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王吉昌道教词的文学特点
2018-11-20农小莹
农小莹
摘 要:金代全真词人王吉昌共有157首道教词,收录于《会真集》。王吉昌的道教词反映了词文体进入宗教后二者之间的契合,独具文学艺术特点和价值。他的道教词按道法之理、修炼之景和得道之情的结构安排,运用驰骋的想象表达内审美的体验方式,在宗教思维的影响下运用大量隐语,通过光、气、色五彩斑斓的画面描绘丹法修炼景象,用明月清风、琴的意象营造清空的意境美,词作整体上体现出豁达豪放的风格。
关键词:王吉昌;全真词人;道教词;文学特点
道教词是一类特殊的词,它以道教活动为内容,涉及到宗教和文学两个领域,是道教文学的一种体裁。从文学的角度看,道家词有着自身的文学特征和文学史价值。词作为一种文学样式,有着自身的文体特征。诗言志,词言情。作为一种抒情诗体,词更倾向于徜徉在个人心灵活动这一“内宇宙”空间之中。陶然在《金元词通论》中阐述:“全真家所谓内丹、性命双修,实际上都是强调以内省的方式,对玄妙境界的体验。正是在这一点上,词与全真教旨有了契合点。词作为一种‘要眇宜修的艺术形式,擅长的本就是表达内省式的、私人化的情感体验,其含蓄婉转、含而不露、一沾即走、一点即透的词体特征,也同样十分适合于全真教内省境界的表现。”[1]可见,词文体自进入宗教后,文体特征并没有受到限制,反而得到充分的表现。
关于道教词的研究,学界呈现出冷热不均的趋势,对全真七子的词作研究较多,其他全真词人却很少涉及。王吉昌是全真词人群中的一员,与其它全真词人相比,他的词作不管是在思想内容上还是在艺术表现上都有着鲜明的特征。他的词大多表现内丹修炼及修炼的体悟,在修炼境界、修炼神情心境方面的描写非常细致和传神,与文人词相比毫不逊色。而且他的道教词在语言上也很重视遣词炼句,生动形象,在审美上也有独特的韵味。
一、道、景、情的结构安排——理与情的交融
王吉昌道教词擅于将道法之理、修炼之景和得道之情合理安排,从而使词作所述之理并无晦涩、乏味之感。同时,这种结构安排开拓了词的表现空间,融汇了理和情。
首先是道与景的安排。这一类在《会真集》的词作中十分常见。如《行香子·金去木》[2]:
金体坚刚,木性柔和。辩宾主、火力功多。刚为主掌,柔像销磨。显各还元,归本性,息风波。透入神炉,霞罩嵯峨。放银铅、花绽婆娑。辉光满室,神变无何。镇玩蓬宫,游紫府,恣蹉跎。
这首词主要讲金木丹法修炼之理。词中首先介绍金、木的特征即互为宾主的原理,接着详细描绘了二者融合在一起的修炼景象。“透入神炉,霞罩嵯峨。放银铅、花绽婆娑。辉光满室神变无何。”神炉、烟霞、光辉构成了一幅炼丹的图景。词中还运用比喻,将火光比喻成婆娑绽放的鲜花,形象生动。
其次是道、景、情的融合。情感元素的注入使王吉昌的道教词更贴近词的抒情本性。他在刻画修道人士的得道体悟时十分注重人物的细微情感,在他的笔下,修道之士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如《风入松》[2]:
乾坤爻变括天心。枢简易浮沉。斡旋升降成甘露,种黄芽、陆地根深。潋滟滋荣金蕊,丹霞照,万神钦。云收天静酒重斟。韵聒耳鸣琴。醺醺酩酊乘风舞,恣神怡、鼓掌歌吟。深入洞天静境,得真乐,写知音。
词的上片主要写先天一气在沉浮升降的过程中诞生,然后慢慢成长,最终受到万神的恭敬。“黄芽”是内丹名词,是先天一气的萌生的象征。作者在描写其生长过程时语言极富文采。“潋滟滋荣金蕊,丹霞照。”在景的刻画上王吉昌并不比文人词逊色。词的下片转而刻画修炼之士领略一气之生成之后的欣喜之情。这种情感的传达并不是直抒胸臆,而是通过人物行为情景的刻画表现出来的。“云收天静酒重斟。韵聒耳鸣琴。醺醺酩酊乘风舞,恣神怡、鼓掌歌吟。”悟道之后,修道之士斟满酒,弹起琴,唱起歌,跳起舞,舒畅和旷达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在道、景、情的合理安排下,人物形象更加丰满,情感表现更加贴切,道不再是枯燥的说理,而是融入了景和情的真实体验。
