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头墙上的神迹(十章)
2018-11-21陕西
陕西 姜 华
东城门
城楼上灯灭的时候,明朝就走远了。
把一城人关在里面,像城门,也像牢门。
就这样,风里雨里,云里雾里,七百多年过去了。
如今城门健在,口令却丢了。守城的将士们,已纷纷从月光下走失。
城门日夜呆在那里,观进进出出的人,如流水。
如掉了门牙的爷爷,一个清末秀才,晚年口齿不清。
风雨、蝴蝶、民谣、小梅子和我,在城门洞里自由出入。
城墙上,道光二年出生的野草,已转世到第六代。
它们身上没有骨头。风来的时候,早上倒向东边,晚上倒向西边。
那些用朝廷银两修筑的敌楼、墙垛,早塌了。
风一直在吹。没有人能记住石碑上名字,和服饰。
旬河边,一块残碑仍在沙滩上沉睡,碑上的文字已辨认不清。
可能是水灾,也可能是匪祸。或者是修筑河神庙的公德。
东城门啥都看见了,它装糊涂,啥都不说。弯曲的历史,如潮汐,有时也会吐出泥沙。一只洞开的眼睛,日夜瞅着东,冷得像铁。
野草坡
几间草舍,一处野店,终年被荒草围困。
野草天生命贱,不看别人脸色,寿命却令人惊讶。
那些苦苣、灰条、水芹菜和牛尾巴蒿,无忧无虑地长在街道旁、墙根下和小城不起眼的角落。
它们活得卑微、自由、艰辛而从容,如我的父辈。
饥荒年代,它们是救人的唯一证据。
往往是在春天,年轻的母亲会带上我们兄妹,去野草坡挖野菜。
今天,它们也许是一些人口中美食,也许是一把减肥的稻草。
如果允许时光返回50年,我愿意把自已,填进母亲冰冷的胃里。
现在这些野草,一部分长在了人们头上。
另一部分,长进了一些人心里。
十几年前一场火,野店消失了。
十几年后,这里建起了一个敬老院。
六家巷
很久以前,这里住了6户人家,故名。
后来住的人家就多了,再后来又少了。现在,基本上没有了。
一条逼仄的小巷,故事却宽阔、畅亮、恒久。
陡峭的欲望,每日沿着石阶,一阶一阶向上攀登。
那些西汉时从山里运来的条石,大部分已经沧桑、磨损、风化。
石头上2000多年前凿下的伤口,天一变浑身都疼。
疼过了,也就忘了。
那位下河上来,会唱花鼓调的女子,已老得忘记了故乡。
她每日坐在吊角楼上,像一枝枯萎的花。
住在巷子里的人,常年深居简出。
他们把刀子藏进衣袖,像这个巷子的籍贯一样神秘。
做米酒的刘家,弹棉花的赵家,打炕炕馍的姜家,染布的欧阳家,刻章的李家和驾船的牛家,手艺早就失传了。
他们的后人,看不上祖宗的绝活。他们不善说下河方言,只会说鼻音很重的士著普通话。
汉江从巷前流过,巷后旬河环绕,几百年似忽一晃,就流过去了。
六家巷,老街坊们也都快忘了。
当有游客问起,都用左手指着汉江说:下河的,下河的。
下河就是下游。在湖广,或更远的南方。
灵崖寺
一座明代寺院,坐在城东青龙山上。
300多年过去了,神仙们也有些寂寞。
秋日下午,同长安友人前往拜山。
夕阳从大黑山上斜过来,照在寺墙根,抓住爬山虎藤蔓,向上攀登,坐在房顶上。
寺内的诵经声,突然停了下来。
静,出奇的静,能听到落叶的声音。
那个在佛祖前焚香的女人,望着缭绕的烟雾,企图找出男人出轨的证据。
寺后一条小径,蛇行至青龙山深处。
远处灌木丛中,肯定藏匿着无数野兽的眼睛。
我看见残阳绕过屋脊,跳过山巅,黑夜“嗵’地一声砸下来。
还有看不到的,是夜空经过的那些佛音。
西炮台
炮台死亡的时间,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
那时候,我们还是娃娃。
当年垒炮台的石头,大部分还坐在那里。如年迈老人,它们已走不动了。
土炮早没了。石匠们也纷纷从明末出走,杳无音信。
现在活着的人,回忆旧时的炮声皆为妄言,修辞有很大的演义成份。
