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君
2018-11-21西遇尘
西遇尘
一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我听有人在背《论语》,不由随口接了下去:“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那人转过身:四十一二年纪,个子不高,皮肤较黑,小眼睛,一笑便成一条缝,大背头。他见到我,笑眯眯的,带着浓浓的四川腔,文绉绉地说:“兄台也能背诵《论语》?”我说:“惭愧!能略背几句而已!”
那人很开心,眼睛依然是一条缝,说:“不揣冒昧,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在哪高就?”
我回答:“李木木,边缘团场中学教师,刚来的。”
那人肃然起敬,正儿八经地正了正衣服,作揖道:“啊,幸会!兄台是圣人弟子!”然后自我介绍,“敝姓甄,单名一个君字。孔圣人的忠实信徒。敢问兄台,来六连有何贵干?”
“家访。”
“好,教师家访,尽职尽责,难得。六连敝人熟悉得很,兄台如不嫌弃,敝人愿为兄台执鞭引路。兄台请!”说完,他要帮我推自行车。
“兄台,您请!”我谦让,双手紧紧摁住甄君推车的手。
甄君陪我把六连的学生家访完,硬拉着我上他家就着《论语》小酌几杯。所谓人逢知己,喝着,谈着,谈着,喝着,地上滚了好几个空酒瓶,《论语》朗诵了一个遍,不知东方之既白。酒多舌头大,啰啰嗦嗦话也多,但我的头脑清醒,没有忘记明天要上课,摇摇晃晃,要推自行车告辞。甄君摇摇晃晃,支起自行车,说不能骑车了不能骑车了,非步行送我回学校。
甄君送我到了学校。我不放心他一个人晕晕乎乎回家。我要送他回家,甄君摇晃着,挥着手,大着舌头,说:“不碍事,这点酒奈何不了敝人,兄台请回,明天要上课呢。”我摇晃着追了出来,大着舌头,说:“不行不行,岂能让兄台一个人回家?”
于是,我俩送来送去,送到早晨上班。学生陆陆续续上学来了,骆校长早早地站在校门口值勤,见我和甄君歪歪扭扭,酒气熏天,不省人事,喝道:“李木木,别在校门口丢人现眼了,快给我滚回宿舍睡觉去。”
甄君喷着酒气,迎了上去,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骂道:“格老子的,娘卖逼的,你是啥子鸟嘛?”他抽身,我失去了依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二
下午七点,我抱着双腿,呆坐在床上,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窗户外的天空,耳朵旁一直响着校长的训斥声:“李木木,好啊。三个月的实习期刚满,就目无纪律,开始酗酒。”我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骆校长见我站没个站相,越训越生气:“给我站直了,身上没骨头吗?不好好干工作,净干些没名堂的事儿。说说,你是怎样跟那个‘无赖瘪三’认识的?”
“什么‘无赖瘪三’?人家会背诵《论语》呢?”骆校长骂甄君“无赖瘪三”,我不满,低声辩解。
“边缘团场谁不知道他能背几句论语?”骆校长吼道。他不能容忍一个新来的年轻教师跟他顶嘴。
我斜着眼睛,瞅了瞅骆校长。
“你去全团打听打听,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侮辱你的酒肉朋友了?”骆校长嚷道。
我和甄君一见如故,不小心喝高了,影响了上班,是我不对。但说我和甄君是酒肉朋友,我不认同。我的脖子梗了梗,瞪着骆校长,背了一段《论语》:“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骆校长听我酸溜溜地背诵《论语》,表情痛苦,像吞了一枚苦胆。我不给他插话的机会,一口气说了下去:“这段话的意思骆校长肯定懂,我不解释了。我想说的是,别人对甄君的看法如何,我管不着。但我要申明一下,我们不是酒肉朋友,我们是一见如故的知心朋友,是能背诵《论语》的文人雅士。”说完,我挑衅地斜了骆校长一眼。
“能背诵《论语》就是文人雅士?”骆校长拍了一下桌子,用右手食指指着我,“嗻嗻嗻,对对对,你们不是酒肉朋友,你们是一见如故的知心朋友,你们是能背诵《论语》的文人雅士,是我老骆不善,误会你们了。我们学校真够幸运的,招来了你这样的文人雅士。呃,自个儿找个镜子,照照你这个文人雅士吧,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满嘴酒气,雅呀,简直太雅了!呃——”骆校长歪着脑袋,拖长声音,做思考状,而后气恼地,“我忙着呢,没时间跟你‘雅’,这样吧,停课一星期,回宿舍好好反省,给我写五千字检查来,作为一个教师,要怎么雅?应该怎么雅?”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吧!”
我出校长办公室时,听骆校长叹了一口气:“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学什么不好,非得像那无赖酸溜溜的。”我感觉骆校长的眼睛像锥子,猛猛地在我背上扎了几下。
我抱着双腿,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一会儿耳边想起了骆校长严厉的训斥声,一会儿头脑里又像放电影一样回放跟甄君相识的全过程,一会儿怪自己不争气,定力太差,一喝酒就把持不住,一会儿怪甄君太热情,初次见面,就出了洋相,弄得我下不了台阶。
我呆在宿舍,羞于见人。昨夜没睡好,今天补了一大觉,恢复了一点儿精力,又让骆校长臭训了一顿,心绪不佳,酒精的余波,使我昏昏沉沉的,竟迷迷瞪瞪睡去了。
我沿着一道山谷,艰难地爬行,左边壁峭如削,右边万丈深渊,稍稍伸头,就能惊出一身冷汗。我目不斜视,手脚并用,越爬越快。山,高耸入云,烟雾缭绕,不见尽头。这山谷,这峭壁,这深渊,这小道,我似来过,又似没来过。
翻过了一座山峰,又一座山峰,我突然身轻如燕,腾空而起,云啊雾啊,从身边一掠而过,我的眼睛好像出奇的好,地面上的树啊草啊花啊石头啊溪流啊,甚至小飞虫啊小蚂蚁啊,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神差鬼使,我落在一个古木参天,泉水叮咚,野花芬芳的地方。我漫无目的,徐徐向古径幽深处走去。
“木木兄台么?敝人在此恭候多时了。”甄君头戴纶巾,手摇羽扇,坐在石桌旁,石桌上有象棋,有茶具。
“兄台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定渴了吧?”甄君邀我坐下,很优雅地端起茶杯,递了过来。
甄君将茶杯举过眉头,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我双手去接,却没接住,茶杯“啪”的一声,摔了一个粉碎。
我一个激灵,醒了。
我的头沉沉的,太阳穴钻心地疼,口渴得厉害。我爬起来揉了揉太阳穴,下床倒水喝。热水壶里没水,拧开水龙头,没水,我气恼地踢了水龙头一脚,骂道:“什么破地方?让不让人活啊!”
我砸吧着嘴,想让睡觉来忘记口渴,可心里火燎火燎的,哪能睡得着?
口渴,睡不着,我爬起来,开了门,出去。秋高气爽,明月当空,满地清辉,清风徐来,万籁无声。
我背着双手,赏着难得的夜景,想起白天的事儿,像阿Q一样,自轻自贱起来:哼,老子让……我突然顿住,捂着嘴,前后左右瞅瞅,四周里无人,方才放心,内心骂人,虽没旁人听见,亦属不能独善其身,非圣人之道也。
不知不觉,到了学校压井跟前,我的眼睛一亮,三步并成两步,闪了上去,摇上甘冽的井水,嘴凑近出水处,忘了圣人的教训,咕咚咕咚灌了一个饱,浇灭了心火,瞌睡便探头了。我已没欣赏夜景的雅兴,回到宿舍,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嘭嘭嘭,急促的敲门声,打搅了我深度睡眠的甜美。我很不耐烦,粗声粗气地问:“谁啊?”
“小李,快快快,起床,甄君跟骆校长吵起来了!”是同事小陈的声音。
“什么?甄君?跟校长吵?”我似打了一针强心剂,浑身一抖,比特种兵的动作麻溜,迅速套好衣服,鞋来不及穿,趿拉着拖鞋,开了门:“在哪吵架?”
“在校长办公室。”小陈说。
我扔下小陈,趿拉着拖鞋,一溜烟向校长办公室跑去。
小陈在后面喊:“小李,不能穿拖鞋进校园,换了鞋再去吧!”
小陈说了什么,我根本没听见,在心里埋怨甄君。
“这个甄君,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犯得着跟校长吵架么?县官不如现管,惹恼了校长,我以后在学校怎么混?”
校长办公室在办公楼一楼的大门旁边,老远,我听见了甄君用四川腔骂娘的声音:“格老子,娘卖逼的!当个校长就了不起啊?就可以胡作非为啊?就可以欺负刚来的小年轻啊?姓骆的,我告诉你,李木木怕你,我可不怕你!”
我冲进校长办公室,向骆校长鞠了一躬:“校长,对不起!”骆校长的脸涨得像猪肝,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狠狠地在鼻孔里“哼”一声。甄君左手叉腰,右手指着骆校长,骂得正起劲呢,见了我,立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说:“兄台,受累了!有敝人在,兄台莫怕!”
我没好气,一把搂住他的腰,欲强行拖他离开校长办公室。
甄君个头虽小,力气却很大。他的身体往下蹲,打了一个桩,抓住我的手,便岿然不动。
“兄台,事情还没解决呢。今天,姓骆的非要撤销你的处分不可,不然,敝人跟他没完!”
“学校的事儿,校长做主,你跟着掺合什么?”
“姓骆的处分你就不对!”
骆校长一拍桌子,非常激动,吼道:“怎么不对了?上班喝酒,耽误上课,让几十个学生等在教室里,我处分我的教师,有什么不对?你有什么资格在我办公室指手画脚?”
甄君搡开我,走到校长办公桌跟前,也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格老子,娘卖逼,谁在上班期间喝酒了?我们吗?没有!小李老师利用下班休息时间家访,你啷个不说?姓骆的,你张开你的狗眼看看,偌大学校,有几个像小李老师一样家访的?若说他耽误了课,也是让你耽误的。姓骆的,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处分人,你有理了,是不是?格老子,娘卖逼的!”
骆校长被甄君驳斥得哑口无言,脸扭向窗户,呼哧呼哧喘粗气。
我一个刚来的毛头小子,得罪了顶头上司,有什么好日子过?我拉甄君拉不动,说他说不动。我汗出如浆,不知是热的,还是着急的。
骆校长的脸扭向窗户,气呼呼的。甄君双手叉腰,眯缝着眼,骂得起劲。我拉不开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情急之下,我向甄君作了一揖,说:“兄台,你当着长辈骂大街,不重不威;你隐瞒朋友错误,不忠不信;朋友犯了错误,你不帮助改正。兄台,我不讳言,你此举有违圣人之道啊!”
我这一招真管用。甄君一怔,放下叉腰的手,作揖道:“骆校长对刚来的教师,不教育就处分,这是孔老圣人所谓的‘虐杀’。一旦让他形成了习惯,‘虐杀’顺手了,你以后啷个工作?其他教师碰到此类事件,该啷个办?”
我说:“骆校长是长者,你当着他下属的面动粗,老者能够安之吗?我是你朋友,让我下不了台,朋友能信之么?”
甄君说:“姓骆的,不,骆校长虽是长者,但不按章程办事,他能不能‘安’,敝人管不着。敝人算不上正直的人,但为不公平的事儿据理力争,是敝人的本分。”
我说:“兄台过谦了,兄台是位正直的人;兄台言过重了,我们骆校长是按章程办事的。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兄台你费心了!”
甄君说:“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孔老圣人这句话,是敝人一生恪守的信念。我‘不在其位’但见到不公平的事儿,非要‘守死善道’,谋谋‘其政’不可。”
骆校长早不耐烦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举起左手,用手背在空中把我和甄君向门口推了推,说:“走吧,走吧,小李有课上课去吧,别搞得我的办公室里到处都是醋味。”
甄君反应很快,说:“骆校长,您讲这话,是不是撤销李老师的处分了?”
骆校长苦笑了一下,双手摊在办公桌上,说:“李老师有你甄君这样的朋友,我敢不撤销吗?”
下午第二节课后,行政办周主任通知我去校长办公室。
我的心一紧,上午撤销的处分不算数了?我见到骆校长,冷冷地说:“校长,您找我?”
骆校长却分外热情,放下手中的文件,连忙说:“小李,坐坐坐!”他站起来,拿了一个纸杯,问,“小李,喜欢喝什么茶?我这儿有龙井、毛尖、铁观音、茉莉花,你选一样,我给你泡。”
“随便!”我说。
“我这儿可没‘随便’,只有茶叶,选一样吧,小伙子。”骆校长拿着纸杯,诚恳地望着我。他见我站着,又说:“坐嘛坐,不要像电线杆子似的,杵在那儿嘛。”
骆校长的和蔼可亲,让我不好意思再矜持。我坐下,像士兵一样,腰挺直,双手放在大腿上,说:“龙井吧!”