二、驰骋的想象——内审美的体验方式
由于内丹修炼是一种内审美的体验方式,王吉昌的道教词具有异乎寻常的想象力。“‘内审美是伴随人生修养所产生的独特的个人的审美体验。” “审美主体还可以在毫无审美对象的情况下,通过反观内视或驰骋想象来进行审美,这种反观内视或自由想象本身就是一种只有通过禅修才能把握的人的本质力量或理想,尽管不为外人所知,但的确存在。”[3]道教的内丹修炼属于这类特殊的审美形式,因此,在王吉昌的词作中,我们可以领略到词人纵横驰骋的想象力。比如《减字木兰花》[2]:
山通泽气。乱卷云腾风浪沸。三返炉煎。炽焰炎炎映洞天。奇莲焕吐。五叶香浮霞万缕。信手拈来。捧弄轻便上月台。
这首词写的是用火炉煎烹丹药的情景。词的一二句写调整气息,道教词常常用风浪来描绘调理呼吸和心态的情景。山、泽气、腾云、风浪并不是现实中的实物,而是想象出来的。通过想象,词人将这一情景描写得景象混論、气势壮观。紧接着,词人描绘炼丹的场景。“奇莲焕吐。五叶香浮霞万缕。”词人把丹体想象成吐蕊的莲花,把烟气想象成浮霞,整个画面被赋予想象之美。丹成之后,“信手拈来。捧弄轻便上月台。”在词人的想象下,一个炼丹成仙的修道之人跃然纸上,令人心生向往之情。整首词从景到情的描绘中无疑都是在想象中完成的。又如《老君吟·三千功》[2]:
清神夺凤髓,止息收乌血。六阳飞宇宙,五气通关节。云雷风电,击向三天降冰雪。瑶山海峤喷红雾,赫赫如晴,昼性光明彻。两情结。禅天齐物变,意写成欢悦。阳魂全造化,号真功功妙绝。三千数合无圆缺。神超归物外,永离生灭。
在词的上片,词人运用丰富的想象力描述练功的体验。凤髓、乌血是内丹修炼中神的代称,六阳指六经,五气指五脏之气。词人用夸张的语言描写清神止息,打通任督二脉,用“云雷风电,击向三天降冰雪。瑶山海峤喷红雾,赫赫如晴”的想象之景来描绘明心见性的情景,如果没有丰富的想象,这些神奇的内审美体验方式很难呈现在世人面前。在想象力的支配下,王吉昌的道教词或以绚烂神奇之景描写炼丹的画面,或以夸张之语描述调息养气的方法,或以比喻形象地描绘丹体之美,或以“咫尺玩蓬莱”之类的语句表达得道成仙之后的喜悦之情。
三、隐语的审美意蕴——宗教思维特征
王吉昌的道教词使用了大量隐语。“道教经书除了要解决‘教人怎么样修炼成仙的问题外,还得面对‘怎么样教人修炼成仙的困难。针对这些问题,道教在其形成阶段经过一系列的借鉴、吸纳和整合,探索出了一条行之有效的方法,这种方法可以概括为:自觉发挥象征思维,广泛运用象征手法,将玄妙的神仙思想和神秘的修炼方法予以形象的表述,使之可悟、可学、可信、可行”。[4]在宗教象征思维及传教特点的影响下,道教词中运用隐语的现象很常见。
阐述内丹修炼之法是王吉昌道教词的主要内容,因此他的词作中运用了大量的内丹术语,这些术语本身就是隐语。除了内丹修炼中的精、神有代号外,炼丹过程涉及的炉鼎、药物、火候也有很多叫法。就炉鼎而言,有神炉、丹穴、灵坛、神室、黄房、绛宫、戊己、黄中、明堂、虚谷、朱砂鼎、偃月炉等名称;就药物而言,有乾坤、坎離、阴阳、铅汞、木液金精、丹砂水银、日魂月魄、乌精兔髓、青龙白虎、玄龟赤蛇、交梨火枣、黄芽白雪等称谓;就火候而言,有推周天、测潮候、按卦爻、用文武、准晦朔、定弦望、明抽添、悟进退等叫法。如果我们不清楚道教隐语和专门词汇,那么将很难准确地把握道教词的深刻含义。以会真集卷之四的《永遇乐》[2]为例:
妙契天轮,斡枢七政,玉衡旋转。潜运升沉,推穷造化,一气三奇变。龟精蟾髓,鸾精乌血,滚滚鼎中烹炼。玄珠结、金蕊鲜妍,喷起九龙光电。婴投金室,姹归银阙,笙歌闹簇清宴。悲翠帏低,珍珠帘卷,喜气祥云炫。冰寒天阔,风清月皎,显出本来头面。圆空廓、无碍神通,太虚撒遍。
词的首句交代了修道的天时地利,接着教授练功的步骤:首先要运气,其次炼丹。在这里,龟精蟾髓、鸾精乌血和炉鼎并不是现实中的实物,内丹修炼常常把把人体当做“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为药物,运用“神”去烧炼,使三者凝聚成“圣胎”,即“内丹。“婴”指婴儿,“姹”指姹女,他们属于道教外丹术语,分别指水银和朱砂。在内丹和外丹修炼下,最终达到一种太虚的境界。只有通晓了这些道教术语和他们所运用的象征和比喻,才能够确切把握词要传达的内容,为进一步解读词作的审美意蕴创造条件。
四、光、气、色画面之斑斓——丹法修炼的描绘
王吉昌的道教词十分注重对炼丹状态和情景的描述和渲染,形成一种感官的美感,使人身临其境。王吉昌道教词对火、光和烟、气的描写相当传神,在感官上给人以强烈的冲击和审美感受。如《水龙吟》[2]中对火、光、烟、气的描绘:
慧驱茅塞开心地。气养氤氲纯粹。三奇聚鼎,炎炎火里,丹花吐瑞。海底上清吹。异香喷、芳姿肥腻。被木童拈弄,飞行无碍,宝光衬,彩霞炽。奥室清凉常媚。廓胸襟、冰霜光被。烟消火灭,云收雾敛,顿成不二。头角逍遥,事混河沙,光尘不异。这元初妙有,清虚法体,证菩提位。
这首词主要写炼丹时的心境、景象以及得道的体悟。其中,炼丹的景象花了众多笔墨,作者对此加以形象生动的描绘和渲染。“三奇聚鼎,炎炎火里,丹花吐蕊。”“异香喷、方子肥腻。”“宝光衬,眼下炽。”“烟消火灭,云收雾敛。”这四句话从描述火的炎炎之貌到香气的芬芳,再到耀眼之光,最后到烟雾的消散,将炼丹的整个过程展示在我们面前,不仅在视觉和嗅觉上使我们身临其境,而且在感官上给予我们五彩斑斓的强烈美感。像这样精彩的词句在王吉昌的词作里俯拾皆是。如 “炽焰炎炎映洞天。”“透体明连满室香,身富香喷兰麝,内放金光,夜明如昼。”“烂霞万缕,烟岚一派,盈空澄净。”“黑雾三关深掩映,红霞九曲密巑岏。”
此外,王吉昌词作中还使用了许多带有色彩的词汇。如“消息玄黄形妙趣,情愉。一派红光” “黑水产金珠。曲岸红霜润点酥” “离苑绿波飞。” “瑞烟浓,泛琼壶雪浪,烹点铅银。”这些含有色彩词汇的句子,为词的意境增添了五光十色的画面美。
五、清风、明月、琴韵——清空的意境美
王吉昌在词作中运用了大量的意象群,营造出清空浪漫的意境美。清空和浪漫的意象群是王吉昌的词作的一大特色,他们不仅有特殊的象征意义,而且为词的意境增添了内涵与美感。
清风、明月、琴是王吉昌道教词最为常用的意象。炼心修性是全真内丹中非常重要的功夫,炼“心”贯穿了整个全真道宗教修炼的始终。清净、虚空是“心”的本质特性,所谓“炼心”就是在修炼的过程中使自己的心境回归到清净无垢的状态。王吉昌在词作中使用清风明月的意象十分频繁,下面以《南歌子》[2]为例进行说明。
洞锁猿驯静,缰收马不颠。气凝神聚契空圆。浩劫云收,长傲自家天。皓月清风爽,祥光罩瑞莲。木人石女共谈玄。变态神通,物外证金仙。
这首词主要写心性的修炼。全真道常常用“心猿意马”来比喻情欲之心的动荡不安,强调以真心之静定来对付意马心猿。同时又常以“浮云”来比喻尘心之漂浮不定,阴暗晦涩。词的上片些修炼之士绝情去欲、调整心境的过程。“皓月清风爽,祥光罩瑞莲。”意指经过一系列心理调适之后,心境达到“皓月清风”的澄心、莹洁的状态。在词作中,清风明月与心猿意马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且整首词在清风明月的烘托之下让人领略到纯洁明净、安逸闲淡的意境美。关于清风明月的意象,王吉昌精心遣词造句,描写得很优美。如“恢恢圣变,奋飞舞,恣吟弹。伴云外、清风明月,放宛转、隐显多般。”“绿水青山成伴侣,清风明月为知己。”“迷云瓦解,禅天冰莹,顿露月明风袅。”等等,不管是语言上还是意境上,王吉昌对清风明月意象的刻画十分形象。
