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崖之战
2018-11-21刘贤纲
刘贤纲
一
“这就是草木河?”
“是的,联队长。”
“河对岸的那个村庄就是草木崖吧?”
“是的,联队长。”
“就是那个让野田联队蒙羞的村庄吗?”
“是的,就是这个村庄。”
“哦,过桥之前,我要仔细看看这个村庄。妙哇,和我们的皇协军据点仅一河之隔,还高筑围墙,设有炮楼。哦,那儿又是什么?——村南,一片树林,林边有一座石碑,碑上好像有红字布告——是我们的通缉令吗?不像。藤原中佐,派人过去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是,联队长。”
告豺狼书
奉告尔等:
见吾村围墙乎?敬请避墙二百米开外,如胆敢侵入一步,则不劳政府,不劳军队,吾村全员皆兵,必与尔等猪狗不如之辈战至最后一人。勿谓言之不预,特立此碑。
草木崖全体村民于民国三十年立
“民国三十年?是去年吧?”
“是的,联队长。昭和十六年。”
“哦,昭和十六年。公元1941年。战争席卷世界,斯大林格勒大会战、太平洋战争,还有——草木崖之战。藤原大队长,你笑了?请不要漠视一场小小的战斗。世界大战就是一场场小战斗的组合。许多小战斗与大会战一样惊心动魄,发人深省。我对去年的草木崖之战有所耳闻,印象很深。难以置信,我们一个身经百战的整编大队,动用了除飞机和坦克之外的所有武器,花了大半个白天,付出了包括一个中队长、两个小队长在内的100余人的伤亡,竟然还是不能完全征服一个小小的村庄。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村庄啊!”
“联队长阁下,我了解的情况是:这个村庄战前有352户1521人,中青年1000人左右,与野田87联队第一大队的步兵数量相当。”
“那么,他们的武器装备呢?”
“他们的武器装备——有四门土炮、三十支土枪,其余都是冷兵器,诸如铡刀、菜刀、斧头、铁锨、木棍、石块之类……”
“一群乡野草民、乌合之众,就凭这些所谓的武器,竟使我们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武士们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我方与敌方的伤亡比例几乎是1:1!我简直不敢相信野田联队的对手就是这个村庄。要知道,野田联队的战斗力之强悍是众所周知的,同敌方正规军作战以一抵十,伤亡极少,战功卓著。此次损失,前所未有,骇人听闻。藤原君,对此你不感到惊奇吗?”
“野田联队准备不足,过于轻敌,低估了这些农夫置之死地而激发出的斗志。”
“藤原大队长,现在用你一个整编大队的兵力,你能保证在没有伤亡的情况下一日内完全征服这个村庄吗?”
“只需要两个小时,联队长阁下!”
“藤原君,我看得出,刚才你被石碑上牛气冲天的文字激怒了,恨不能一口将这个村庄吞掉再走。这是帝国军人应有的气概。很好。不过,这个村庄不是一块肥肉,而是一块硬骨头。在你打算吞掉它之前,我们先请木村大尉指教一下吧。大尉曾是野田大佐的副官兼翻译官,亲历过去年的草木崖之战。藤原君,你又笑了?”