骆校长泡好茶,盯着我,语气诚恳,说:“小李啊,咱们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了。你刚来,边缘团场有些人有些事,你不了解。作为你的领导,不,我虚长你几岁,作为长辈,我要跟你交代清楚。甄君,在边缘团场,”骆校长很细心,我不经意地斜了他一眼,他都能看在眼里,“小李啊,你不愿我提甄君,我也要提,今天找你来,就是跟你谈他的。喝茶,上好的龙井,还是蛮香的。”他招呼我一声,继续说甄君。
“甄君这个人,在边缘团场,名声不太好。不要以为他能背几句论语,你就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个受儒学影响很深的人。不,恰恰相反,他扯着儒学的大旗,干着无赖瘪三的勾当,团里很多人,包括团里的一些领导,见了他都很头疼的。就拿处理你这件事来说吧。”骆校长提到处分的事儿,我的脸红了,头微微低了下来。
骆校长抓住时机,说:“他来学校找你,有老师说你被停课了。他怒气冲冲,闯进办公室,不问原因,直接骂开了。你违反了校规,处理你,天经地义。他甄君,算什么东西嘛?一个农工竟敢干涉学校的事儿。”
骆校长抿了一口茶,说:“刚才激动了,不好意思!你的处分呢,撤销了就撤销了,我不会出尔反尔。今天请你来,主要是叮嘱你,离甄君远点,沾上他没好。你是学校新来的教师,大学刚毕业,社会阅历少,作为校长,有义务规劝你,尽量跟甄君少接触,对你有好处。甄君这个人嘛,我不愿多说了,有句古话说得好,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甄君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今天我污蔑他没有,你就清楚了。年轻人,好好工作,不要让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
谈话结束,骆校长送了我一句古训:“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忘名者,体道合德;立名者,修身慎行;窃名者,厚貌深奸。”他的话锋一转,“厚貌深奸,甄君之谓也。”他颇有深意地拍拍我的肩膀,“年轻人,且行且慎重!”
三
甄君吵架,满口脏话,就是骆校长不提醒,甄君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已经打折扣了。他甄君不是能背诵《论语》么?不是口口声声子曰圣人云么?怎么深受儒学熏陶的人,动不动就出口成脏呢?自那次喝酒出尽了洋相,我再也没有联系甄君。
学校放寒假,我买不上火车票,便留在了学校。骆校长回老家探亲之前,安排我给偷偷补课的初三学生搞搞后勤。这样既可免去我的取暖费,又可额外挣点儿外快。
晚上,我吃了饭,洗了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抱着笔记本电脑,跟女朋友小格视频。小格倒是很高兴,因为我整天就等这一刻与她网上“鹊桥相会”。
初三学生,都是走读生,补完课,便都回家了。整个校园,空荡荡,静悄悄的,我和小格视频,肆无忌惮,觉得说话是多余的,我俩抱着笔记本电脑,对着摄像头,亲吻着,沉浸在幸福中,缠绵在二人世界里。
我和小格是大学同学。她家拥有一家上市公司,家境极好。大学快毕业时,小格带我去见她父母亲。她事先没有告诉我她家的情况,我傻愣愣的,无一点儿心理准备,见到她父母亲优雅的谈吐举止,以及她家的别墅和金碧辉煌的装潢,我知道山鸡进了凤凰窝,自卑感油然而生,以致她父母亲问我话,我紧张得不得了。我语无伦次,答非所问,弄得她父母亲直皱眉。第一次见面,我搞砸了。
偏偏,小格是个纯真的姑娘,她父母反对就反对吧,还把她父母亲反对的理由,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我听了,气愤,不,简直是愤怒。我和小格恋爱,根本不知她家底细,谈不上企图。她父母凭什么说我和小格好别有用心。他们腌臜我没教养。我认了。一个农村出来的大学生,小时候除了捏泥巴,还是捏泥巴,能有什么教养?但他们不该说我图小格的色,图她家的财。天地良心,农村的污染有那么严重吗?农村小伙子的眼睛染上黄金的颜色了吗?我进城才几年?
初次进那金碧辉煌的家,我浑身不自在,站不是坐不是,讲话不流畅,思维没逻辑,自卑感陡然占据心灵,小格父母亲的态度,更让我望而止步。毕业时,我一气之下,就把工作签到了边缘团场。
我突然从人间蒸发,小格哭没哭,闹没闹,我不知道,好几个月,我不跟她打电话,QQ隐身不跟她打招呼。小格好像蛮镇定,天天都在我的QQ上留一条言,叮嘱我好好保重身体,出去走走看看也好,人生嘛,经历就是财富,别忘了都市里有个女朋友在望穿秋水盼君归就行。不管什么阻力,不管任何压力,她都会跟我在一起。我看了,暖暖的。
那段时间,骆校长停我课,处分我,甄君大闹校长办公室,我苦闷极了。夜深人静,上QQ欲找网友宣泄,小格的图像一闪一闪的,上面有留言: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般相思在心头。亲爱的,远在天涯海角的你,想我吗?
工作的不顺意,生活上的孤寂,让我久久憋在心里的思念之情像火山喷发,我有很多话要对小格说。我快速地打了五个字:想你,深深地!
小格在那头,上传了一个大哭和愤怒的图像,然后开了视频。
小格见到我,激动得泪流满面,好久,才哽咽着说了一句令人心碎的话:木头,我以为今生今世见不着你了!那天晚上,我俩抱着笔记本电脑,对着摄像头,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小格的安慰似水温柔,在边缘团场孤苦生活的日子里,给了我极大的信心和勇气。
我和小格远隔千里,两颗心却比任何时候贴得近。
突然,我的手机铃声大作,吓了我和小格一跳。我说我接电话,小格不依,嘴唇贴着摄像头,说不要理会。我搂着笔记本电脑,宛如搂住了真真切切的小格,不理就不理,让它响去吧。可手机铃像受了委屈的婴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倔强地响了一遍又一遍。
手机铃声大煞风景,小格没了兴趣,把嘴从摄像头跟前移开,说:“先打发这个不知趣的家伙吧,木头。”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摁下接听键,恶狠狠地问:“谁啊?”
“敝人,甄君,兄台还记得么?敝人和兄台喝过一场酒,惹过一回事,隔了几个月,兄台记不得敝人了吧?”
浓浓的四川腔,我听了,恨得牙根儿痒痒的,上次你在学校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我的后怕还在心里留着尾巴呢,我怎的不记得?
骆校长警告过我,甄君是无赖,是瘪三,别看他能背诵《论语》,的的确确,厚貌深奸,谁沾上谁没好。倘若甄君真像骆校长说的那样,是无赖,是瘪三,我不能沾惹他,更不能得罪他。
“哦,是甄君啊,记得记得,有事吗?”我尽量调整了一个不冷不热的腔调,直呼其名,不文绉绉地称他兄台,我什么意思,想让他揣摩去。
甄君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听我说还能记得他,极其高兴,说:
“兄台近来可好?”
“还行!”我敷衍着,只想尽快结束跟他的谈话,继续跟小格视频亲热。
“呃——”甄君似乎有话说,呃了几十秒,恁是没下文。
我当机立断,就势结束通话,说:“没事就挂了。”
小格在那头问我是谁,我说不是谁,咱俩继续吧。
我的嘴唇还没贴近摄像头呢,我的手机铃声又像犯了神经病,没有节制地响起来了。我一看号码,是甄君,口气像屋外的天气,冷冰冰的,说:“干啥呢?我这正忙着呢?”
“兄台,你不要开腔,你给敝人一分钟,听敝人讲。敝人晓得你在学校,没有回家过年,是六连补课的学生讲的。敝人给你打电话,是想让你帮个忙。”甄君停顿了几秒,见我没挂电话,终于鼓足了勇气,“敝人没地方住了,马上想到你了。你能发发善心,收留一下敝人吗?”他可能怕耽误时间,加快了语速,“你是一个单身汉,敝人也是筷子夹一根,我们两个住在一起,刚好有个照应。告诉你哟,敝人炒的菜蛮有味道的哦。”
“不好意思,我这地方小,挤不下哟!”我学着他的四川腔,毫不犹豫,坚决拒绝,果断地摁掉了挂机键,关了手机。
经甄君这么一搅,小格要和我继续视频,我没了兴趣,说明天吧,现在晚了,休息吧。小格向来善解人意,见我情绪不高,撮着嘴,隔着千山万水,抛了一个飞吻,体贴地说:“爱你,木头,好好休息,咱明天再爱爱!嗯啊!嗯啊!嗯啊!”小格抛完三个飞吻,下了线。
我躺下,却睡不着。甄君,他为什么跟校长吵架?不就维护我的权益吗?他是孔老圣人的忠实信徒,还是骆校长所说的无赖瘪三?我翻了一个身,双手在被窝里搓了搓脸,把在头脑中折腾的甄君踢了出去,一个我对另一个我说: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兄台,开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一句四川腔。
“有人敲一楼的大门,”我一惊,坐起来,侧着耳朵,仔细听,好像是甄君的声音。
“兄台,开门啊!”我不去开门,这家伙一点儿不儒雅,擂门一次比一次擂得响。
骆校长说得不错,这家伙果然是个无赖。我不答应他来,他不请自来。我嘟嘟囔囔,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外面天气很冷,我狠不下心,罢了,人家来了,先让他进屋挤挤,凑合一个晚上再说吧。
宿舍在二楼,我穿着秋衣秋裤,披上羽绒服,趿拉着棉拖鞋,向一楼走去。我冻得直哆嗦,不由满腔怒火,吼道:“来了,来了,别敲了!干啥啊?”我到一楼抖抖索索开了门,说:“进来吧,锁上门!”
甄君提着行李,准确地说,是扛着被子,随后跟了进来。他放下被子,站在我床边,说:“深夜叨扰兄台,实非敝人意。但敝人无处可去,迫不得已,望兄台见谅!”
我在被窝里翻了一个身,脸朝墙,没有搭理甄君,心里却在骂他,哼,厚貌深奸,无赖瘪三,一点不假!
这一夜,可苦了我。甄君“厚貌深奸”,打鼾也惊人,呼噜呼噜的,中间尖利的口哨。我严严实实地关上卧室门,一点儿不管用,甄君的鼾声,挤过门缝,翻江倒海似的扑来。我感觉整个房子都在震动。好几次,我拉着灯,坐起,假装剧烈咳嗽,故意上厕所,重重地开门关门,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弄出很响的动静,他鼾声如雷,浑然不觉,还香甜地咂吧着嘴,好像在睡梦里故意气我。
晚上没睡好,早晨哪能起得来,好在我管补课学生的后勤,时间要求不严格,教室的灯不可能天天坏,厕所不可能天天堵,至于打扫卫生这样的小事,班主任安排劳动委员就行了,用不着我这个管后勤的老师操心。
我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半,揉着惺忪的眼睛,上厕所。甄君坐在我的笔记本电脑跟前,慌忙站起来说:“兄台,起来了!”我内急,顾不上跟甄君客套,匆忙跑进卫生间,关了门。甄君追到卫生间门口,隔着门,讨好地说:“兄台,敝人在卫生间早把兄台的牙膏挤好了。兄台上完厕所洗漱,敝人下厨做饭,菜敝人早择好洗好了,只等下锅。兄台完了,就可吃饭!”说完,他下厨去了。
什么完了就可吃饭,这家伙真不会说话。我方便完,洗脸盆边放着甄君挤好的牙膏。这家伙不会说话,但会体贴人。我原谅他的鼾声和冒失了。
我回卧室收拾了一阵子。甄君喊道:“兄台,饿了吧?吃饭!”他这一喊,我的肚子立即咕咕咕地应和。昨天没睡好,早饭来不及吃,我的确饿了。
我出了卧室,来到客厅,甄君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饭已盛好,兄台请!”我客气道:“兄台请!”
这家伙把我冰箱里储藏的东西都搬上了餐桌。餐桌上摆着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辣椒炒肉丝、一盘素炒小白菜,一碗紫菜汤,三菜一汤,荤素搭配,不知味道如何,色香蛮诱人的,我本来饥肠辘辘,端起碗,扒拉起来,嗯,甄君这家伙没吹牛,他炒的菜,味道相当相当不错。
“兄台别急,不要噎了!”甄君斯斯文文地端起碗,数着饭粒,细嚼慢咽,还不忘给我搛菜,“菜的味道还凑合吧?”我在城里待了几年,养成了一些臭毛病,嫌人家搛菜不卫生,挡住甄君拿筷子的手,说:“这个嘛,我自己来。菜的味道嘛,相当凑合。”听了我的表扬,甄君开心极了,眼睛成了一条缝。
我吃饱了饭,瞌睡又来了。我放下碗,漱了口,对甄君说:“兄台请便,我昨晚没睡好,现在需要睡个回笼觉。”甄君搬来了被子,看样子撵不走,赖在这儿了,反正他炒菜的手艺不错,有个人帮着做饭,我乐得吃现成。
甄君说:“昨天晚上叨扰,让兄台睡不好,惭愧!兄台回屋睡吧,用不着管敝人的!”
