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画谱》与文人画
2018-11-21卜寿珊皮佳佳
☉[美]卜寿珊 著 皮佳佳 译
《宣和画谱》是北宋末年的皇家收藏目录。北宋末年出现了中国绘画史上的两大重要发展。一个是苏轼文人圈影响下出现的文人绘画艺术。第二个是在12世纪早期徽宗朝的画院改革。在后来的艺术理论发展中,宋代画院与文人绘画风格看起来比较对立,代表了在于艺术上不同的探索方向。从宽泛的历史观点看,这两种艺术发展都得到了官方的认可,认为它们都是艺术,而不是手艺。对这些由苏轼领导的早期保守派,尽管徽宗对他们的政治政策比较摇摆,但却把他们的艺术观点引入到画院绘画的实践中。
11世纪晚期,因为苏轼文人圈的影响,绘画开始进行文人式的探索。又经过一代后,徽宗对绘画产生极大兴趣,并提高了宫廷画家的地位。在唐翰林院,士人与书法家、画家和工匠这些群体区分开来。在宋代开端,分别建立了翰林御书院和翰林图画院,在真宗时期(998—1022在位),有的宫廷画家得以身着紫袍,但职位远低于举人。在徽宗政和年间(1111—1117),书画院的成员们获得“佩鱼”的荣耀。他们获得部分官员待遇,领取俸值,免除体罚,须由皇帝裁定才能免职。在所有的艺术机构里,御书院成员拥有最高的职级,图画院成员居第二位。宫廷画家不仅获得官员待遇,他们的考试也仿照国子监。黄庭坚说过,绘画和文学的创作原理基本一致,这个理论被用到了实践中。院画家应试时,他们要用图画来描述一句诗,以此来表现他们的聪明才智,就像学子们参加科举表现出写作能力一样。院画家也需要学习文学作品,先是学习早期辞书和道家经典。简单来说,宫廷画家基本得到了官员般的特权,他们的教育虽然受到一点限制,但也包含了文学的学习。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院画家的地位已经接近士大夫。我们知道有两位士人艺术家在徽宗朝任职,就是米芾和宋子房,他们的地位是院画家不能比的。
艺术家的社会地位反映在当时的绘画史中。在《图画见闻志》的宋代部分,郭若虚按从上到下的地位分别排出了宋仁宗(1022—1063在位)、十三位王公贵族和士大夫,还有两位隐士,其他人包括院画家,一起归入专事绘画的行列。在1070年徽宗改革之前,郭若虚应该就已经在写这本书,但是到了1167年,他的继任者邓椿依然认为这样的划分是恰当的。在《画继》中,邓椿分门别类列出了一位皇帝、十三位王公贵族、十七位高官、六位高人隐士,四十六位低级官员和缙绅、二十二位道士僧侣、十九位士大夫后裔家眷和宦官。最后剩下九十七位归入专事绘画一类,院画家也包括其中。同样的社会阶层划分也出现在吴太素的《松斋梅谱》中,这是元代一本从文人观点出发的梅花画法手册。这些事实表明了两点:第一点,在11及12世纪,艺术家的地位受到关注,可能因为更多地位高的人重视绘画。第二点,在评论家眼里,院画家没有官员地位,不过是专职绘画者。
在《宣和画谱》里也出现了同样的社会阶层意识。《宣和画谱》是北宋末年徽宗的绘画收藏目录。一般认为此书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编纂的,但也许是在声名狼藉的宰相蔡京(1047—1126)和他的弟弟蔡卞(1054—1112)直接指导下完成的。实际编纂者应该是一群士大夫,他们依据早期的资料对画家进行讨论。由苏轼文人圈形成的观点偶然添加到文本中,并经常出现在后代艺术家的传记中,因为这些传记并没有现成的资料。《宣和画谱》没有列出社会类别,只是区分出皇亲国戚、高级文武官员和隐士。最后面再分为三类,文臣、武臣和内臣,院画家没有特别列入一类。编纂者用苏轼的观点作参照,给了士大夫最高的尊重。文人画被看作在闲暇时所作,是文学技巧的流溢,表达了无功利的瞬间灵感。有趣的是,对皇亲国戚最高的赞扬,也是按照士大夫的标准。比如,这样描述宋太宗的曾孙赵仲佺:
不沉酣于绮纨犬马,而一意于文词翰墨间,至于写难状之景,则寄兴于丹青,故其中画中有诗。至其作草木禽鸟,皆诗人之思致也,非画史极巧力之所能到。
皇室宗亲的地位当然比士大夫高,但宋代文人是以聪明才智来体现价值,而不是世袭爵位。黄庭坚赞扬赵令穰对艺术的贡献,不过也提示,赵令穰应该多读书,以便使自己的风格更加完美。《宣和画谱》体现出前一代文人所表述的文化价值观。
诗与画的比较,还有以文学天赋入画的能力,这样的语句经常出现在文本里。甚至在蔬果类的画家篇章里,也有这样的论述:
诗人多识草木虫鱼之性,而画者其所以豪夺造化,思入妙微,亦诗人之作也。
上面的典故来自孔子的《论语》,孔子建议弟子们多学《诗经》,因为可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通过这种关联,蔬果被认可为绘画题材。这些段落看起来干瘪,学究气重,不如苏轼和朋友们的诗歌有趣。更适合在其他地方比较这两种艺术。李公麟的画作《阳关》包含了道德寓意,被认为“盖深得杜甫作诗体制而移于画”。王维的画被认为不如他的诗:
观其思致高远,初未见于丹青,时时诗篇中已自有画意,由是知维之画出于天性,不必以画拘,盖生而知之者。
王维的声望当然不能从他的绘画来判别——也许对宋代编纂者来说,他的绘画过于简单——不过他创制诗歌意象的方式是图画式的。
偶尔,当一个画家与文学世界相联系时,他被认为在作品中表达了思想和灵感。罗隐(833—909)的儿子罗塞翁转向了绘画,《宣和画谱》以这样的方式为他的选择辩护:
隐以诗名于时,而塞翁独寓意丹青,亦词人墨客之所致思。
如《宣和画谱》这样评论苏轼的朋友文同,认为他自然而然接近了艺术:
凡于翰墨之间,托物寓意,则见于水墨之戏。
同样,南唐后主诗人李煜(卒于978)“政事之暇,寓意于丹青”。在这种联系中,“寓意”,就是“在某事物上寄托自己的思绪”,这个词描述了一种副业,指业余画家在闲暇时挥洒艺术,也有一种抒发情感的含义,因为这是为了娱乐。“寄心”也意为“寄托人的心灵”,是含义相近的词语。经常会出现一对意思相近的术语,“寓兴”或“寄兴”,就是在绘画上“寄托兴发的情感”。“兴”是艺术家受到激发,于是产生灵感,是引导一名业余画家创作的艺术冲动。仁宗的驸马李玮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绘画:
时时寓(遇)兴则写,兴阑辄弃去。
高居翰追踪“兴”的文学起源,一般来说可以定性为加强的反响。他也指出,寓意或寓兴表现了理学对于宋代文人艺术理论的影响,因为它们强调从外物和自身感受中提取的价值。然而,这些哲学意味并不总是存在。艺术确实可以看作一种抒发途径,高士们用来抒发情感以保持合乎正道的平衡。但在《宣和画谱》中,“气”和“韵”常常只是简单描述一个人在闲暇时的当下行为,也就是一种业余的艺术。这些术语无一例外都用于达官贵人或文人隐士的画作。院画家和专业画家被排除在外。而且,几乎所有艺术家的作品都被拿来与诗相比,以显示他们是贵族显要、士大夫和文学之士。
在早期画家王维和李成的两个故事里,可以看到这种势利的社会现象。王维在一首诗里称自己“前身应画师”,可以对照阎立本被称为“画师”的愤怒。《宣和画谱》的编纂者暗示,王维能够写下这句名诗,因为他对自己的诗名很自信,但是阎立本只擅长绘画,被赋予这个称号就不可能感到安心。第二个故事关于李成的卓然不屈,这在很大程度上是虚构的。尽管李成生活不太如意,他依然声称只是为自己作画,就像高士一样。据说在给一位固执的收藏家孙氏的信中,李成强调了自己的独立地位:
自古四民不相杂处。吾本儒生,虽游心艺事,然适意而已。奈何使人羁致入戚里宾馆,研吮丹粉,而与画史冗人同列乎,此戴逵之所以碎琴也。
在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里,李成就是那两位高人逸士之一。从信的内容我们可以判断,如果一个人只是画家,那么他的地位就很低。院画家除去他们的特权,很有可能也属于这一类。
相较院画家,士大夫具有较高声望,这也进一步说明文人艺术对皇家宗室的影响。两位皇室成员王诜和赵令穰都是知名的文士艺术家,徽宗自己也以文人的方式画花鸟。赵令穰的小山丛竹据说从苏轼那里学得,赵令庇的墨竹就受到文同的影响,赵令晙画马以李公麟的画作为模板。我们也知道,徽宗在他的画上题款和题诗,就像自己是一位文人。在形成自己的显著风格前,徽宗还学习过黄庭坚的书法。然而,文人画的题材和风格在画院不受欢迎,在徽宗朝,只有一位院画家专工墨竹。这部分证明士大夫和达官贵人们独享这种艺术品位。但是在前代大师之作基础上的山水画,无论是水墨还是着色,都受到显贵、文人和院画家的追捧。徽宗最知名的风格来自院体谱系,它由崔白的花鸟画派生出来。就是这种华丽精致的艺术培育了北宋院体绘画。徽宗面临两种绘画方向,他既画文人风格,也画院体风格。《宣和画谱》根据社会地位进行表述,反映出文人艺术家与专业艺术家之间的对立,却没有指出两者在风格上的不同。
在接下来的一个阶段,文人绘画传统在中国的南北方都逐渐形成,这一时期的艺术理论也有某种程度的发展。但是北宋文人的著作奠定了文人艺术理论的基础。相较后面的时代,北宋时期涌现出更多高质量的艺术理论著作。一种对艺术心理的新关注点出现了。与早期的评论家不同,苏轼、黄庭坚和董逌关注画家对自然的阐释,认为创作过程至高无上。米芾和米友仁描述了绘画的“戏”和表达方式,并构建了一种新的文人艺术品位。《宣和画谱》的编纂者强调,艺术是君子的闲治之事,作为业余兴趣爱好来挥洒。文人画理论的这些方面,将在后来的评论著作中屡次出现,随着文人艺术传统的发展,最终将形成一种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