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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记

2018-11-20

绿洲 2018年5期
关键词:崖壁江面峡谷

三峡与它紧紧裹束的那条粗犷大河,像记忆深处母亲的渺远呼唤,或者远方恋人那抹飘逸淡影,一直撞击着我的心魂。

撞击的工具是那些浊浪般滚烫的文字。

晴初还是霜旦?从遥远的北国寻觅而来,行囊粗朴却坚毅的郦道元倚在凄清寒骨的崖壁上,揩拭一把沾满尘土的汗珠,远眺滚滚东去的江水,将眼前的峡谷凝固成毕生的惊叹:“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悬崖的丛林深处,传来声声孤猿的哀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猿声将他的文字包裹一种峭壁上悬棺般的神秘,镂刻在三峡苍翠绵延的两岸与一卷竹帛的静默角落,也引来了李白高亢的和鸣。

李白纱帽羽衣,披着江风,踏一叶轻舟,迎着霞光朝三峡翩然而来。他在杨贵妃、高力士前傲岸的头颅终于低下,拈着风中飘散的长须吟诵道:“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告辞云端里的白帝城,顺江而下的那个早晨,他的心情如裹着白帝的彩云一般大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的身后,苦着脸的杜甫也踩着翻滚的浪涛而来。他的眉宇间填满山河破碎的幻影与家国的忧伤,“始欲投三峡,何由见两京”,却还是被三峡的壮观牵引而暂且放下:“三峡传何处,双崖壮此门”。终于,他的心情也如峡谷里那一江春水激荡开来:“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在李白、杜甫的身前身后,还有杨炯、岑参、孟浩然、杜牧、张祜、齐己、胡皓、许浑、陈陶和李季兰等人应和的吟唱声此起彼伏,像猿声暂歇,百鸟齐鸣的峡谷丛林,带着唐人雍容的音质与韵律,将插入云天的三峡淹没在喷涌的诗潮里。甚或还有一个殊色而柔弱女子的声音,被众多低沉而浑厚的男音簇拥,像一束开在崖壁上灼灼其华的杜鹃,绚烂了一方窄窄的天宇。她叫廉氏,峡谷横亘的秋水映照出她一抹吟唱的寒影:“清秋三峡此中去,鸣鸟孤猿不可闻。一道水声多乱石,四时天色少晴云。”

一次次心魂的铿锵撞击,犹如崖壁下的惊涛拍岸,令我不时涌起靠近三峡的念想。明代那位常年戴着朴拙的远游冠,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的潇洒游者徐霞客,又像一个慈蔼的邻家长者催促我早日前行,说“耳闻不如亲见”,谆谆叮嘱:“常闻峡中水疾,书记及口传悉以临惧相戒,曾无称有山水之美也”,然而,“既至,欣然始信耳闻之不如亲见矣”。

我蜷处于南方以南一隅,掩上虫眼历历的古卷,翘望西北天上缓缓飘着的一片云,云下是那段蜿蜒七百里的峡谷与大河吧?我默然想,是该有一场慰藉心魂的行走了。

夔门,像太虚幻境的一扇门,豁然洞开,迎接我的到来。

这是暮春的一个清晨。当我脚下的船只缓缓驶向夔门,而我又在向侧后耸出云间的白帝城频频回望时,天空压盖的云脚又下坠了些许,如丝如线的细雨蓦然飘洒下来,宛若刘备向诸葛亮托孤那一刻洒下的清泪。

当年,刘备或许在黄昏里一次次立在白帝城头,怅望被滔滔急湍生硬撞开的夔门。晚霞如火,他想起了那场从森林深处燃起的诡异大火,百思不解麾下虎狼般的川蜀精锐,为何被透着乳臭的东吴将领陆逊几乎杀个殆尽。再悲戚或欢欣的输赢,在时间的漫漫长河里也只是一瞬。能让刘备欣慰的是,他为个人之义报关羽被杀之仇而草率出兵,在三峡外的夷陵打输了一场战役,却最终在白帝城赢得了一段与诸葛亮肝胆互照的恒久佳话。白帝托孤与诸葛亮终生不渝,像暗夜里的一盆火,温暖过尔虞我诈的人间许多年,彰显了封建君臣间难得的一抹赤诚与温情,也将白帝城与三峡沐浴在道德的光芒里,冷峻险绝而外又熠熠生辉。

