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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在我心

2018-11-21陶海音

绿洲 2018年2期
关键词:二爷爷爷

陶海音

我一直都生活在回忆之中。

我在回忆那场大雪。回忆雪中那个极像龙的男孩子。

记得那是一个很冷的飘雪的冬天,寒风潇洒地打着响指。拿着两本老愚编的《世纪末的流浪》《上升》,我走上开往学院的4路车,在靠近中门的一个空位上坐下。在匆匆坐下的一刻,我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左边的同座,那是一个长得很精神的男孩,穿一套洗得发白的牛仔。在我坐下时,他友好地对我点头一笑。不知怎么的,那一瞬间,我竟从他的微笑里捕捉到了一缕深刻的讥诮。

车里很冷,我打开小包,准备戴上手套,这时我才发现,手套少了一只,左手的那只不见了。我闭上眼睛使劲回想,最后断定:一定是刚才在新华书店买书时把一只手套忘在了交款台上。没办法,我只好用戴手套的右手拿着书,不时轻轻地哈着气给冻得通红的左手取暖。

车上乱糟糟的,前排的两个女孩正在起劲争论是刘德华帅还是张学友潇洒的问题。我注意听了几句,很快就索然寡味。

“咝”,当我又一次轻轻哈气取暖时,左边的同座突然一下子抽出了他的左手——在牛仔与围巾重重保护下的左手,在右肘下慢慢向我平伸过来……

窗外的雪花一瞬间凝成了白茫茫的铁幕,连空气都难以渗透。

“握住我的手”,他的目光似乎无法抗拒。

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他清澈的眼睛里除了平静还是平静。在因惊异而停顿了几秒钟之后,我也平静地伸出我冻僵通红的左手,轻轻放在他温暖的手心。他握住我的手,用右手摘下他的白围巾,我放下书,接过围巾很快裹好了我们相握的手。然后,他缓缓地用右手轻轻夹住。

所有这一切颇有难度的动作,都是在一种无言的默契中完成的。那一刻,我似乎感觉到周围好像有如刀刃的目光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耻笑,但我的脸没有发热,心也没有像小鹿儿一般地活蹦乱跳。

我不曾激动,我想他也同样平静。我抬头望着他想聊点什么,但他的眼睛里却一片淡漠。仿佛他现在握着的是一个与他不相干的男子的手。望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我在想:也许一朵雪花要比一个诗人生活得更自在空灵。

一站。

又一站。

离学院还有一站路,他轻轻松开握我的手,我轻轻抽回我已温热的手,正想说声感谢的话,但他已拿起围巾,昂着头旁若无人地走下车,两秒钟之后,那洗得发白的牛仔衣就消失在茫茫雪幕与人流之中……

1

我爷爷那时候可真够威风的,他念完黄埔四期步兵科后,就在刘峙手下的特务连干排长,整天蹬着双雪亮的马靴,据说奶奶当年就是被我爷爷明晃晃的马靴晃花了眼,自然也就晃晕了头,于是就成了我奶奶。

当然,这些话都是二爷告诉我的。不仅我没有看见过爷爷,就是爸爸也从来没见过我爷爷,所以我只能在二爷那间小黑屋里听二爷有搭没搭地讲故事。

二爷说这些话时,他的手可一刻也没闲着。打我记事起,二爷好像就从没走出过那间小黑屋,也从没有停止过摆弄他的阴阳八卦。二爷的两片卦是紫铜铸就,沉甸甸的。因整日被二爷的双手把玩,雪亮雪亮,在二爷的小黑屋里发出幽冷的光,刺人脊背。卦是龙形的,雕刻极是精细,两条龙龙首相合,共衔一颗珠宝,就是栩栩如生的“二龙抢珠”。

不过二爷从不让我和男男碰一下他的宝贝。

在阳光不甚明媚的春天,男男的生命与牢骚也汨汨流淌起来。

我是瘦得够水平,男男瘦得更是惊心动魄,瞅一眼顿生怜香惜玉之感。加上我们是堂姐妹,更是肆无忌惮的同瘦相怜。男男睡在我对面的上铺,满脸半人半鬼的邪气。据说中文系的某某就是被这股他认为的古典气质吓软了双腿,跪倒在她的破牛仔裤下,三年多了还爬不起来。男男从不穿裙子。就像今天一样没腰没胯说不上长也说不上短的玩意儿从头挂到尾。因而也就没有石榴裙,只好委屈了某某。

我可不是什么纯情少女,对每个男生都装出千娇百媚的样子,神经兮兮!男男没头没尾的高论以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架式从上铺泼下来。

那对中文系某某呢?我千娇百媚地谄笑着。

真想把墨汁瓶砸过去,看那美丽的黑水在那灿若春花的笑脸上漫延成哪一种虚伪!男男咬牙切齿,不知是想砸某某还是砸我。

别说这么恐怖,我倒抽一口冷气,心头却不由仔细回想:哪年哪月哪里曾对一个极像龙的男孩笑了一次?

神不守舍,做贼心虚吧!男男呼地跳下来极不屑地拍拍我平平的胸部。那时她床头墙壁上鲁本斯的圣母瞅着我,满脸是布尔乔亚上升时期放肆的得意与情欲。

我心中再次涌起要一把扯掉圣母的冲动。

2

现在我想:如果那晚我不是为了躲避浩而去参加那次舞会,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者以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形式发生。

然而一切都不可避免无法选择理所当然地以现在的方式发生了。

我和男男一同考入南方这所有名的师范大学不久,我就被浩盯住了。浩与我同届却不同系,面对外语系的浩的频频进攻我手足无措。还是男男为我出了个点子:惹不起还躲不起?于是每个周末我就早早地溜出寝室,做贼似的闪进舞厅,而让男男留守阵地告诉浩我去图书馆了。

那个周末我穿一身黑色的套装,绝对的满脸冷艳与高贵。我稳稳地扎根在舞厅的一个角落,一面冷眼旁观成双成对的情侣们为我进行义务表演,一面想像着浩满头大汗在八层楼的图书馆,一层一层一室一室仔细搜索目标的样子暗暗发笑。

