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 乌 镇
2018-11-20王哲士
■ 王哲士
江南行,不必怕孤单,水就是如影随形的伴侣。若嫌水色单调,再冠以“青春”二字,保管你满眼秋波荡漾。
眼前的这道水,是称河还是称溪,压根儿没有去打听。只看见,一衣带水,两岸人家;只晓得,河东叫东栅,河西叫西栅,它们共有一个名字——乌镇。
水是乌镇没骨的街。河渠成网,港汊密布,人家好像住在纵横交错的水街织成的网眼里。河有多少条,汊有多少湾,如果你想数,看看天上的星星就会摇头兴叹。
遥想当年,乌镇是无船不成家,有船走四方的商埠码头。船是生活的必需,富有的标志,如北方人出行骑驴策马乘车一样。听话的船似驯服的马,载着主人随心所欲地飘泊在任何一条水道上,咿呀的桨声伴着主人走亲访友,穿集过市,娶媳妇嫁女。水是乌镇体肤上的动脉,而船是穿行在动脉里输送营养的细胞。可以说,乌镇能够绵延千年,靠的就是水的裕利。
有一个现象引起我的兴趣。江南的水脉往往涵养和滋润了文脉,但凡水脉涌动的地方,文脉准定会随着涌动,有时涌动的甚于水脉,名气浮在水气之上。吴地的苏州府、常州府、嘉兴府,越地的杭州府、绍兴府、宁波府,是历史上出进士和状元最多的地方。乌镇虽小,也贡献贡生160人,举人161人,进士64人。水与文有何渊缘,这里不去探讨。人家尽枕河的江南市镇村落,多是富庶之地,兜里有了钱就思谋读书,以求在治国平天下的路上出人头地,有所作为。穷思变,富思文,故而江南也是文化富有的地方。文化富有,才俊辈出,文脉如水脉,源源不断地涌来。乌镇就是这两条脉络互补和惠济的结果。
至乌镇,世界互联网大会刚刚在这里闭幕,并把乌镇确定为永久举办地,小小乌镇一下子被放大起来,大的让人咋舌。诚如乌镇人所说,不出乌镇就可以环游地球。旅游重镇、文化名镇加上“智慧小镇”,将乌镇的古典之美与互联网的现代智慧融为一体,乌镇的水脉又涌动起高科技浪潮,这是乌镇未曾想到过的历史盛事。
乌镇难以胜数的河,无论深浅宽窄曲直,都有一个肤色——柔绿;都有一个秉性——静谧;都有谜一样的深邃眼睛——迷茫得不知它们来自何处,去往何方?深沉得不知缓缓流水载着吴越明月还是唐宋星辰,载着人间几多欢乐几多愁。似水流年,流年似水。千百年来,她就这样不知疲倦地流淌着,视功名利禄为过眼烟云,付之东流。但岁月不会空过,给桥洞以斑驳,给堤岸以印痕,给老屋以沧桑。今夕非昨夕,今水非昨水。对她来说,一切的一切,都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浓墨重彩则留给文人骚客去描绘。
来乌镇,体验一把船上的乌镇才有意趣。登上一只游船,这是装扮了的画船,放在过去是不敢奢望的排场,如今平常的如水乡的河。前提是你肯花钱。
船夫一声“起船了”,双桨轻划,水面犁开一道白线,船就顺着这道白线款款滑行。河不宽,水清浅,我甚至想到三级跳远高手是不是纵身一跳,会从此岸跃到彼岸?当然这是天真的想法。船夫边划船边指划着两岸景点,乘着空隙,还送上一曲软软的俚歌,煞是快慰。这时的你,滑行在水巷河街,两岸挤挤匝匝的木楼小屋,高高低低的码头台阶,汲水和洗涮的村妇靓女,家家窗前的大红灯笼,轻抚水面的婀娜柳丝,以及摇曳在水面的水阁飞楼的倒影,一一从眼前闪过,缓缓向身后退去。你不忍让它们离去,又不得不让它们离去。消逝了身后的景,为的是观看眼前的景。我的思绪随着摇摇晃晃的小船摇晃,恍惚间觉得这船载的不是游者,而是一盘优雅、古朴、秀丽的乌镇,我们则成了追逐乌镇这只乌篷船的浮萍。