我关了卧室门,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我一觉睡去,直睡得浑天黑暗,甜美无比,要不是甄君敲门叫我吃饭,恐怕还在爪哇岛梦游呢。
晚餐比中餐更丰盛,餐桌上还摆了两瓶250ml的伊力老窖。甄君趁我睡觉之际,去了一趟巴扎,采购了一些东西,还购置了两个高脚杯。
我见了酒,把骆校长的警告抛九霄云外了,跟甄君客气一番,谦让一番,便推杯换盏,先小酌,后豪饮,酒精发生作用,话便多了。
先比背诵《论语》。谁背诵不流利,中途结巴了,便罚酒一杯。
背诵《论语》,我不是甄君的对手。我指定的章节,他随口背诵,且朗朗上口;他指定的章节,我哼哧一会儿,才小心翼翼背下去,中途又要沉吟,常常被罚酒。
甄君喝了酒,打开了话匣子。他说他出生书香世家,爷爷的爷爷曾是清末的道台,爷爷是私塾先生,父亲是小学教师。他从小受爷爷熏陶,背会了《论语》《三字经》《龙文鞭影》《声律启蒙》《训蒙骈句》等儿童启蒙教材。高中毕业,他的数理化成绩一团糟,语文成绩考了全县第一,他无缘上大学,又养成了穷酸气,满嘴子曰圣人云,忒喜欢管闲事,在村里见到不公平的事,就要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他一个落榜高中生,考不上大学,村里人本来就看轻他,凡事叨叨,有时难免忤逆了长辈,便有目无尊长之嫌,村里人更烦他。
他与村里人格格不入,加上打抱不平,得罪了不少人,十里八村,他的名头很响,却得不到实惠。到了结婚年龄,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当时的农村,男孩过了二十三四,就成剩男。成家无望,在家混得不如意,不如出去闯闯。他有亲戚在新疆的边缘团场,跟家里人打了招呼,就投奔亲戚来了。
他进疆时,新疆的交通还不发达,火车只能通到库尔勒。他下了火车,坐公共汽车,从库尔勒颠颠簸簸晃到边缘团场,整整用了一个多星期。
到了边缘团场,他灰头土脑地下了车,心凉了半截,团部破破烂烂,惨不忍睹。
亲戚对他非常热情,使他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心里的失落感很快消失。再说,边缘团场虽然落后,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古诗中的意境,在这里可以一览无余。
半年,凭一手好字,他当上了二连文书,又半年,凭能说会道,他当上了六连副连长,又半年,凭一手好字,他被降职当文书,又半年,凭能说会道,他连文书也干不成了,在六连当了职工。
我问他在短短两年内大起大落,为什么啊?
甄君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长长地哈了一声,杯口对着我,让我瞧滴酒不剩,然后指着自己的嘴巴,说:“亚圣说:‘人之患好为人师。’敝人升职,因为这张嘴;敝人贬官,因为这张嘴。”
甄君讲完了他的经历,问我为啥来边缘团场教书。我正要发一通感慨,手机响了,是小格打来的。她问我为什么没准时上线,耽误约会时间了。我说我正跟哥儿们喝酒呢,今晚恐怕不行了。她说既是你的哥儿们,也就是我的哥儿们,赶快上线,打开视频,我凑个热闹。
我拗不过小格,只得上线打开视频。甄君眯缝着眼睛,认真地瞅了瞅视频里的小格,说:“啊啊啊,嫂夫人真漂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说的就是嫂夫人吧?”初次见面,甄君就这么口无遮拦,我以为小格会生气,冲他直摆手。
哪知小格听了非常高兴,不以为忤,笑道:“贤弟过奖……”我打断道:“兄台吧,你还真把自己当嫂夫人了?”小格爽朗笑道:“对对对,兄台过奖。听我家木头说,他今晚跟哥儿们喝酒,作为嫂子,不不不,我远在省城,不能陪兄台小饮几杯,深感遗憾。但得瞻兄台尊容,幸甚!幸甚!”
这段得体的话,甄君听了神采飞扬;我听了,云里雾里,糊里糊涂。我俩还未结婚呢,就是连现在最流行的同居也未曾有过,我最大胆的举动就是搂搂小格的腰,最出格的举动就是拥抱小格,亲亲小格。今晚小格如此大胆,自称嫂子,分明是向甄君宣布:我俩是夫妻嘛。
我默默呆坐着,喝进肚里的酒,化作了蜂蜜,甜丝丝的。
自我打开视频,甄君见到小格,他开口必称呼小格为嫂夫人,把小格乐得合不拢嘴,兄台兄台的,叫得甚是亲热。
小格向来善解人意,跟甄君聊了一会,见我木头般地坐着不吭气,以为影响了我喝酒的情绪,说:“木头,陪兄台喝酒,我告退!”说完,飞了一吻,下了线。甄君意犹未尽,说:“嫂……”“夫人”未出口,小格的QQ图像成了黑白,甄君顿脚,后悔不迭。
甄君坐下,倾着身,眯缝着眼,像不认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说:“兄台,抛下家中娇妻不管,来边缘团场工作,一定有隐情吧?”他仗着酒劲,豪气冲天,拍着胸脯,“说吧,敝人为兄台做主!”
刚才化作蜂蜜的酒,听了甄君的话,进入了愁肠,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眉头紧锁,拿起酒瓶,倒了一个满杯,喝个底朝天,咳了一声不吭气,又拿起了酒瓶。
甄君把住我拿酒瓶的手,说:“兄台,且慢!酒是要喝的,但要把话说完,话说完了,敝人待一会儿陪兄台一起喝,不醉不休。说嘛,兄台,啷个讲?”
我死要面子,就轻避重,只说小格家境好,不愿连累她来这个地方受罪,对于她父母的态度,只字不提。甄君听了,眯缝着眼睛,说:“这个嘛,简单!”
我以为甄君喝醉了,这么复杂的事儿说简单,分明是醉话嘛。
我和甄君三天两头喝酒,酒精麻木了我孤寂的心,精神上暂时得到了慰藉。但天天跟甄君住在一个屋,他惊天动地,别具一格的鼾声和一些小毛病,叫我忍无可忍。
鼾声惊天动地,扰得我差点儿犯了神经。后来他知道我受不了,每天晚上等我睡着了,他才睡。这个骚扰基本解决了。现在说他的小毛病吧。
他天生臭脚,不喜欢洗脚,臭袜子乱扔,冬天天气冷,窗户不常开,弄得满屋臭烘烘的。他不洗袜子,见了干净袜子,拿着就套上,从不分我的他的。
我说他,他的眼睛眯缝成一条线,笑嘻嘻地说:“敝人是个有大同思想的人。”
我跟他住了一个冬天,深受他大同思想的毒害。他不仅穿我的袜子,穿我的衣服,共用我的毛巾,共用我的电动剃须刀,稍不注意,我的内裤也穿在他身上去了。
一天早晨,我起床进了卫生间,甄君在身后殷勤地说:“兄台,敝人已经挤好牙膏,放在洗脸盆边了。”
“我自己来嘛,每天早晨都要兄台侍候,多不好意思!”我拿起甄君挤好的牙膏,刷起牙来。
“不打紧,敝人刷完牙,顺便挤上的!”
牙刷也大同上了?我停住刷牙,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嗓子眼,抱着马桶呕起来。甄君在厨房听见我的呕吐声,慌忙跑过来,倚在卫生间门框上,关切地问:“兄台,‘龙体’欠安?”我对着水龙头冲掉牙膏泡沫,回想起甄君跟我住在一起的种种表现,怒火烧起来了,嚷道:“兄台,你跟我同吃同住同穿,”我咬牙切齿,“我忍,使劲忍,忍了。”我举起牙刷,在他跟前晃了一下,“兄台,你太不讲究了。牙刷也要跟我大同,你不恶心,我还觉得恶心呢?”说完,狠狠地把牙刷扔进了垃圾桶。
甄君见我真生气了,说:“别呀!兄台别啊!牙刷还能用呢!”他想去捡垃圾桶里的牙刷,见我恶狠狠地盯着他,退了回去,“实在不好意思,惹兄台生气了。敝人以为,兄台出生农村,跟敝人一样,节约惯了的。敝人和兄台共用一支牙刷……”他说到这里,我的嗓子眼痒痒的,似有异味涌起,我蹲下,抱住了马桶。
甄君上前,拍着我后背,说:“兄台,啷个搞的?敝人生在书香世家,是有修养之人。敝人家五六口人,用一支牙刷,身体不照样棒得很吗?你看看,敝人用了一下兄台的牙刷,不至于吧?”
我呕了一些清水出来,感觉好了一些,站起来,轻轻推了他一把,不敢看他的眼睛,盯着洗脸盆上的镜子里的我,很不客气地说:“兄台,你跟我住了有些天了,你该搬了吧?”
甄君见我撵他走,垂着眼帘,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说:“兄台,敝人真没地方住。”我皱着眉头,厌恶地摔了一下手。甄君的无赖气息上来了,我走哪他跟哪,叨叨道:“兄台,敝人冒犯兄台了,但不是故意的。以后敝人改,兄台不习惯跟敝人共用一支牙刷,敝人立即去巴扎,购买一支,不,两支,兄台一支,敝人一支。兄台,行不?”
我钻进被窝,声音很高:“滚吧,滚,你待在这儿干啥?恶心!我不想见到你了。这些天,你把我搞得差点儿崩溃了,晓得不?”
“好——吧——兄台好好休息!”甄君轻轻带上卧室门。
我在床上躺了五分钟,宿舍里静悄悄的。我探着头,听了听门外,客厅没了动静。我起床,蹑手蹑脚,打开卧室门,客厅没见甄君的身影。我不放心,蹑手蹑脚,察看了厨房,察看了卫生间,甄君不在。
甄君——令人厌烦的瘟神,就这样被我送走了?
我一下子解脱了,浑身轻松极了。我仰头冲着天花板,大吼了几声。这尊瘟神,厚貌深奸,这些天,让他害得不浅。我拿起扫帚,要把宿舍彻底打扫一通,冲冲晦气。
清扫客厅时,甄君的被子卷着,放在沙发上。我抱起被子,打开门,准备扔到走廊里去。到了走廊,扔下,关上门,我一想,不妥。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起码的道义还是要讲的。我回转身,抱回了甄君的被子。
一居室的房子,我花了四十五分钟,就把它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我在房子转了一圈,非常满意自己的劳动成果,看看时间,可以去校园转转了,便哼着小曲,锁上门,去教学楼了。
学生上了一节大课(假期补课,两节合着上,称大课,共90分钟),课间休息,有学生在操场争分夺秒放松,抓紧课间二十分钟休息打篮球呢。
我路过操场,认识我的学生向我问好。
我跨上教学楼台阶,扭头回应操场上学生的问好,跟一个急急忙忙上操场打球的学生撞了一个满怀,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学生慌忙扶我,没站稳,哎呀一声,抱着腿,坐在了地上。我拿开学生抱脚的手,仔细检查了一下。他崴了脚踝,已经肿了。
打篮球的学生见有人受伤,围了上来。我又揉又搓,不管用,学生呲牙咧嘴的,喊痛。有学生自告奋勇,要背他上医院。这时上课铃响了。我拦住学生道:“快去上课吧。有老师呢,你们放心。老师会处理好的。”受伤的学生挣扎起来,要跟同学进教室上课,说:“老师,不要紧,回家擦点儿红花油,过一夜就好了。”他站起来,受伤的脚点了一下地,又疼得坐在了地上。
“去医院看看吧!我们负责给你请假!”他的同学劝他。
“去医院看看吧!我陪你去,让同学给你请假!”我说。
受伤的学生企图站起来,受伤的脚不能着地,着地就痛站不住。他坐在地上,表情痛苦。我让其他学生进教室上课,背起受伤学生,奔医院而去。
出了校门,往左一公里,就是医院。受伤学生的个子不太大,我背起他,轻轻松松不费劲,头上没冒汗就到了医院。
医生检查后,说没伤着筋骨,不碍事,跟他处理了一下,减轻了痛。医生说:“脚崴了,没好办法医,回去擦擦红花油,养几天就好了。”说完,撕了一张单子,开了一瓶红花油。
在医院门口,我和郑昕的意见不统一(挂号的时候,我知道受伤学生的名字叫郑昕)。郑昕说要回学校上课,我非要送他回家休息。我的犟脾气上来了,背起他就走。郑昕挣扎着下来,我说:“可以,但要回家休息。”郑昕无奈,说:“好吧!老师,听您的,回家!”他从我的背上溜下来,“我家在六连,不远!”
我搀扶着一瘸一拐的郑昕,向六连走去。到了郑昕家,我惊呆了。这不是甄君的房子吗?我在甄君家喝过一场酒,他家的布置摆设,我记不得了,但客厅北墙上挂的那张孔子像,我的印象还是很深的。
郑昕家住的房子,的确是甄君的。
郑昕家四口人,妈妈、两个妹妹加上他。在四川老家,郑昕家有段时间很辉煌。他爸爸不满足拥有的富裕生活,野心大,跟人合伙开铁矿,借了很多钱,最后挖出的铁矿品质不好,储量不多,亏了。债主们知道后,踏破了他家的门槛,追着屁股要债,他爸爸还不起债,被逼得走投无路,扔下他们母子四个,不知所踪。妈妈带着三个孩子,在家苦等七八年,不见爸爸踪影,日子过得非常糟糕,债主们催债又催得紧。妈妈实在撑不下去了,迫不得已,带郑昕兄妹三个,来了新疆,到了边缘团场六连。
郑昕家包了三十多亩地,赚了钱要寄回老家还债,妈妈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钱用,一家四口省吃俭用,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三个孩子上学不要学费,但学校乱七八糟的费用也不少,妈妈虽然能节约算计,但该开销的还得开销,有时交水电费都困难,廉价的房子租金一拖再拖,连队的领导有些啰里啰嗦,甄君看不惯,把自己的房子腾了出来,买了冬天生火取暖的煤炭,交足了水电费,让给了这可怜的母子四人住。
提起甄君,郑妈妈泪眼婆娑,说:“甄君是个好人哪!”
