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江（外四首）

□史鸷

他不曾停留。

十五岁的水没有停留

十八岁的水没有停留

二十岁那年的水也没有停留

他流过马角时没有停留

走过二郎庙没有停留

流到陈家河没有停留

流过磴子山没有停留

流经百顷坝时放缓了一下脚步

然后继续往前，没有停留

流过雍家碥没有停留

流过老鸹洞似乎有点害怕

也没有停留

流过青樵树没有停留

流过青龙河没有停留

在交泰乡要流出我们县时没有停留

往下一百公里，流入涪江没有停留

再往下二百公里，并入嘉陵江时没有停留

再继续流九十公里，在朝天门汇入长江

他舒了口气，仍然没有停留

过三峡时没有停留

在岳阳楼前没有停留，在武汉依然没有停留

他始终没有停留——

他永远记得自己来自于一条小河

但一直怀有向往大海的心

尘世

她总感到屋子里有扫不净的灰，

扫了又来，扫了又来

总感到有无限的尘埃从看不见的高处

落下来，无法摆脱

她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她扔掉扫帚

撒手不干。

后来，她不再对抗这命定的必然，

端着一杯茶，静看这些人世的苍茫

慢慢到来

直至染白了头发。

去密云的路上

远处的青山隐隐，虽近而实则不可到达。闪过的河流，

在林间幽深，宁静，像一匹绸缎

如一些隐士般的友人，在命运里偶遇。

一些风，吹过也就吹过了，再吹过的，

已经不是同一阵。

（天上白云飘逸，那也是不属于你的生活方式）

这季节短暂而不真实（如果再有些迷蒙阳光的话，像此时），

唯有路旁那些草木（我见过她们似乎又没有见过），在风中俯仰，随季节悲喜，

认同枯了又荣的命运。

在人间说酒

现在我想再次说说酒，说说那些

喂养天才的饲料

滋养和毁灭我们的事物

在深夜里芳香弥漫，让人

如醉如痴

当记忆的场景浮现

体态婀娜的美人手捧系着红绸的酒坛

款款走来

神啊，我真愿醉生梦死

淹死在酒里

现在我将再次说到血，说到刀锋，说到

那些令人血脉贲张的往事，

唯有酒坛一旦打开，它们

才会复活，唯有酒

能够为弟兄们续命

才能令他们并不曾死去，那独自远去

的英雄，才会从人间烟火深处

再次归来

我将说到那一头猛虎，它的头一回

亮相山林；我将说到那黄金时代

风云在一日之间际会

谈虎色变的年月，多少豪杰

偏向虎山行

而当大幕谢过，一地的杯盘狼藉

唯有酒在独自感伤，

为人世收拾残局

孤寂的时候不可以靠近酒，这

毁灭天才的事物，唯能带来

阴影般的回忆

把一切食物都变成毒药

哦，兄弟，这人世的绝技

这最后的刀子

正在砍割某人因苟活而斑白了的头

桤木记

一个中文系教授在杜甫的诗里，发现它们频繁出现在

川西平原，小河湾，水汊，溪边，树叶密处是人烟。但

千百年后，已在富庶的成都失传，一群诗人

西出蓉城百余里，“其时有雾，在桤木河，寻桤木

不遇，饮酒，怅怅归。”桤木，

多平凡的事物，我幼年时在乡下随处可见，门前

田埂上，水井旁，三两成行，一群铁炼甲鸟飞鸣打斗其上

秋来叶落，细小的籽米坠地，来年又窜生

小苗无数。树不甚直，多枝桠，质松软，易蛀蚀，

檩子上不得台盘，男人用斧劈小成柴，

在冬日腊肉锅下熊熊地燃（从没如百科上说的“烧炭”）。乡人也不以其嫩叶做茶，唯烧柴耳。

唯一可喜的，夏日雨后，桤木林里，会簇生一团团的野蘑菇，唤之桤木菌，

雨停，三两孩童跑去采摘，

黑褐，腻滑，油炒之，味极美，清香下饭，

再来一大碗。哦，桤木，除此之外还有何用？哦

桤木，平凡的事物也能入诗？今年清明回家特意去找了它

对它突生好感。可是田埂上已经没有桤木，连田埂

都已荒圮垮塌。山湾堰角上还剩几株。“为啥子要找桤木？”母亲问。

我俩抬头看那依然婆裟的树，

塘中倒影，随邻居家鸭子荡起的圈圈涟漪模糊。

我又忆起，当年她带我们找桤木菌的场景（那时她多年青，一头乌发如云），

桤木菌的小伞，给了我少许味美的童年。

四周极静，鸟鸣声声，

我望桤木，如望过去的亲人。

哦，桤木，多年前

我已认识桤木，但真正了解它，却要过这许多年，

中间隔了一串叮当作响的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