“木村大尉自从加入我们76联队以来,每逢行军,总要去步兵队背一会掷弹筒,有时一次背两个。”
“哦,看来,那场战斗留给他的压力不小哇。今天故地重游,让他放下掷弹筒,过来谈谈吧。”
二
昭和十六年,12月19日,我们87联队突然接到司令部命令:联队第二大队、第三大队留守沂蒙山区配合山田联队继续清剿八路军115师主力部队,联队第一大队由野田联队长带领立即撤出战场,三日内赶回新浦驻地休整待命。
老实说,命令一发布,我们队立时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气氛。连日来的山地作战,使习惯了苏北平原生活的将士们一时难以适应,又遇上八路军这样死缠烂打的对手,实在是疲于奔命、厌倦至极。有人说我们的海军刚刚摧毁了美国太平洋主力舰队,全面胜利指日可待,马上就可以回国效力了。真是好事成双。那天下了大雪,第一大队回师路上士气高昂、精神焕发,像马上要去富士山度假看樱花一样。
只有青木大队长闷闷不乐。少佐出师不利,入鲁第一战就被流弹击中了左耳;他本来就脾气暴躁,负伤后更是恼羞成怒,发誓要以其无敌大队以一当十全歼八路主力,一洗此耻。可惜我们在山里转悠了大半个月,少佐一直未能寻找到有利战机一显身手。祸不单行。半路上,至临沂滨海地界,风雪交加,我们沿着一条叫草木河的河道前行,少佐的坐骑蹄下一滑打了个趔趄,少佐的脑袋撞到路边的枯树上,接着左耳绷带又被树枝剐了一下;少佐立即下马,一手捂耳,一手挥鞭,死命地抽打他的马。野田联队长爱马如命,最见不得别人折磨战马。“青木!”联队长大声斥责,“你想步行回新浦吗?!”
“这畜牲,老是走不稳。”青木咕哝一声,收鞭上马。
我说:“青木君,你的马一定是饿坏了。前面的炮楼就是我们皇协军的据点了……”
我话音刚落,就听到突然一阵枪响——稍后,一队人马迎面而来,是此地驻防的皇协军第25大队,打头的是大队长陈化轩:
“太君,是这么回事——河对岸有个叫草木崖的村子,三年来一直拒缴军粮,他们的粮食都留给附近的土八路了,村里还有八路军的宣传队和伤病号,村长叫梁晓义,是个十九岁的毛头小子,我多次派人催缴,每次他的答复就一句话——‘要粮没有,要命一条’,哪把皇协军放在眼里!前日我带队讨伐,刚近围墙他就下令开炮,打死了我好几个弟兄。今天我给他们下最后通牒,他们却早有准备,不等我们过河就开枪警告……”
“听得出,是我们的三八式步兵铳的枪声。”我对联队长说。
陈化轩:“他们至少有十支这样的三八大盖,估计都是土八路从皇军那里缴获的……”
“混蛋!”青木勃然大怒,军刀出鞘。
野田大佐瞪了青木一眼,向陈队长打个手势:
“我知道了。天要黑了,请安排食宿。明日开战。”
陈喜形于色:“欢迎太君大驾光临。我就知道,皇军是不会容忍这帮刁民胡作非为的,同皇军作对没有好下场。明日——好,好……”
开战后我们才知道,草木崖根本就没有什么三八大盖,刚才制造枪声的就是这个陈队长,陈夸大其词,拿中国通野田大佐的话来说这是“激将法”。陈平时喜欢打着皇军旗号对附近村民横征暴敛、中饱私囊,不料遇上了草木崖这样难啃的硬骨头,吃了大亏,咽不下这口气,突然打听到我们的人马路过此地,便趁机煽风点火,扩大事端,以借刀杀人,树立威望。
当然,另一方面,凡是违背帝国意志、有损帝国利益的行为,无论是目睹还是耳闻,我们是决不会置之不理的,这是帝国军人的神圣使命,义不容辞。特别是对于青木这类怀抱军刀入睡的军人,一旦遇上需要他拔刀相助、大开杀戒的事真是正中下怀,又岂肯轻易放过?至于归心似箭的士兵们,都把明天的战斗当成行军路上的一个小插曲,进村一逛,何乐不为?因而士气高涨,跃跃欲试。
总之,此战在所难免。
次日,清晨七时,风停雪住。陈精心布置了一大间屋子,算是作战室。他巴不得大佐立即派出全部人马,一举踏平草木崖。青木则和他一拍即合,恨不能即刻发兵。大佐和青木是大阪同乡,同在关东军服过役,参加过诺门罕和台儿庄两场恶战,九死一生,结下深厚情谊。大佐深知青木求胜心切,行事鲁莽,担心节外生枝、耽误行程,因而决定派春日伸二中队长率队讨伐,皇协军二百人随往。
