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二则
2018-11-21韩石山
韩石山
害羞,一种可贵的品质
你会害羞吗?
这样突兀地问一个人,对方若是有涵养的,必会面带愠色,若是没涵养的,必骂你个狗血喷头。
这时你不妨换一种方式再问:你从没有害过羞吗?对方若说有,你应当向他道歉,说你方才的问话不太恰当,求他谅解。对方若说从未害过羞,你应当掉头走开。若先前你们是朋友,从此别再来往;若他是你的上司,你应当设法调离或让他调离,在你或他未调离前,你须随时提防,别大祸临头才如梦方醒。
为何?
不知害羞或从未害过羞的人是可怕的。
道理可以这样逆推:一个正常的人,平日做事说话,不外乎对和不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然人人都可能有过失,那就不必追究过失本身,而应当看他对过失的态度。有了过失,最起码的态度应当是惭愧也即害羞,接下来才是改,“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若他不惭愧也就谈不上改了。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连惭愧也不呢,那就是“过而不惭,恶莫大焉”。这样的大恶人,除非吃了豹子胆,谁敢和他交往,谁敢和他共事?
害羞,是人类的天性,也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标志。小猫将屎尿拉在床单上,你一把将它拨拉下去,厉声呵斥几句,小猫蜷缩在墙角,眼里湿润润的。你大为感慨,说小猫害羞了。那是你的错觉。它并非害羞,它是害怕你的呵斥,害怕接下来挨打。
人就不同了。你的儿子若已懂事,夜间尿了床,第二天早上他或许会掩饰,比如用被子将尿湿的地方盖住,若被发现,他必会面带羞色。因为他知道这是错了,虽说不是有意的。
害羞是可爱的。一个姑娘,不管长得漂亮不漂亮,如果她懂得害羞,那就离天使不远了。不管多漂亮,如果她不懂得害羞,那她必是撒旦的女儿无疑。
据一位跟前国家副主席宋庆龄女士交往多年的老人回忆,宋庆龄女士与朋友交谈,脸上常挂着羞怯的笑容。我相信这是真实的,那是她老人家人格的光辉。就是我们一般人,称颂宋庆龄女士是最完美的女性,实际上也是将这点考虑进去了。原本漂亮而又稍带羞怯,人世上还有比这样的神态,更让人敬爱的吗?多年前,有一位外国首脑,出了个糗事,谁也不觉得多么可恶,就是因为他脸上什么时候,都是那么一种做了小坏事的羞怯的表情。换了另一位满脸正义的,怕就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了。后来看报才知道,有西方女作家认为,此首脑那样的表情,堪称美女杀手。
害羞是可敬的。一个人,偶尔做件错事,若知道害羞,就显得特别有人情味。知错改一半,下一半要改也就较为容易。所以古人说,知耻近乎勇。
孔子见过淫荡迷人的南子,有没有不合规矩的地方外人不知,反正他的好学生子路是不太高兴,急得孔老夫子指天发誓。在一部《论语》中,孔子从未发过那么大的誓。这一反常的举动,可说是他老人家的羞愧。两千多年来,卫道者们总是替孔子辩解,其实大可不必。一个再高尚的人,见了漂亮的女人,有点动作失当,神态失常,该是情理中事。再来个小小的考证吧。孔子后来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这种话,非有切身体验,难以说出,若不是这次从见南子中体会出的,莫非这老夫子还有什么更为深切的体验?
