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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墨春山(九)

2018-11-21王克臣

火花 2018年3期
关键词:孩子

王克臣

高鹏远家在西,董凤才家在东,朱瑞礼家夹在正当中。

朱瑞礼的儿子成子,给了董凤才,不再姓朱,改姓董,叫董世贵,不管将来是否能成为世世代代的贵人,总之,都要搬到董凤才家去。也不管小小的董世贵,怎样又喊又叫又哭又闹,如何凄凄惨惨戚戚,总而言之,你成了董凤才的儿子,就得从西院搬到东院。天经地义,没商量。这样一搬不要紧,原来高鹏远、朱瑞礼两家,仅仅隔着一堵矮墙。此后不同了,董凤才、高鹏远两家,东的东,西的西,中间还隔着个朱瑞礼。如此说来,成子哥再找珍子,或者珍子再找成子哥,就不那么一迈腿就到了。

可奇怪的是,仿佛老天安排的,董凤才、高鹏远两家,天生就是一家人。

成子属羊,六岁,珍子属鸡,四岁。珍子口口不离“成子哥”,成子张嘴闭嘴“珍子妹”。原本,小孩子家家懂个啥?可是,穷人的孩子懂事早。成子总要采几朵金黄的婆婆英,揣在兜里不叫妈妈看见,连饽饽也不吃,凉水也不喝,先颠颠地跑到珍子家,叫出珍子,把花朵卡在珍子的羊角辫上。

珍子的小心眼儿里,也总惦记着成子哥。村子大,做小买卖的就多,你过来,他过去,脚前尖儿踩着脚后跟。拨浪鼓摇得小孩子心里发痒,珍子向妈妈要个鸡蛋去换。买回后,妈妈以为孩子嘴里含着个糖球,并没在意。谁也不会料到,叽里咕噜含了半天没有化,原来她把玻璃球,悄悄地送给了成子哥。

“珍子,你用鸡蛋换的玻璃球给谁了?”妈妈问。

“就不告诉您!”珍子执拗着。

妈妈又不是傻子,没有再往下问。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怎么就叫连汤嘴知道了?

连汤嘴腾腾跑到高鹏远家,把成子、珍子添油加醋;又腾腾跑到董凤才家,把珍子、成子有梗添叶,说得跟笔描儿的一样。最后说:“成子和珍子都聪明伶俐,给他们定亲算了,兴许是天意呢!”

高鹏远、李兰英夫妻二人开口笑;董凤才、孙秀英两口子抿嘴乐。

连汤嘴张开大嘴,笑出了哈喇子,大声说:“不言语就是满意,怎么样,说到心里去了吧?”

于是,董凤才、孙秀英两口子坐东边,高鹏远、李兰英夫妻二人坐西边,把成子、珍子放中间。由连汤嘴站着摆鼓,她拽着成子和珍子,仰面朝天,双手作揖;然后,成子扭向西,叫一声“爸”,再叫一声“妈”;珍子扭向东,叫一声“爹”,再叫一声“娘”;成子和珍子脸对脸,他向她作揖,她向他作揖。

两家大人眉舒目展,心满意足。

两家孩子欢蹦乱跳,欣喜若狂。

成子和珍子,两个小小年纪的孩子,在大人们的嘻嘻哈哈中定了终身。乡间管这叫“娃娃亲”。

连汤嘴好像干了一件大事,一件大喜事,高兴得哈喇子流了一地。

童年,童年是什么?童年是春天破土的小草,是含苞欲放的花蕾。因其弱小与娇嫩,正需要雨露与阳光。

西北风卷起的黄土,扑面而来,迷得人睁不开眼。河滩上的沙子,高天漫卷,直往脖子里钻。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大地解冻,雪化冰消。春姑娘从遥远的江南,袅袅而至,迎来春色换人间。

董凤才把晒了一冬天的破鱼网,缝缝连连,又一次背在肩头,晃晃悠悠来到潮白河,开始了他撒网打鱼的生活。

董世贵长到十岁,能够帮助家里奔生活了。

董凤才到潮白河撒网打鱼,成子就在身边帮忙。其实,有什么忙可帮呢?无非是爸爸拉上网,弯腰捡捡虾米小鱼,择择枯枝败叶。然后,就是站在河边,站着干什么呢?没的干,只好看潮白河里的水。

乍暖还寒,河水清凌凌的。空中,半空中,飘着几朵白云,半晌挪不了几步,懒洋洋的。

突然,在水面上,漂浮着一节芦苇,跳跳地往前跑。又见一片枯叶,嗖嗖地后面追。

成子担心枯叶赶不上那节芦苇,是的,赶不上的。那是因为,它跑,它也跑。看着看着,越看越觉得乏味,没意思。他有些困倦,几乎眯上了眼睛。

高鹏远到潮白河畔寻找野菜,珍子也在身边帮忙。其实,有什么忙可帮呢?无非是爸爸挑了野菜,她择择柴末草叶,放进篮子里。然后,就是站在坡岗上,站着干什么呢?没的干,只好看坡岗上的荆棘野草。