就在舞会开始不久,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一言不发地坐到了我身边,燃着的香烟一闪一闪地让我心烦,于是我愈发高贵冷艳起来。

至少有一打的男孩子在我身边徘徊逡巡过,但他们的眼角余光一瞥我那满脸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以及我身旁那颗一闪一闪的香烟,就仿佛明白了一点什么似的,纷纷遁去。就这样我们沉默地对峙到舞会快结束。

先生,你的沉默与香烟,吓退了那些想与我共舞的同志,他们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保护神呢!当那个胖乎乎的学生会文娱部长宣布本次舞会最后一曲时,我终于沉不住气了。

小女生,其实是你高贵的伪装与冷艳,吓跑了那些不够胆大的孩子们,“香烟”仍在一闪一闪的,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让人气破肚皮。

那全世界就你够胆大的啦?!我有些恼怒,挑衅说。

“香烟”沉默,一抹讥诮的冷笑在他脸上悄然升起。那样熟悉,我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曾见过这样的冷笑讥诮,我一下子有些无语。

这时舞曲响起,灯光渐暗,竟是一曲慢四,也就是说这是我唯一会走的一种舞步。“香烟”刷地站了起来,一把扔掉了香烟,向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不由分说地一把将我从椅子上提了起来,滑向舞池中央。

歌手的演唱也恰到好处地响起:

镌刻好每道眉间心上,画间透过思量,沾染了墨色淌,千家文尽泛黄,夜静谧窗纱微微亮……

在旋转的幽暗灯光下,我盯着“香烟”的脸,我终于想起来了:在那个我丢掉了一只手套的冬天,我就见过这样讥诮的冷笑。是那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的他吗?似乎又不是。可真真切切的,他紧紧地揽着我腰的手,和那个寒冷的冬日握住我的手一样,都是那样果断无法抗拒。

舞曲终完,我仅仅知道他叫龙。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那晚我不穿那一袭高贵的黑色套装;如果那晚最后一曲不是我唯一会跳的慢四;如果那晚不是那抹讥诮的冷笑使我想起一个人;如果那晚龙不是不由分说地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如果……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是事实上不存在如果。

也许就在龙揽着我的腰汇进旋转的人流中那一刻,我又看见二爷在那间鬼气森森的小黑屋里手一抖,两条金色的小龙在空中盘旋着,碰撞着,纠缠着,呼啸着撞向了地面,发出了一声沉闷的裂响,极像乐队爵士鼓的效果。

“龙在火中,大道汜兮;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兮……”

二爷念叨过不知多少遍的卦词又分明传来,似乎还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可惜我正沉迷于滚滚红尘,听不真切。

那一夜,我第一次梦到了新疆诗人沈苇的那首有名的诗歌《楼兰美女》:

死亡是一种隐私/我们却将她公布于众/死亡是一种尊严/我们却在她身边溜达/嘀嘀咕咕,指指点点//如果我能代表盗墓贼/考古队员和博物馆/那么,我将请求她的原谅/原谅人类这点/胆怯而悲哀的好奇心//我无法揣度她的美貌/也不能说,她仅仅是一具木乃伊/如果我有一辆奇幻马车/就将她送回沙漠,送回罗布泊/在塔克拉玛干这个伟大的墓地/让她安息,再也不受/人类的惊扰和冒犯//死亡是她的故乡,她的栖息地/我们岂能让她死后流落他乡?/岂能让美丽的亡灵继续受苦?//她的无言就是告白/她的微笑使我敬畏/因为我知道,她精通死/胜过我们理解生……

3

我爷爷两眼死死盯着无名高地下燃起的堆堆篝火,最后一次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本钱:一个加强排外加一挺捷克式轻机枪。

妈的,干它!小日本!我爷爷狠狠地一拍他那贼亮的马靴,右腿猛然一阵刺痛。

哒哒哒!捷克式机关枪突然死命地吼叫起来,我爷爷带着他的全部人马旋风般地刮向日军小队营地,黑暗中,枪炮声,喊杀声,马嘶狗叫声间杂着手榴弹沉闷的爆炸声,蓦地把日本兵搅得晕头转向,不知道杀来了多少国军士兵,于是日军松岗联队下面整整一个小队的兵力糊里糊涂地向我爷爷的加强排缴了械。

我爷爷突袭得手。

我爷爷一夜成名。

对我爷爷个人来说,他最大的收获便是从那名剖腹自杀的日军少佐身上缴获了一尊精致的二龙抢珠铜质雕塑。二龙抢珠是紫铜铸就,做工极其精细,显然是出于名家之手。珠宝下面镌有“昭和十年”几个蝇头小字,我爷爷爱不释手。从此,二龙抢珠就跟定了我爷爷,实实在在地成了我爷爷生命的一部分。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二龙抢珠是我爷爷生命荣耀所在。

从此以后,我爷爷平步青云,先连长,后营长,再团长直至到少将旅长,挎上了蒋校长所授的中正剑。

现在回过头去看,我爷爷那晚表现出来的果断、坚决、勇敢对他一生来说,实在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这一个转折点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对他个人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那时我爷爷也许根本没有想过,或者从来就没有时间去思考。

就是在我爷爷一拍大腿决心做那一锤子赌命式的买卖时,二爷却从家里那并不太高的门槛上摔下来,摔折了腿。

二爷和爷爷是一对双胞胎,我爷爷只比二爷早到这个世界3分钟。他们兄弟之间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心灵感应。一个在外感冒,另一个坐在家里就想打喷嚏。他们兄弟六岁时,一个化缘道士在门外看见了他们。道士默默地看了他们很久,伸出枯瘦的右手在我爷爷的头上抚摸了一下,说了句“龙在火中,大道汜兮”。道士又伸出枯瘦的左手在我爷爷的腿上拍了一下,说了句“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兮”。就摇摇头飘然而去了。

顺便要说明一下的是,我爷爷他们兄弟属龙。只是那时这两条小龙正忙于玩他们过家家的游戏,对道士没头没脑的疯言昏语根本没有听见,即使那时他们听见了也无法听懂他们一生的谶言。现在回想起来,那也许是一次多么难得的,甚至是唯一的补救机会。

可惜!