吃住在乌镇,最能感受到这里的生活气息。清晨,推开临街阁楼的窗户,一眼瞥见对过的人家也探出头来,相视一笑,就算道了早安。沿着仅能容身近乎直下的楼梯下得地来,过道一头牵着河,一头挽着街。瞥一眼河水,还披着雾的睡衣,似动不动,悄无声息,仿佛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间有村妇洗涮,船儿解缆,溅起一片水花,那是河惺忪的睡眼吧。走出阁楼,置身一色青石铺成的筒子街,左边是楼,右边也是楼,左边是木的雕栏,右边是木的画栋,人好像是在两片夹板里蠕动的虫子,有些新鲜,也有些憋气。走在清晨的街道,潮湿的空气乘着古朴的风扑面而来。昨夜被窝里的湿气尚未驱散,片刻间又沾上一身潮气。在我眼里,乌镇就是一个天然的空气加湿器,不等日头把地皮烤干,水气就毫不犹豫地抚摸过来,弥漫在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旮旯。幸亏街面用石条铺就,如若是土质地面,保不准踩一脚就会洇出一窝水来。
如果说河是没骨的街,街便可看作是凝固的河。千百年来,在这条街上,人流物流川流不息,那磨光了的石条石板就是流动的印记,那粉墙黛瓦马头墙的老楼就是见证。在这条凝固的河上,凝聚着多少人的心,多少人的情,多少人的才,多少人的梦。从古自今,走出去和寓居这里的名人文士灿若繁星,挑几个出来,不吓你一跳,也让你无语。
我国第一部诗文选集《昭明文选》的编选者梁昭明太子萧统应当耳熟。中国山水诗派开创者谢灵运、齐梁文坛领袖沈约、书画大家唐宰相裴休、江西诗派三宗之一陈与义、南宋中兴四大诗人范成大应该不陌生。漫画家丰子恺、著名作家孔另境、海外华人文化界传奇大师孙木心也都名闻文坛艺苑。名重当代的要数文学骄子茅盾先生了。来乌镇拜谒茅盾故居,如同走绍兴观瞻鲁迅故里,是不可不去的地方。这座闹中取静,环境优雅,四开间两进深的二层楼房,曾经是茅盾生活和写作的地方。在他的《子夜》、《林家铺子》、《春蚕》、《秋收》、《可爱的故乡》等著作里,都可找到乌镇的影子。茅盾是乌镇名人中离我们较近且名气最大的一位,因此,说乌镇是茅盾的乌镇如同说绍兴是鲁迅的绍兴一样,是那么亲切、自然。
穿行在狭窄的街道,回转在筒子般的曲巷,随处可见发散着古代气息的树木和建筑:唐代银杏、六朝遗迹、梁时古寺、清朝戏台,以及原汁原味的格局和黑白分明的民居,也都在光阴的流转中留下寿高名昭的印痕。乌镇是人文乌镇,更是物贸乌镇。看一眼脚底下被磨光的石头街,摸一把码头上系缆勒下的沟壑,你就明白,两千年来,这里过往的行人和货殖营生实在是太过频繁和委积了,地处两省三府七县之交的浙东小镇,是怎样慷慨地吃重地磨练成了这样一个枢纽。
东栅是浓浓的一滴墨,西栅是淡淡的一幅画。东栅观风,西栅观景,东栅品文,西栅品吃,故游人多昼看东栅游夜西栅。
夜乌镇是灯火的海洋,在这片海洋里游弋着一条火龙,那便是流光溢彩的西栅街。入夜,临河和临街人家,家家开门,户户挂灯,各色小吃,花样百货,和盘托了出来,光明,喜庆,温暖。人头在五光十色的灯光里攒动,脸上不涂个五光十色也涂个五颜六色。你的脸色随着脚步不停变幻,前俯后仰不一般,左顾右盼两个样,比川剧的变脸还来得容易。细细辨别这些灯火,门店的灯明,画船上的灯红,桥洞上的灯昏,长廊上的灯柔,广告牌上的灯老是不停地眨巴眼睛。身在其中,只知道晃眼,心想白昼也不过如此。跳出圈子远眺才知道它的妙处:把张灯结彩送给店铺,把灯红酒绿送给酒肆,把流光溢彩送给街面,把长虹卧波送给长桥,把灿若星河送给天穹下的这片福地,把一切的光和亮,美和艳送给乌镇,想来乌镇不会婉拒。在异乡人心里,乌镇确实是美美的,靓靓的,如同大家闺秀一般。
走得累了,就在桥墩上坐坐;跑得乏了,在长廊或方亭上靠一靠;等到疲惫不堪时,才和家人落座饭店。荷叶粉蒸肉是乌镇之最,不能少。定胜糕寓定升高的含义,对游人来说最是合心。尝尝姑嫂饼,问问来由也可解闷。喝乌梅青号,品三白酒(白米、白面、白水酿成),地道也厚道。美食,美酒,美景,加上和美的一家人,难得的享受。心里一陶醉,人竟然有些醺醺然。外甥女夏说,我们回家吧?大家说,想家了?夏回说,回东栅旅店那个家。众人点头称是。宾至如归,是该归家了——小住二日的乌镇东栅那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