冷风嗖嗖,荆棘光秃秃的。坡顶,半坡上,稀巴愣登的野草,刚刚拱破地皮,可怜巴巴的。

突然,在高枝上,飞来一只乌鸦,张开翅膀嘎嘎地叫。又飞来一只乌鸦,也嘎嘎地叫。

珍子担心先来的那只乌鸦,叫不过后来那只乌鸦。是的,叫不过的。那是因为,它叫,它也叫。听着听着,越听越觉得没劲,好没劲。她有点烦躁,差点儿捂上耳朵。

九九加一九,黄牛遍地走。柳绿了,柳芽儿一天天长大,远远望去,满眼绿色;榆树结榆钱儿了,最是诱惑孩子们。

成子胳肢窝底下夹条布口袋,蹦蹦跳跳出了家门,他跑上河南村东面最高的坡岗上,先摞柳芽儿,还是先撸榆钱儿呢?他看看柳树,又瞧瞧榆树,一时拿不准主意。他站在高高的土岗上,往东望望,弯弯的潮白河,水面上反射着白亮亮的光,眩惑着他的眼睛。他手搭凉棚,望望河南村,偌大个村子,村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低矮的泥房,破烂的篱笆,东倒西歪的牛棚,乱七八糟的猪圈。他感到有些疲倦,坐在石头上,闭会儿眼睛。

突然,成子的眼睛被人捂住了,软软的,暖暖的,他感到十分惬意,甚至不愿意立即掰开手指,情愿就被那样捂着。但终究伸出双手,轻轻地将那双手慢慢抻下来。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不是旁人,是珍子!他差点儿跳将起来,大声喊道:“珍子!”

珍子喊道:“成子哥!”

“你咋来了,怎么不言语一声?”

“你能来,我咋不能来?”

“你来干嘛?”

“你来干嘛,我就来干嘛!”

成子指指一棵老榆树,说:“你看,这棵树的榆钱儿结得多爽!”

珍子抬头望望,说:“这棵榆树太大、太高,怎么上得去呀!”

“你在下面等着,看我的!”

“成子哥,小心点儿!”

成子甩掉两只鞋,噌噌爬了几步,低下头说:“呀,太凉!”

珍子说:“那就下来穿上鞋吧!”

成子说:“穿鞋咋爬树呀!”一面说,一面又往上爬。不一会儿,他已经坐在榆树杈上了。

珍子说:“当心,成子哥!”

成子两腿紧紧地盘在榆树上,伸出一只手,用力够到一根榆树杈,另一只手把树杈拉到面前,得意地说:“珍子,你瞧,这支树杈上的榆钱儿爽不爽?”

珍子站在树下,仰脸往上看,拍着巴掌,跳着脚乐:“太好了,太好了!成子哥,你可要当心呀!”

成子一只手抻着榆树杈,一只手折小树枝,拣一支最大的拿在手里,低下头说:“珍子,接住!”他照准站在下面的珍子,扔下去。

珍子在下面,举起双手,没有接着。她弯腰拾起来,拿在手里,嘻嘻地仰脸笑道:“成子哥,你真成!”

成子没有搭言,又劈下一支:“接着,珍子!”

珍子这次做了更大努力,两只手大张着,紧忙活,可还是没有接着。

成子继续忙活,叫道:“珍子,接着!”

珍子已不顾捡拾,将树枝上的榆钱儿,撸下来,放进成子哥的布袋里。

成子在树上叫道:“珍子,行了吗?”

珍子仰起脸答道:“行了,行了,成子哥!”

成子出溜下树,趿拉上鞋,说:“榆钱儿呢?”

珍子掴打掴打成子的布袋子,说:“装进布袋子了。”

成子弯腰提起布袋子,说:“给你,放进你的篮子里!”说着,倒提布口袋,将榆钱儿倒进珍子的篮子里。

珍子急忙说:“不行,不行。你呢,成子哥?”

成子说:“我再够,这坡岗上有的是呀!”

珍子急赤白脸地说:“实在不行的话,咱们一人一半吧!”说着,从篮子里一把一把地抓起榆钱儿,就往成子的布口袋里装。

成子一次次阻拦珍子,拽着她的小手,软绵绵的。

小孩子家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连上帝也会谅解的。

成子放开珍子的小手,嗖地站起来,说:“珍子,你看,那棵柳树,叶儿放开了,正好摞柳芽儿。”

珍子高兴地一蹦老高,说:“成子哥,那咱们摞柳芽儿吧!”

这棵柳树并非笔直向上,而是歪歪着,完全用不着脱鞋,成子半搂半抚地慢慢走了上去,然后,像骑马一样,骑在树上,惬意极了。他高兴地说:“珍子,你也上来,咱们玩骑马,好不好?”

珍子笑笑说:“我怕。”

成子说:“有哥呢,你怕什么?”

珍子试着往树上爬了几步,战战兢兢地说:“成子哥,我好怕!”

成子说:“再有几步,就爬上来了。”他向下探着身子,“使劲儿,别怕,再往上爬两步!”

珍子仰着脸,看着成子哥,仿佛是成子哥在给她添力,她果然一步一步往上爬。

成子递给她一只手,渐渐碰着了她的手指尖儿。

珍子颤颤巍巍地好不容易爬到了,他们的两只手拉在了一起。

成子高呼起来:“珍子,好样的!”