天机不可泄。天机也不可随意更改。

于是一切就无可改变地按它本来的程序继续运转发生着。

4

这年月,还真玄乎,女孩不出血大拍卖还有点危机。男男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满脸忧国忧民的神情。

我翻一下白眼,一甩头走了。天天听这些毛骨悚然的话,我不吓死才怪呢?

浩又站在女生宿舍大门前等我。我旁若无人视而不见地走过那张无比真诚的脸。

现在我一看见那些把真诚写在脸上的,心就烦。

龙从来就不把真诚表现在他的脸上。

龙似乎是属于无业游民之类。我费尽心机也无法探究清楚他在哪里上班,家在何处。他总是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满脸冷笑地出现在我身边。好多次我都想这样问他:你就是那个曾递给我温暖的手的穿牛仔的男孩吗?可是每次话到嘴边我都强行咽下去。我告诉自己:就这样彼此也很好,就让生活多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吧。

不仅如此,龙常常表现得有些蛮不讲理。他对于我的浪漫诗情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一有机会就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对他那张永远浮现着讥诮的冷笑的脸我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每当我为某部电影或某篇小说的主人公凄然落泪时,龙那些饱含冷笑的大煞风景的话就会阴阳怪气地毫不留情地射过来。高贵的小姐尊敬的才女,你应该明白这都是吃饱饭没事干的一群叫作家编剧的高级骗子干的勾当。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龙现在在北方那座有名的城市想我吗?

其实,打心底里讲,浩也是个很不错的男孩。180厘米的个头,很帅的自然卷发,棱角分明很男子汉的脸。可是我就是烦他,不为什么就为了烦他。

星期五下午的革命史是最没劲的课。那个革命史教授老头在上头有气无力地念着纸张已发黄的讲义,同志们在下头兴高采烈地看小说,玩电游,研究股票房地产。我站起身来,革命史就抬起眼睛,眼光穿过眼镜上方盯着我。我朝教学楼东头的卫生间方向扬扬头,革命史就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女孩子就有这么点特权。我于是从革命史手中革命出了自由。

出了教室,我不紧不慢地来到了学校旁边的黑雪咖啡屋。并不是这里的咖啡煮得出色,而是冲黑雪这个名字来的。

浩果然坐在最里边靠窗的座位上。

我莫名其妙地竟有些慌乱。

龙第一次请我喝咖啡时也坐在那个位置。

二爷在他那间鬼气森森的小黑屋里沉默无语。只有二龙抢珠在他手心里沙沙作响。那沙沙作响的声音十多年来不时整夜整夜地折磨着我,使我不能入眠。

5

我好长一段时间想不明白,二爷好端端地怎么会从门槛上摔下来?从那并不怎么高的门槛上摔下来,又怎么折了腿呢?折了腿,又怎么不请个骨科郎中接好呢?这一串的问题我问过二爷好多次,可二爷每次总是装糊涂。被我问急了,奶奶总是那么恰到好处地解围:去去去,大人的事,细伢几莫探白(小孩别管大人的事)。

说这些话时,奶奶是踮着小脚从她房间颠颠地赶过来,站在二爷的小黑屋门前说的。奶奶从来不到二爷的小黑屋去,说是那黑屋里阴气太重。

慢慢地,我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一些关于二爷的故事。听说二爷年轻时发疯般地暗恋过同乡一个叫慧的女子。但那个女子后来却跟一个军官走了。于是有人便疑心二爷是有意从门槛上摔下来。为接好二爷的断腿,二爷的父亲请过方圆百里的好几个正骨圣手,但二爷每次都让他们名裂而去。这样拖了几个月,二爷的腿就终于不可避免地废了。

一想起二爷每晚咬着牙把白天好不容易接好的骨头又咔嚓一声折断的情景。我便心惊肉跳晚上必作噩梦。梦见两条巨蛇吐着红红的舌头追逐我,但我无论怎么使劲都跑不动。

6

音乐如水一样漫过来,黑雪咖啡屋的空气弥漫着一种温情。

龙静静地坐在最里面靠窗的座位。淡蓝色的冷色调灯光洒落在他的头发上,更使他显得苍白忧郁。

可是,有些不对头。对面的龙我瞅着越来越有些陌生。看我盯着他,龙稍稍把头偏过去,避开我的目光,从侧面看去,龙愈发显得心事重重。往日的那些讥诮冷笑荡然无存。

龙,发生了什么事?我迎着龙的忧郁目光,一股异样的暖流开始在我心的某一点升起,慢慢地游遍全身。

我明天就去西安一个基地战斗机试飞员了。龙突然很快地说了一句。

什么?西安?试飞员?明天?我一下子懵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换个环境,我再也不想在这个秀秀气气忧忧郁郁的江南呆了……

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沉默。

我委屈的眼泪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龙突然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惹你生气。

我心一震,委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猛地用双手抓住龙的右手,他的手冰凉冰凉。

别哭,龙用左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我心中的那股暖流迅速游动起来,像条小龙在我的血脉里奔突、跳跃。我的脸贴着龙冰凉的右手,一动不动,听任那条兴奋的小龙在我全身穿行,欢乐地畅游……

是的,现在许多人懂得自然与社会的奥秘但却不知道自己的心。世故的人不相信,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匆匆地相遇,会有刻骨铭心的爱。在这个日益繁华而也日益苍白的城市,所谓的恋爱都变得程序化、技巧化,现代人宁愿相信程序而不相信内心本身。在大学里好男孩也很多,譬如浩,可他们都似乎少一点什么。对于他们,我既难以快乐,也难以生气,难以要求他的爱抚和爱抚他。他们许多人堪为社会栋梁而难以做情感的靠山。