雨中的夔门依然如斧削刀砍,保持着千百年来的形状。崖壁赤裸,似乎寸草难生,陡峻如李白笔下的蜀道:“猿猱欲度愁攀援”。北面的赤甲山红着一张关公的脸,与南侧白皙如小乔的白盐山相对而峙,温馨相望。峰顶终于有了丛林的葱绿,却渐渐隐入云霄,被一团团云烟缠绕、包裹与吞没。遥想数百万年前,川蜀与云贵的万千水流被圈在重重山峦间,如被围猎的惶惶猛兽,狼奔豕突,始终找不到奔向大海的出路。它们四处漂泊一阵,不约而同汇聚一道,开始一遍遍撞击夔门。多年后,我翘首张望夔门,似乎依旧能听到那一声声回荡在峡谷间的轰然作响。一滴水能穿石,一道奔涌的洪流铢积寸累,也便终于撞开了其硬如铁的夔门,开启了高险的瞿塘峡之旅。杜甫因而感慨道:“中巴之东巴东山,江水开辟流其间。”夔门被削砍出来的险峻,也成为一道特异的壮景,化为人人惊叹、摩挲的背景图。

夔门引领的瞿塘峡,在陡山重嶂间曲折延展。船只滑入夔门的一刹那,我的心也不觉咯噔了一下,兴奋而又有些震悚。水道像俏丽女子被束的腰身,陡然窄狭起来,万千风韵也随之而生。浑浊的江水在其间汹涌冲荡,声如洪钟大鼓,似乎不甘被束缚而奋力挣扎。两侧的崖壁随山势而峭拔绵延,果然“略无阙处”。抬头,只能仰视逼仄的一线天空,没有曦月,阴沉着一张暮春的脸。崖壁上水线分明,上则林木葱郁幽深,直奔云雾里的峰顶与天际,濛濛微雨里更显苍碧欲滴;下则岩石裸露,似乎还有些干涩,露出被江水冲洗过的印痕。森森林木深处,除了萧萧风雨,寂然无声。古人常为之悲戚而泪下沾巾,“声声都是断肠声”的至清猿鸣,不见一丝踪影。或许,人类足迹无所不至的今日,它们早已被侵凌而灭绝了吧?

瞿塘峡古称绝险之地,水急礁巨,杜甫说“瞿塘险过百牢关”,遍览奇山大川,从不畏惧巉岩深壑的徐霞客也谈之色变,说“其水并峻急奔暴,鱼鳖所不能游”。船只行到此处,像暴风里迅疾飘零的一片苇叶,往往“倏忽沦没别无期”。而今,因下游“更立西江石壁”,拦腰修筑了一座三峡大坝,最高水位上升到了170余米,水道因崖壁陡立,似乎并未加宽多少,水势却已不如以往峻急惊险,“怪石插流横”与乱石穿空的悚然场景也不再现。我乘坐的又是万吨巨轮,几乎感受不到水流的颠簸,仅闻其响彻峡谷间的咆哮而已,甚或有了平静屋宇下手端茶盏,悠然揽胜的错觉。远处沸腾的江面上,除了偶尔漂浮的彩色航标与侧身而过的巨轮,也已看不到李白、杜甫们颤栗的扁舟与风帆。

细雨里的一叶扁舟,承载的是稍有不慎即化为齑粉的凶险,却也是寥廓江天间绵绵漂移的诗意。对诗家而言,它们的消隐,不知是幸,还是非?我凝望似乎有些空荡的长江,久久沉默着。

随江流而静默变换巨幅画屏的崖壁,翠色忽然更浓郁起来,船已驶入巫峡。

细雨似乎累了,不知何时歇下来,化作峡谷间腾涌、弥漫的白色云雾。云雾纯净、轻盈、绵软,随猎猎江风的缓急时时变幻。忽而紧抱成团,遮掩了峰峦下半截,耸出的一端便成了巍峨的云中宫阙,如历历可睹的海市蜃楼,亭阁、窗棂毕现,引人无限神往;忽而又拉成长条,给崖壁系上一条松软的玉带,似乎是等着上朝的稳重老臣。