珍子高兴地说:“成子哥!”叫得那么轻,那么甜。

成子劲头大增,噌噌爬上柳树杈,折开了柳树条儿,一根一根递给珍子。

珍子说:“做一支柳笛儿,行吗,成子哥?”

珍子的话提醒了成子,他折一根柳条儿,用嘴咬下一节,在手里拧了几下子,把柳棍儿抽出,一支柳笛儿就做成了,放入口中,鼓起腮帮子,“嘀,嘀——”

珍子高兴地叫起来:“真好听,再吹一个,成子哥!”

成子很听话,珍子要他咋,他就咋。他使劲儿吹了起来:“嘀,嘀——”突然,成子说,“我给你也做一支柳笛儿,岂不更好?”说着,他又折了一截柳条,很快又做了一个又短又细的柳笛儿,探身递给珍子。

珍子笑笑说:“我没吹过。咋吹呀,成子哥!”

成子说:“好吹,好吹!”

珍子真的吹开了,声音尖尖的:“吱,吱——”她高兴地叫起来,“响了,响了,成子哥!”

成子把柳笛儿叼在嘴里,吸足一口气:“嘀,嘀——”

珍子也把柳笛儿叼在嘴里,铆足劲儿:“吱,吱——”

突然,成子吐出柳笛儿,说:“我再做两支。一人叼两支,试试好听不好听?”他一面说,一面动手做,不一会儿工夫,便做好了。他把那只又细又短的柳笛儿,递给珍子,说:“这次,咱们一块儿吹,怎么样,珍子?”

珍子说:“试试吧!”小脸儿憋得红红的,“吱吱,吱吱——”

成子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嘀嘀,嘀嘀——”

春姑娘吹绿江南岸,顺着大运河,依依袅袅,姗姗来迟。远远地听到了春天的交响曲,加快了脚步。

太阳刚刚出山,高鹏远早已背着粪箕,围着坡岗绕了一大圈,捡了满满一粪箕粪回来了。他把粪倒进猪圈,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洗把脸,坐在暖烘烘的炕头上喝稀粥。

珍子说:“爸爸,听孔大学问说:谷雨前后,种瓜点豆。咱们什么时候种瓜呀?”

“珍子,孔大学问这外号,小孩子家家可别这样叫。没大没小的,让人家笑话。”

“知道了,咱们什么时候种瓜呀?孔大学问说,再过两天就到‘谷雨’了。”

“咋刚说过就忘了?这孩子!”

“什么时候种瓜呀?您说呀!”

李兰英撂下粥碗,说:“你爸一大早就出去转了一大圈子,你叫他喘口气!”

高鹏远说:“等你妈找找老倭瓜籽,喝完粥就去。”

珍子高兴地说:“我去叫成子哥,叫他跟咱们一块儿去!”

“别叫成子,他十岁了。忘说了,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他能帮助家里干活了,哪能追着咱们玩儿?”

“谁叫他玩了?叫他也跟咱们一块儿干活。”

“人家是人家,咋叫人家跟咱们一块儿干活?”

“咋是两家,成子哥原来姓朱,现在姓董,就不能再改一回,姓高。嘻嘻,不就成一家子啦!”

李兰英正在洗锅碗,她把碗墩在桌子上,吼道:“这种话,也能信口开河!”

珍子鼓起小腮帮子,说:“说说,怎么啦?”

高鹏远说:“怎么倒不怎么,让人家成子听见,不知咋想呢!”

珍子说:“妈妈,您快去翻腾倭瓜籽,我跟爸爸到坡岗去种。”

李兰英乜斜了珍子一眼,说:“这孩子,刚刚八岁,就小大人似的。长大了,还了得?”

高鹏远说:“好,好,等你妈翻腾出倭瓜籽,咱就去坡岗!”

珍子叫嚷道:“嗷——”

李兰英爬上窗台,从房檐底下摸出一个小纸包,蹭下来,打开,把那些瘪粒挑出扔了,说:“都在这儿呢,看看够不够?”

高鹏远拿过来,看了看说:“咋不够?多有多种,少有少种,一个坡岗地,还有什么一定之规!”

珍子说:“还是多种些的好,到时候,倭瓜结多了,给成子哥家送去!”

李兰英说:“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成子家!”

珍子说:“那可不!”