“我们要的是粮食和八路军伤员,”大佐说,“只有他们肯交出来,我们就立即收兵。把炮兵队也拉过去,增强威慑力。最好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部署完毕,大佐说道:“青木君,和木村君一起陪我喝茶吧,陈队长的秋茶应该是不错的。不就一个村子嘛,杀猪何用宰牛刀?说实话,派一个小队过去就足够了,派一个中队去对付一个村子会传为笑谈的,胜之不武啊。我希望速战速决,今天吃完午饭我们就启程,争取天黑前到达新浦。来,我们一边喝茶,一边等春日大尉的捷报吧。”
大佐是个三国迷,喝茶的功夫,他给我们讲了“关羽温酒斩华雄”的故事。
“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銮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人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其酒尚温——神来之笔啊。”
我附上一句:“且为春日君沏茶一杯,以茶代酒。不多时,春日大尉带军粮与俘虏,满载而归。其茶尚温。”
大佐和我相视大笑,青木也很难得地笑了。这时传来枪炮声。
“我们开火啦。”青木击掌称好。
“看来,他们没有接受我们的条件,”大佐说,“不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就只能让枪炮说话了,”我说,“他们大概还没领教过我军山炮和掷弹筒的厉害。”
半小时后,炮声骤停。
“春日中队的进攻开始了。”青木吞了口茶,激动不已,“步兵勇士们,冲进去,杀他个鸡犬不留,为了天皇陛下!”
大佐端起茶杯,闭上眼睛闻了闻,呷了一小口,然后放下茶杯,若有所思。突然,大佐睁开眼睛:
“木村君,听到了吗?什么声音?”
那是一声十分怪异的巨响——沉闷、急促、有力,像老头儿遏止不住的一声大咳。
“好像是炮声。”我说。
“不是我们的炮声,”大佐摇摇头,“是他们的。听,又是一声。”
“土炮,支那制造,”少佐哼了一声,“联队长忘了吗?我们在东北剿匪的时候见识过。一炮打去,像放了个响屁,屁用不中。”
“东北土匪的那种土炮又叫老母猪炮,不能连续连射,”我说,“第一炮杀伤力最大。一炮打响,接着需要填充杂七杂八的弹药,间隔时间很长,我们就利用这个间隔迅猛出击,让他们来不及发第二炮。”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大佐说,“要是春日中队长趁他们发炮的间隔下令出击的话可就惨了。两分钟内我听到了三次炮响。”
大佐不幸言中:春日中队低估了土炮的威力,损失不小。传令兵报告战况,请求炮火支援。
青木少佐大展身手的时机到了。我倒上一杯茶,他毫不客气地攥起茶杯,欲一口干掉,但,这个粗中有细的家伙蓦地想起“温酒斩华雄”的故事,啪地搁下茶杯:
“联队长、木村君,请坐在这里等我回来——其茶尚温。”
这次大佐没笑。我们眼看着雄心勃勃的少佐狠鞠一躬,然后挺胸转身,脚步咔咔作响,迈向战场。
过了一个小时,少佐还未回来。其茶已凉。
“木村君,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大佐掏出怀表看了看,面色凝重:
“现在是中午十一时,也就是说,战斗已经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听枪炮声,我们应该还没有攻进村子。”
“不可思议啊。”
我亦觉情况不妙:
“两个步兵中队,再加炮兵队,还有一个皇协军大队,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没有攻陷一个村子……”
又过了一个小时,传令兵报告:我军已战死13人,春日中队小队长川谷中尉阵亡;伤19人,其中重伤7人;青木大队长不幸右耳受伤,血流不止,但拒不包扎,拼死攻击;敌方顽强抵抗,围墙一次次轰开缺口,又一次次给他们堵住;我方伤亡不断增加,当务之急是立即成立战地医院,抢救伤员……
更加残酷的战果还在后头。但,当时,仅仅是上面的损失就令人难以接受了,简直不敢相信!我和大佐惊得一跃而起,面面相觑。
“木村君,我们的对手真的只是一个叫草木崖的村庄吗?”大佐迷惑了。
我说:“我们的骑兵队就在村外巡逻。他们应该还没有援军……”
“木村大尉,我觉得继续坐在这里喝茶是莫大的罪过。”
大佐泼掉杯中茶,握紧指挥刀:
“立即集合联队所有人员,除医疗队外不留一兵一卒,全部参与攻击!我要把这个叫草木崖的村庄从地球上彻底抹掉!”