甄君这家伙,他说没有房子住,非要搬到我那儿去。我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揣度他把房子租出去赚租金了呢。今天要不送郑昕回家,我会一直蒙在鼓里呢。
回学校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今天早晨我不是赶走甄君了吗?这家伙这会儿在哪呢?如果他真生气了,不回我的宿舍,他的房子郑昕家住着,节俭如甄君,不会去住边缘招待所吧?我有立即去找甄君的冲动。可想起甄君跟我住在一起的那些毛病,立即找回他的冲动又渐渐减弱了。是啊,他甄君侠肝义胆,能急人之困,但跟他同在屋檐下一起生活,他的毛病,特别是他那不同凡响的鼾声,着实叫人受不了。
“哼,他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回来拉倒。找他干啥呢?”我在心里狠狠说道。
回到学校,我找班主任为郑昕请了假,在教学楼巡视了一下,快13点了,还有10分钟,学生该放学了。我呢,也该回去做饭吃了。
回到宿舍,门开着,我的心一紧,以为招贼了,轻手轻脚,推门进去。甄君坐在餐桌前,翘着二郎腿,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菜都快凉了。敝人以为兄台不回来吃饭了呢!”
我忘了。我曾给了甄君一把钥匙。
四
临近春节,边缘团场的偏僻,阻挡不了人们过节的热闹。不大的小镇,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街道比以前干净了,两旁的路灯杆子挂上了中国结,一排排红灯笼,一排排彩旗,一眼望去,蛮喜庆的。街上到处都是卖鱼的、卖肉的、卖糖果的、卖春联的、卖蔬菜的……偶尔,还能见到在外地工作回边缘团场过年的倩哥倩女。不是星期天,小镇的巴扎也热闹非凡。
单身小伙逛巴扎购买年货,不讲究,就是一会儿工夫的事儿,看上了买,买上了走,至于价格,似乎不太关心。可跟着甄君逛巴扎,那是正儿八经地逛,熬人哦。
甄君在边缘团场的名声不太好,老百姓好像不太在乎。甄君往大街上一走,跟甄君点头的、握手的还真不少,骆校长说他是“无赖瘪三”,不太对嘛,他俨然是个草根名人嘛。
“那卖油的太坑人了,明明是假货,还不让人退,真气人!”
“算了,算了,说不过人家,等于丢了几十元,认倒霉吧。”
前面一对小夫妻一人推着一辆自行车,丈夫的车上驮满了年货,妻子的车把上挂着一桶清油。他们的对话引起了甄君的注意。他快走几步,上前道:“不好意思,我刚才偷听你们讲话了。你们买的清油是假的吗?”
小夫妻刚从内地来,有可能第一次在边缘团场过年,他们不认识甄君,把厚脸皮的甄君,瞧得羞赧。看甄君不像坏人,夫妻俩交换了一下眼色。丈夫说:“我们回去用油炸肉丸子,冒白泡,有浓浓的异味,根本用不成。”
“那好,我去和你们退。那卖油的在啥子地方?”
小夫妻俩半信半疑。妻子说:“那卖油的可霸道了。我们跟他理论了几句,他就摆开架势打人呢!”
“不怕!我就怕他不打人!”甄君从车把上拿下油,“走,找他去!”
小夫妻调转车头,跟着甄君,往巴扎上走。
一辆小型货车停在巴扎入口对面,满满的一车油,一彪形大汉正在吆喝:“清油,清油啊,55元一桶,便宜卖了啊。”
甄君把手里的清油往车上一顿,说:“老板,我要退油。”彪形大汉一怔,细细瞅了甄君几秒钟,拉着脸,提过油,掂了掂,说:“你这油开封用过了,不能退。”
“你的油质量有问题,为啥子不能退?”
“人家买回去都用得好好的,怎么你买回去就有问题?不退不退。”
“你的油有问题,不退也得退。”
“你说说,我的油有什么问题?”
“我没仪器检测,啷个讲得出来?但这油炸东西冒白泡,有异味,应该是质量问题吧?”
“你把油的清香味说成异味,再好的油也有质量问题。我看啊,不是我的油有问题,而是你的脑袋有问题吧?”说完,彪形大汉自鸣得意,哈哈大笑。
甄君非常沉得住气,说:“我脑袋没问题,是你脑袋有问题。你卖劣质油给老百姓,不管老百姓的身体健康,赚昧心钱,不仅你的脑袋有问题,而且你的心也有问题。”说完,甄君表情严肃,摸着自己的胸口。
“起开,起开,这油有不有问题我管不了,这油不是在我这儿买的。我对你没印象,这油绝对不是我的。”彪形大汉耍赖,不再理甄君,开始吆喝:“清油,清油呢,便宜卖了,55元一桶。哎,走过路过,不能错过,过了这店,没那一村,清油,清油呢,便宜卖了,55元一桶,哎——”
甄君不恼,跟着彪形大汉吼开了:“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劣质油啊。别说55元一桶,就是白送,也不能要,拿回家吃死人,人家不偿命啊。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大过年的,小心别上当啊。”
甄君这么一吼,还蛮有号召力的。一些过往的人,围上来问甄君是怎么回事。甄君不厌其烦,一个一个地交代:这油不能买。
一个小时,彪形大汉一桶油没卖出去,央求道:“老板,我服你了。这桶油我退,退了你赶快回家,该干嘛干嘛去吧。”彪形大汉掏了55元递给甄君。
甄君接过钱,打发小夫妻回家。我以为这事完了,哪知甄君回转身,对彪形大汉说:“你这油不能在我们团卖了。”
“不能——卖了?你是工商所的?”
“不是!”
“不是?不是你有这个权力?不是能管我做生意?”
“我不是工商所的,但我是消费者,你卖的油是劣质油,损害了消费者的利益,啷个没有权力管?”
“你是消费者,你是个球?不撒泡尿照照,瞧你个屌样!”彪形大汉晃晃饭碗大小的拳头,“起开,别影响我做生意,不然叫你尝尝我的厉害。”
卖油老板人高马大,我怕甄君吃亏,拉拉他的手,让他少管闲事。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家虎背熊腰,威风凛凛,甄君矮矬矮矬,没三泡牛屎高,能打得过人家?再说,又不是为自个的事儿,跟人家怒目相对,剑拔弩张,何必呢?
卖油老板讲理,甄君讲理;卖油老板骂人,甄君抓到了痒处;卖油老板要打架,甄君兴奋了,他变色龙似的,没了平常儒雅的模样,叉着手,回敬道:“格老子,娘卖逼,你卖黑心油,还有理了。今天老子就不认这个邪,你要打架是不?”他捏着他的小拳头,晃晃,拉开架势,“格老子,娘卖逼,你要文打,还是武打?”
卖油老板火了,拳头攥得紧紧的,说:“你妈的逼,讲,文打怎样?武打如何?老子陪你玩到底。”
吵架声惊动了赶巴扎的人,哗啦啦地围了一大群。在大庭广众之下,甄君格老子娘卖逼地吵架,兴头很高,我的脸面过不去,生怕遇见学校同事,我死死挽住甄君的胳膊往外拉。
卖油老板见我胆怯,胆儿壮了很多,上前稍稍搡了甄君一把,说:“四川佬,说啊,文打怎么的?武打怎么的?”甄君见卖油老板敢动他,掰开我的手,把我搡到一边,骂道:“格老子,娘卖逼,文打就是……”围观的人见彪形大汉动手,哗的一下,把我和甄君围到中间,一人接过甄君的话,“文打,就是我们一个人一个人轮流打你,武打呢,就是一哄而上,拳打脚踢扁你。小子,你不是很狂吗?选哪样?”
卖油老板见势不妙,声音轻了很多:“好啊,好啊,你们仗着人多,欺负外团来的生意人。这生意我不做了,还不行吗?”他关好车厢门,上了驾驶室,发动车,开走了。开出二十米,嘎地刹住,彪形大汉探出头,恶狠狠地说:“妈的逼,四川佬,我认识你了,你不要出边缘团场,出了边缘团场,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你记住了!”
甄君猛地窜了出去,拔腿追上前,吼道:“格老子,娘卖逼,老子现在跟你走,看你啷个打死老子?”彪形大汉一看甄君要拼命,一脚油门,溜了。
彪形大汉狼狈逃了,围观的人蜂拥而上,团团围住甄君,热烈地鼓起掌,夸奖甄君做得好。甄君又恢复了儒雅的模样,对着鼓掌的人,嘴里嘟囔着,声音淹没在掌声中。我站在他旁边,听了个满耳朵。他说:“敝人只不过按照圣人的话做罢了。惭愧!惭愧!”
这件事花了我们一中午时间,我和甄君在巴扎小吃店吃了饭,又采购了一些年货,回宿舍,甄君下厨,我上网。
晚餐,甄君加了两个菜,又免不了喝酒。喝了酒,甄君提议,背诵《论语》比赛。
我笑,说:“兄台背诵《论语》,有童子功,跟我比赛,不觉得欺负人么?”
甄君说:“兄台过谦!通过几次比赛,敝人的童子功,已比不过兄台的降龙十八掌了。敝人越来越肾亏,兄台却越战越勇。惭愧!惭愧!”
甄君的夸奖,说的是酒话,但我听了,像酒精融入了血液,特舒服。跟甄君住一起,喝了酒,他总要跟我背诵《论语》比赛。于是,我私地里用了心,温习了无数遍,直把《论语》背诵得滚瓜烂熟,甚至倒背如流。
“真要赛赛么?”我说。
甄君说:“,赛嘛,赛。孔老圣人说:‘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兄台即使背不过敝人,敝人也绝不会笑话兄台的。”
我微笑,说:“兄台有如此雅兴,虽有孔老圣人‘食不言,寝不语’的教导,但兄命难违,我怎敢不奉陪?可我有个提议,不知兄台接受否?”
“兄台请讲!”甄君说。
我说:“咱一章一章背过,一节一节背过,一句一句接龙过,今天晚上,”我对着窗户一揖,好像孔老圣人在天上看着我们,“我们来个新鲜的,倒着背,如何?”
“啷个倒着背?”甄君有些吃惊。
我说:“我们不可能像三国的孙松,过目不忘,逐字逐句,倒背如流。但我们可以依倒背故事,从尾到头,一节一节背诵,如何?”
此时,小格在QQ上,嘟嘟嘟呼我。甄君一挥手,说:“请嫂夫人参加吧!”
小格通过视频,可对狭小的客厅一览无余,犹如身临其境一般。小格嚷道:“哎呀,这么丰盛,不请我!”
甄君对着视频挥挥手说:“嫂夫人远在省城,不能邀请,敝人深感遗憾!但通过视频,见了嫂夫人,就如同亲见了,敝人幸甚!嫂夫人请了!”
小格说:“兄台是我家木头的哥们,见面不必客气,随意才好。”
“敝人要和兄台赛背《论语》,这次的规则不同,要倒着背,请嫂夫人做个见证!”甄君对着小格说。
我说:“兄台请!”
小格说:“如此雅事,我岂能错过?恕我肤浅!兄台请!”小格对着我扭扭腰身,“木头加油!”
甄君不客气,沉吟了一会儿,亮开嗓门,朗声道:“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我迅速接过他的话,非常夸张地摇头晃脑:“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
这回轮到甄君结结巴巴,节节败退了,背到《微子篇》,他已被罚了五杯酒。甄君仰头喝下第五杯,皱眉挤眼的,哈了一口气,说:“兄台厉害,敝人甘拜下风!”
我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兄台,继续呗!兄台请!”
“‘唯酒无量,不及乱’,再喝,敝人就要醉了。请兄台放敝人一马,谢谢!”甄君说。
小格替甄君求情,说:“木头作罢吧,兄台已不胜酒力,就此打住吧。木头,聊聊别的嘛!”
我说:“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小格提出聊聊别的,行,我背诵孔老圣人这句话,试探一下甄君,能不能谈谈白天发生的事儿。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兄台有话尽管说,我们‘以友辅仁’嘛。希望兄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好!”甄君说。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字没出口,小格打断我道:“哎呀,不是说要聊别的吗?怎么又子曰子曰的了?”