高鹏远肩上扛着铁锹,怀里揣着倭瓜籽,一直向坡岗走去。

珍子蹦蹦跳跳,路边掐一朵野花,夹在耳朵上,一会儿跑在爸爸的前面,一会儿又从后面追上来。

爷儿俩来到坡岗地。地头一袋烟,多年传承的老习惯,改也难。于是,高鹏远在石头上坐下来,掏出烟袋荷包,拧上一锅子烟,吧嗒吧嗒地抽。

珍子趁工夫满世界乱跑,一会儿找牛犄角花,一会儿又找蒲公英。手脚不闲着,没有消停过。

高鹏远抽完一袋烟,拿起铁锹开始挖坑。坡岗地上荒芜得很,都是些石头、破砖、烂瓦,再就是荆棘、树稞子、紫穗槐,又瓷实,又硬棒,没有多少黄土。叮叮当当,劲儿没少费,出不了多少活。就这样,好不容易才挖出一个坑。

珍子从纸包中挑出一粒倭瓜籽,丢在坑里,刚要埋上,爸爸说:“别埋,一个坑里得放三个粒,这样才保险。”

珍子说:“嗷,知道了。”一面说,一面低着头,细细地挑,拣出最肥实的倭瓜籽,种进土里。填平踩实后,一抬头,远远地看见成子哥正往这里跑来。

珍子放开嗓门,连招手带叫喊:“成子哥,成子哥——”

高鹏远抬起头来看看,果然,成子扛着一把铁锹,正往这里跑。心里说:“这孩子!”

成子跑到珍子跟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你们爷儿俩一出门,我就看见了,蒙我?哼!”

珍子说:“我爸爸说了: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你今年十岁了,能帮助家里做事了,哪能老跑出来玩呀!”

成子说:“我可不是来玩,我是来干活的!瞧,我不是扛着铁锹来的吗?”

高鹏远说:“成子,这里的坡岗,净是石头,你挖不动!”

成子说:“我都十岁了,不信挖不动!”说着,哐哐就是几下子,铁锹铛铛响,溅出几道火花。

高鹏远说:“你得慢慢一下一下地铲,耐心,哪能一口吃个胖子!”

珍子嘻嘻笑道:“什么事,看着容易做着难。甭瞧你十岁,我八岁,论干活,你还真不行!”

成子不服气地说:“瞧能得你!”

高鹏远说:“珍子,怎么说话呢!他是你成子哥,咋没大没小呢!”

珍子说:“我是跟成子哥闹着玩儿呐,是吧,成子哥!”

成子呼哧呼哧用力挖,他不相信,那些石头泥土会比他手里的铁锹还厉害!

高鹏远一面挖土,一面看着成子,心里想:这孩子,刚这么大就不服输,将来准是块好料。

珍子说:“成子哥,歇会儿吧,瞧你脑袋上都冒汗了。我爸说了,等晚秋摘了老倭瓜,先给你家送去!”

成子说:“我爸也说过:不能白吃人家东西!”

珍子说:“咋是人家,咱们是一家呀!你忘了,咱们不是定了‘娃娃亲’嘛!”

成子乜斜珍子一眼,说:“啥‘娃娃亲’呀,提那干啥?”

珍子说:“咋不提,咋不提?本来嘛,你要忘了的话,回家问问你爸,问问你妈!”

成子听了珍子的一席话,简直招架不住了,支支吾吾地说:“忘倒是没忘,谁知当真当假?”

珍子厉声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是闹着玩的?”

高鹏远敲打敲打铁锹把,说:“珍子,有话好好说,别跟你成子哥吹胡子瞪眼的!”

珍子瞪了爸爸一眼,说:“谁吹胡子瞪眼了,我哪里来的胡子呀,我要长胡子,不成怪物了?”

高鹏远说:“这孩子,咋蹬鼻子上脸!”

成子说:“是我错了,咱们干活吧!”

珍子不再说什么,低着头,只管往坑里填土。

一时间,变得静悄悄的。

珍子说:“咋啦,生气了,成子哥?”还是珍子先开口。也是的,珍子要是不先开口,她就不是珍子了。

成子说:“为这么点儿事就生气,那还叫男子汉!”

珍子哈哈大笑,笑弯了腰,说:“说你胖,你就喘开了!”

高鹏远注视着成子,过了好一会儿,心里说:成子这孩子,就算是一块生铁,早晚也能炼成钢!

种老倭瓜这活,本来就很简单,都是挖坑的工夫,坑挖出来了,点上三五粒种子,填上土,踩两下,就算完工了。

高鹏远磕打磕打铁锹,说:“珍子,成子,咱们回去吧!”

珍子说:“您忙您回去,我们还玩会儿呢!”

“荒坡烂岗的,有啥玩头!”

“这您就甭管了!”

高鹏远稍有不悦,无可奈何地拧了拧头,扛起铁锹,走下坡岗。

成子说:“你爸头里走了,不跟你爸回家,咱们在一块玩儿,离村里这么远,让旁人知道,嚼舌根!”

珍子不耐烦地说:“要走你走,我又没有留你,你干嘛不走。人家嚼舌根,人家是谁?再一说,你刚刚十岁,我呢,不满八岁,还穿屁股帘儿呢,嚼舌根,还怕嚼不烂呢!”

成子低着头,像个受气的孩子,半晌不语。

珍子走近成子,扒拉一下他的脑袋,说:“咋啦,哑巴了?”

“话都叫你说了,我还说什么呀?”

“我妈说:话是开心锁,不说永不知。说破无毒,不说闷死。”

“好家伙,你这把锁开得!”

“好了,好了,说点儿好听的!”

“啥好听的?”

“笨,你叫我一声‘好妹妹’,这不就是好听的?”

“这算什么好听的呀?”

“叫呀,我这里正听着呢!快,快叫一声‘好妹妹’,叫呀!”