只有龙不这样。

龙激情。

龙独特。

龙神秘。

音乐如水。

灯光如梦。

那条激情的龙在我心里畅快地游弋。

窗外隐约传来几声夜枭的凄鸣。二爷的幽灵又无声无色地飘起来,停在窗口。沙沙沙的卜卦声又轻轻响起。可这一切都被龙坚实宽阔的双肩挡住。

那个晚上我破例没有梦见那两条吐着火红舌头追逐我的巨蛇。

7

二爷念私塾时书念得极好。可是二爷生不逢时,在二爷的父亲年轻时就已经没有考状元的事儿了。如果二爷早出生几十年,他一定能考个功名光宗耀祖。

事情也许坏就坏在二爷书念得太好,因而束手缚脚的东西就多。二爷十五岁时就暗恋上同乡邓员外的小女慧,可二爷也就仅仅停留在暗恋上,再也没有勇气去捅破一层纸。

二爷的思想总是远远多于行动。

就在二爷还在心里美滋滋地做着已做了几年的暗恋梦时,一位军官他的孪生兄弟已经勇敢地捷足先登,彻底地击碎了二爷那个美丽的白日梦肥皂泡。

二爷从此沉默寡言,整天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在易经八卦里去苦苦寻觅他的命运与归宿。

8

男男,半月谈是不是改名为每周一“哥”了?我坐在床上,一本正经地问男男。

没呀,哟,师大的大才女怎么也关心时事政治来了,讨厌。男男满脸幸福神采飞扬。

我怎么看见早就改名了,编辑部就是前天晚上在黑雪咖啡屋开的新闻发布会。

呀,你嫉妒了。男男猛然醒悟。男男上周又换了男朋友,是体育系的。

这次我可是真心的哦。男男心情好极了,满眼可人的温柔。她墙壁上的油画已换成伦勃朗的圣母像。圣母正家庭主妇般地对我微笑。谢谢你的温柔,男男随手在圣母脸上涂了几个字。

我得去电视机房了,男男扣好背带裙,捧着一大盆饭菜匆匆走了。男男以前从不穿裙子,可自从体育系的某某无意中说过他最喜欢看穿背带裙的女孩子很飘逸很随意地走路的样子,男男就跑到黄兴路步行街上一口气搬回了7条背带裙,每天一换,一个星期一个轮回。

我知道今晚一定有足球赛。一翻男男特意买回的《体坛周报》,果然CCTV—5有一场中国足球队对东南亚某支鱼腩队的现场直播,时间下面有一条男男打的很醒目的波浪线。听说这一仗关系到中国队能否在世界杯亚洲区小组出线。男男基本上不懂足球,连足球场上该有多少人都不清楚,可这一点也不妨碍男男陪铁杆球迷的某某从头看到尾,并统计出某某一共骂了多少句臭脚、多少句歪腿。

按照常理,有洋教练统兵的中国队胜东亚鱼腩队应不费吹灰之力。不幸的是,那晚男男却泪流满面地跑回来了。起因当然是因为该千刀万剐的中国队遇弱不强阴沟翻船,很不体面极不光彩地输给了那个东南亚小国,小组都未踢完就已经被人家一脚从马六甲海峡踢回了北京。气坏了的某某一声不吭一脚就把电视机房的大彩电踢得粉碎。

我当然明白,男男就此与某某告吹绝对不是因为某某踢彩电不符合五讲四美社会公德和大学生行为规范,男男也绝对不会伟大得如此崇高,男男唯一心疼的是她这么爱某某,而某某却无视男男的存在,踢彩电前不征求一下男男的意见,就一脚把彩电踹倒在地,那样多不够劲多不过瘾。男男认为,把彩电从八楼扔出去间隔一秒钟后,听到楼底传来一声干净漂亮的炸裂声,那样会多么悲壮,多么过瘾,多么痛快淋漓!

在男男嘤嘤的抽泣声中,间或又传来了二爷卜卦的摩擦声。那沉闷的钝响穿过黑沉沉的夜幕顽强地钻进了我捂着被子塞着耳塞的耳朵,又使我一夜无眠。

9

伯伯五岁时,我爷爷所在部队由西安移防重庆。

那一年,日军的飞机几乎隔天就要到重庆上空来盘旋扔炸弹。山城重庆笼罩在尖厉的防空警报声中。

于是,1939年5月4日,这一个不可避免注定要来的日子就从容不迫地来了。

如果那一天奶奶稍微妥协一下,不要亲自出门为父亲的出生准备婴儿物品,或者不一定非要拉上我爷爷;如果那一天我爷爷再坚持一下,或者他不认为5月3号日军飞机刚轰炸过重庆,5月4号就一定不会再来;如果那天二龙抢珠不会突然奇迹般地掉到地上,那么我爷爷以及我们这个家族的历史都有可能重写。

可是世界上许多事情是根本没有如果的。

我爷爷英雄一世。

我爷爷糊涂一时。

当我爷爷陪着奶奶买好一大堆婴儿用品,奶奶挺着不太灵便的大肚子坐着军用吉普往回赶时,揪人心肺的一级防空警报已经响彻全城。

我爷爷一把抢过司机的方向盘,一脚油门,军用吉普就像久踞深渊的蛟龙突然破水而出,哗哗哗朝最近的防空洞飞腾而去。

当我爷爷一把将我奶奶从车上抱起跑进防空洞,准备喘口气,突然,我爷爷的脸色一沉,他那时刻不离身的二龙抢珠竟神秘地掉在吉普车旁,发射着诱惑人的奇异光芒。

温暖的阳光照射在二龙抢珠身上。反散着幽幽的紫光。

我爷爷两眼死盯着十几米外的二龙抢珠,就像几年前他两眼死盯着无名高地下日军燃起的堆堆篝火。对我爷爷来说,二龙抢珠不仅仅是一尊雕刻,更是他辉煌的职业军人生活的见证者,是他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仅仅是一、二秒种的停顿,我爷爷猛吼一声,旋风般地刮出了防空洞,亦如几年前他率着他的加强排,旋风般地冲向日军营地,去抓他的二龙抢珠,去抓他生命的另一部分。把正在低空盘旋扫射的日军飞机视若无物,也把他娇美如花、有孕在身的妻子的惊唤永远地排斥在另一个世界。