云雾若有若无时,峰峦更见挺拔,将头上的天空顶入目力所及之外犹未停止,我疑惑若攀援而上,便可步入九霄深处的天庭。崖壁上的古木青藤将翠绿倾泻而下,密不透风,如悬挂的一块块苍碧而浓密的瀑布。不久,江流舒缓了许多,浪涛奔涌没有了急怒之状,江面也宽展了不少,远处靠着崖壁对向驶过的一艘巨轮,似乎成了未挂云帆的扁舟,向我身后飘忽而去。偶尔,悬崖顶上的葱绿间躺卧三两栋孤零零的屋宇,像终于被人间窥见的天上人家。山间并未见禾稻谷物种植的痕迹,大概住着些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得道者吧?忽然,一道银白的水流从崖壁的深绿间飞驰而下,如泄漏一角的银河,飞珠溅玉,最终消隐在谷底滚滚的浪流里。

“三峡七百里,唯言巫峡长。”峡谷在叠嶂间曲曲弯弯蟒蛇般伸展,悄怆而幽邃。前头似乎望不到数里,被突兀而横的峭壁挡住了视线,我疑心没了去路。倏忽间,水流折转而行,豁然又是一道深谷。于是,我与船上的游者便在一种“曲径通幽”的境界里移步换景,没有了孤旅远行的单调与枯燥。

一抹斜阳的光芒,蓦然绚烂在左边悬崖上,将半空里的崖壁涂成明丽的色彩,一扫先前颇有些沉闷的苍黛,与没有得到阳光的下截崖壁形成鲜明的比照。窄窄的天空也逐渐变换成一片纯粹的浅蓝,像刚从江水里费力清洗过一番,偶尔才飘过一缕悠然的祥云。

不久,听到一个“神女峰到了”广播提示的游客,如触电般蜂拥而出,汇聚到船头侧首仰望,将似乎已铸在甲板上,始终不曾进去的我生生挤到了后头。幸而崖壁陡峻,无所谓前后都能看到。在众人屏住的呼吸里,崖顶缓缓出现了一根突兀的巨石,似乎镶嵌在天幕上,远远望去,纤细而柔弱。金色的夕晖里,果然如一位袅娜清秀、凌空顾盼的女子,一缕正当其时移过的云烟,便是她脖颈上飘悬的乳白丝带了。我与她默默对视一阵,似乎想从她的明眸间寻出一丝当年的浪漫与奔放。

她的万种风情与楚襄王有关。楚襄王一日偶然野兴,邀文士宋玉出游巫山,与披着霓裳的神女不期而遇。神女皓齿微启,像微风里轻颤的一茎莲花翩然自陈:“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或许倾慕楚王已久,她不顾少女的娇羞,坦然求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

因了宋玉笔下这段柔蜜的文字,巫峡十二峰里,最引后来诗家遐思的便是这位魅力迸射的神女了。多情的孟浩然描摹说:“巫山神女作行云,霏红沓翠晓氛氲”;风雅的刘禹锡则歆慕:“巫峰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暗恋不止的元稹悄然写下爱的誓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陆游是不苟言笑的君子,一心恢复大宋沦落胡尘的北方江山,然而到了“峰峦上入霄汉,山脚直插江中”的巫山,也禁不住被撩拨得心旌摇曳:“惟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宜为仙真所托。”

我终未能与神女对视出灼灼火花,只得怏怏而退。夜幕也渐渐坠下来,将峡谷归于沉沉幽暗,两岸崖壁静穆在黑黝黝的影像里。江面晚风劲吹,身上有些清冷,但我静坐于船头,依旧不肯回舱中歇息。

船顶的探照灯射出银白的光束,将无边的暗夜劈开一条宽展通道,铺陈在江面上,与欢腾的泡漩浪花不时亵玩、抚弄。光束而外是一片徽州墨般的漆黑,却也深浅不一。深者是壁立的悬崖和幽深的林木,浅者是开阔的江面与只有声响失去形状的浪涛。峡谷上空也是江面的浅灰色,不见星月的痕迹。若在李白们轻舟夜行的远古,大概又是哀猿引颈啸响之时,而行者该心如层浪堆涌,毛骨悚然了。隔一段距离,江面便飘过一处细微的红色光点,如秋夜天际横斜的孤星,偶尔还随波晃动,给静谧而清寒的黑夜带来些许温暖。我知道,那是被点亮的航标灯。水位虽因下游大坝而高涨,水下潜伏的暗礁却大概依旧不少,不能没有它们忠诚的引导。