成子很无奈,轻轻地叫了一声:“珍子。”

珍子摇摇头说:“不是这样叫,要叫‘好妹妹’,听懂没有?”

成子向四外溜了几眼,轻得不能再轻,叫道:“好妹妹!”

珍子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一声:“唉!”紧接着,又铆劲儿叫道,“成子哥——”

成子的脸,涨得红红的。突然,他扔下铁锹,莫名其妙地跑开了。

珍子愣了一下,追了上去,嘴里不停地喊:“成子哥,成子哥,等等我!”

成子终于在长着一丛马兰花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等着珍子赶上来。

珍子紧跑几步,追上成子,一下子从他的背后窜上去,咬着他的耳朵说:“成子哥,背背我!”

成子侧过头,亲切地叫道:“好妹妹……”

自从在坡岗地种上老倭瓜开始,成子就没有消停过,三天两头要到那里看一看。其实,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种子埋进土里,什么时候发芽,人能管得了吗?可是,已经种了这么多日子,一天天地等待,仍然没有出苗。成子蹲在土坑前,想啊想,想不明白。突然,他想通了:是天太旱了!于是,他赶紧跑回家,提起水桶又跑回来。他要到潮白河去提水,一个一个地浇。

日落西山红霞飞,他才拎着空空的水桶回家。走到半路,正巧遇上高鹏远。

高鹏远问道:“成子,干嘛去了?”

“种了这么多日子的老倭瓜,也不出苗,我挨头儿都浇了一遍。”

“糟了,咋能浇呢?都得干巴死了!”

成子好像闯了什么大祸,喃喃地说:“那,那这一年就白费事了?”

高鹏远说:“要浇的话,就得天天去浇,直到出苗!”

成子见到有了希望,一时来了精神,高兴地说:“那好办,那好办!”

高鹏远望着成子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孩子,是棵好苗子!”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成子早早地起来,干完了屋里院内的琐事,随随便便喝了一碗稀粥,提起水桶就上了坡岗。他先走到那些老倭瓜地的跟前,看不出有啥变化。于是,他决定再普遍浇一次,过个三五天,也就该出苗了。他提着水桶颠儿颠儿地跑下坡,直奔潮白河飞去。

成子刚要弯腰提水,老柳树的后面闪出一个人,轻手轻脚地躲在成子的后面,当成子从河里往上提水的一瞬,突然叫道:“成子哥!”

成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看,是珍子!

珍子说:“你能瞒得住我?”

成子说:“这些笨力气活,就该男子汉干,你一个千金小姐,嫩胳膊嫩腿的……”

成子还要往下说,珍子捂住他的嘴,说:“我不是千金小姐,我是穷人家的苦孩子!看,我也能提得动一桶水!”说着,从成子的手里抢过来,提起就走。

成子赶紧追上去,说:“给我,我来!”

珍子放下水桶,说:“咱们俩,一人一只手,行吗?”

成子说:“好吧!”

于是,成子和珍子,一人一只手,提着水桶,踉踉跄跄上了坡岗。

他俩放下水桶,喘口气。

珍子走近水桶,小手伸进水里,向天上撩,口中喊道:“啊,下雨啦,下雨啦,老天爷下雨啦!”

成子也伸出一双手,往天上撩水,跟着珍子一块儿叫嚷:“嗷,下雨啦,下雨啦,老天爷下雨啦!”

珍子撩一下,成子撩一下,水线在高空中交织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哗哗地落在地面上。

当然,他们这样浇地,肯定不行,效果欠佳。可是,他们是孩子,小孩子做错事,连上帝也会谅解的。

无论怎样,老倭瓜终于拱破地皮,头上顶着倭瓜籽壳。

珍子蹲下去,伸出小手,说:“成子哥,帮它把壳子揭掉吧,看着费劲巴拉的,实在太可怜!”

成子忙说:“不可以,不可以的!”

珍子说:“咋?”

成子说:“我妈说的,顶在倭瓜脑袋上的籽壳,要让它自己掉,不然,出了苗子也长不好!”

珍子说:“我看着它们顶在头上,老也甩不掉,心疼!”

老倭瓜,学名“南瓜”,红军歌谣里唱过的“红米饭,南瓜汤,秋茄子,味好香,餐餐吃得精打光”。

南瓜与秋茄子相提并论,可见其地位低下。喝南瓜汤,仅仅是为了度过难关而已。就是说,老倭瓜,在农民眼里,从来就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另类。

老倭瓜,在蔬菜里恐怕是最普通的。可是,在北方庄稼人的眼中,它又是一种宝,能填饱穷苦人的肚子,不至饿死。

农民栽种老倭瓜从来不用好地。在坡岗或地角刨个坑,随意点上三五颗南瓜子,用脚填上土,踩严实,就等着收获了。没有人再理会它,比如浇水除草施肥一类,很难轮到它们!萌芽了,种子壳顶在头上,想什么时候甩掉,就什么时候甩掉;爬蔓了,高兴爬到哪里,就爬到哪里;想开一串黄花,就开一串黄花;想结几个瓜,就结几个瓜;蝴蝶愿意落在花冠上就落,蜜蜂愿意钻进花蕊里就钻。只有到了深秋,才把南瓜请下来。洗净切碎,烹炒炸炖,做成菜肴,或者,堆进锅里蒸熟,同饽饽白薯一块儿,用以充饥。

所有这些,小小年纪的成子、珍子怎么会懂得呢?