当我爷爷的手指刚触到二龙抢珠时,要命的炸弹在他身后猛烈爆响……

无情的弹片残酷地剥夺了我爷爷说话的权力。我爷爷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不肯咽下最后一丝生命之气。

孩子他爸,你放心去吧,我会把儿子拉扯大的,奶奶搂着我五岁的伯伯抽噎着。

我爷爷眼睛仍睁得大大的。

孩子他爸,你放心去吧,我会把儿子拉扯大的,奶奶指指她肚子里的我父亲,抽泣着。

我爷爷的眼睛稍稍闭上了一点点,眼角散淡的余光只是盯着那已被弹片均匀切成两半的二龙抢珠。

你,你的心事,我明白,我会把二龙抢珠给你亲弟弟的……奶奶已经泣不成声。

我爷爷的眼睛轻轻闭上了。

我爷爷放心去了他的世界。

后来,我在一本繁体字印刷的《一寸山河一寸血》的书中,找到了这样一段记录:

1939年5月,日军改以海军实行轰炸。5月3日及4日,日机从武汉起飞,连日轰炸重庆市中心区,并且大量使用燃烧弹。重庆市中心大火两日,商业街道被烧成废墟,3991人死亡,2323人受伤,损毁建筑物4889栋,约20万人无家可归;罗汉寺、长安寺也被大火吞噬,同时被炸的还有外国教会及英国、法国等各外国驻华使馆,连挂有纳粹党旗的德国大使馆也未能幸免。

10

今夜没有月光。没有咖啡。

也没有龙。

我蜷在角落里,一边又一遍理着自己的羽毛,之后解下所有的伪装,看它们像落花一样纷纷美丽地坠落。我静静地舔着自己的伤口,,毕竟这个世界真正关心我的快乐与痛苦的人不多,除了父母与龙。

也许还有浩。

我让男男把我反锁在寝室,然后一个人在黑暗中慢慢想龙。

自从龙到北方那座有名的城市当试飞员去后,我就拒绝了与所有男孩子多余的交往,包括浩。我知道这对浩很不公平,可是我愿意。

龙到北方那座城市后给我的信不多,但却给了我一种陌生的亲切。他的信字迹比以前在南方写给我的诗相比有些潦草,错别字也时有出现,龙很少再谈论我们在南方曾经常常争论的一些话题。我把这些陌生的变化统统归结于军营环境的影响。

龙实在是一个极不诗意不懂风情的男孩,我所有关于才女的文采与浪漫在他面前苍白得如一张铅印的贺年卡,这令我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每次一想起他那时刻带着讥诮冷笑玩世不恭表情的脸,我就有一拳捶过去的冲动,尽管这一点在他去北方后有了极大的改变。

龙说他一有时间就去有“陕西千岛湖”之称南湖边走一走,我知道他绝不是去寻什么诗情画意、哲理浪漫。龙不懂也不屑去懂。在龙心中,只有一份从来也不需要刻意去追求,永远也不会淡忘的情感,随着潮涨潮落。还有龙那没有文采,错别字也很多的信,这便常常使我傻乎乎地想象:有许多不知名的水鸟落在他的帽沿上、肩膀上,长长的喙啄着枪杆上的皮带,发出很清脆的声音并每每留下白色的鸟粪,点缀他的国防绿,其实龙根本没怎么背过枪。龙唯一说过一句够水平的话,他说要为我用北方这座城市极难找到的龙形贝壳做一个最漂亮的发夹,挂在我的长发上。我等了很久等得很苦,而今我已没有了长发。那长长的头发从今只会在龙梦中飘飘扬扬,尽管我很怀念长发飘飘的日子。虽然我的长发一点也不美丽,可我总因我有一头长发而觉得我很美丽温柔——如拉斐尔画下清纯圣洁的圣母。可龙一直不曾深刻体会到我生命最深处的温柔美丽,在有限的几次与龙约会我总是很凶很狂很烦,尽管长发一直为龙飘了三个夏季,而今我已没有长发了,我仍然觉得我很温柔。可依然见不到龙用美丽的龙形贝壳亲手做的最漂亮的发夹。

这个冬天真冷。

此时此刻,真想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仍然带着一脸的讥诮冷笑玩世不恭把我所有的文字贬得一塌糊涂一文不值。

真想依在他的胸前,罩住整个冬季,做一个不流泪的梦。

11

1939年5月4日,二爷整天在他阴沉沉的小黑屋里浮躁不安。他断腿处的骨骼嘎嘎作响,剧痛无比。也许只有二爷意识到他的孪生胞兄将要出事了。

事实就是这样:我父亲成了遗腹子。

奶奶带着5岁的伯伯与0岁的我父亲还有二龙抢珠从重庆回到了老家。

当奶奶颤抖着手把二龙抢珠交给二爷时,二爷竟嘿嘿冷笑起来,二十多年前道士的谶言,从二爷口中蹦了出来:龙在火中,大道汜兮,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兮……

二爷没正眼看一下奶奶,就摇摇头关上了小黑屋那扇油漆剥落黑沉沉的门。

沉重的一页终于被翻开了。

12

男男,毕业后想走哪条路线?自从男男与体育系的某某分手后,男男似乎就大彻大悟了。经常整天整天把自己扔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贴的拉斐尔的圣母像出神。圣母面容静谧、安详,整个油画洋溢着田园牧歌式的情调。

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男男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然后有气无力地说,还走什么红道黑道白道的,回家乡老老实实当三级灵魂工程师去,你呢?

我?我不禁一愣,对自己毕业去向,我可真的没认认真真地想过。

浩已经对我讲过几次,他想去深圳。听他说他爸的舅舅的姐夫在那边当了个官不大实权不小的头儿,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帮我。可我一直在犹豫。我既不是恐惧深圳,也不是恐惧自己。

我是在等待。

龙已经很久没有来信了。

龙现在想我吗?

