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切交给时间(七章)
2018-11-21贵州罗福成
贵州 罗福成
这是一首永远也无法完成的诗作,因为时间的背后,没有死亡。
——题记
这个秘密,永远藏在了土里
高空远地,苍穹寂寥。
目之所及的那一道山梁上,一棵健壮蓊郁的杉树独立于寒冬,如同年轻时的父亲,在自己的画布上成为风景。
正月初三的早晨,我和大哥徒步来到这棵树下,凝望。目光总是向上、向上、再向上。
这棵杉树,父亲找了七十年。就像遇见了他的前世,短暂邂逅,欣喜膜拜。
别人多少钱都不卖。因为他们自己也需要。我和大哥站在那里,仰天长叹。父亲此生唯一的诉求,就这一棵野外的杉树,很适合他内心的杉树。
我向着上苍,如果这棵杉树是父亲前世抵押给这道山梁的,今生,我愿意用生命为父亲赎回。
父亲老了。温暖和光泽,已被时光一层层剥尽。站在深冬的山梁上,如一株土一样颜色的老玉米,冬的凛冽穿透他的周身,伤口一道道,在霜里,格外凄凉。
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刻度上,他将会和一切永远的告别。回去时,他真的需要一棵杉树。
——一棵杉树建造的家。
走远的时光,还有什么值得他再去追随?在生命的跑道上,我虔诚打捞关于父亲更多残存的沧桑和疲惫。如果一生注定要在这个早晨诉说,那么请让我靠近父亲命定的这个时刻,就像靠近一种存在的理由。
父亲对那棵杉树的决定,牵扯我一生的疼痛!真的的不想,你继续是父亲的希望!
放不下的,是那声声闹钟之痛
娘四十岁后,患上哮喘病。不管春花秋月,还是夏暑冬寒,撕心裂肺的咳嗽,在乡村田头地角以及可以想象的旮旯,疯狂地生长。延续。
——二十多年来,如同生命的闹钟,敲痛我所有的日子,成了我放不下的牵挂!
离家那天,娘把儿子安放在凄清的泪水里,从她眼里出发,深入我的骨髓。
我要你做的,是一个贵族,而不是暴发户;要学会用真诚的简单,对付虚伪的复杂——娘的叮嘱,犹如倒挂的路, 在时间的流程里撞出金属的声音。多少次,我都在这种声音里,越走越远。
母亲佝偻的背影在村庄荒芜的小路上逐渐远去……然后抵达我的心中。一生的沧桑汹涌成一种透明的液体。母亲淹没了我。
叩问苍天,母亲被命运揉皱的心,时光能否抚平?
风雨凄迷时,我看不清路。借心中的一盏灯,铺开地图,寻找你的坐标——娘,我将用生命去唱!
生命的中途,当闹钟的声音从我们的生命戛然而断,瞬间,便成了永恒!
娘,不要哭泣,如果你真的看见了什么……
乞者,移动的伤疤
裹几片粗布,行走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全世界都在为你让路。
站台。街面。屋檐下……在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你都早一步到达,寻找一个内心安详的部落,携带信仰,与遗言会合。
你的脚,一直在地面上,从没有把自己看得太轻,太大。尽管许多暗色伤口从未找到安抚,在风景怡人处,依然静静守候。
你不累,除了生存,没有欲望和攀比,只是城市里一块移动的伤疤。每一次看见你,我都捕捉瞬间的脆弱,悲戚一笑。因为下辈子,我们不一定能够遇见。
是遭遇了生活的火灾,还是穿越了时间的血腥?谁能破解你内心巨大的幸福?
暮色中,你踽踽独行的身影频频回首,一瞥就是一个轮回的句点。
是谁,施舍你衣食的面值?还有生命的注视?
多少转生而去的脚印,全被动荡的洒水车一丝不苟地抹去。
你在一个时间的单元里承受思想的苦难和渐渐渗透的爱:它完全占有着你和同伴。每一个叙事的细节,都包含着隐喻以及对真实的彻底否定。
在你的双重生活中——
一半是伤疤;一半是自嘲。
光棍,村庄的错误
春天,我记忆的小路通往村庄,直接抵达老屋边坎上那棵形只影单、刁钻古怪的杂树。
光棍不是村庄的特产,却以乡村特产的味道广为传说。
一个关于爱情的玩笑就可以使他背井离乡。握惯了镰刀和锄头的手,从未在洗衣机、拖把和婴儿的尿不湿里收割生活。
憨厚的笑容是用苦痛的颜色描绘成的。在别人的欢声笑语中,谁还注意到他眼角那一抹泪水的屈辱?