我倒觉得,有了这么一次羞愧,孔老夫子更显其可敬了。那位号称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我是怎么也看不上眼的,总疑心他有什么生理上的毛病。
从这点上说,中国所有批评人的话中,“不知害羞”是最严重的,就差说你不是人了。
害羞,实在是一种可贵的品质。无论是男是女,是官是民,都别在意害羞,勇敢地面对自己,勇敢地面对人生,你将在害羞中更其完美,更其高尚。
知音是人类永恒的追求
武汉,来过好多次。最早的一次是文革中,去过归元寺,那里面有个罗汉堂,那么多罗汉,齐集一堂,感到很新鲜,也很拥挤。也是那次,想看看武汉大学,时间紧,没去成,走到一个叫九女墩的地方。一块大石头上,刻着郭沫若的一首词,记得开头几句是:东湖珞珈山,抗战初期我曾住,当时何匆忽,不知九女之墩在何处。落笔自然随意,看了觉得很是惊奇。
真正记住蔡甸,并对这个地方有所了解,是1980年在北京学习期间,认识了武汉作家刘富道之后。那时只知道富道是武汉人,闲谈之中,隐隐觉得,不是武汉街道上的人,似乎是在武汉的乡下。再后来才知道,真正的汉阳县,一退再退,退到如今蔡甸这个地方。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最早就发生在这儿。前些年,汉阳区文联的一个朋友,让我为他们的刊物题首诗,我写了首俚句寄去,道是:
琴声悠悠起汉阳,
台下浩浩有大江。
今人莫笑古人痴,
琴声堪比江水长。
不是故作惊人之语,江水,毕竟是物质的,从理论上说,会有消亡的一天。而伯牙弹奏出的琴声,已然成为一种精神的存在,长久储存在人的心中,只要有人类存在,这一精神的财富,就不会消亡。
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有人类以来,就是个难题。
然而,伯牙与钟子期,因知音而结成终生的友谊,以致钟子期死后,伯牙便不再弹琴的故事,给了我们一个重大的启示。
长期以来,我总觉得,朋友相处,北方人讲究的是危难中的救助,而南方人讲究的是彼此心灵上的相通。比如,夫妻之间的故事,像《孔雀东南飞》,好媳妇逢上个恶婆婆,丈夫又是那样的无奈,只能让妻子离开了事。这样的故事,发生在南方,就觉得不像那么回事。那样山清水秀的地方,人的情操也会得到陶冶,怎么出此下策呢?而像《梁山泊与祝英台》的故事,你要说是发生在北方,比如说我们山西,我就觉得不像那么回事。山西到处是荒山秃岭,山上遍地是荆棘野草,你让两个轻盈美丽的蝴蝶,怎么相偕而飞,怎么翩翩起舞?
一方水一方人,什么样的水土,会孕育出什么样的人。
这次来到蔡甸,来到九真山,看了这儿的山,这儿的水,我越发的相信,知音的故事,只会发生在这样一个碧水蓝天、山色秀美的地方。
朋友之间的借重与相知,北方人,最爱说的是鲍叔牙与管仲的故事。说是管仲与鲍叔牙从小就相识,两人一起做生意,管仲多拿点钱,鲍叔牙就说,管仲要奉养母亲,该多拿点。打仗的时候,管仲总是躲在后面,别人骂管仲贪生怕死,鲍叔牙却说,他家里有老母,要留着性命去奉养。再后来,当管仲政治上失利的时候,又是鲍叔牙施以援手,使管仲辅佐齐桓公以成霸业。后世的人们,把这种友情,称之为鲍管之交。
细想想,这两人的相知相交,有许多世俗的地方,比如从小一起长大,就是现在人们说的“发小”,鲍对管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也就是说,两人的相知,是有前提条件的。一是鲍知道管有才能,家庭负担又重。这样的相扶,诚然是可贵的,但也夹了许多势利的因素。因为我们可以问一句,若没有这些前提条件,鲍对管,是不是还会这样的仁至义尽?
伯牙与钟子期的相知,就不然了。
没有任何世俗的前提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对艺术的追求与认同。伯牙对子期,可说是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个樵夫。子期对伯牙呢,更甚,只知道他的琴弹得好。一个有门好手艺,一个有个好耳朵,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几乎可以说,他们的友谊,是最纯洁的,也是最高尚的,两人心里,都没有一点杂念。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将这一故事,作为人类认识史上的一个课题研究过。我觉得,是该好生研究一番。这里面蕴含的意义,实在是太丰富了。
知音,肯定是人类永恒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