晚上,消失了几个月的二爷又出现在我梦里。二龙抢珠沙沙沙的磨擦像春蚕啃桑叶一样无休无止,这使我很不安。

13

我爸比我幸运,他虽然是遗腹子,但他至少见过我爷爷的照片。我爸说,我爷爷有一张戎装佩剑的照片特别英俊威武,可是我却连我爷爷的照片也没有见过。命运决定了我只能从懂事起就在想象中千万次给我爷爷画像。

有关我爷爷全部的物品自然包括那张戎装佩剑的照片都被我奶奶偷偷烧掉了。

在史无前例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一个国民党将领的老婆为了免生各种不测的是非,就把他的国民党军官丈夫所有东西一件一件地亲手付之一炬。

我无法体会我奶奶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亲手一件一件烧他英年早逝的丈夫遗物。

历史就以这样一种方式注定了一位老人在这个世界上不能以任何形式与他的孙女儿谋面了。

也许这就是命运。

现在看来,我爷爷英年早夭对他本人来说或许是一种幸运?我爷爷自己是轻而易举地躲过了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的风雨与折腾,但我爷爷却把他的妻子残忍地推入了苦难,不负责地让一个女子在孤寂的岁月里带着两个孩子独自承担一切。

我爷爷好忍心!

我爷爷残忍却不自私,他临终前执意要奶奶答应把二龙抢珠交给二爷就意味着托孤与全部责任的转移。但我爷爷却没有想清楚:一个不能自由行动的残疾人能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吗?!

相对而言,二爷却因残疾得福。乡谚说雷公不打残疾人。所以红卫兵造反派们每次开批斗会前都只是在二爷鬼气森森的小黑屋周围吼上一通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类的革命口号就四散离去,殊不知小黑屋里那个反动军官的胞弟正病狼一样地蹲在地上咬牙切齿地把他的军官胞兄的遗物转得哗哗作响,二龙抢珠淋漓尽致地在二爷手里快活地游动,历史就以这样的方式开着小小的玩笑。

世界上的荣辱沉浮祸福得失,又有谁能真正地未卜先知?

这才是真实的命运。

这才是真实的生存状态。

14

毕业考试要来了。

我不能想龙也不再与男男共同发表那些有轰动效应的言论。我在努力地强装所谓才女的潇洒,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男男却一针见血把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一把扫到茅坑:你少在人前自命不凡地玩潇洒,谁不知道你上厕所还宝贝似的捧着笔记本读书。

被揭穿了面具我倒释然,干脆光明正大体体面面地拼命。课本笔记资料铺了一桌一床,漫山遍野全是我扔的废纸。看得烦恼头痛心闷时我只想找一个人干一架,可我绝对占不到半点便宜,只好咬牙切齿一忍再忍。

终于开战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敌退我进穷寇莫追,我磨刀霍霍杀向试卷们。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三次浪潮四面楚歌五花大绑六神无主七窍生烟八面埋伏九品中正制,罗彻斯特与祝英台的比较文学研究不成功便成仁风萧萧易水寒孔雀东南飞不复还如果有P那么必然有q这是简单判断?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这是孔子说的吗?监考老头的目光比南霸天胡汉三还毒……

最后一门文学史,我把老残游记写成了老歪游记。

我又分明听到了老歪痛苦的呻吟。

15

老歪是一棵古树。

一棵最适合我和男男骑马的百年老榆。

小时候我比男男胆子大。一次我在老歪身上玩过家家,我扮新郎一不小心摔了下来,膝盖擦破了,鲜血直淌。男男扮的小媳妇吓得呜呜哭,倒是我来哄她别哭。老歪身上不知留下了我们多少欢乐的笑与泪。

江南农村虽然也到处有造反有理的造反派,但还是得既抓革命,也促生产。

那一年的冬天好冷好冷。

为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从来就只种两季水稻的家乡,为了贯彻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最高指示改种三季稻。

为了秧苗过冬,数九寒冬的晚上必须烧开水护秧。于是大队支书每晚必敲着那面大铜锣,里面穿着棉袄外头罩件夏天的衬衫吆喝:开工啦!烧开水护秧去!于是家家户户都出门去护秧。

奶奶也穿上那件烂棉袄,也在外面套件蓝底小白花的旧衬衫,以示农民群众改天换地的干劲冲天,加入到了护秧大军。

我和男男只觉得有趣好玩,又敲大鼓又扛红旗,忙得很欢。

一口口大铁锅架起来。

红通通的火苗在夜风中啪啪作响。

一桶桶翻滚的开水倒进了开始结冰的秧田,吱吱作响,冒着腾腾白气。

柴烧光了,拆了牛鬼蛇神的房子,房子烧完了,支书一咬牙:砍树!

于是河边的老歪在劫难逃了。

犀利的斧头砍在老歪身上,痛在我和男男的心里。

老歪痛苦地呻吟着,挣扎着,断裂处流出了粘稠的百年的殷殷精血,在吱吱吱的尖叫声中,老歪最后摇了摇身子,在一声沉重的叹息声中轰然倒下了,化作了护秧的火焰和热量。

从此老歪吱吱的呻吟声便跟定了我。

革命的冲天干劲最终没有革掉严寒的命。秧苗还是无一根能扛过数九寒冬。只留下了片片秃山童岭。瞧着令人心痛。

“造孽呢!”奶奶不明白这样折腾的道理就念叨了这么样一句。

于是奶奶这个现行反革命就被当场抓了现行。

这个国民党的反动军官老婆被戴上一尺多高的纸帽挂上大大的画着黑叉的纸牌游了三天三夜的街。

从奶奶被批斗游街的那天起,二爷那间鬼气森森的小黑屋每晚就传出了二爷的凄厉长吟:龙在火中,大道汜兮,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兮……

这几句怪里怪气让人半懂不懂的卦词在漆黑的夜里飘荡出来,晃晃悠悠,久久不散,迟迟不停,盘旋反复,闻者毛骨悚然。尤其是最后一个兮字,被二爷拉得极长极长,在黑沉沉的空气里游荡。

然后就是整夜整夜二龙抢珠不断摔到地面发出的凄厉碰撞声。

不久以后,奶奶就死了。

奶奶是说了句二龙抢珠在哪里才死的。

奶奶实在是死得太迟了。

她最好是死在二十年前的重庆街头。如果真是那样,她将要免去几十年含辛茹苦地拉扯孩子,免去几十年孤寂的寡母双儿的苦难,更会免去垂暮之年的游街示众羞辱,奶奶实在是死得太迟了些!

