白雪歌残梦正长

樊亚飞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至乾隆、嘉庆年间，人家案头必伏有一本《红楼梦》，哄传为小说中第一异书。虽为异书，凡偈子、诗赋、词曲、酒令、诔文，无体不备。至于描摹钟灵毓秀、小才微善之异样女子及闺阁中历历往来琐事，亦称奇道妙，可供桌谈。细观书中云云，不过假“通灵”之说，借女娲补天之弃石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于红尘中所历离合悲欢炎凉世态之种种，道尽“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字之精义。虽不拘于朝代年纪、地域邦国，其人其事则新奇可引，未蹈一辙，《石头记》一名故此而题。明亡于萧墙，清兴于骑战，山谷陵替，旗帜易主，乃胜乃败，斯兴斯亡，遂系于红楼一梦耳。

辽阳曹公，名霑，号雪芹，表字梦阮。曹门谱牒，诗礼之第，功名奕世，富贵传流。公生于皇家世仆之族，长于秣陵秦淮河畔。只道是膏粱宴吃不尽来生，铁富贵一生注定，偏着是江山胜处，不知竟是金粉南朝。至戊申之岁，曹门赫赫扬扬将百载，运终数尽一轮回,盛席华筵终散场，陋室空堂草蔽梁。是几时紫蟒身上枷号中，树倒惊得猢狲散。争奈何登舟北上京师去，太匆匆，终是别姓人家新画梁，只剩有残花隔院香。想当年也曾王谢旧家，潇洒纨绔，到今朝繁华梦渺，萍踪浪影，哪怕不信前尘，也是兴亡有命。罢！从此休恋逝水，莫耽欢恋，早悟兰因便了。公素性放达，好与友登山泛舟，聚诗于村店酒肆、古刹名寺，人称“狂于阮步兵”；又琴棋曲赋，工诗善画，赞誉“诗追李昌谷”。佩刀质酒歌犹琅琅，举家食粥何以戚戚，公终因落魄贫于西郊之地，卖画钱来付与当垆之家，可见“文章憎命达”之云云所言不虚。及至而立之年，燕市悲歌，挑灯填词，义取崇雅，情在写真，洒泪泣血，字字如咽。书稿凡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叹书未成，公为泪尽而逝，盖壬午之除夕也。千古绝音谱于茅椽蓬牖，广陵止息再无嵇康浩气。言念及此，泫然泣涕。

《红楼》其书，凡百多回，仅前八十回幸于传承，后三十回未及传抄即迷失。文稿一经流市，市井俗人莫不辗转传抄，乾隆末叶，有好事者置庙市抄卖，至数十金一部，时有纸贵之誉。只抄本四散之久灭佚殆尽，公之遗墨憾泯于世矣。叹叹！

若论此书，曹公自谓“大旨谈情”四字，假一家一族之小观，道尽中华文化之大观；言在一钗一裙之小情，而意在为普天下女子之一哭耳！公之大痛深悲，是为千红，是为万艳，是为群芳。此情化及草木，赖及万方，一念微著，功德至大。

古今一梦，沾泪说尽儿女肠。杨妃戏彩蝶，惜停机德难与乐羊子；飞燕泣残红，叹咏絮才终是枉自怜；海棠睡未足，昙花一梦水逝云也飞；双艳画中人，到底一抔黄土掩风流。但若得返魂香缕，起卿沉痼，从此回生续缘。怀金悼玉情不尽，木石之盟岂成空？道古今天高地也厚，住劫矣；笑世间女怨男也痴，分定耳。枉凝眉，意难平；叹人间，恨无常。看尘寰消长，顷刻分明；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木石初会，宿缘正当，如故人归。自金玉比鉴，篆字成谶；阴阳麒麟，暗伏白首。谁知隔窗人远，灵犀更近，小冤家俟着聚头日，并坐牙床，合卺双杯。争奈儿女怅缘悭，有谁知良缘是孽缘，终究是镜花水月，梦里春光。漫言红袖啼痕重，哭煞年光，炷尽沉香;更有情痴抱恨长，勘破韶华，却步尘缘。离合悲欢分一瞬，何处立足镜？呵，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可见那热闹局就是冷淡的根芽，爽快事就是牵缠的枝叶。想晴雯心比天高，风流灵巧，却归尘于二八春容，薄命于诽谤之秽，幸昔日曹公以言志痛，以文尽悲，借宝玉之笔，任意纂著，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名曰《芙蓉女儿诔》。今特随曹公之笔拙拟一首《潇湘妃子诔》，是为悼颦儿，实则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维太平不易之元，幽微灵秀之地，无可奈何之天。当此伤怀之日，寂寥之时，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觳，沁芳之泉，枫露之茗，聊以慰藉，致祭于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绛株草之前曰：

窃思幸蒙赤暇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饮露为生，始得久延岁月,历经几世几劫，脱却草胎木质，修成女体。然自临浊世，因尚未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欲用一生来还泪以证前缘。终致“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岂不让人悲嗟！

忆女儿半世浮萍，为缘所困。娇花照水，不足喻其态也；弱柳扶风，不足喻其柔也；冰清玉洁，不足喻其纯也；风雨潇潇，不足喻其愁也。

西子沉湖逐浪花，虞姬幽恨对重瞳，明妃只身出汉宫，宛君重节扑府壁，圆圆缁衣换前妆，绿珠坠楼犹落花，貂蝉饮剑为痴情。义山诗云：“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可知一个人是并不孤独的。想上天既造就媖娴，怎忍其菱花镜里，瘦了形容，减了腰肢？犹池中枯荷，纵无赏处，老天亦会普降甘霖，留待细心人，静听雨声。

曹公之梦，在独子，在结发，在《红楼》；而曹公之梦残，在幼子殇折，在新妇飘零，在书稿未成。诗友张宜泉挽诗《伤芹溪居士》道尽后人于曹公之哀哉：“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公若知而今《红楼》之传扬光大、红学之枝繁叶盛，公之梦已然绵长不衰，经久不息，公自此尽可长眠矣。呜呼哀哉！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