不久,深色的黑影缓缓向两岸漂移,浅色的影子随之渐渐拉宽,意味着江面更为开阔起来。远处的崖壁下,有了星星点点的亮光,似乎是渔火。如此深夜,到峡谷深处的江边打鱼或者垂钓,应该不是为生活所逼。我看不到渔者的面容,却能想象出他的惬意与悠闲,或许不输于渭水垂杆的姜太公吧?惜乎江水终究不够清澈,渔火没能散作满天星的灿烂场景。到后来,灯火越来越密集,燃烧的火焰般撑开了大片天宇,原来是座蹲伏在崇峻山岭间的城市。脚下的船只没有停留,在我还没弄明白究竟是何处时,很快又闯入了深沉的暗夜里。

巫峡或许已过,隐在黑夜里的西陵峡,则只能等着熹微的晨光了。我终于起身,向舱中走去,将峡谷与江水带入酣畅的梦中。

或许是屈原与明妃之灵的敲击,霞光探入船舱窗棂的瞬间,我一个激灵,蓦然醒来。

三峡中,西陵峡原本最为宽阔,此时将抵近大坝,江面俨然成了浩瀚的湖泊。两岸青黛色的山峦越发向远处退缩,也不似先前悬在头顶,令人惊心压抑的陡峻。屏障般的峰峦间,偶尔有了一丝阙处,是些朝长江投奔而来的小溪与小峡谷,如涌向动脉的毛细血管。峰顶上悬着一轮如火的朝阳,将缭绕山峦的云雾一寸寸撕裂,也将水面烧出万点金光,尽显江山的另一种壮美。波光潋滟中,往来的船只多了起来,大小都有,忙忙碌碌,穿梭如鲫。远处江面上,还有鸥鸟展翅的矫健身影,忽而凌空啸唳,忽而俯身扎入水中。它们进食早餐的欢愉,将云烟尚未散尽的峡谷渲染在宁静而祥和的氤氲里。我凭栏伫望,深吸一口气,穿行三峡的紧绷心情也松弛下来。

地灵而人杰。霞光里的群峰深处,隐伏着屈原和明妃王昭君素朴的山村故里:平里与香溪,都隶属于如今的秭归。两人中,一是才气喷涌如泉的诗人,为荆楚大国的衰微破碎而投身浊水,一是令大雁跌落碧空的绝色女子,为汉室的和平安宁而远嫁荒漠。两人的结局似乎都颇为凄惨,浸透了国族的辛酸与个人的苦楚,也赚尽了诸多拊膺长叹的泪滴。但两人决然舍弃个人福祉,为国家与民族蹈死不悔的凛然情怀,足以令千百年后的来者肃然而生敬意,也令三峡漫溢在另一种壮气里,与云霞一道光芒逼眼。

大坝未修的远古年代,这段峡谷据说格外凶险,长江一路接纳两岸蜂聚的大小河川,犹如汇聚天下精锐的兵家,水势更为浩大,又挟地势之便,居高临下,令江流如万马奔腾咆哮而来。横亘其间的泄滩、青滩和崆岭滩,便是江上往来者胆寒与觳觫的险滩,多少船工与旅者因之樯倾楫摧,葬身鱼腹。青滩北岸的“白骨塔”,是堆积死难者尸骨之所,至今令人心悸,或许还能夜闻鬼哭吧?而多少河边白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则更令人不胜唏嘘了。

所幸的是,这种悲戚场景不再了。“楚塞云中出,荆门水上来”,船的前头,隐隐出现了那座拦腰而横的耸然大坝,像筑在峡谷间的一座铁壁城池。它是倒横在长江的一个巨大惊叹号,给三峡的奇崛与瑰伟做了一个戛然而止的总结。大坝的前方,将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江汉平原,也将是浩荡无极的茫茫东海。温煦的阳光下,我和我脚下的船只,向它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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