河南村坡岗的最高处,有一棵老榆树,低着头,哈着腰。老远望去,活像一位老态龙钟的先人,在絮絮叨叨地述说着往事。

在这棵老榆树的下面,紫穗槐也有,艾蒿草也有,野酸枣也有,一丛丛,一簇簇,在荒坡乱岗上疯长。

有一种野酸枣,叶子油亮油亮的,结出的小枣,比黄豆粒还小。成熟时呈白色,雪白雪白的,村夫称其为“六月白”。放入嘴里,清脆无比,酸甜可口,连圆滚滚的枣核也舍不得吐,就那么在口中叽里咕噜地含着。

这类枣树,异常矮小与芜杂,况且,每一根刺都长成倒钩儿,裤子褂子要是被勾住,休想轻易摘下来。摘一粒小枣,就是在冒险,常常还要付出一点点儿血的代价!

成子不怕这些,他长到十三岁了,是个棒小伙男子汉了,他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你“六月白”的倒钩刺?他钻进了野酸枣的树稞子,细细地找,果然就找到了一粒,比头场雪还洁白,比珍珠还光亮。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去,啊,摘到了,摘到了。可是,当他把手缩回时,袄袖却被倒钩刺剐住了。他用另一只手去帮忙,好不容易摘出来了,可惜,这只手的袄袖却又被倒钩刺剐住了。就这样,循环往复,费尽吃奶的劲头,才从野酸枣的树稞子里退出来,果真付出血的代价!他张开手,久久地望着。他突然觉得这粒“六月白”,比什么都珍贵。他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珍子,还有谁才配享受它呢?于是,手里攥着那粒“六月白”,他找到珍子,盯着她那粉红的小脸儿,亲切地说:“珍子,把手给我。”

“干嘛?”珍子一面问,一面把手递过去。

“张开!”

珍子张开手掌。

成子将攥着“六月白”的手,往珍子的手里一拍,随即说:“闭上眼。”他把珍子的手慢慢拢成拳头,说,“我让你睁眼再睁!”

珍子攥着,并感觉不到什么,于是说:“什么呀,神神秘秘的,成子哥?”

成子把珍子的手,推到她的眼前,说:“珍子,睁开眼看!”

珍子摊开手,睁开眼睛一看,是一粒“六月白”,她“啊”了一声,说道:“什么时候摘的,成子哥?”

“刚才。”

“早听人家说过:六月白,不白摘,流下几滴血,下回别再来!让我看看,你摘了六月白,流了血没有,成子哥?”

成子下意识地往后躲闪,险些撞在榆树上。

珍子趁势拉住他,拽过他的手,说:“叫我看看!”

成子只好伸出手,递给珍子。

珍子查看他的手指头,清清楚楚有条口子,她说:“老人们说,六月白的刺是有毒的,赶紧的,我给你嘬出来,成子哥!”

成子急忙躲闪,无奈他的手被珍子紧紧攥住,将那根受了伤的手指,拽进她的嘴里。成子老实了,泪水涌满眼窝。

珍子吐出成子的手指头,说:“还疼吗?”

成子摇摇头,摇落了两串泪滴。

珍子说:“你真好,成子哥!”

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在今后的日子里,永远闪亮在成子的心头。

临近潮白河拐弯的地方,有一个极好的去处,那就是河畔的白沙滩。绿草茵茵,细沙茫茫,白杨钻天,岸柳成行。河坡上满是各色各样的野花,最繁茂的要数牵牛花。

牵牛花是一种野花,一条软软的枝蔓,凡能攀援的,比如蒿草,荆棘,或者野苇小树一类,它都缠缠绕绕,一面依附着,一面开着喇叭花。倘若攀援不到任何东西,它便伏在地上,一面匍匐前进,一面鼓吹着!

日寇投降那年农历五月,成子刚满十三岁。至于珍子、祥林、双喜、小艾、老土、石头、满囤,都比成子小。

潮白河畔的白沙滩,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喜欢折跟头的折跟头,喜欢打把势的打把势,闹得混头巴脑都是汗,上上下下都是沙。

折腾累了,就你枕着我,我枕着你,仰巴溜儿躺着,仰望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别看成子只有十三岁,在这一群里,却是大孩子头。小孩子们都愿意听他的,他说往东往东,他说往西往西。

闹着闹着,只见成子把胳膊一挥,孩子们就懂得,这是成子哥在招呼他们“抡大葱”。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搂紧腰,就等着成子哥使劲儿左右摆动,后面的孩子跟着转。左转右转,早晚有把大家抡倒的那一刻。当一大串孩子倒在沙滩上,笑声随之而起。