“男人说话插什么嘴?”我不失威严,“妇道呢?嗯?”我用眼睛挑了一下摄像头。
小格冲我做了一个妩媚的鬼脸,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从左嘴角到右嘴角,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然后,用手掌抹了一下脖子,嘴里发出“呃”的一声,不做声了。
甄君绝倒。
我得了意,脸上的表情肌拉动了一下,故作严肃,摇头晃脑,徐徐吟道:“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吟罢,我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兄台正值壮年,我奉告兄台,今天之事,兄台血气方刚,戒之在斗。”
“你们打架了?”小格在视频大声嚷道。
“嫂夫人莫急,听敝人慢慢道来。”甄君一揖,慢条斯理,“今天在巴扎上,碰到一卖假清油的,我们把他赶走了。”
小格轻轻拍着胸,做紧张状:“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们打架了呢?”
我乜斜了一下视频,小格又在嘴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呃”的一声,抹了脖子。
“兄台听好,”甄君一揖,“今天之事,假如敝人用子曰圣人曰能够解决,敝人绝不会爆粗口,甚而面目狰狞,还要动粗。敝人知道,此种行为,有辱斯文,但对非常之事采用非常之手段,”甄君的脑袋摇得像吃了摇头丸,“迫不得已!迫不得已!”
“什么迫不得已?这事由工商部门管,兄台作为消费者,有举报的权利,没有行使权力的权利。如果今天不是大伙儿帮你,这会儿也许兄台正躺在医院里抢救呢。哪有闲情喝酒?”
“敝人鄙陋,”甄君眯缝着眼睛说,“不能领会兄台雅意,望兄台赐教!”
“岂敢!岂敢!”我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说,“民间有些丑陋现象,政府也无能为力,凭兄台一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掌权力之印,靠三寸不烂之舌,作武夫打架之态,焉能杜绝?倘若今日之事,遇一亡命之徒,兄台岂不白受皮肉之苦?依我之鄙见,兄台以后遇到此等事情,切切三思而后行,或举报,或等闲视之,不可鲁莽行事,免得惹火烧身,悔之莫及。”
“兄台好意,敝人心领;但兄台高见,敝人不敢苟同。说啥子惹火烧身,道啥子悔之莫及,不是敝人狂妄,敝人的人生字典里,还查不到‘惹火烧身,悔之莫及’八个字呢。敝人是书生不假,但常以孔老圣人的话作为接人待物之准则,见不公平之事,焉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今日之事,没有好心人帮忙,那个混蛋,”甄君不小心爆了粗口,觉得这种场合不妥,嘴角撇了撇,改口道,“那厮,不,那人胆敢动粗,敝人也不好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今日之事,大伙不帮忙,假使敝人头破血流,鼻青脸肿,能换来大伙儿的健康免受损害,有何不可?如若不测,最不济横尸二人,流血五步,有何可怕?若要吵架,敝人正抓痒处,定要奉陪到底呢。”
“吵架打架,我不赞成。我之鄙意,这种事能躲则躲,犯不着跟粗人一般见识,影响心情;更犯不着在大庭广众之下,学泼妇作河东狮吼,斯文扫地。不公之事,兄台管了,没人说兄台是英雄;不管,也没人说兄台是孬种。”我做了一个停的手势,“好了,好了,我说的够多了,就此打住,子游说得好:‘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我意犹未尽,喝了一小口酒,狠狠地把酒杯顿在餐桌上,加了一句,“兄台做了不少好事,却落得个‘无赖瘪三’的‘雅号’,我为兄台叫屈啊!”
“敝人傻么?”甄君指指自己的脑子。
我摇摇头。
“敝人不傻,娘卖逼的,谁们骂敝人‘无赖瘪三’敝人心里有数。格老子的,娘卖逼的……”甄君拍案而起,情绪激动,还要骂下去。小格在视频里咳嗽了一声。甄君反应过来,立即恢复斯文状态,说:“失态了!让兄台和嫂夫人见笑了!请兄台和嫂夫人见谅才好!”
他拍拍脑袋:“让敝人理理,刚才兄台说边缘团场有人骂敝人‘无赖瘪三’,是吧?”
我点点头。
“刚才敝人说了,谁们骂敝人‘无赖瘪三’,敝人心里有数。”
“怎么有数法?请兄台说来听听!”小格不愧是我未来老婆,见我懒得说话,甚解我意,替我问道。
“损人利己而被敝人修理过的人骂敝人‘无赖瘪三’。兄台,不是敝人说,这种人里,你们学校的骆校长算一个。”
我一愣,睁大眼睛,欲要争辩,但仔细想想,争辩就是说瞎话,眼帘慢慢垂下,端起茶杯喝口茶,掩饰我的不置可否。
“木头学校的骆校长为啥骂兄台?”小格好奇。
“骆校长为啥子骂敝人?”甄君拿出手机看看表,时间尚早,清清嗓子,“时间早着呢,请兄台和嫂夫人听敝人慢慢道来。”
“骆校长家有一亲戚做豆腐的,姓杨,单名一个嫣字,住团部附近。向兄台和嫂夫人声明一下,开始,敝人并不晓得杨嫣是骆校长的亲戚,后来才晓得,杨嫣是骆校长亲弟弟的老婆。杨嫣用三轮车拖着豆腐,走家串户,团部,团部附近的连队,都卖,天天如此。
“一天,我买了杨嫣一公斤豆腐,无意中问她,这是食品,要进口的,有健康证没有,卫生达标吗?她哈哈一笑,很爽快,说做了几年豆腐,没听说做豆腐还要健康证的,卫生达不达标,团部和连队的人,吃了几年了,没人吃出毛病。敝人讲,没人吃出毛病,只是暂时的,你没得健康证,就是违规生产,这豆腐是不允许卖的。杨嫣的脸一拉,骂敝人是神经病。
“过了几天,杨嫣又去六连卖豆腐。敝人问她,办了健康证没有?杨嫣眼皮都不抬,懒得理敝人。敝人对来买豆腐的职工说,她没有健康证,谁晓得她有没有传染病,这豆腐不能吃。买豆腐的职工一听敝人说得有理,不买了。杨嫣在六连一公斤豆腐都没卖出去,推着三轮车,骂骂咧咧地走了。杨嫣是个女人,敝人不跟她一般见识,好男不跟女斗嘛。不然,说起吵架,可抓到敝人的痒处了。
“好长一段时间,杨嫣没来六连卖豆腐。敝人以为,她停产办健康证去了。有一天,敝人去团部办事,又遇到杨嫣卖豆腐。敝人问她,有健康证没?杨嫣说,关你屁事。敝人对买豆腐的人说,她这豆腐不卫生,不能买。杨嫣狠狠地瞪了敝人一眼,骑上三轮车,走了。她当着消费者的面,不敢骂敝人,只好一走了之。
“敝人见她的三轮车上,拉着两屉刚出来的豆腐,她不可能拉回去倒掉,她甩开敝人,还要卖。敝人想,不行,今天一定得盯紧她。敝人骑着自行车,紧紧地跟在杨嫣后面。她停敝人停,她走敝人走,有人买豆腐,敝人劝买豆腐的人,这豆腐不能吃。敝人跟着杨嫣转了大半天,她两屉豆腐好端端的,一公斤也没卖出去。
“豆腐卖不出去,杨嫣的脾气却好得不得了,她没事一般,骑着三轮车,一边走一边叫卖,没人买豆腐,她好像也不在乎。她骑一段距离,还回过头看看敝人跟上了没有。
“敝人当时啷个能想到,杨嫣这个粗鄙的农妇,也能炮制王熙凤的相思局,她骑进团部一条小巷,回头看敝人离她有段距离,停下来打了手机,然后开始叫卖。
“不一会儿,有辆摩托车突突开进小巷,敝人刚好靠近杨嫣。杨嫣突然大喊,抓流氓啊,光天化日之下,他耍流氓吃我豆腐啊!抓流氓啊!那辆摩托车嘎地,恰巧在敝人和杨嫣跟前停下,下来两个男人,不由分说,大打出手。敝人双拳难敌四手,躺进了医院。
“敝人报案,边缘团场屁大个地方,警察很快就找到了打敝人的人。那两个打敝人的男人,毫不避讳他们打了敝人,说他们那天刚好路过那条小巷,听见有女人求救,见敝人光天化日欺负女人,义愤填膺,才动的手。杨嫣又死咬着敝人耍流氓吃她豆腐,警察找不到证据,只让打人的人象征性地赔了点医疗费。敝人的犟脾气上来了,不服警察处理,没要那点医疗费。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敝人有时间细细思考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越思考越不对劲。敝人感觉,这是个圈套,是杨嫣设计好的。谁叫敝人多管闲事,砸人饭碗呢?
“敝人伤好出院,雇了小工帮着干地里活路。敝人盯杨嫣卖豆腐。有了上回的经验,只要杨嫣拐进小巷,敝人站在小巷口,离她远远的;她满口喷粪,敝人竭力憋着不还口,离她远远的,连续盯了一个星期,杨嫣愣是没有卖出一块豆腐。
“敝人想,杨嫣慌了,不然,她不会请人说好话求情,说上回她不好,不该那样做,晓得错了,道歉赔钱都行,不要盯着她了。敝人不答应,敝人这样做,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报私仇,而是为了大伙儿的健康。她办了健康证,万事皆休,不办健康证,敝人会盯到底。
“杨嫣请人求情不成,就搬出了你们的骆校长。这个时候,敝人才晓得,杨嫣——你们骆校长亲弟弟的老婆。
“骆校长在敝人家,软硬兼施,敝人这人,迂腐惯了,啷个会吃他那一套。骆校长说不通,威胁敝人说,他在边缘团场不管黑道白道都有朋友,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那时,你走在路上磕着碰着了,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敝人一听,站起身来,向孔子像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兄台去过寒舍,寒舍供了孔子像的。敝人拜过吾师,然后不冷不热,不软不硬,说:吾师说过:‘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敝人怕你们骆校长不理解圣人之意,后面加了一句:不就住院吗?敝人害怕再住不成?
“杨嫣叫这个那个出面,就是不去办健康证,为啥子?
说到这儿,甄君故意卖个关子,吊我和小格的胃口。我盯着他,学着他的四川腔:“为啥子?”
“兄台和嫂夫人猜猜嘛!”
“怕麻烦呗!”小格猜。
“错!”
“怕花钱吧!”我说。
“错!”
“猜不着,兄台讲嘛!”小格像模像样地学着四川腔。
甄君的眼睛眯着一条缝,右手很得意地一挥,说:“他们一家子都有乙肝病,办不下来健康证嘛!”
“啊!幸亏兄台认真,不然,边缘团场吃了他们家豆腐的职工,怎么得上乙肝的,还不晓得哦!”小格说。
我竖起大拇指,夸奖道:“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兄台可谓君子人也!”
甄君说:“哪里!哪里!兄台过奖,敝人山野村夫,一‘无赖瘪三’而已!”
五
春节过后,学校开学,骆校长探亲回来,得知我收留了甄君,心里很不痛快。他附加了一个马上叫甄君搬出学校单身宿舍的条件,我才拿上了学生寒假补课的津贴。
迫于骆校长的压力,我要求甄君搬出学校的单身宿舍。甄君死皮赖脸地,说现在虽是春天,但春风料峭,天气很冷,等天气暖和,他再出去租房。
骆校长三天两头催我叫甄君搬出去,我亦催逼甚紧,甄君满不在乎。有时我催得过急,他瞪着眼睛,说:“兄台,叫他姓骆的亲自跟敝人讲嘛!”
我把甄君的意思对骆校长说了。骆校长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说:“那个无赖瘪三,算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亲自跟他说话。小李,你告诉他,我忙着呢,没空和他啰嗦,叫他赶快搬,学校不允许闲杂人员住教师单身宿舍。”他批评我道,“小李,惹麻烦了吧,我以前跟你讲,你不听,请神容易送神难,知道厉害了吧?小伙子,吸取教训吧。他那样的人,你能惹得起?”
骆校长的话,我不敢传给甄君。我知道甄君的臭脾气,惹恼了他,不是闹着玩儿的。催了我N次,骆校长见不管用。他自己不出面,派后勤赵主任去赶甄君。赵主任到我宿舍,刚表达让甄君搬的意图,就被甄君骂得狼狈而逃。
甄君赖到三月,没人催他,他自己就在六连租好房子,搬走了。骆校长嫌我办事不力,对我的偏见更深了。
校长对我有看法,同事们也不敢亲近我。我在学校陷入人际关系“泥淖”,混得不太如意。我的情绪低落之极。正当我孤独难耐时,小格来边缘团场了。
小格吃了豹子胆,背着她的父母亲,复印了户口本,开了证明,是来边缘团场和我过日子的。小格瞒天过海之术,瞒过了她父母,也瞒过了我,她每天晚上跟我视频,从没透露过她的心思,当真实的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一时不知所措。
得知小格到来,甄君比我还高兴。他忙不迭召集朋友,在边缘团场最好的饭店,为小格接风洗尘。
席间,小格向甄君和朋友们宣布:她来边缘团场,是和我结婚的。
第二天,小格催促我领证。我向骆校长请假。骆校长问我什么事儿。我说未婚妻来了,要去阿拉尔市领证。骆校长对我有偏见,但听说去阿拉尔市领结婚证,还是蛮关心的,立即开了单位证明。
我和小格在团部等去阿拉尔市的公共汽车。甄君不知从哪雇了一辆红色的北京现代,用塑料花和气球作了装饰,俨然一辆迎接新娘的婚车。甄君西装领带,打扮一新,见到我和小格,打开车门,用浓浓的四川腔吟唱道:“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请新郎新娘上车,并祝新郎新娘幸福美满,早生贵子!”说完,煞有其事地往我们头上撒了一些彩纸片。
我和小格感激不尽。一路上,甄君有说有笑,幽默风趣,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我和小格只觉得是一瞬间。
到了阿拉尔市,我和小格去快照照相馆照结婚照,甄君说,他先去民政局打个前锋,问个虚实,然后在民政局的门口等我们。这样可以节约时间,领了证逛逛阿拉尔市。他在一个十字路口下了车,向我们挥挥手,顺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我们的司机是位老兵团人,对阿拉尔市熟悉得很,他给我们找了一家物美价廉的照相馆。照相馆刚开门,我们是第一位顾客,老板高兴,收了半价,我们等了一刻钟,取到了结婚照。小格出了照相馆,说:“早知道老板这样慷慨,我们照个婚纱照就好了!”
