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要深深铭记的时日

□ 胥勋和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里氏8．0级特大地震击碎了平武县南坝镇！

第一波震动把我抛出午睡的梦乡。我这时犯了一个让我特别后怕的错误，以为这不过是不会造成危害的有感地震，用不着去搭理地球常给龙门山脉的人们开的这种小玩笑，我也就继续赖在床上。然而，第二波震动使两层小楼发出粗重的喘息，我明白“这回狼真的来了”。顾不得多想，我跳下床，顺手抄起衣服，在剧烈的摇晃中向楼下快跑。就在我拉开底楼门闩的瞬间，我听到头上传来轰隆隆的倒塌声。也许是强烈的气浪推了我一把，我一下跳到小后院的瓦棚下，棚子摇摆着压向我头顶，呛人的烟尘把我罩得严严实实，我的心里陡然生出极度恐惧的绝望感……好在低矮的猪圈墙撑住了已压垮围墙的瓦棚，我从狭小的通道爬出来了！我向镇上望去，到处尘烟飞扬，许多熟悉的建筑消失了。来不及拂拭脸上的尘土，我急忙往街上跑。四处逃生的人们惊恐地喊叫着，奔跑着。我听到有人喊：“天啊，中学和小学的教学楼都塌了！”我是南坝中学的教师，急于了解学校的灾情，加之女儿在中学读书，也让我万分牵挂，我就和找学生的家长一道向中学狂奔。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中学，看到南北两座三层高的教学楼已夷为平地，千余师生聚在大操场上，正在清点人数。在人丛里，我找到了女儿，她的右脚裹着浸血的纱布。女儿告诉我，她是随同学从女生宿舍楼的四楼跑下来的，由于穿着拖鞋，玻璃渣扎伤了她的脚。女儿抱紧我痛哭着，我拍拍她的背，叫她要坚强。她问：“王妈跑出来了吗？”王妈是女儿的继母，在南坝小学的幼儿园任代课教师。我马上又为爱人担心了，转身往小学跑。在下场口，我看到爱人牵着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她哽咽着说：“小学遭惨了，好多娃娃被压住了……”不待她说完，我拔腿就朝小学冲去。

小学的两座三层教学大楼已变成了巨大的瓦砾堆。操场上挤着许多人，家长呼叫孩子，孩子寻找父母，许多没有找到自家小孩的家长哭出声，他们发疯一般扑向废墟……面对这惨不忍睹的场面，我没有丝毫犹豫，迅速爬上废墟的顶端。烟尘刚刚散尽，废墟上死伤者相枕藉。我和同事阮老师发现了埋在预制板和断墙下的两个女老师，便不顾一切地刨起来。没有工具，人手不够，效率可想而知，我心急如焚。我向操场上大喊：“男人都上来救人啊！”穿红色体恤衫的南坝镇退休干部老贾和上来的三四个中年男子与我们组成了一个救援小组。我们喊着号子，用檩杆撬，用手搬抬，先抱出了穿白色上衣的方老师，这位三十刚出头的女教师已经停止呼吸了。我和阮老师把方老师抬到操场边，又回头去救另一位穿着红上衣的女老师，老贾认出这是他的爱人——赵国兰，她的头部有淤结的血斑，血浸透了腰部的衣服，但她的一只手轻微动了一下，这让我们很兴奋：她还活着！我们小心地刨开赵老师脸旁的碎石和沙土，让她能够呼吸。大家又喊起号子，硬生生把一段断梁抬开，救出了身负重伤的赵老师。