岁月永远删不去他石头般沉重的行囊;皲裂的手掌和未老先衰的脸上写满了五百年的沧桑。
那一棵杂树,从未爆发毕生的绿意。他把孤独的根系扎入村庄的深处,就像小孩把冰凉的脚深入妈妈怀里取暖。
杂树的一生不容易,有太多的苦难、考验。树的身子里埋着众多的雷电、风雨、云霞、阳光。杂树目睹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只是他从不轻易说出来。
如今,杂树老了。他干瘪脆弱的枝桠伸向天空,像只绝望的手徒劳地痉挛着。庞大的杂树头上不留一片叶子,如同老人谢尽了最后一根头发。
无论树活着还是死去,都会把根牢牢留在大地上,成为一部划破长空血泪呼喊的历史,祈求村庄是他再生的归宿。
几十年啊,村庄原谅了他的存在。
低处的控诉
城市和村庄之间,只有一个名词的距离——农民工。这段距离很脆弱,一口唾液或一叶白菜都可以切断。
他们行走在生活的低处,被许多陌生的眼光反复测量之后,如同车轮上的一粒微尘,被随意带走。
他们,从不依寄任何外在貌似强大的武器以自卫。只像蜗牛一样一直在向命运美好的极值艰难跋涉。懂得,是发自他们内心的声音。
站在属于别人热闹的广场上,他们凝望远方和家的目光是那样的深情无助和纯粹干净。无论场景的灯光怎样犀利,始终无法剥去他们从村庄累积在肩的身份。
里面所有的掌声和呐喊,以及全部剧情和哭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生遥不可及的奢望。他们站在门口,一票难求。
可以肯定,一座城市如果没有他们,绝对到处是满目疮痍,伤痕狼藉。到处是黑暗和疏散的骨架。
——许多人,想指手画脚都无处表演。
其实,这个特殊的群体,才真正是一座城市最坚实的组成部分。他们构筑了城市的尊严和标高,并一同写进城市的历史。
——无论繁华败落,还是阴晴圆缺。
然而,他们所获得的待遇,也不过就是他们生命的折旧费。
不用猜测和怀疑,在城市的每一次遭遇都将如同电影一样会在他们的生命中不停回放。只有内心的荒芜才会交给时间淡漠。
每天都能看见法院旁边岔路口那些装在背篼里的善良,大部分是个体卑微的苟延残喘。
他们所做的一切工作和他们自己,都不卑贱。
一场从头颅刮到脚尖的风暴
黎明到子夜,沿着老皮层的动脉血管环绕向下,一路呼啸。
——肆虐我手中的碗,杯子以及牛奶和药。撕扯着枕边一夜难求的宁静和或深或浅的梦。
是什么样的魔力一定要我当初苦心积虑为自己筑下这座罪恶的篱囚?
——一半出自欲望,一半来自贫穷。
情绪井喷,一怀愁绪。
尊严,在向别人无数次都没有兑现的承诺中早已显得一文不值。无论语言怎样的坚决和丰满,结局终究让这一切变成了诅咒和仇视。
叩问阴冷的苍天,除了拥抱死亡和被时间惊蛰,还能拿什么去应对逼债的寒冬以及标榜的耿直?
债,不相信眼泪。因为你的逃避和失信让对方的情感绑架走到了战争的边沿。随着不断增加点击的次数,彼此之间那条摇摇欲断的链条开始撕裂和地震,并感染病毒。
我怨。又多渴望能够对自己过去所有的孽行和半辈子的错误在显微镜和探照灯下做一次大手术,像割掉一截阑尾炎那样彻底和干净。
可惜一切已近黄昏。就像眼前的乌江,永远留不住岁月的吻痕。
所有堆积在事实面部的借口和理由,都如同老牛在反刍时打的一个喷嚏。
风暴,刮过名字、性别、年龄,一切内因和外因。刮过我的正面和别人的反面。
——从春暖花开的季节到白雪飘零的深冬,从未停歇。
光阴深处,愿我们珍惜这千回百转的暖
今生,我们已注定情同手足,血浓于水,没有选择。不是上帝的错,去处和归途都是精准的,一样是父母生命里季节生长的庄稼。
红苕、包谷面、苦荞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菜叶叶,喂养了那些共同成长和坚守的岁月。一套破烂的衣裳,从大到小,依次轮穿,没有性别,只有身高和体重。
无论贫穷、饥饿、寒冷、孤独、疾病,甚至死亡,我都不离不弃。哪怕砸锅卖铁都在维系这场跨越时空的陪伴。
我做到了,但并不完美。像一场扣人心弦的演出,不是在掌声中结束,而是在风雨中收场。
——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更有可能是一种理所当然,他们这样认为。我也这样判断。但我并不会在意这一切的认为。
一直以来对我所有离合悲欢、艰难困苦的诉求的否定,越过血肉,触痛灵魂。在他们的眼里,于我而言只剩下质疑。
这种血缘关系我已经努力到了无能为力。许多想说的话一到嘴边就成了一串省略号。
这份关系已经没有力量,因为没有相信。
言语和控诉都越来越凉。理解和拒绝,无非都是精彩或经历。
有些暗伤不是不在乎,而是一直在自我修复。
从来没有过的隐隐作痛,此时正在继续。已习惯,在我们之间,用沉默代替辩解。
娘在,请允许我以眼泪。娘若不在,望时间深埋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