到下午二时,村庄围墙才告攻破。据陈队长所述,村庄是在二三十年代为防刘黑七的土匪部队而建(刘黑七现为皇协军司令),高三米,厚一米,经多次修缮,已如城墙般坚固。与围墙相比,村民的顽强抵抗更加可畏。青木的无敌大队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阻力,伤亡惨重。每当步兵们抵近围墙,我们就听到土炮的一声巨响,步兵随之倒下一片。连陈队长都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武器。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他们自制的“五子炮”,能在三分钟内连续发射五次,所谓的炮弹不过是铁块、铁钉、硬石以及砸碎的农具,发射后呈多子弹头扩散,近距离杀伤力极大,青木大队长就是被一截断耙齿穿透右耳的。好在他们只有一台这样的看家宝贝,需要来回搬动、四处调防,炮筒很快烧红,“弹药”原料紧缺,威力骤降。
大佐骑马到一处高地,用望远镜观察围墙的薄弱环节,下令步兵暂停攻击,将炮兵队快速调至村子东北方向,连续炮击半小时。
围墙成片倒塌,村里火光冲天。
这当儿,发生了一桩匪夷所思的奇事——
一个扛着锄头、撅着筐子的老头从我们背后一路走来,东张西望,好像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皇协军一名队员朝他大吼:“该死的老头,还不快退回去逃命,没见皇军打炮吗?草木崖要完蛋了,算你走运没在村里……”老头吓了一跳,说:“坏啦,我一大家子人咋办?我得快回家保卫村子去!”老头撅着胡子,急呼呼地冲着草木崖一路飞奔,全然不顾头顶上的连天炮火,盛满牛粪的筐子在他背后摇来晃去。我们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居然没人想到给他一枪。大佐下令停止炮击,眼看着老头从轰开的围墙豁口冲进村里,然后大声命令:
“都看到了吗?87联队的勇士们?!我们要像那个中国老头一样拼死冲进去,杀光他们!”
步兵们吼叫着一拥而入。土炮声再也没有响起,这使我们大松了一口气。不到二十分钟,我方千余人马已全部进村。
大佐在骑兵队的簇拥下于村外观战,望远镜一直不离眼睛。
“木村君,他们的土炮终于哑火了,但,我觉得,我们遇到的真正抵抗才刚刚开始。你以为呢?”
