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无定河边,不哭泣,也不等待
2018-11-20叶倾城
叶倾城
我在中午时分,坐着一辆晃晃荡荡的车,经过“永定门东”“永定门西”(一个机械女声不停地报站),我想,永定门?那么,那条河,就是永定河了?
永定河,不就是无定河吗?
无定河,不应该是这样的。
它应该咆哮,应该转徙不定,应该与战火、冷酷的死亡有关,应该在月下,有人吹一支冷冷的笛。那应该是骨笛吧?
而现在,它在阳光底下,睡成一条懒龙。不不,懒蛇。还是不,我还是觉得它像一条塑料蛇。
生命中最初的河流,是童年时代。
我只记得冬天,结冰的季节,很多小孩坐着爬犁,在河上欢笑?我在哪里?是在其中还是旁观者?
夏天的时候,我好像向河里吐唾沫,那时候,小孩间有一种迷信,大概是,唾沫成了什么形状,就意味着今天的运势。
河边,有一家卖豆腐脑的小店,一碗豆腐脑,浇一点儿虾皮应该很美味吧?不然不会记这么久。
夏天的时候,妈妈和姐姐们回丹东,告诉我,河还在,小店还在,还卖豆腐脑——妈妈说,她当年大学毕业分到丹东的时候,那店就在。
我没有问:豆腐脑的味道如何?
这问题太无聊了。
像问旧爱:我是你一生最爱的人吗?
如果刚刚分开,大概他会说:以后的事我不知道。明确说明:你不再与我的未来有关。我正打点精神,准備爱其他的人。
如果分开的时候久了,如果他是一个厚道一点儿的人,也许会顾左右而言他,如果他决意冷酷且诚实,大概会直接回答:不,我爱过你,但我更爱另一个人。
如果再久,我想他会说:不,我从来不曾爱过你。
变的不是已成过去时的感情,但他变了。同样,小店豆腐脑的味道也许不会变,但我变了。
武汉的河很少。
湖很多,一团一团的。肾。
长江不能算河吧?它太大了。那么,就是汉水了。
有人对我说,他的少年时光,大概是古惑仔电影正流行的时期,他们学着啸聚成群、招摇过市,也相约去“劈友”,选择的地点,就在汉水边。他们隆重地去汉正街,买一式一街的牛仔衣裤,又隆重地歃血为盟、抱头痛哭——当然没打成。
从此我看到少年,那些浪荡的、头发七彩的、带很多环与链的,有时,会微笑一下,会原谅,会想起汉水。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虽然萝裙已经不记得我。
汉水算河吗?我想一想,大概还是不算的。但,谁叫它遇到了长江?就像,诺言遇到契约,朴素简单的感情遇到深思熟虑、权衡利弊。长江,太大太大了。
我在六月,遇见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只记得河边的喧闹,河中,有郑重其事的大型画舫,像一座活动的青楼。已经入夜,河水一片漆黑。忘了为什么没有上船,只记得,我在河边的街市,买下一套牛仔水磨蓝的内衣——贪它特别,但实在不好穿,大概只穿了一次就扔了;还试了一套“惊喜”的裙,店家不肯打折,我就走了。
我所记得的,无非是这些琐屑的事,但我怎能说我不快乐呢?至少在那一刻是快乐的。
只是,我的一个女友说自己的一段心事是:我用半年的寂寞,换了半年的快乐。所有的快乐,都是有价格的。
有一句已经被说滥了的诗,“人生若只如初见”——“若不如”怎么办?还不只能“夜雨霖铃终不怨,不如不遇倾城色。”
我也曾经坐在人家的副驾驶座上,经过滹沱河大桥——没错,是桥,但没有河。
曾经,滹沱河在孙犁笔下是:“河从西南上滚滚流来,到了这个地方,突然曲敛一下,转了一个死弯……大水好多次冲平了这小小的村庄:或是卷走它所有的一切,旋成一个深坑;或是一滚黄沙,淤平村里最高的房顶。”但现在,已经没有河了,只是干枯的河床,像裸露的白骨。
前一段,我看到了龙应台的一篇文章,说有些事情,她年轻时候不相信,但现在相信了。比如:“曾经相信过海枯石烂作为永恒不灭的表征,后来知道,原来海其实很容易枯,石,原来很容易烂。雨水,很可能不再来,沧海,不会再成桑田。原来,自己脚下所踩的地球,很容易被毁灭。海枯石烂的永恒,原来不存在。”
经历良多,她说什么都带着苍凉的味道:“那么,有没有什么,是我二十岁前不相信,现在却信了呢?有的,不过都是些最平凡的老生常谈。曾经不相信性格决定命运,现在相信了。”我年轻她二十岁,但我已经相信了“性格决定命运”。我才不如她,命,也不如她。 编辑/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