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中,他款待万物
——读西厍散文诗集《万物收藏月光的方式》
2018-11-21语伞
语 伞
在书房整理书的间隙,抬头望灯:灯框四边缀有龙纹雕饰,曲雅的漩涡图案玻璃灯罩,透出来的灯光柔和似冬阳,皎洁如秋月。然后,再读西厍兄的散文诗集《万物收藏月光的方式》,各种光芒便纷至沓来,一时间,竟难分昼夜。
月亮本质上是一种反射。这种因反射而获得照明世界每一个角落的神秘光亮,能带给人类感知生命的最宽阔的深思。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月亮是探索和体验世事的哲学家。在西厍眼里,月亮如诗,有时像一个词,有时像句子,月亮圆了,一首完整的诗就出现了。因为他有在光中款待众生的胸怀。
在诗集的开篇,西厍就怀揣款待万物之心漫步在月光中,他遇见王维的松树林、张若虚的春江、佩弦先生的荷塘、陈子昂的幽州台、杜牧的二十四桥……或者,一口水井、一场雪、一只酒杯、一片江南的屋瓦、一扇木质老窗、一尊形制繁复的银饰、一头梳洗得严严整整的云鬓……他找到与他(它)们一一对应的生命形态,替他(它)们收藏好每一缕月光。月亮的淡定、哑默、祥和、清冷、妩媚、圣洁、孤独,在西厍一连串的古典意象与现代性表达相融的诗句中,呈现出不同的光华。他的眼神在跳跃,心在寄居,他在练习平衡术。一丛菊花可能是从唐代采来的,一双殉情的蝴蝶是从东晋起飞的,一叶小舟,划向宋朝的藕花深处,又随李清照在纸上醒来,一只随时准备受孕的坛子,不是放在田纳西的山顶,它“是人世间最隐秘的月光收藏者。它究竟收集过多少世代的月光,是一个永恒的谜。”(引自《万物收藏月光的方式》15)
当诗人的月亮照在自己头顶,一只秋虫就可以把他带回童年,一树桂花会让十月生的他内心充满感恩,一块十二月的麦地和一把休憩在秋收间隙的镰刀,是诗人在月色下思念父母的理由。它们收藏的月光,是记忆、爱和淡淡的惆怅。月光为一座耸立在校园的钟楼之美加分时,他正在工作,真实的岁月反而变得严肃起来,岁月一直是“月光下的一匹马驹”,嗯,年轻的马驹,是美妙的月光收藏者。月光浩淼,月光汩汩,最后,他用月光所有的秘密款待一条大河,浪涛尽,千古风流人物,全在这永不停息的流逝之中。
与月亮不同的是,太阳的黄金身体所散发的炽烈光芒,具有闪耀的父性精神,它有足够的能量骄傲,值得我们每日以谦卑之心迎接。西厍的《万物迎迓阳光的方式》,完全更换了注视光的视角,他不用手捧,他只是摊开手掌,备好虔诚等阳光落满,落满全身。然后,常常代替露珠、香樟树、鸟儿、山腰上的电缆塔、十字花科、雨后的操场……一切遵循自然的秩序:
“太阳就把若干条细小的腿脚探入水桶,水桶里泛漾着光。
这桶泛漾着光的井水,一半被父亲用来清洗鸡埘里的食槽,一半被母亲用来泼洒干燥的尘土。有时候不够用,父亲就另打一桶。”(引自《万物迎迓阳光的方式》5)
太阳有时并不是太阳本身。太阳很远,生活如此近。在阳光中,西厍从来不曾离开过父母,父母身上也有阳光,他们可以使阳光变白,变成白棉花一样柔软、富有弹性。而某些小小的阳光,曾在他妻子的手里逐日滢润,“质感十足,有的甚至已经分蘖出更加细小的子嗣”,在她的眼神里、皱纹中,投射的倒影有年轮之美。
阳光包容万物,万物被阳光宠爱。荷花招展美色,睡莲清醒淡然,摩天楼的金属构件和玻璃幕墙的虚妄动机,蝉悲鸣,雪逃逸,五月麦芒的对视,一个妇人的埋怨……阳光豁达地接受了他(它)们,即使它被切成碎块,像无法均匀分配的蛋糕,即使它在昆仑山四千余米的山腰处,也要把自己切分为三份:“一份给雪山的白,一份给湖水的蓝,一份给荒凉的无处不在的褐色。”它接受以颗粒的样子驻足在一只纤细的豆娘翅翼上,完成诗人中年心境的幽然烛照。“阳光若不探身亲吻卑微的生命,何以成全其神圣?卑微的生命若不借力于阳光,何以成全其千差万别之美?”(引自《万物迎迓阳光的方式》11)所言甚是。这是诗人在阳光中带给万物的美和善意。
“小时候,虫唱是灯。”《虫唱九帖》以另一种光的形式出场,他款待的是自己,是童年,是乡愁。西厍有一颗山水心,心里一直住着一个田园,那里有他的父母兄弟和妻儿,有通晓招魂术的虫唱。他说:“虫唱之单纯与执拗,世上几无可比者,秋凉日甚而引吭弥勤,缘何之故?我妄猜有三,人或谓无稽。我自顾妄言:一谓庆足食,二谓逑佳偶,三谓叹光阴。”(引自《虫唱九帖》第六帖)我不得不佩服他诗意缜密的思维,让这乡间普通的虫唱,成为田园美丽的颂辞。虫唱经是他的护身符,“只有在时间里走远的游子才能解码的秘密讯息的一部分”。他游走在城市的时候,城市有陷阱,有蛊惑,有歧路……他只有把虫唱录制到纸上,每日回放一次,闻到田野的气息,尚才感到心安,感到魂魄归来,精神返回故乡。
另外,诗集中《麦芒帖》《秋色赋》《柘湖园散帖》等组章,系于人与自然的关系,揭示人如何与万物相处,很多闪光的思想,闪光的句子深藏其中。还有关注现实的《霾时代》《银杏的铁时代》,以及关于蔬菜、植物、花果的书写部分,无不彰显出诗人成功地从万物中汲取诗意的才华和能力。“花和果都是父亲的灯盏”,“父亲的院场一年四季都有植物照亮”,“这些土地所赐的恩灯,一次又一次搁到我远在城里的厨房灶台”,光,无处不在。
西厍本是一个村庄。诗人以自己的村庄命名,辨认自己的村庄为自己的祖国,这是对故乡最大的感恩。在灵魂中追随田园,在精神里寄情山水,西厍在文字里有一个自己的朝代,兼具古今境貌。西厍说,比起现代人,我更亲近古人一些。古人的淳朴、缓慢,适合诗人跟随一场细雨打马过江南。“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黄昏,唯一能够让时间慢下来的,似乎只有飘转的悬铃木叶。车灯次第亮起的瞬间,木叶的飘转慢下来,灯流的移动慢下来,城市,慢下来。”(引自《悬铃木叶飘转的城市黄昏》)在车灯次第亮起的瞬间,一切都慢下来了。不得不说,无论城市还是乡间,光在诗人眼中,奇异、温柔、迷人。
与西厍兄相识将近十年,见面甚少。我们常常在诗的相互品读中交谈,他给我的印象总是才思泉涌,新作不断,已出版诗集多部。在散文诗集《万物收藏月光的方式》即将出版之际,他嘱我写下一点文字,无奈我不慎骨伤数月,竟拖延至今,深感愧疚。柏拉图把光比喻为善。在这本书里,西厍在光中以诗情款待万物,我又试图以光来破译诗情的密码。最终,这是时间的善。时间还会给光让出更多的位置。
愿诗之光恒久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