“是啊,”我回答大佐,“这个村子隐藏着一股可怕的力量,一下子爆发了。”
“我们好像捅了个马蜂窝,”大佐说,“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村子。那个拾粪的老头明知回村必死无疑,但为了家人还是义无反顾,誓死保卫他的家园。并非只有我们军人才会慷慨赴死……”
大佐说得不错:真正的抵抗才刚刚开始。我军已进村两个小时了,眼见得夕阳西下,村里依旧枪声不断,表明战斗还在继续,我们仍未完全征服这个村庄。我和大佐忧心忡忡地看到,不时有我方死伤者从倒塌的围墙那边给抬出来,匆匆送往野外医疗站。传令兵带回来的最新战况是:我们已经摧毁了村里的所有炮楼和大部分房屋,杀死、抓获了一大批村民,村长及其大部分武装村民已被压制在一条街上,而我们——目前至少有92人死亡,30人重伤……骇人的伤亡数字使大佐彻底失去了冷静。
“木村大尉,我们进村吧,我要看看我们的对手到底是怎样的一群人。”
这群人,许多已经倒在村庄的大街小巷里,和我们的战死者一样死状极惨。从死者尚未僵硬的手里,我们见识了他们的武器:木棍、铁锨、砍柴刀、菜刀、镰刀、锄头、剪刀、石块、倒粪耙子甚至擀面杖;唯一像样的一件冷兵器是一把大铡刀,重达二十公斤,其使用者是一个看上去已年过半百的大男人,身上多处中刀中弹——据说,他力大无比,坚守围墙豁口,用这把大铡刀一连砍死了我们九位勇士。和他一同倒在血泊里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估计是他的女儿或儿媳,怀里还有一摞煎饼,看来是送午饭的。他们为了阻止我军进村,无所不用其极:一桶热水立在围墙上,有个男孩刚泼下一舀子热水就中弹而死;炮楼断墙被推倒,砸死了我们两名士兵;一垛木头堵塞了一条小巷子;地上散落着许多未响的爆竹……当然,阻力最大的还是他们的血肉之躯,每倒下一个,我们必会随之付出伤亡的代价。
“一群疯子。”大佐不住地摇头自语。
村庄深处,一具烧焦的孩子尸体从一堵墙上倒下,墙上赫然留下一道黑色的人影。他是站着被泼上汽油烧死的,手里握着一个烧焦的弹弓。旁边侧躺着一个老太婆,看来是他的奶奶,太阳穴被刺穿。大概正是这两具尸体使大佐的马受了惊吓,马一声嘶鸣,前腿腾空,大佐猝不及防,从马上摔下来;几乎与此同时,从街上的尸体堆里突然立起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一口咬住大佐的脖子,我拔枪就射,救下大佐。大佐的马却已不知去向。
“疯子,一群疯子……”大佐摇头自语。
两个士兵架住青木少佐迎面而来,鲜血从青木头上、脸上、耳朵上滴滴答答地流淌,像下雨天屋檐下的雨水。少佐总是伤得不是地方——左耳伤口未愈,右耳又给土炮贯穿;一进村,一个孩子用弹弓发射石子,击中了他的左眼;刚才,进攻一条街,又被土枪削掉了一块头皮,血流如注。如不是春日中队长令人强行把他拖下战场,他不定哪个地方还会挂彩。他带着这副倒霉相见到大佐,不禁羞愤交加,大吼着要杀回去:
“混蛋,架我回去!再有十分钟我就会攻破那条街,把他们统统杀光!滚开,我要回去……”
大佐冷冷地说声“抬下去”,与少佐擦肩而过。
事情肯定不像青木说的那么简单。已是黄昏时分,青木说的那条街仍未攻陷。不过,他们已无路可退,就近搬来磨碾子、树根、石板、沙袋、猪食槽、坛坛罐罐,筑起最后一道防护墙,和我军隔墙对峙。我们动用了重机枪、手雷和燃烧弹,居然还是不能消灭他们。连向来稳重的春日大尉都急得哇哇直叫,嗓子都嘶哑了。强行攻击只会增加新的伤亡。大佐下令将一群俘虏押过来。俘虏有三十几人,多数年过花甲,其中就有那个自投罗网的拾粪老头,还有几个妇女和孩子,一概五花大绑。看来他们都激烈反抗过,身上伤痕累累。
他们背靠那堵墙站立。
“你们身后,墙那边——”大佐说,“还有最后几个敢和皇军作对的村民。他们已是皇军的囊中之物,全部灭亡只是个时间问题。不过,他们,还有你们,勇敢无畏的精神令我感动,我有好久没遇上你们这样可敬的对手了。你们值得活下去。我想给你们一条生路。现在,我数一二三,数完第三声,只要你们有一个人肯站到墙上,劝他们放下武器,不再抵抗,我就不再杀一个人,立即退兵……”
我用他们能听懂的语言重复了大佐的话。
那群老人似听非听,面无表情。我能感觉得出,在他们身后——墙那边的人也在侧耳倾听。
“皇军的话都听着啦,草木崖的顽固分子们?!”陈队长大声说,“我们皇协军对你们可是恨之入骨呀,应该统统枪毙你们才对!梁晓义,我知道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村长还在墙那头垂死挣扎,你小子抗缴军粮,带头闹事,自个儿死到临头不说,还拖累老少爷们儿陪葬;还有梁大汉、杨九斤、大脸膛、李狗蛋,你们都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敢和皇军为敌,你们的爹娘老婆孩子还有爷爷奶奶都攥在我们手里,就和你们一墙之隔,就不心疼吗?有种的快出来谈谈,皇军宽宏大量,一不要军粮,二不提你们私通八路的事,就是要哪个老东西去墙上说句话,劝劝你们这些孽种赶紧缴械投降,保住小命;要是大佐数完三声你们还给命不要命的话,我保证第一个开枪,给我死去的弟兄报仇……”
大佐:“一!”