琴也是王吉昌道教词常用的意象。在道教中,古琴的功能即为正心修身。弹琴是修真的一种过程,有助于无为、出世、成道。古代就有许多擅长弹琴的道教人物,如道教的创始人张道陵、南北朝时期隐居庐山修道的陆修静、唐代隐居天台山的司马承祯等等。在王吉昌的词作中,琴不仅有修心的象征意义,而且作为一个意象符号,它以清越悠扬的琴韵洗涤人的心灵,营造出清莹的意境。如《武陵春·欲界》[2]:
欲界谷神初剖判,情逸混冲融。太一云兴匝地风。岳顶雨蒙蒙。造化阴阳升降应,八脉醴泉通。琴韵琅琅聒耳聪。绝念酝奇功。
这首词主要写练功之前的酝酿状况。词的上片写宇宙开天辟地,元气混沌之貌。下片写打通体内脉络,在琅琅的琴声中断绝俗念,为修炼奇功做好准备。“琴韵琅琅聒耳聪”这句词使原本乏味的道教说理增加了雅致的韵味,词中琴声不单使道士断念,而且还使整首词在琅琅的琴声散发出一种清新宁静的感觉。
六、阔达豪迈的词风——金代词风的浸染
王吉昌道教词具有阔达豪迈的文风,体现看了金代北国词人特有的审美风尚。金源一朝主要继承北宋豪迈的词风,在词学理论方面,王若虚、元好问等人大力推崇苏词,如金末元初著名的文学家元好问认为苏词“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在创作实践上,金代词人竞相效仿苏词,如赵秉文、蔡松年等。可见,无论是词人的创作还是评论家的词学批评,都笼罩在苏轼词风之下。与崇尚柳永的王重阳、马钰等全真词人不同,王吉昌的词作体现出阔達豪迈的风格,显然受到金代文风的浸染。如《春从天上来》[2]:
名利如何。叹六朝七国,五霸山河。几多兴废,一梦南柯。光阴暗里消磨。悟云山烟水,好归去、策杖披蓑。任春秋,乐调神养气,行止蹉跎。家园雪梅火枣,酝玉壶潋滟,满泛金波。烂饮醺醺,神游云外,真乐自在吟哦。伴清风明月,通天爽、飞舞婆娑。泄冲和。证鸿蒙体段,超彼波罗。
在词的开头作者感叹名利如更替兴废的政权,像梦一般在消磨人生。于是回归山水,调神养气,在丹法的修炼中寻找真乐悟道。“悟云山烟水,好归去、策杖披蓑。任春秋,乐调神养气,行止蹉跎。”这句话写词人竹杖蓑衣云游山水的景象,传达出一种悟透人生的旷达胸襟和豪迈之情。这与苏轼《定风波》中“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所表现出的人生感悟和豪迈之气有异曲同工之妙。接着词人描述修道的景象和得道的喜悦之情。“烂饮醺醺,神游云外,真乐自在吟哦。伴清风明月,通天爽、飞舞婆娑。”这句话刻画出一个逍遥自在的人物形象,在清风明月、美酒诗词中词人找到道中的真乐。整首词充满了豪放豁达之风,不仅在思想内容上体现了对人生的旷达胸襟,而且在语言上也尽显大气之风,颇具苏轼的风范。
总之,王吉昌道教词的文学艺术特点别具一格,体现了词进入宗教后,文体特征得到充分发挥。他的道教词不仅开阔了词题材和审美韵味,而且还提高了道教经籍的文学水平,对道教的发展和传播十分有利。
参考文献
[1]陶然.《金元词通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2]唐圭璋.《全金元词》[M].北京:中华书局,2000.
[3]王建疆.《修养·境界·审美——儒道释修养美学解读》[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4]刘晓艳.《道教象征思维研究》[J].厦门大学学报,2008,(5).
(作者单位:百色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