倘若玩腻了,就换换新花招儿。

成子的花招儿多着呢。

成子示意珍子把胳膊架起来,大家马上明白:这一次,是“老鹰抓小鸡”。

珍子装作老母鸡,伸起两只胳膊,保护她的鸡娃们。

成子装作老鹰,左跑右跑,逼近老母鸡的鸡娃。

老母鸡左转右转,千方百计护住自己的孩子们。

作为鸡娃的小孩子们,一个个搂紧腰,一面腾腾地跑,一面嘎嘎地笑。

到底还是老鹰厉害,老母鸡无论怎样保护她的鸡娃们,终于成了俘虏。

成了俘虏的小鸡们,这个喊累了,那个嚷喘了,躺在沙滩上喘息。

其实,最有心计的是成子。老鹰抓小鸡,他当老鹰,珍子当老母鸡,他俩可以脸对脸地闹,脸对脸地笑。等闹累了,笑饱了,小鸡也抓到了。

可是,甭说小尾巴根儿不知道,就连稍稍大些的孩子,也被蒙在鼓里。

汗落了,喘够了。成子又有了新主意:抬花轿!

孩子们立即从雪白雪白的沙滩上,一跃而起,“嚎嚎”地叫:“抬花轿,抬花轿啦!”

沙滩与坡岗的衔接处,那里的牵牛花开得十分繁茂,红的、蓝的、白的、粉的、紫的,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成子跑过去,挑拣几串最好看的牵牛花,一面走,一面悄悄向珍子点手。

珍子心领神会,朝他跑过来,嘻嘻笑着说:“咋,成子哥?”

成子把嘴巴附在珍子的耳畔,轻轻地说:“珍子,你当新娘子。”

珍子说:“合适吗,这次叫小艾当新娘,双喜当新郎吧?”

成子说:“不,还是由你当新娘子,我当新郎,老土当大马,祥林和双喜抬花轿。”

珍子说:“那小艾呢?”

成子说:“小艾给你当丫鬟,满囤太小,叫他干什么呢?对,给他一朵牵牛花,当唢呐吹!”

珍子说:“太好了,太好了,成子哥!”

成子大声地宣布了每个人的角色,孩子们高兴得跳得老高。

成子捋起牵牛花蔓,绕过珍子头顶,在颌下打个结。珍子的黑发上,两腮边,扬起一串一串小喇叭,把珍子打扮得十分得体。是珍子在花中笑,还是花在陪着珍子笑?分不清。

祥林和双喜早已做好花轿,珍子一迈腿,上去了。

当大马的老土,双手伏地,四根立柱很是有力,就等着成子往身上骑。

成子知道,马是假的,不能真骑,只做骑马的姿势,两只脚仍在沙地上踮着走。

小艾手里提着几片麻叶,当作手绢,轻轻舞动,左右摇摆,像在扭秧歌。

满囤把牵牛花当作唢呐,嘴里咿里哇啦地吹,小腮帮子鼓鼓的,迈着方步,走在花轿的最前面。

小艾口中念念有词,高声叫嚷道:“咿啦啦,喔哇哇,成子哥,娶亲啦!”

小伙伴们一个个笑成了一朵朵花。

俏皮的小艾见大家高兴成这个样子,又一次高喊:“一朵花,两朵花,珍子坐花轿,嫁到成子家!”

于是,一群小伙伴们,再不分抬花轿的,当大马的,做丫鬟的,吹唢呐的,全都动员起来,一边用嘴敲锣打鼓,一边吹着喇叭:“喔哇哇,喔哇哇,新娘子,到家了!”

儿时的快乐嬉戏,全因了这牵牛花。牵牛花,这梦中的花;牵牛花,朴素平实的花,给了童年多少憧憬与渴望啊!

正在孩子们高兴得嗷嗷叫的时候,只听远远的地方,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孩子们一下子安静下来,定睛一看,是小艾的妈妈连汤嘴。她急急匆匆跑过来,奔到孩子们跟前,拉起小艾便走,边走边嚷:“小鬼子来了,小鬼子杀人了!”

孩子们听到连汤嘴的叫喊,不知啥馅,一个个毛骨悚然,都跟着连汤嘴的屁股后头跑,最小的满囤,一边跑,一边大哭大叫。

成子俯下身子,贴近满囤的耳畔,说:“满囤,别怕,有哥哥呢!”

珍子拽着成子的衣襟,成子走一步,她就紧随一步,半步也不肯离开。

别的孩子也簇拥在成子的旁边,跟着成子哥。这种时候,他成了孩子们的主心骨。仿佛成子哥在,他们就什么都不怕!

村子里的人,见连汤嘴的身后,跟着一大群孩子,哩哩啦啦,闹闹嚷嚷,好生纳闷,一个个驻足街头。

连汤嘴还是那句话:“小鬼子来了,小鬼子杀人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的耳朵不聋,眼睛不瞎。耳朵也听到了,眼睛也看到了,你们爱信不信!”

胡子拉碴的王胡,站在街市的最高处,瓮声瓮气地叫道:“我说连汤嘴,你别连吃带喝的,把话说明白!”

王胡这样一叫唤,使得大街上看热闹的人们,有笑的,有叫的,有又笑又叫的,热闹异常。

连汤嘴大叫道:“死到临头,还蒙在鼓里!”