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资本家的小姐天生就爱剥削劳动人民!”
小格搂住我的脖子,温柔地吻了我一下,整个身体吊在我的脖子上,说:“胡说什么?罚你抱我到车上!”
在民政局办公大院,我们车未停稳,听见甄君熟悉的吵架的口头禅:“格老子,娘卖逼,老子说你啷个了……”我心里说声不好,下了车,往办公大厅跑。在办公大厅,甄君左手叉腰,右手食指指着里面的办公人员,满口溅沫,骂得正欢。
我上前拦住说:“兄台,兄台,不管谁惹着你了,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看我薄面,请息怒,不要发火跟人吵架,好不好?”
小格跟着跑进了办公大厅,说:“兄台,息息怒,今天是我和木头的大喜日子,吵架多不好!”
甄君余怒未灭,说:“格老子,”他觉着当小格的面骂粗话不好,调整了一下情绪,“敝人来民政局打听领证窗口,找到了地方,等你们照了结婚照过来,不用麻烦问人,领了证就走,不耽误时间,办了证,敝人还要带你们转转阿拉尔市,特别是那个生态苗圃,很值得一转的。”他指着身边这个窗口,“敝人找到这个领证窗口,敝人问他领证是在这儿吧。他不把敝人当人,头也不抬,盯着电脑一动不动,敝人伸长脖子一看,人家正玩游戏呢。敝人好心好意地说,上班玩游戏不好,影响政府形象。敝人没发火,他先发火了,说什么玩游戏啷个了,你管得着吗?格老子的,娘卖逼的,老子就要捋捋老虎胡须,摸摸老虎屁股,这事老子管了,并且管定了,”他指着里面那个工作人员,“格老子,娘卖逼,去,把你们领导喊来,老子要问问你们领导,纳税人供你们吃供你们喝,就是恁样给纳税人做事的?”
工作人员自知理亏,拉着个脸,不敢还口接腔。
我趴在窗口,用手拨拉甄君,对工作人员说:“对不起,这位兄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替他道歉!”
甄君拉开我,说:“兄台,你恁样讲,就是他上班打游戏对了,敝人纠正他错了。他作为政府工作人员,上班打游戏,他不向我们道歉,兄台向他道歉,啷个讲?”
我说不过甄君,把他推了推,向司机使了一个眼色,小格又劝了甄君几句。甄君被司机拽着,很不情愿,骂骂咧咧的,往门口走去。
我和小格领证,并没有选黄道吉日。领证窗口,只有我和小格。我把手续递了进去,工作人员翻了翻,问:“女方的户口簿呢?”我答非所问:“有复印件呢!”
“复印件不算数。没有户口簿原件,按照规定,这个证不能办。”他把手续扔了出来。
我说:“我们的情况比较特殊,同志,请您高抬贵手,给我们办了吧!”
“这是规定,知道不?你们的手续不全,没法办,知道不?”
“我是省城的,不是边缘团场的,回去一趟很麻烦,同志,麻烦您,通融一下嘛!”小格慌了,央求道。
“不要说了,你们说破嘴皮都没用,这是规定,手续不全,我不能办,知道不?”
我说:“同志,请您消消气,刚才那位兄台惹您生气了,我替他道歉,请您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生怕甄君在门外听见,把声音放得很低。
“这个证对我们很重要,有些情况不便在这儿说,同志,请您帮帮忙呗!帮我们办了吧!”小格在旁帮腔。
那位工作人员很不耐烦地摇着头,任凭我们说啥,不再搭理我们。
我和小格沮丧地离开了领证窗口,出了大门。
甄君很关切地迎了上来,见我们的情绪不对,问:“没领上证?”小格“嗯”了一声。
甄君一听火了,甩开我们,在门口就开始破口大骂:“格老子的,娘卖逼的,啷个意思?老子讲你打了游戏,你就要马上报复老子的兄弟,啷个意思?格老子的,娘卖逼的,今天你跟老子讲清楚,讲不清楚,老子跟你没完。格老子的,娘卖逼的……”
我慌忙上去拉甄君,甄君一甩胳膊,差点把我搡倒在地。我知道他的无赖脾气上来了,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小格扶住我,跟了进去,可无法劝住甄君。甄君能想到的脏话,都骂了出来。那位工作人员招架不住,怒目圆睁,双拳紧握,要跟甄君拼命。甄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隔着窗口,骂得更难听了。小格听了臊得慌,受不了,悄悄回车上了。
甄君在办证大厅咆哮,惊动了民政局领导。
在领导办公室,领导弄清了事情的原因,说:“我们的工作人员上班打游戏,这是我们的不对,我代表民政局向你们道歉。”他抖抖我的手续,“但这位同志领证的手续不全,我们的工作人员按照相关规定,不予办理,是正确的,不存在这位同志所说的挟私报复。”
“领导,我们的情况比较特殊。我的未婚妻是省城的,她家怕孩子受苦,不同意她来团场工作,您看能不能特事特办,通融一下。”我说。
“呃,这个,没有手续,真办不了。如果能办,我们就办了,这是好事嘛!可你们手续不全,不好意思,请回吧!”领导很客气,送我们出门时,强调了一句,“如果办了,有了问题,上面追究下来,我们负不了责,请包涵!”
结婚证没领成,我和小格没有心情逛阿拉尔市。欢喜而来,失望而归。甄君把所有责任都揽在他头上,一路上向我和小格道了不知多少歉。
到了团部,我要付车费,甄君死死抓住我的手,“这辆车,是敝人包的,让兄台付钱,敝人的脸要不要了?”他把我往学校的方向推,“走吧走吧,带着嫂夫人回去休息,今天累了一天,事没办成,是敝人的不是,敝人改天去家赔罪。”
第二天去学校上班,同事们都向我贺喜,我给他们散发了喜糖,他们不依,强烈要求我请客。我说我家徒四壁,一穷二白,抱歉,请不起大家。同事们说,不需要你出钱,我们可以凑份子嘛。
我回家跟小格商量。小格说:“同事们的美意,我们心领了。但为我们办事,我们不出钱,反而让同事们破费,多不好意思,喜宴,就不要办了吧!”
我向同事们说了小格的意思。同事们见我家小格不同意,也不好勉强的。大家以为我和小格领了结婚证呢。
小格在家里待了一个多月,闷得慌,她想出来工作,去学校教书。我拿着小格的大学毕业证,向骆校长申请。骆校长的脑袋摇得像得了癫痫,说:“小李,你是知道的,学校已经超编了。学校没办法安排,你想想别的办法吧。”笑话,学校超编,怎么每年都招人?有些课不是还没开起来吗?但人家不同意,我不好挑明,我和甄君来往密切,一定得罪骆校长了。
学校安排不了,小格又不愿意待在家里吃闲饭,我很发愁。小格倒是很乐观。她跟我商量:“木头,我喜欢孩子,我们自己开个幼儿园,行不?”
开幼儿园是个好主意,边缘团场的公办幼儿园已严重超员,私人投资开幼儿园,团里一定赞同。可资金从哪来呢?我忧心忡忡:“开幼儿园?咱吃饭都困难,哪有那么多钱开幼儿园?别开玩笑!”
“不开玩笑。钱嘛,”小格拍拍口袋,“是有的,”她像变戏法似的,对着手哈了一口气,“叮当叮当,木头,你看这是什么?”她从口袋取出了一张银行金卡。
“银行卡。”
“你猜里面有多少钱,木头?”
“一万。”
“唔——”小格摇摇头。
“两万?”
“不会吧。只会一万一万地加,你大胆地往上涨么?”
“十万。”我咬着牙,蹦出了两个字。
小格还是摇头。
“一百万?”
“一百万,太多。这卡里面,不多不少,一百万除于二刚刚好。”
“五十——万?”这三个字,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的,五十万。这是本美女的体己钱。爸妈以前给的零花钱,本美女一直舍不得花。这下可好了,派上大用场了。”
五十万,办个小规模的幼儿园绰绰有余了。我一下子抱起小格,转了一个圈,狠狠地亲了她一口,说:“同事们要吃我们的喜宴,你揣着五十万还说没钱?现在要办幼儿园,一下子拿出五十万,同事们不说闲话吗?”
“好钢花在刀刃上。找不到工作算了,本美女自己当老板,自己给自己打工,不很好吗?至于同事们吃喜宴,本美女不拿钱,当然是有道理的。木头你看哦,公公婆婆,爸爸妈妈都不在本地,人家问起,我们怎么解释?总不能见人就说,啊啊啊,是这样的,木木的爸爸妈妈太远,小格的爸爸妈妈太忙,边缘团场太偏,一时半会赶不过来。你是独生子,我是独生女,我们两个举办婚礼,长辈们就是再远再忙,他们不来参加,能说得过去?解释多了,人家能相信?再说,我爸妈说不定在省城,正掘地三尺找我呢。”
“你不是说,你出门时,给他们留言了吗?”
“我这么久不回家,留言了,他们就不找了?”小格猛地拍了一下脑门,“不好,这钱不能花?我差点就暴露了,好险啊!”说完,她把银行金卡放在手心揉搓着。
“花卡里的钱,会暴露你?”
“嗯啦,”小格的脸上布满乌云,“高一时,我跟妈妈吵架,离家出走了一个星期,身上的钱花完了,拿着这张卡去取款机上取了几千块钱,晚上就被他们在宾馆找到了。后来,我与妈妈和好了,问她是怎么找到我的?她说,我花了银行卡上的钱,银行留有我的账号,警察追踪账号找到我的。”她拿着银行卡当扇子,扇了扇,“木头,这卡上的钱,我们不敢花啊!”
“不花,哪来的钱办幼儿园呢?你又那么喜欢孩子。”
“算了,还是找别的工作吧。这钱,真不敢花。花了,我肯定会被爸妈抓回去的。如果现在被他们抓回去,他们就会棒打鸳鸯,生生拆散我们的。”
“不会吧。你爸妈都是成功的商人,那么没素质?”我搂住小格,“咱俩现在生米煮成了熟饭,你爸妈忍心?”
“呵呵,”小格温柔地用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我的脑门,“我们没证,只是同居,这叫生米煮成熟饭?啥年代了?这个算啥?你呀你呀,真是木头!”
“这么说,煮熟的鸭子也会飞?小格还不一定是我媳妇?”
“你说——呢——”
“那那那,”我一把抢过小格手里的银行卡,扔在了床上,“这钱烫手,我们不要花,你在家好好待着,我养活你。”我把小格搂得紧紧的,生怕她飞了。
小格被我搂得喘不过气来,但满脸幸福,说:“我待在家里也闷,去团部超市找找看,他们招不招员工。”
“去超市打工,那多辛苦啊!”
“不怕,我爸妈创业时,把我扔在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也是兵团人,我从小吃过苦受过锻炼的。”
六
团部有家超市,是我的学生家长开的。超市本来不需要人,但家长听说小格为了爱情,放弃了省城的都市生活,被感动了,破例招了小格。
我刚参加工作,收入较低,小格在超市工作,薪水也不高,我俩挤在一居室的单身宿舍里,生活艰苦。
或一星期,或半月,或一月,甄君总要抽空来家做客。小格说她想要个宝宝,不让我喝酒了。我说我们没扯结婚证,生宝宝是违法的。小格说,她太喜欢孩子了,管不了那么多,大不了交罚款。我拗不过她,只得由她。小格决心已下,我也豁出去了。万一小格真有了宝宝,可以补个手续嘛,有什么好担心的?
甄君来家做客,我们在一起喝喝茶,背背《论语》,蛮快乐的。甄君在我们家一副君子相,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幽默风趣,小格很喜欢他。他那张臭嘴,骂人麻溜,说甜言蜜语,也讨人喜欢。他在小格面前,左一个嫂夫人右一个嫂夫人,小格听了好生受用。我几次纠正他,应该叫弟媳妇。甄君说他习惯了,称嫂夫人好,叫弟媳妇别扭。他不改口,我只好随他。
一天早晨,小格起床刷牙,爬在洗脸盆上干哕,呕了些清水,呕不出东西。我心疼地拍着她的后背,以为她感冒了,说陪她去医院。小格说:“我不是感冒,但医院一定要去。”
“不是感冒?去医院干嘛?”厨房的锅里熬着稀饭,好像溢出来了,我快步去关煤气灶。
“可能是……”下面的话没说完,小格又爬在洗脸盆呕起来。
“可能是什么?”我回转身,轻轻拍着小格的后背。
小格呕了好一阵子,仰起脸,满是幸福地看着我,说:“可能是咱的宝宝来了,宝宝给咱打招呼呢!”