“这堵墙垒得真结实。”有个老头背贴着墙蹭了蹭,开口了。
“嗯!”另一个老头频频点头,“小伙子们手艺不错,劲头也大,这么沉的磨盘也能垒上去。”
大佐:“二!”
那个拾粪的老头打了个哈欠,我听到他像拉家常那样小声嘟囔:“唉,今天累坏了,犯困,晚上得困个好觉……”
大佐:“三!”
陈队长去人群里拉出那个拾粪的老头:
“糟老头子,刚才你都说什么了?上墙说去吧。”
老头直盯着大佐,“嗤”的一笑:
“我说,他的胡子一点也不好看。”
大佐捋了一下胡子,失去了耐性。
“以后你再也看不到我这样好看的胡子了。”大佐冷笑一声,一枪击穿老头左胸。老头摇晃一下,血花四溅,但旁边的人紧紧簇拥着他,没有倒下。
“你,轮到你了,”陈队长指着另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头,声音发抖,“不想死的话就爬到墙上去说句话……”
又瘦又小的老头说:“滚。”
大佐开第二枪,老头倚在墙上死了。墙那边传来一声哭嚎,显然,墙那边的人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第三个老头有一大把花白胡子。陈说他是村长梁晓义的大爷。
“把你野侄子枪毙一百次都不够,”陈对白胡子老头说,“要死要活痛快点,皇军可没有耐心等你犹豫。”
“把我抬到墙上去。”
白胡子老头吭了声。
“这就对了,我可不愿看到你们一个个全都死光。”
陈队长说着,招呼两个队员把五花大绑的老头抬到墙上去。
老头很费劲地站到墙上,对着墙那头大声说:
“晓义,你个兔崽子好好听着:我的羊圈里还藏了一杆猎枪,就埋在羊粪底下,本想留着防土匪的,还是你用处大,你用好,多杀几个鬼子和汉奸。记住:草木崖的人永远不和鬼子谈和,谁谈和谁就是王八蛋!你们都是好样的,没有孬种,你们的长辈呢,更不会给草木崖丢脸,死也要死出个样子来……”
大佐开枪。老头倒下,最后迸出口的两个字是“报仇”。
墙那边响起一个青年的声音:
“亲大爷,您老走好了,我爷爷、我老爹、我老娘、我二婶、我大哥都给鬼子杀死了,还有我的好弟兄们,他们很多亲人也给鬼子杀死了,我们还顾不上哭你们,刽子手就在眼前,要赶尽杀绝草木崖的人,好在我们没那么容易死,我们还有武器和力气,还要和鬼子汉奸大干一仗,多杀它几个垫背的……”
大佐暴跳如雷:“投掷手雷,一个不留……”
传令兵报告:村东发现了敌方援军,我方骑兵正在堵截,激烈交火。
天色已黑,大佐心急如焚,不敢恋战,遂下令将俘虏全部刺杀,撤出村子。
村头,几个士兵围着大佐的坐骑。它是在一户人家的猪圈里被发现的,腹部和一条前腿受到重创,眼神疯狂,跪地不起。
大佐蹲下,查看马身上的伤口,手掌轻抚马鬃,然后掏出手枪,枪口顶住马额。
“挖个坑埋了。”
大佐说,扭头闭目,扣动扳机。
那天夜里十一点,作战室,我汇总了一下我方伤亡情况,向大佐报告——
战死102人,包括谷川一郎中尉与衫山原少尉两位小队长;伤46人,其中重伤18人,急需到驻地医院治疗。运输队将十分忙碌……
大佐闭目静坐,一语不发。
突然,陈队长一溜小跑来到作战室,十分兴奋地大声报告:
“太君,都打听好了,村子里正忙着收尸,哭声一片,死了一百五十多口子哪,伤残者不计其数……还有——八路军武工队派来的援军也给皇军的骑兵击垮了,带头的冯区长也死了,我们可以趁他们立足未稳,出其不意地杀个回马枪,然后……”
“混蛋,滚出去!”
大佐大吼一声,从桌子上抓起一个茶杯奋力掷去,陈一偏脑袋,杯子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砸得粉碎;大佐接着去抓第二个茶杯,陈抱头逃窜,窜出老远我还听到他的咕哝声:
“啊呀呀,这些日本人真是反复无常、不可理喻……”
大佐余怒未息,偏偏头缠绷带的青木少佐又大步进来火上浇油:
“联队长,我请求您立即下令,我要夜袭草木崖,彻底杀光敌人,否则我死不瞑目……”
大佐盛怒之下抽了青木一耳光:
“混蛋!我们在这里耽搁的时间还不够长吗?”
青木:“难道87联队第一大队的名誉就这样不可挽回了吗?战斗就这样结束了吗?不,不!我不能带着耻辱返回驻地,那样会生不如死!我宁可战死在这里……”
我轻拍少佐的肩头:
“青木君,联队长承受的压力比你要大得多,请不要再说了,回去好好养伤吧。明天凌晨四时出发。我们的伤员急需回驻地治疗,包括你。”
“木村君,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青木依旧心有不甘,看着我,嘴唇发抖,泪水盈眶。我点头,心如刀绞。青木大哭,抱头而去。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大佐仰天长叹,闭上眼睛。
三
“真像是一场噩梦啊。青木大队长回到新浦驻地后依旧羞愤不已,不幸左眼伤口感染,死在手术台上。野田联队长接受军部处分,回国服役。我作为副官,责无旁贷,幸而调到大佐阁下的联队效劳,不胜愧疚。”
“胜败乃兵家常事,木村君不必过于自责。事过一年,再来此地,不知木村君对眼前这个老对手有什么新的看法?”
“刚才我仔细看过了。除了村南新添的一片坟头和那块石碑外,看不出有什么新的变化。不过,说实话,我感到惊讶:不到一年的功夫,被我们打成一片废墟的村子又恢复如初了,围墙和炮楼看上去似乎更加坚固了。”
“不止如此吧。我能感觉到,在村子的炮楼上、围墙后,有一道道仇恨的眼光紧盯着我们。我们真该向这个村子鞠躬致敬,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村子。这个村子有一群刚刚睡醒的狮子——注意:不是一只狮子,而是一群狮子。中国真正可畏的力量不在政府和军队里,而是在这样的村子里,平时隐忍不发,一旦发作,则石破天惊,不堪设想。要是中国全是这样的村子,我们岂敢染指?因此,最好不要惊动他们。此外,藤原大队长,我要提醒你——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要忘了我们此行的主要任务。”
“是,联队长!”
“好,请立即传令联队全体:过桥后避开此村五百米,加速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