县教体局副局长洪锦平和小学校长何小兵面色凝重地在操场上奔忙，洪局长要求何校长赶紧组织活着的老师开展自救。何校长叫来小学教师冯超，口授灾情报告，要冯老师想法出去报灾。我找到他们，建议政府立即到镇上的五金店征用钢钎和尼龙绳，并且应该把遇难师生的遗体摆放整齐，他们答应着，何校长对我说：“老胥，你去找人摆好尸体！”我拉过身边一位不认识的男人，一起把方老师的遗体抬到旗杆下摆放端正。刨出的尸体越来越多，有的散乱地放在废墟上，有的搁在操场边，有几个女人伏在自己孩子的尸体上号啕痛哭。我不断地喊着能叫拢来的男人，把废墟上的尸体一具具摆在方老师的身边。有个孩子头被砸裂，当我一抱他时，脑浆和血水就敷到了我的手臂上。这些死去的孩子是多么可怜啊，他们幼小的生命像早春凋落的花蕾，漂浮在南坝人滔滔的泪河里。我拍拍那些痛哭的女人，说：“让我们把他 （她）抱到那边去！”不大一会儿，我就摆放了29具尸体，排成长长的两列。有人提醒我：“老师，把他们的脸遮上吧。”我点了点头，随手捡起那些书本，打开后盖在每个死者的脸上。沉重的伤痛让我泪流不止，在那一刻，我感到，与强大的自然力相比，人类其实是非常渺小的！当然，人类不可能毫无作为地听任自然的摆布，灾难中迸发的人类力量同样是强大的！

两堆瓦砾场成为人们与死神争夺生命的战场，各个自发组合在一起的救援小组在废墟上拼死刨挖着。镇上的干部带来了钢钎和绳索，小商贩给各个救援点送来了饮料，闻讯而来的家长和群众也纷纷投入到救援行动中。当我经过一个救援点时，中学的同事李建勇叫住了我，小学的美术教师谭林也向我喊：“快来，这里有一个活着的学生！”我爬上去一看，在层层叠叠的预制板下，压着两个孩子，一个头部被横梁压碎，肯定死了，旁边的另一个匍匐着的孩子只是压住了一只手臂，最有希望救出来。我们喊起号子，掀开一张张烂预制板和残墙，一点点向孩子接近。孩子容身的空间十分狭小，我们只得换用“掏洞战术”。余震不断袭来，我们用檩杆撑住石板，防止建筑物残件坠落伤到孩子。来助战的人越来越多，有干部和警察，有街上的居民，有附近厂矿的工人，有乡下的农民。我们两人一组，掏着，刨着，捧出沙土……最后，大家一起用力，撬开了压住孩子的预制板，把昏迷的孩子从死神的魔爪里抢夺了回来！我们连续救出了三个学生，还刨出了五个不幸遇难的小学生，大家虽已声嘶力竭，筋疲力尽，但一听说校门口的废墟下又发现了一个幸存的孩子，浑身又充满了力量！我们肩拉手抬，抵近了深埋废墟底层的孩子。谭老师叫答应了已经只隔着一张预制板的孩子，他叫刘磊，8岁。凑巧的是，刘磊的姑父也在我们这个救援组里，他告诉我们，他的家里已经失去了两位亲人，他害怕再失去这个可爱的侄子。然而，由于没有大型机械，我们换了三个方向去救，却始终无法推开那最后一张石板。镇党委书记也过来安慰孩子，要他挺住。暮色越来越浓，晚上9点过，我们实在是无力支撑了，只得叫孩子的姑父守在孩子身边，我回中学去了。第二天，我听谭老师说，刘磊死了……我的心情格外沉重，这成为我一生中最大的失败和遗憾！