有土匪青面獠牙,站在城墙上。招摇在孩子们噩梦里。
时间走得太快了。上世纪末,炮台旧址上,建起了一座和平年代的公厕。
西炮台上居住的人,方便了许多。
那些裸露在阳光下的物件,并非都是杀人利器。
当年那些守城的将士,内心大多空虚,且锈迹斑斑。
人在江湖,我经常被空穴飞来的石块砸伤。
旧时的流弹,现在仍能从人们口中射出,杀伤力同样具大。
旧守备府马头墙上,有蜘蛛结网,如神迹。
好汉坡
其实并不是坡,是老县城中街至上街的石梯步道。
小城好汉的标准,是从300道石阶爬上去,腿不软,腰不弯,气不喘。
坡顶是小城最高处,亦是旧时的县衙,乡试的场所。
求取功名。这是好汉坡的另一层含义。
文庙呆在县衙一侧,与衙门右侧的大狱反向而居。
有的人终生都在爬坡,譬如我。
住在坡下的我,因年少时的张狂,一念之差,被多少欲望一脚踩空。
谁不想当好汉,直登坡巅,让坚硬的牙齿,抵达庙堂之高。
若干年后,许多人褪去满身锋芒,变成坡下一堆白骨。
好汉坡还在那里,好汉们皆已作古。
坡下生了一窝箭竹,年年都在拔节。
坡上云蒸霞蔚,县衙已经拆除,县府早搬走了。
只剩下一个地名,把石阶磨得发亮。
衙门口
门总是朝南开着。一对把门石狮子,眼睛都是红的。
住在衙门口的人,身上都吊着一口钟。
一些看似无形的东西,成为一生羁绊。
那些老人每天都能听到,县衙里传来的喊冤声、哭叫声、打人的板子声。
街坊们说,这些都是命。比铁还硬的命。
县衙却很神秘。有时银钱也挤不进去。
每天掌灯时分,老爷会准时退到二堂。
有人在这里丢了钥匙,有人丢了名声,有人丢了钱财,有人丢了命。
那把红木太师椅,许多年后成了文物。
再后来,一场大火把县衙焚了。
过往的人,指着那片废墟说:黑。
文管所抢出了一块匾,上刻:明镜高悬。草书。
草房街
一条街的自拍照,都在汉江上。
房顶都缮着草,街上住着草民。
远远望去,一片茅草,故曰草房街。
街上住着驾船的、挑盐的、背脚的和抬轿的。
他们终生都在低着头走路。头上顶着草。
先是汉江一次百年洪水,然后是正月十四一场大火。
那些草房,全毁了。
现在只剩下一堆眼珠,一把草籽。
一个名字。风一吹,在这条街上,滚过来,滚过去。
草照样在疯长,草房却没有了。
原址上,建了一栋五星酒店,33层。
街上的老人,每抬一次头,就发晕。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草房街的人,名字里少了一个偏旁。
碾子场
一个加工粮食的作坊,生产食物,也生产饥饿。
那些明清古建筑上的瓦霜,已转世第九代了。
那只石碾子,整天站在原地,转着圈圈。
有雷声终日隆隆,雪花飘飘,云里雾里。
1937年土匪破城后,小城患上了偏头疼。
石碾子虽然圆滑,日子却越磨越薄。
它偶尔自言自语。有时在夜里,有时在雨天。
即使在夏天,中街也会惊出一身冷汗。
街头住的张瞎子,叼着水烟斗,说,石碾子说它的身子太重了。
两千多岁了,身子能不重?每当我经过,都会沉重得抬不动脚步。
从地下随便刨出一块砖瓦,上面都有我先人的姓氏。
茶 园
茶叶,是我一生的最爱。
祛毒、败火、凉血,它是一味苦药。
而往往在端起茶杯之后。我会告诉你我幼时的老宅,一个叫茶园的地方。
园内长着两棵茶树,看上去年龄都不小了。树是中过举人的太爷爷栽的。我的秀才爷爷却不善茶,喜烟。
旧时教书的父亲,终日守着两棵茶树,一辈子都没有茶喝。
父亲50岁时,被戴上一顶黑帽子。
此后,两棵茶树只开花,不结果。
就像我,在茶园里萌芽,却在别处枯萎。
可是我的根,却在58年前秋天,扎在了茶园。
串联起一个家族的血脉,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