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世界(三章)
2018-11-21陕西
陕西 烟 雨
一人读
有时间了,便老了。
一人晒阳,浪费着大把时间,潦草翻书,时时觉得此安静里少了一处别的味,类似处方或是药引子。读到孤寂,想起远去的人;读到颤巍巍,想起远去的亲;读到寒风扎起长辫子,想起冬日的双脚总有人抚摸暖,不觉也生凉飕飕。
纵使一个人读得有味,便少了一调料,或量杯少了些许叶子。
陈旧的叶,陈旧的椅子,陈旧的杯子。
陈旧是坚韧的怀念品。
换回来几盒子小石子,爱抚着,也使其枯燥着。
不如放其入河。不舍,食指磨着磨着,磨平了石子的棱角。阳光打在它那里,圆润灵巧。
那日看太宰治,因一句话久久不平静: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读一本书亦如此。境况不同,不相遇,没有缘分,不如高阁之,随他去吧。
与书,与人,与一座城,与伊人,与孤寂,皆出于一份情缘。
奔走入别的城,进书店消遣,打发流光。广州1200不打烊书店,深夜故事里的背包客,像极了书里的人间,燃烧着情怀。
情怀一次次被利用后,多出了俗世的矫情。
身处24小时书店,躺着,睡着,做梦,御寒,更像是一个家。
四海之内余生有家。尤为天色暗淡,雨下得大,你无处可去,偌大的广州,一桩桩往事,泪水涟涟。
华师西门那里,我坐了很久,为等一个人喊我。怕错过时间,再深的夜,不去1200 book shop。
书店总归是个人往来的寂寞梦。内心曾繁华,错落有孤寂。
在南京,看了看先锋书店。去成都,看了看方所。
一本书,一个杯子,一件素衣,在一间简单的房间相处又不干涉。
他们亲昵,享用,匹配。各在各的位置,各有各的期待。
书店生存,综合着诸多元素:茶,食客,座椅,鲜花,明信片,儿童游乐,过往者的步伐,背包客……
读书的分享与共享,你来我往的交错与离散。书是最凝聚温情的清流。
让时光慢下来,折回去。她中故事,闪烁着每个人的星。
从前慢,一封信,一本连环画,麻纸张,古老笔……
经历了岁月的脾气,更努力,只为了我们想要的明天。
读大兵的《乖,摸摸头》。一个念头直奔了丽江。一人读,读到盲目和冲动。
读余华的《活着》,读到最后活着的那头牛,读着读着就哭。
读《一个人的朝圣》,喜欢那个洗衣粉漂流的早晨,哈罗特收到一封信后,开始一个人走。
平淡日子,她有权利寻找生命的另一座城池。
翻看着一页一页纸张,像个智障女人,跌跌撞撞。
那些远去的人,在书页里藏起来。
书里的光,书外的世界,变换着真实。
其非一人读,载着千万人的愿望,会想,怎会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呢?
怎会走着走着就散了呢?当初读,读到尽兴时,便欣欣然接住些什么,日月山河明月星辉,良辰美景奈何天。没有天涯,时时刻刻看风吹散桑叶子,不觉着有什么丢失。
而今慢,挪动着身躯,找个安静地方坐,发丝落地,抹平一张纸,端起杯水,书放着,原地不动,证明我“在”。
少了一封信,少了一点点响动。
无论谁去了哪里,去多久,总归要回来。对下落不明者,灵魂没有归处。
如是书言。
如是遗忘读书的那些年,被抽象,被抽空。
空空如也。
一人读,速度慢下来,在一片霞光照耀的海上,染红了颗颗砂痣。
一人行
秋,2015年。
到这个时刻了,需要分开吗?
去北京问药,去西安问药,去山东问药,走走问问,一贫如洗后,是要和人间分手吗?
插管,催屎,降热,安眠,阵痛……
需要和你说分手吗?