“真的?”我一把抱住小格,疑惑地盯着她的脸。
“所以要去医院确定一下嘛!”
“嗯,好,”我牵着小格的手,出了卫生间,让小格在沙发上坐下,“轻点,慢慢地!”
“看你,”小格故意站起来,“我哪有那么娇贵?”
“别动,别动,让我想想,”我搓着手,在客厅转着圈,“我我我,先向学校请假。你呢,向老板请假。今天咱都不上班了,去医院检查。如果的确是宝宝来报到了,咱从医院出来,去巴扎买些东西,回来庆祝一下。对,晚上把甄君兄台请来,一块喝酒。”
“看你美的!”小格撒娇,嗔道。
去医院检查,果如小格所言,我和小格的宝宝来报到了。调皮的宝宝已经住在小格肚里一个多月了。
我和小格要做爸爸妈妈了。我俩出了医院,相拥着直奔巴扎,买了不少东西,另加两瓶250ml的伊力老窖。晚上,一定要请甄君来家庆祝庆祝。
我和小格请了假,中午我给小格加了菜。宝宝成心不让妈妈吃东西,稍微腻一点的东西,小格都呕得不行。
吃了中午饭,我快乐地拿起手机,拨通了甄君的手机。棉花已经捡完,他待在家里无事,不如叫他来露一手,我和小格好长时间没尝过他的手艺了。
“喂,兄台吗?今天晚上有空吗?我和小格想请兄台光临寒舍,有好消息告诉兄台呢!”我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对着手机兴奋地吼了一通。
“哦,李老师啊,我不是甄君,是郑昕妈妈。甄君在阿克苏市人民医院住院,今天晚上不能去你家做客,对不住噢!”
“什么?郑昕妈妈?甄君兄台住院了?在阿克苏人民医院?什么时候?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通知我们?”
“在阿克苏人民医院住一个多月了。甄君住院,他不让告诉你们,说不要让这样的烦心事影响你们的蜜月。他睡着了,听手机响,我一看号码是您的,偷偷拿出来,在病房走廊里跟您通话呢。要是他醒着,他一定不会告诉你们他住院了。”
“兄台得了什么病?在阿克苏住了一个多月,还没出院,很严重么?”
“唉,说来话长,在电话里说不清,等他出了院,再跟你们说吧。好了,我回病房看他醒了没有。他醒来就要喝水呢。我挂电话了。”
小格就在我身边,听说甄君住院了,急切地问我甄君生了什么病。我说郑昕妈妈没说。
甄君住院的消息,冲淡了我和小格的喜悦。我颓然坐在沙发上,问小格,甄君多久没来家做客了。小格掐着手指算了算,大概一个多月吧。一个多月,甄君没有消息,我和小格不管不问,根本想不起来关心一下。在我们家,甄君来,甄君走,稀松平常,好像他像兄长一样地关心我们,是他分内的事儿,而我们却可以把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比如今天的好消息,我们对别人要守口如瓶,可又要与人分享,这才想起了甄君。
我和小格商量,决定去阿克苏人民医院探望甄君。如果知道他住院,都不去探望一下,我们怎能对得住甄君对我们的好?
我向学校请假。骆校长问我去阿克苏市做什么。我自然不敢告诉他是去探望甄君,只说小格不舒服,需要上阿克苏市的大医院检查。
在阿克苏人民医院见到甄君,甄君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他见到我和小格,愣怔了好久,眼圈一红,搂着我们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郑昕妈妈在旁,不断地擦着眼泪。
良久,我和小格小心翼翼地扶甄君坐在病床上。我责怪道:“兄台贵体欠安,怎么不吭一声呢?”小格用手肘碰碰我,我会意,不做声了。她问:“兄台贵体违和,需住恁久的院?”
“他……”郑昕妈妈下面的话没说完,被甄君挥了一下手,止住了。他说:“敝人偶沾微恙,兄台和嫂夫人不辞劳累,百里探视,有劳兄台和嫂夫人了。至于敝人微恙,不值一提,请兄台和嫂夫人放心,不久即可康复出院的。”
小格的妊娠反应很厉害,我只请了一天假,我们俩陪了甄君几个小时,便返回了边缘团场。
过了半月,甄君出院了。甄君出院那天,我上完课,偷偷地溜出学校,小格由于妊娠反应,没去超市上班了,待在家里呢。在团部接到甄君,我和小格要为他接风洗尘,郑昕妈妈说:“谢谢,谢谢李老师!他刚出院,还是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吧!”甄君也不让我和小格破费,执意不肯。他向来说一不二,我们只好随他。团部离六连不远,甄君提出,不要坐车,走路回家,顺便散散心。
小格需要锻炼,巴不得呢,大声说好好好。我们一行四人,缓缓地向六连走去。在路上,甄君碰上了熟人,耷拉着脑袋,不好意思的样子;熟人见到了甄君,也没有以前热情,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我一门心思都在甄君身上,路人的反应,哪能看出来?
在六连路口,有一班人聚在那里,我以为是来迎接甄君的六连职工,心想,六连的职工蛮有人情味的嘛。待我们走近,连长横在路中间,伸出右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他面无表情,不阴不阳地说:“你强奸妇女,伤风败俗,六连有史以来,从没发生这么丢人现眼的事。经连部决定,你,甄君,不能住六连了。”
郑昕妈妈听了,非常激动,说:“你们这班龟儿子,血口喷人,他强奸谁了?有什么证据?”
连长侧过身,看看郑昕妈妈,望着他那一班人,指着甄君,皮笑肉不笑地说:“大家说,他强奸谁了?”连长那班人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人说:“寡妇嘛,耐不住了,欠日!”有人附和:“那叫爽啊!”那班人不知羞耻地哄堂大笑。
郑昕妈妈气得浑身发抖,颤声说道:“你们,你们,你们……”连长那班人流里流气,满嘴污秽,假如小格不在身边,我明知打架吃亏,也要揍他娘的。可小格有孕在身,我不能鲁莽行事。
甄君出奇地镇静,他拉住郑昕妈妈,摁住我,声音不大,却很威严,说:“回团部!”小格挽着甄君的胳膊,我和郑昕妈妈跟着,身后传来哄笑声,口哨声。
回到团部,甄君说:“兄台,嫂夫人,刚才说要为敝人接风洗尘,还算数么?”不等我开腔,小格急忙接过话,说:“算算算,什么时候都算。兄台看哪家饭馆适合?”
“敝人看四川小炒就蛮适合的。我们去四川小炒,兄台,你看如何?”
我说:“兄台请!”
在四川小炒坐定,我陪甄君和郑昕妈妈说话,小格点了七八个小炒,要了两瓶伊力小老窖。甄君说:“知敝人心者,嫂夫人也!”小格说:“兄台康复出院,我和木头甚感欣慰,饮点儿酒,活跃气氛,叙叙久别之情!”
甄君说:“谢谢兄台和嫂夫人!”我发现他的眼眶里有亮晶晶的东西。
上了菜,甄君提议,先吃饭后喝酒。甄君只要高兴,我们没有不答应的。
吃好饭,甄君又提议,和我连喝三杯。小格欲要阻止,我轻轻地踢了一下小格。
甄君和我连喝三杯。唯酒无量的他,却酩酊大醉了。他不停地叹着大气,不停地说着两个字:“惭愧!”
我和小格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郑妈妈见甄君难受,抹着眼泪。六连回不去了,我驾着他,去团部招待所开了房间,安排他休息。郑妈妈守着甄君,我和小格替他去租房子。
第二天我去招待所找甄君,送他去出租屋。他见了我,没了往日的幽默风趣,不吭不哈,沉默寡言。
我和小格蛮殷勤的,给甄君送米送面送清油,有空去出租屋陪他。他不出门,整天闷在出租屋。有时请他去我们家散散心,他死活不肯。
约莫过了半个月,甄君的心情稍好了一点。
又一个星期六,我和小格过去陪他。甄君说:“兄台,嫂夫人,这段时间辛苦了。为了表示感谢,敝人请兄台和嫂夫人吃顿饭,如何?”
我看着小格,没吭气。
甄君说:“就这么定了,还是四川小炒,叫郑妈妈过来作陪。”
在四川小炒,酒过三巡,甄君说:“兄台,嫂夫人,敝人臭名远扬,蒙你们不弃,敝人铭记在心。但是,”他抬起头,盯了一下天花板,头狠狠地一甩,“不说但是了,直奔主题吧。古有割袍断义,今有摔杯绝交,从此以后,敝人跟你们素不相识,形同陌路!”他一仰脖子,一杯酒进肚,把酒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郑昕妈妈、小格和我愕然僵住。
我愣在座位上,小格反应快,说:“兄台,你醉了。”
甄君的手一挥,脸孔凶巴巴的,说:“说啥子狗屁话,喝恁点猫尿,老子能醉?走,走人,老子讲了,从此以后,老子跟你们素不相识。你们再不走,别怪老子不客气,”他站起,双手撑在桌子上,眼睛血红,瞪着我们,“是不是等老子掀了桌子再走,你们,唵?”
七
甄君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啥说的,断吧断吧,和他相识以来,好像他给我惹的麻烦还少了似的。这半个多月,我和小格顶着外界压力陪他,真是浪费感情表错情了。
小格怀孕的月份越来越大,我要上课,要照顾小格,无暇顾及其他;小格需要准备孩子的日用品,无人帮忙,事事操心,亦无心思顾及其他。在忙碌中,甄君渐渐淡出了我和小格的生活。
一天晚上,我侍候小格吃完饭,洗完碗,批改学生作业,小格挺着大肚子,坐在我身旁,用毛线钩着孩子的小鞋子。我刚批了几本作业,小格哎哟了一声,吓了我一跳。我见她捂着肚子,五官扭成了一团,表情非常痛苦。她说:“快快快,木头,宝宝他他他……”我急切地问:“宝宝是不是快生了?预产期不是还有一个星期吗?”小格哎哟一声,深吸了一口气,说:“是是是,哎哟——好痛!”我见小格很痛,汗哗地下来了,慌忙去抱小格。小格慌中不乱,说:“先打电话嘛!”
为了节约钱,我和小格商量,预产期的前一天住进医院,哪知还有一个星期,小家伙就等不及了,搞得爸爸妈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还好,有医生帮忙,加上我们早做足了准备,小格在医院呼天喊地,痛骂我,狠捏了我几个小时,顺利地生下了我们的儿子。
护士包好宝宝,抱来让小格看,小格脸色苍白,浑身瘫软,看见宝宝,不忘嘟着嘴亲了一下儿子,眼里满是幸福的泪水。我轻轻从护士手里接过儿子,看着儿子粉嫩的小脸,内心激动:我有儿子了!我做爸爸了!
母子平安,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小格闹着要出院。我说我白天要上课,住在医院有医生护士看着,放心些。小格心疼钱,执意要出院。她说她自己可以照顾孩子,可以照顾自己,我尽管上班去。
小格在家坐月子,我上完课就往家跑,敷衍了事的,来去匆匆。好几次,骆校长在操场上逮住我,不好发作,假装关心,实则责备,说:“小李老师啊,这段时间,你要上课,又要照顾月婆子,着实辛苦!但我给你一个建议,请个月嫂嘛,这不就可以减轻负担了?总这样,你受得了,学校的制度却不允许啊。唵?”
我头昏脑胀,哪能听得进去?小格在医院多住一天都不敢,哪有钱请月嫂?我哼哼哈哈,不给骆校长多说一句的机会,从他身边横了过去。
侍候月子简直太累了,好在我熬得住;小格从小长在农场,也能吃苦。宝宝有时闹夜,我和小格轮流照顾,从未因为熬瞌睡发生争吵。
星期三上午,下了第二节课,我在操场上看操。校园广播喊:“请李木木老师马上到校长办公室,骆校长找!”我心里嘀咕:急死忙乎,让不让活?
在校长办公室,骆校长正和两个陌生人聊天,见了我,介绍道:“这是你们要找的李木木老师。”他把手伸向两个陌生人,“这是团里计生委的肖主任。这是计生委的科员小赵。李老师,两位领导来学校,有事找你核实。”他离开座位,“肖主任,我需要回避吗?”
肖主任的右手在空中摁了摁骆校长,说:“不用不用,这不是什么秘密,您请坐!我们核实好了,也等于向您汇报了,两厢其便,这不好吗?”