陈快腿拍拍手,叫嚷道:“大家先别闹,听她把话说完,咋个死到临头,还蒙在鼓里?”

连汤嘴平日里说起话来,嘴里像含个热茄子。可是,这次讲话,却好像换了一个人,轻重缓急,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大声叫喊:“大家听着:我前晌回了趟娘家……”

王胡突然叫道:“你哪儿还有娘呀?你就直接说,看你瞎爹去了,不结啦!”

这一次,街上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笑声。

连汤嘴乜斜王胡一眼,说:“这一次,我是亲耳听到的,亲眼看到的。还是那句话:你们爱信不信!”

杨二嫂说:“我们都听着呢,你说你的,真费劲!”

连汤嘴说:“前晌,我回娘家看我爹,县城南街传得可邪乎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起呛呛……”

陈快腿催促说:“都呛呛啥啦,快说!”

连汤嘴说:“前些日子,日本人逮着一个割电线的,说他破坏日本人的通讯,私通八路。你猜怎么着?两个小鬼子把他捆在石幢上,那个高个子日本兵,好家伙,手里举着一把大洋刀,把那个中国人的小褂,用刀尖挑开,叽里咕噜叫唤一阵子。那个中国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小鬼子又用刀尖挑断他的裤腰带,裤子秃噜掉了下来……”

杨二嫂、陈快腿,还有几个娘儿们,不由得捂住眼睛。

连汤嘴继续说:“那个矮个子日本兵,掏出大洋刀,在那中国人的肚皮上,嚓嚓就是两刀,肚囊子里的肠子、肚子,哗啦一下子,流在石幢的莲花座上。”

王胡说:“果真是条汉子!”

连汤嘴说:“那两个日本人走时,用刀尖儿指着看热闹的老爷们儿,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大概是,叫那几个人给埋了。你没见,那几个人,嘟嘟囔囔,合着眼,抿着嘴,从朱二先生药铺拽出一领破席子,裹巴裹巴,连拉带扯,扔进南门外的芦苇坑。你就瞧瞧,都是中国人,咋就相差那么多!”

王胡说:“咋叫中国人,呸!”

王发说:“连汤嘴,你不是说,还有亲眼看到嘛,说说,也让大伙儿听听!”

连汤嘴说:“我亲眼见的,是亲眼见的。这回呀,不能给老爷们儿听!”

王胡急忙问:“那、那为什么?”

连汤嘴说:“太寒碜!”

王胡说:“寒碜惯了一样,快说!”

连汤嘴说:“那次,也是两个日本兵,他们逼着一个中国姑娘,有人认识她,叫荷花。日本兵叫荷花姑娘做慰安妇,她死也不肯。两个日本兵把荷花弄上石幢的莲花座。一个日本兵把她的两只手,背在身后。另一个日本兵,讲一嘴中国话,叽里咕噜地说,做慰安妇有什么好处一类。当时,围观的中国人,黑压压一大片,咋就没有人问问日本兵,做慰安妇真要那么好,咋不叫他妈来呀?啊呀,荷花太可怜啦,无助呀!最可气的,那个日本兵还叽里咕噜地说,荷花不肯当慰安妇,就当场用她做道具,给大家变个魔术。”

王胡说:“日本人的损招儿多着呢!”

连汤嘴说:“日本兵好像事先准备好了,手里攥着一条蛇。”

王发说:“蛇,什么蛇,草蛇吗?”

连汤嘴说:“谁知道是什么蛇,反正就是一条蛇。那个日本兵一面叽里咕噜说,一面把蛇从荷花的裤脚子放进去,然后,把裤腿儿扎紧。可怜的荷花,沉着地缩紧肚子,猫下腰,让蛇从裤腰上钻出来。那条蛇刚钻出半截,她猛地攥住,使劲儿摔在小鬼子的脸上。正当小鬼子晕头转向时,只见一道闪光,从楼上飞下一个人来。”

陈快腿说:“太巧了!”

连汤嘴说:“那道黑色闪光,直逼石幢莲花座,说时迟,那时快,夹起荷花飞了。”

杨二嫂说:“那人一定是个武林高手!好好,荷花得救了!”

连汤嘴说:“那两个小鬼子正在嗷嗷地叫,突然,三个青衣青褂青鞋青包头的年轻人,一起飞上石幢,揪住两个小鬼子,劈头盖脸,打得鼻青脸肿,还没等看清眉目,早已不知去向。”

王胡说:“有种,这才是中国人!”

成子也抢上高处,叫嚷道:“等我们这帮孩子长大了,也做这样的中国人!”

王胡说:“有种,你也有种,我们都该做这样的中国人!”

连汤嘴说:“别人没看清,可瞒不住我。这仨货,我都认识,就是县城南街的铁笊篱、佟帽子、琉璃耗子。这仨货头子,扒了皮我都认识!”

王胡说:“你这话可千万别让小鬼子听见。”

连汤嘴说:“那可不!”

王胡叫嚷道:“好啦,都散了吧,谁家的孩子,谁领走!”

于是,街头巷尾的人群,大人喊,孩子叫,四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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