二爷在他的黑屋里说我也要去了。

三天后,我爸把二爷僵硬的身体抱出了小黑屋。

二龙抢珠竟破裂成了块块碎片,滚落满地。二爷黑瘦的双手弯成了一个奇怪的卦形,似乎想要去抓住点什么。

二爷的小黑屋从此再没有人进去过。

人们说那里面闹鬼。

要不,那小日本的飞机炸弹都没有炸碎的二龙抢珠,怎么会在一个残疾人手里破裂成碎片呢?

二爷的卜卦声却时不时要在我的梦中响起让我许多年来一直不得安宁。

对于二爷的死,我是在两年前偶然在一本内部诗刊里看到尚仲敏的一首题为《祖国》的诗歌才想起来的,才想起二爷的死实在有着太多的不被我们理解的背景和故事,有着太多的深沉的意味。尚仲敏的诗是这样的:

成千上万的天才死去了/我现在说出的话/正是他们来不及说的/他们自身的遭遇/忧郁和苦衷/疾病和灾难/这一切命中注定/超出了你的掌握/或者不被你注意//你的大地大得/让他们不得走到/更远的地方/他们占据着你偏僻的一隅/生前放声歌唱/死后不留痕迹//如果有朝一日/战火燃烧大敌当前/我想我也该趁机子弹上膛/但我首先要干掉的/只能是我自己/我毕竟跟他们命运相同/既然无力自救/又怎能救你

16

毕业前三个星期,我终于收到了龙寄给我的一枚龙形贝壳。

贝壳上紫铜色的,小巧精致,有一圈圈的花纹,花纹极像龙鳞。龙头和龙尾栩栩如生,放在水中,宛如一条小龙在游。

这就是我苦苦期待了三年多的龙么?

贾教授贾主任又在毕业生政治学习大会上大谈起他的文品人品论。

我知道他讲这些99%是冲我来的,另外1%是为了炫耀他并不出色的口才。三年前我进大学不久,对社会复杂的人际关系什么都不懂,爱写写画画当着校报记者的我很快在一家国家级权威大报上发表过一篇长篇通讯,报道了我们大学另一个系一位教授的先进事迹。什么都不懂的我这下捅了马蜂窝,因为我所在的中文系的系主任和那位教授不知什么原因政见不同,两人成了南方这座有名的师范大学的一对死敌。在系主任贾教授眼里,我这个中文系的门生却去给他的死对头吹牛拍马无异于是背叛师门的大逆不道,属于必须坚决斗争无情打击的对象。所以这近4年来我经常要在各种场合反复接受贾教授不点名的批评,戴了不知天高地厚哗众取宠沽名钓誉尽搞假新闻等等破帽子。听得多了,我也就见怪不怪了。

可今天情况似乎有些不同。贾教授唾沫横飞,大有不盘根究底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式。

我们有些文科女学生,甚至大言不惭自称才女,写通几个字就不知天高地厚,目空一切了。听说有的才女仗着有副漂亮脸蛋就到处卖弄风骚,有的还和某某权威大报的编辑有暧昧关系,尽管你们就要毕业离校了,但为了你们的健康成长与将来的前途,我今天还是要抓住最后一次机会特别提醒教育某些不自重的才女……

我的血腾地冲上顶门,要不是男男早有准备死死地拉住了我,说算了算了明天就解放了,还跟这种混账教授计较损害的只是你自己的形象,我才没有冲上主席台与肉滚滚胖乎乎的贾教授理论。

再说我也不想让混账教授的混账话破坏了龙的龙形贝壳给我带来的好心境。

就是这时,我发现了浩的关切目光。

我心一热,眼睛竟突然变得有些湿润。浩真诚地陪伴我三年多。如果有情感银行,三年多的利息也够沉重的了。

我突然很想和浩尽情地说说话,尽兴地去喝酒,实实在在痛痛快快地醉一回。

不为别的,就为他刚才关切的目光。

不用语言,我们就彼此沟通了双方的信息。

一前一后,我们溜出了大礼堂,把贾教授的喋喋不休永远扔在身后。

17

“横滚、盘旋、翻正筋斗……”在西安某试飞基地上空,二龙像往常一样,按照飞行头盔里传来的指令,熟练地操作“歼X”战机,做着各种高难度的动作。

“天气真好,真是万里无云啊!这次试飞完成后,我要到南方休长假和女朋友”,二龙偶尔还和指挥塔的人开点玩笑。

“今天早上天气预报还说可能有雷暴呢,小心点!”“是,我一直都小心呢!”

“俯冲、退出俯冲、拉起改平……”又一串指令传来,二龙驾驶银鹰呼啸飞行。

“前方有强雷雨云,迅速返航!”半个小时后,二龙耳机传来急骤的声音。“收到,返航!”二龙一拉操作杆,“歼X”一个漂亮的急转,准备掉头返航。“咔嚓”,急转弯中,二龙突然听到飞机某处发出一声异响,机头猛然上仰,又急剧下坠,同时出现自转。

“糟糕,失速尾旋!”二龙心猛地一沉,失速尾旋是试飞员最怕的故障,没有之一!