肖主任来核实我有不有结婚证,有不有准生证。如果两证都无,他们告诉我,我会被开除公职,学校受连带责任,计划生育不过关,一票否决,年底不能评优。
小格怀孕显怀,学校曾催我办准生证来着,可我没领结婚证,哪能办准生证?学校催了几次,见我迟迟不办,要拉小格去医院做人流,吓得小格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我死皮赖脸,能拖则拖,不说办,也不说不办。一来二去,我们未婚先孕,成了公开的秘密。在这节骨眼上,我不敢撒谎,承认拿不出两证,肖主任他们走后,骆校长把我一顿臭训,限我一星期解决此事,否则,卷铺盖走人。
想起来这所学校骆校长对我的种种,我心中窜了火。我说我还是走人吧。走出校长办公室,我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骆校长从办公室追出来喊:“你不在学校工作,就不能住学校的房子。你赶快想办法搬吧!”
谁稀罕这破工作,搬就搬,有啥了不起的。室外艳阳高照,下了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回教室,我有些莫名兴奋。有学生向我问好,我笑眯眯地点头。下了教学楼的台阶,来到操场上,微风吹过,我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辞掉工作,就意味着断了经济来源,断了经济来源,我们一家三口的日子咋过?我回头走了几步,想去办公室向骆校长求求情。我犹豫了一会儿,毅然向宿舍的方向走去。
儿子刚满月,我就丢了工作,没了住的地方。我那点微薄的薪水,常常入不敷出,寅吃卯粮,没有了工作,没有了经济来源,我、小格和儿子将会流浪街头。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哎哎,愁死人了!
我满怀心事,愁眉苦脸,到了宿舍门口,全身披冰,不得不调整好情绪,挤出笑脸,小格刚生了宝宝,身子骨弱,有些事不能让她操心,进了房子,我像往常一样,亲亲儿子,亲亲小格,下厨房做饭。
我头脑里乱糟糟的,机械地择菜洗菜。小格倚在厨房门柔声问:“木头,有事?”我的手一抖,菜掉在了地上。小格说:“木头,真有事喽?”她扳过我的肩膀,“有事就别瞒我,好吗?”我把头埋在小格的肩窝上,告诉了她一切。
小格听了,笑吟吟的,捧着我的脸,说:“咱有了儿子,丢工作不算事,没房子住也不算事,吃完饭先找房子去。这破房子,这么小,咱还不稀罕住呢。”
“可咱哪来的钱啊?”
“木头,我有张五十万的银行金卡。你忘了?”
“不不不,那钱不能动。一动你父母就找着你了,找着你,把你弄回去,我和儿子咋办?”
“没事,咱有了儿子,我父母就算找到我,也不会拆散我们了。父母的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不会那么绝情的。我保证,木头!”小格兴高采烈地拿出那张金卡,塞到我手里,“快做饭,吃了饭,去取钱,马上租房子,一定要稍大点的。”
“万一取了钱,你父母找到了你,不管我和儿子,强行拆散这个家,咋办?”我不放心,顾虑重重。
儿子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刚刚睡了一觉的他,啊啊啊地闹了起来。小格扔下我,肉啊心啊肝啊地奔向儿子。小格悠着儿子,没跟我说话了,但她刚才奔向儿子的动作,就是最好的回答,我干嘛那么多顾虑,赶快做饭吃饭,出去取钱租房去。
不出所料,我取了钱,租了房子,住了不到十天,小格的爸妈带着保镖和警察,三台车,十五个人找到了边缘团场。小格爸爸见了我,气不打一处来,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骂我,狠狠地揪着我的衣领,狠狠地扇了我两个嘴巴,示意警察铐我,小格抱着儿子,冲她爸爸说:“不关木头事,所有的事儿都是我一个人决定的。爸爸,您打已经打了,该出的气也出了,如果您今天敢铐木头,我今天就敢不认您这个爸爸。要不,试试,爸爸?”儿子第一次见家里来这么多人,哇哇大哭,她悠着儿子,转向妈妈,柔声道,“儿子小,家里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吓着他了。妈妈。除了爸爸和您,请所有人出去。”妈妈心软,把爸爸拽到一边,嘀咕了好一阵,爸爸才不情愿地气恼地向众人挥了挥手。
众人出了屋,妈妈抱着小格就呜呜数落起来,弄得大人哭,儿子闹。爸爸和我在旁插不上话,眼圈也红红的。爸爸揉着眼睛,时不时恶狠狠地瞪我。
果然不出小格所料,小格爸妈见生米煮成了熟饭,虽然心里非常生气,但爱女心切,也不敢过多地为难我。我和小格的儿子,更是调节剂,起了很大作用,晚上对我横眉冷对的小格爸爸,第二天早晨,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见到我,虽谈不上亲热,但也不冷淡,小李小李地叫着。小格妈妈呢,慈母心肠,打进了门,见小格手中抱着娃娃,心就柔柔的,摒弃以前对我的偏见了。
后面的事儿顺理成章,小格爸妈自然竭力维护小格的权益,跟我约法三章:儿子跟小格姓,如果小格愿意,可以生二胎三胎,都跟我姓;小格家的财产婚前公证,如果离婚,是小格的过错,我可平分婚后的财产,是我的过错,净身出户,我得不到任何财产;回省城后,小格在家带孩子,我立即进公司,担任副总,跟着爸爸学做生意。约法三章回省城形成文件,双方签字后具有长期的法律效力。
对小格爸妈的约法三章,我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因为我在边缘团场工作,小格义无反顾地来到我身边,做出了很大的牺牲,不要说她爸妈约法三章,就是三百章,为了小格,我心甘情愿。
边缘团场非久留之地,小格爸妈见我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约法三章,马上要求我和小格回省城办理结婚手续,举办婚礼。
回到省城,办理结婚手续,举办婚礼,接着为儿子过百天,然后我进公司上任,接手新工作,熟悉新环境,我忙得焦头烂额,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我曾经生活过的边缘团场,以及那里的人和事早已抛到后脑勺去了。
三个月后,公司要收购一批红枣,公司老总——我的老泰山派我去南疆,委托我全权收购。我曾经在边缘团场工作过,对边缘团场还是有感情的,当然首选边缘团场的红枣。
由于收购红枣的数量大得惊人,我到达阿克苏市,引起了师领导的高度重视。去边缘团场,师里派了一位领导亲自陪同我。
边缘团场的红枣品质和口感,我相当熟悉和了解,用不着实地考察的。我之所以想再回边缘团场一趟,一是富贵不归旧地,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二是要找到甄君,羞辱他有眼不识泰山,让他悔之愧之羞赧之。谁叫他毅然决然地莫名其妙地跟我绝交来着?
签好合同,边缘团场的政委分外高兴,不用我提,问我有不有想见的故交。我随口答道:“有。”
“谁?”
“边缘团场大名鼎鼎亦臭名远扬的甄君!”
“他呀!好办!”
团政委大手一挥,吩咐下去,可下属老半天找不来人。师领导有愠色,团政委的脸上挂不住,对下属说,就是刨地三尺,也要找到甄君这个人。我有些失落,问:“甄君不在边缘团场了?”
团政委肯定地说:“在。前几天,他在团部还蛮活跃的。我在办公室还见过他。我不信他突然人间蒸发了?”
“哦,是这样啊。这个故交不是故意躲着我吧?走,他不愿见我,我亲自去见他。”
团政委带着一干人,开着五六辆车,前呼后拥地,陪着我和师领导到了六连。
六连连长屁颠屁颠,忙前跑后,热情贴心。我说:“不要忙了,请甄君来见我。”连长装着十二分的诚恳,说:“李总,团部刚才来人找了几遍,我又派人找了无数遍,就是不见他。平常见他晃荡来逛荡去,哎,真要找他了,却找不到人,您说气人不气人。”
“你说他什么来着,不是不让他住六连了吗?”
连长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但他马上恢复了原状,说:“哪敢!哪敢!政委作证,政委批评我后,就叫他回来住了。他在团部没住多长时间。”
“那我们去团部找找?”我盯着师领导。
连长插嘴道:“李总,您非要见甄君吗?”
我说:“不见到他,我不会离开边缘团场的。”
“他有啥好见的!一个无赖汉,都不是一个正常人。”连长嘀咕。
连长的嘀咕,我听见了。我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收购边缘团场的红枣,就是冲着他来的。你说他正常呢,还是不正常呢?”
“这,这,这……”“这”了半天,连长没下文。
“走,去团部。”我站起来。
“冤枉啊!”门外,一妇女披头散发,衣裳不整,连喊带哭。
连长见了,气急败坏,忘了领导在跟前,用手一一点着手下,训斥:“你,你,你,都是吃干饭的,连个疯婆子都看不住。他妈的!”
几个人如狼似虎,扑上前,摁住了那个妇女,欲拖离现场。
“冤枉!”那妇女歇斯底里,拼命挣扎。
我们一干人从连部出来。
“放开,让她说话!”师领导喝道。
那妇女在师领导面前扑通跪下。师领导搀住了她。我一看,失声嚷道:“这不是郑昕妈妈吗?”郑昕妈妈抹了一把眼泪,满脸疑惑,问:“您是?”
我慌忙过去扶住她,把她往屋子里让,说:“我是李木木,中学的李老师呀,郑妈妈,我们见过的,您不认识我了?”
郑昕妈妈又擦了一把眼泪,仔细打量了一下,哇地哭开了。
“郑妈妈,您不要激动,师领导、团领导都在,您有话好好说!”见郑妈妈哭得那么伤心,我的眼睛湿润了。
师领导等郑妈妈的情绪稳定了些,亲切地说:“好了,郑妈妈,李总这么叫你,我也跟着李总这么叫吧。郑妈妈,你有什么委屈,当着领导和李总面,说吧。”
郑妈妈瞅瞅我,瞅瞅师领导,瞅瞅团领导,瞅瞅六连的干部,垂着眼帘看着地。我鼓励她说:“郑妈妈,说,师领导和团领导在这儿,会为你做主的,大胆地说吧!”
郑妈妈说,甄君挨打住院,跟实名举报六连连长贪污有关。
甄君在郑昕妈妈家门口挨打,他以为是一班看不惯他的人所为,并未往心里去,更未往连长身上想。虽然他受的伤不轻,住了将近两个月的院。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他跟郑昕妈妈常来常往,即使他走得正行得端,让人猜疑是免不了的。在寡妇家行走,甄君是做了充分思想准备的。
可甄君住院回来,如果六连连长不在路口阻拦他,阴不阴阳不阳以维护道德伦理为由,也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因此,擅长吵架的他以退为进,当场决定回团部,让我和小格为他接风洗尘,并经过半个月的深思熟虑,唱了一出摔杯绝交的苦情戏。他明白,他的决定,将是一条不归路,他不想连累在边缘团场无根无底的我和小格。虽然他实名举报的是区区一个连长,连芝麻官都算不上。
六连连长在边缘团场根底深厚,关系极广,人称座山雕。他欺上瞒下,横行连队,作威作福,做假账,瞒黑地,挪用公款,私吞水电费,非法倒卖农资,侵占职工土地补贴,总计金额三百多万元。甄君实名举报他,他挟私报仇,处处为难他,一有机会就打击报复。连长听说上面来的领导找甄君,怕甄君告他,便私自羁押了他。
师领导听了,勃然大怒,问:“这等恶吏,还任他胡作非为,团领导干啥去了?”团政委诺诺,说:“甄君举报这个连长,我派人下来调查了好多次,可调查的人向我汇报,甄君的举报实属诬陷,连长在经济上没有任何问题。”
师领导说:“是吗?让师纪委介入调查,你没意见吧?”
团政委说:“严格执行上级领导的命令!”
师领导说:“好!”
师领导下了命令,大家寻找连长,不见了他的踪影。他趁大家不注意,溜了。
师领导说:“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了吧?连长的问题给我查,一定要一查到底。”
团政委说:“是!”
师领导说:“郑妈妈,连长的问题,只能到这儿,结果需要纪委或司法机关调查,才能定论。你说连长私自羁押那个举报人甄君,真有其事吗?”
连长虽然还没绳之以法,但总算有人做主了,郑妈妈喜极而泣,抽噎着说:“有。我现在可以带领导们去关押甄君的地方。那地方有点儿远,坐车去比较方便。”
坐车坐了一刻钟,来到一片沙漠,几棵胡杨,零星杂草,沙包环绕,一间土坯房孤零零地立在沙包间。下了车,郑妈妈指着那间土坯房,说:“甄君就被关在那儿!”
土坯房的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我生气地对师领导说:“连长就算没贪污,就凭他私自羁押公民这一条,他也是有罪的。”师领导狠狠地瞪了团政委一眼,大手一挥,叫人砸开了土坯房的门。
郑妈妈进去搀出甄君,哽咽着说:“甄君,李老师和领导们来救你了!”
甄君使劲揉了揉眼睛,说:“李老师?哪个李老师?”
我非常激动,上前紧紧握住甄君的双手,说:“我,李木木,兄台不记得了?”
甄君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认真地打量我说:“敝人让兄台见笑了!”
我说:“兄台仗义执言,为民请愿,领导们都是支持兄台的。请兄台放心!”
甄君说:“兄台抬爱,敝人实不敢当!”
我说:“兄台心胸宽广,可谓君子人也!”
在沙漠里,一个西装革履,一个衣裳褴褛,说话酸溜溜的,逗得在场的领导忍俊不禁,纷纷拿出手机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