病危通知来了。
呕吐,下泄,发烧,昏迷。
小灶河铜锑矿点,共发现4条铜锑矿化体,长约15~280m,宽约2~20m,主要有孔雀石化、辉铜矿化、黄铜矿化、褐铁矿化,孔雀石呈斑点状、浸染状附在岩石裂隙面上,辉铜矿、黄铜矿呈斑点状集合体赋存在灰岩内部,铜的品位在0.2%~3.71%之间,锑的品位在0.1%~1.09%。
我们不再是我们,我们不再是从前。
家徒四壁。虫子爬满了墙壁,液体充满了胸口。
闻到沸腾的味道。平生,我们不能再奔跑和拥抱。
浮肿,我凑近你的耳朵笑着说:离开我。
平静地躺下,急速而规律的呼吸。
夜长梦多,不要扶起我。我一人行,走到尽头。
上古有大椿者,她的爱太多。
秋,2015年。
体内积水,开始了最后的独行。
恼恨这时世,不注视,不触摸,不拥抱,不流泪,不爱……
过着平常人那样的粗布生活。
你是我枯水年纪里的异地雨,淋得酣畅。
你游历着我全部的海水,浮游直上。
对着天空发呆,清风明月不用钱买。
经历了死亡的人,不再识愤懑,不再识丰满的杯盘酒肉,不再识打击报复。我们年轻时碰见,我们多看了一眼后,从此懂得了最后的一场晴雨表。
你填横,我填竖。你要一撇,我写下一捺。
我们交错在一个屋檐下,听雨四散,喜阳集中。
两人行,累了后,丝丝缕缕不断。
挣扎,终于决心下,备好一人心。
置死地而后生。
跌宕,起伏。倒下,爬起。
一囊一路,一张嘴,不多言。
竹柏风过,携带两人耳,一人听。
一个肉体,用来独自消瘦。两个人的期望,一个人来修。
一人行之篇章,写下的笑与哭,念不完的情,轻轻抹擦。
看烟雨一蓑,我熟悉的所有往事,尘埃一粒。看人间各种蓝。跪人间各种路。听人间各种音。辨人间各种态。
一人行,带着一家人的愿望。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设若走不动了,我回头来看你最后的容貌。当做八千岁为春。
你看我满脸纹路如是初见时,泪水淋漓终不怨。
一人修
修一门生死课。
视水,视山,视长路,视草木。
视万物开,万物动,万物长,万物枯。
叶子落下,夕阳西斜,夏至冬至,勿忘我。
此为有福。
多情的一匹马,假如你不能坐起来,在床上,听茶壶水在滚烫的世界里跳跃,你渴望砌水,立平小臂,细流如动脉。你说上善若水,先渴望喝自己亲自泡的茶。
设若对生命绝望,请去菜市场,那里有各种颜色和味道,那里能唤醒人们对俗世生活的美好向往。
我穿好衣服,挪动脚步,显露瘦枯,丑活着。各种指标不正常,某部位严重通透疼。但我大胆地走向菜市场,讨价还价中,感觉到生之鲜活,人情有味。
菜市场浓浓的人间味,久仰的爱。
雨打树叶,风吹河流,石生苔藓,野马过桥……一切都是奢侈品。
无钱买药,捯饬一把盐。
在一个个空寂而疼痛的午后,飘了大半日的细雨停了,天空中有蒙蒙水汽,叠加成一张被子盖在对面的小楼上,赫然有天国的感觉。一个人度过若干种梦里的国。
离开这里,没有那里。
菜市场里有各种菜叶子,不新鲜的叶子迷惑着穷人。
天空下,怜悯粮食的人都是邻居,如葱姜蒜盐。最艰难的日子捂住袋子,日子沉甸甸。
又一次感到孤单。
在家生存,清汤淡水。
一个病人会拉跨一个小家。各干其事,从未感到走远。
很多人走远了:常见的,称兄道弟的,兄弟连理的,左右邻舍的……
很多人也走进了:不常见的,不称兄道弟的,不多言的……
每逢春节便欢喜,坐在一个圆圈内比划未来。
来一年怕一年。家是圆的。即便我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只要门锁一转动,就有人喊我唤我,生怕少了一个人的答应或者嗷嗷叫。
我以之为活着的美德与正义。
心灵如冰雪般透彻。有熬不住的,夜夜酒酣肠干。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
余舟一芥,素颜修行。
那时的信与不信,现时的不信与信,沧海与桑田之间。
很多年后,我信其说过的都有真。
我信皆起源,皆落定。
生,换了时光,待得腿脚尚有余力,卒走险棋。仰望仙山,远视大海。
当下有阳光温煦,微风徐徐。当下有琉璃风霜,便少诉说。
一一记得,成都的雨,重庆的雾,长沙的风,厦门的水。
一一记得,西宁的沙,兰州的河,广州的热,昆明的花。
这么大的风,刮飞了人形到集市上,寻不到孤影。
这么大的集市,乱了脚步,找不回从前。
这么大的人间,偏偏遇见又偏偏走散。
帆布包里,有我的碎面包和水杯子。刻着名字的,还是老样子。回不来的,她在路上。
毫无悬念低到尘埃。
在路上找丢掉的鞋子,在铁轨那里找车站出口。
见山拜,见水拜,见佛拜,见堂拜,见师拜。见老树窥其纹,见古木闻其香。渐渐忘我,一个落单的患者为一群患者,手指着过往,表达敬畏。
怀念相处过的所有人,怀念你到来的好。念旧的人,就是拾荒的人。
不愿提及历史的人,心存幻想。
一年有一年的老,一年有一年的新。
算不清的账,抹不平的伤,在历史岁月的洗礼中渐次勾销。
停下后,面色如棉,神色安静。那时候,伺机将墙上的坠挂摘除,戴在姓氏上。
坐着的,正奔波;热闹的,正孤独。
病例上写下的姓名,只是一个符号和象征。
我们,走过后就不再是那个我们了。相见后就不再是那一次的相见了。
曾经我们宣下誓,只建立在当初的框架上。所有人之间只是一种关系而已,包括亲人。
如此避免翻转于寻医路上,避免荒凉了日月和人和。
鸟儿栖居安稳,水草摇曳宁静。走走坐坐,光线照在粗俗的脸上。
这年头,偷窃着一段一个人的修行时光。
把自己活成了一片树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