“准备弹射跳伞!”指挥塔也第一时间发现了紧急情况,迅速发出指令,一个王牌试飞员生命的珍贵他们最清楚。

“飞机在城市中心上空,我先不跳伞,争取迫降!”二龙没有慌乱,他在十万火急中瞥了一眼舱外,稳稳地握住了操作杆。

18

还是黑雪咖啡屋。

还是最里面靠窗的座位。

浩喝白酒。

我喝红酒。

四年来我们都没有这么痛快过。

真正想和浩好好谈谈时,我才发现自己真正想要说的竟不知从何开口。此时此刻,唯有酒是共同的语言。

越来越浓的酒精在我们的血脉里穿行、旋转、流淌、奔放、升温……

天黑了,我们摇摇晃晃出了黑雪咖啡屋。

浩轻轻揽着我的腰,细腻,真切。我半倚在他宽阔的肩上,任他带我到处游荡。

我的头越来越沉重,昏眩。一种异样因炽热熔化的热流不由自主地涌遍我青春的血管。我飘飘欲仙。

你还在生贾教授的气?当我们在草地上并肩坐下时,浩轻轻问我。

浩,你看过《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吗?我不答反问。

浩点了点头。

卡捷林娜那样不相信眼泪的女人最后不还是说我找了很久吗?我不明白,为什么女人总是在寻找归宿?

浩沉默。

浩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越来越浓烈灼人的光芒,在那灼热的背后,隐藏着一种积蓄多年的爆发。

浩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突然想逃避点什么。然而一切都在迅速向那个沉默背后的主题悄悄进发。

浩猛地抓住我的双肩,用力扳过去,我躺在他的怀里,呼吸着浩散发青草气息的发香,浩生动刚毅火热灼人的脸逼上来、逼上来,封住了我的视线,封住了我的呼吸。我浑身颤抖得厉害,紧紧抓住浩厚厚的脊背,浩灼人的双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我的脸上、颈上、肩头滑下来……滑下来,我想阻止浩激情的双手,但我却把浩抓的更紧……

……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我意识里无声无息地飘过一句宋词……北冰洋,北冰洋,你把多少探险者诱惑……在温情迷醉中我无力地闭上眼睛……

金色的阳光从树叶间簌簌地飘落下来,两只硕大的金色蝴蝶在我眼前慢慢旋转起来,幻化成两条金色的龙向我逼来……我突然听见了沙漠干涸的河床下奔流的清泉慢慢地漫上来,漫上来,漫成一方幽深的湖,幽深的湖谷四周芳草萋萋春花灿烂,我在温柔碧蓝的湖水中畅快地游,直至湖水没过我的头顶……妈妈说二十年前一个小生命出生时哭个没完没了……金色的龙又出现了,全身红光灿烂,我微笑着向金色的龙扬起了双手,可龙一晃又不见了……

老歪的呻吟声又要命地响起,窸窸窣窣的卜卦声也破空传来,可我只看见温柔亮丽的沙漠甘霖,我沉入了流淌的沙漠温泉中,坠进了湖底,在没水的一刹那,我又看见了那条全身红光灿烂的龙,我准备向龙伸出双手,温泉已从容不迫地盖过了我的头顶……

不论他向往何处,他所眷恋的精灵永远在山底,在水中;虽然他会在雨水中消溶,我却始终沐浴在天庭蓝色的笑容……这是雪莱的声音?

而快乐是瑞典的日落——它就一直在那里,可是我们都只看见另一面,而把他失去,这是马克·吐温的声音吗?

……龙在火中,大道汜兮,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兮……二爷的长吟声又遥遥传来,可我再也听不见了。

我和浩所发生的一切故事,龙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的。

19

离校前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寄自西安的特快专递,娟秀的字迹表明寄信者是一位女性。我的心突然剧烈跳动,一种可怕的预感一刹那间扼住了我的咽喉。我哆嗦着拆开封条,里面装着一盒黑色的磁带和一枚紫铜色的龙形贝壳,我颤抖着手好不容易把磁带塞进录音机,按下放音键。

一个断断续续,极其微弱的男声响起:

芸:龙形贝壳收到了吗?希望你喜欢。今天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个被我隐瞒了三年的秘密。我,我不是龙,我是龙的孪生弟弟二龙。我哥的骨灰也早在三年前由我在西安亲手撒入天空。我哥,龙是航空学院专攻飞机动力系统的研究生,他遇到你不久就从心里喜欢上你,可是在你们相恋不久,我哥就被查出患有不治绝症,他不忍心让你难过伤心,就求我配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欺骗了你……你是一位美丽、善良、才华出众的优秀女孩,在三年的替身生活中,你牢牢占据了我的心,我本想把这个秘密永远保守下去,可是,我也不行了,祝你幸……

啊!原来……

我眼前红光一闪,昏了过去。

整整三天,我都处于高烧昏睡状态。我只看见机杨的熊熊大火正在吞噬着二龙,紧急迫降成功的“歼X”试飞机引起的烈火把二龙镀得红光灿烂,亦如那烧烤得啪啪作响的飞机残骸。当二龙拼命爬出驾驶舱后又掉转头,手指刚触到掉在舱内的龙形贝壳时,要命的汽油桶在他身后猛烈爆响……

20

我是在西北这座有名的古城同时收到男男和浩的来信。

男男从家乡那座古老的中学来信说,她已与同校的一位同行结婚。男男还说对我选择去北方而不去南方很不理解,其实浩很优秀。

我没有回答男男。

我还用陈述理由回答男男吗?

已在深圳一家大公司做了部门经理的浩的来信摆在桌上,红白相间的航空信函,静静地躺在桌上的玻璃板上。隔着一块玻璃,是一张从日记本上扯下的纸条,上面有“龙”的字迹:

大地啊/你容许一个生灵在这穷途末路的山崖小憩/可远方的阳光穷追不舍/眼前的天空远比远方的天空美丽/可我灼伤的翅膀仍想扑向火焰……

浩的信很简单:遥远的等待,是一种沧桑的美丽。

望着玻璃上下的两人世界,我给浩回了信。

龙在我心。

21

两年后的暑假,我回到母校那间已改为男生宿舍的房子。离校前我留在墙缝里的一枚龙形贝壳居然还在,只是倒了个跟头。

我轻轻抚去贝壳身上的灰尘,从我包中把另一枚贝壳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两枚紫铜色的龙形贝壳合在一起,在潮湿的泪眼前,龙形贝壳的圈圈花纹赫然现出“昭和十年”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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