5月13日的早上，凤翅山上朝阳缓缓升起，山林里传来子规鸟的啼鸣，一夜没合眼的我止不住泪水长流。凝望太阳，我觉得那分明是南坝人因为伤痛而哭肿的眼睛！

由于初一（2）班班主任杜正淑老师在地震中失去了两位亲人——二姐杜正香和侄女杜洵，她和丈夫要到小学的废墟去寻找遇难亲人的遗体，还要照顾虽被救出却负了重伤的侄孙，中学校长就叫我作这个班的临时班主任。我没有时间去照顾受伤的女儿，让她就呆在自己那个班级，我也顾不上爱人了，叫她和娘家人住。来到初一（2）班，只见五十多个惊魂未定的少年挤在塑料薄膜搭成的窝棚里，热得汗水直流。我的任务是照看住学生，不许他们乱跑，还得给他们煮饭吃。我把学生分成两组，我带男生去端水和拾柴，女生淘米做饭。刚发生地震，物资极度匮乏，米面和锅碗都是学校老师从瓦砾中刨出来的，没有菜，就把盐倒进锅里煮。在砖头垒起的灶上，一锅一锅地煮，学生还是说没吃饱。我默默地看着学生，推开几个女生递给我的饭碗。中午，学生指着南坝对岸喊起来：“解放军，解放军来了！”我的眼镜在逃生时丢了，虽说看不清对岸，心里却涌起一股股暖流。军人一边搜救幸存者，一边抢运重伤员。我们学校的重伤员比较多，看见他们累得汗流浃背，我和几个教师也主动加入到抬运伤员的行列。和我们一起抬伤员的是来自三台县的民兵预备役部队，他们的家也受灾了，却跑来支援我们，确实令人感动！把伤员抬到渡口，却只有一只小铁船出没在风波里，为了安全，每次只能渡十人。值勤的军人高喊：“让学生先过河！”我抬了几趟，看到武警医疗队也渡过河来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浑身的疲劳和疼痛也一扫而光！

晚上，校长又给了我新的任务，因为初一（8）班的代理班主任送受伤的女儿去治伤，要我接替他带这个班。我来到初一（8）班的窝棚，清点了人数，还剩下32名没有疏散的学生，有一位家长带着三个孩子也挤在棚子里。我问他们吃过饭没有，他们说，没有找到锅碗，饿了一天了。我叹息一声，赶紧从别的班级给他们借来一只锅和三只碗，带了几个男生摸黑端来几盆水，连续煮了三大锅，学生轮流吃一点，只能说给肠胃垫了一个底。我也确实饿极了，在学生吃遍后，我用勺子狠劲刮锅底，吃了一点点锅巴饭。棚子里挤不下，我又只得蹲在篝火旁烤火。两个从绵阳步行上来的青年认出了我，他们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在谈话中，他们告诉我，绵阳城里献血的人非常多，排起好长好长的列子；志愿者热情得很，开车送伤员，在医院接伤员；老百姓在路边端着饭菜和热水，给灾区出去的人吃，不收一分钱……我的眼前浮现出这一幅幅画面，人间大爱给了我温暖，我觉得灾区群众不再无助，我也必须表现得更坚强！我打着手电到废墟边捡了一个稍好一点的本子，映着篝火写下长长的日记。

14日，来接学生的家长越来越多。我反复叮嘱家长，一定要注意安全。对偏远村落的乡亲，我给他们煮好饭让他们吃，留他们住一夜，并在临行时送他们一点学校发的小食品。那天是我44岁的生日，我照样忙碌着，晚上，又没有睡觉。我在心里祝福自己，也祝福灾区所有人渡过难关。随着各级领导和许多部队的到来，南坝的救灾形势在不断好转，这让南坝人从伤痛中看到了希望。

后来的几天，学校派我和英语教师李森到信用社的废墟去守候我校遇难教师严志书的遗体。天气十分炎热，我们的皮肤被晒破了。但是，我们看到内蒙古消防兵顶着烈日干活，也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苦了。在等待中，我想了许多许多，关于生命，关于生活，关于个人走过的那些坎坷岁月……在深思中，我更明白了一些看似浅显的道理：活着的人必须好好活着，要懂得珍惜和珍爱……这也许就是这场巨大灾难给我的人生启示吧。一种表达的冲动激发着我，我在捡来的本子上不停地写着，先后写成了三万多字的通讯 《众志战震魔，热血铸师魂》、报告《带伤奋战在抗震救灾第一线的好镇长》、两篇纪念碑碑文的初稿、散文《绿荫下的课堂》、诗歌《一路感动》等，这些文字都是从我的肺腑里汩汩流出的，因为是真实的记录，因为带着真情！

文字把记忆印在纸上，而真实的经历和感受更不会被岁月磨灭，我确信，大地震发生后的那些时日注定会铭刻在我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