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以北（六首）

□姜合

早起者

很少有人看见，人世在幽暗中沉默

那么多梦境旁若无人地绽放花朵，早起者

自己看见自己，或者看见另外的早起者

如最初的光亮，起伏的虫声，隐于黑夜

而隐于黑夜的，尚有风雨，最深的冷，

偶尔飘落的雪，城市越来越厚重的尘埃和雾霾

无法预知的伤痛，小小的欢笑，欲望，和泪水

早起者背负自己的命运，在不同的黑暗或灯火中

穿行，一次次重复多年以来的动作，隐忍或期盼

早起者的幸福是鸟的幸福，是城市里路灯的幸福

他们在各自的卑微里，看到光亮如种子，渐渐生长

看到时光怎样慢慢地长成一棵名叫清晨的参天大树

随便一片叶子都轻易地覆盖广阔而寂寥的天地

覆盖平淡的生活里一点一滴的苦

而我们的幸福也是鸟的幸福，无论早晚

我们的清晨是一点点听来的，鸟声聚集或消隐，

我们走出门去，融入渐渐喧嚣和拥挤起来的城市

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越来越拥挤了

我犹豫着，不是没有方向

而是担心，别人没有方向

更多的人，似乎也在犹豫着

他们在方向中迷失了方向

突然地，在奔突的人群和车流中

我也迷失了方向

其实，并不是没有方向

内心的方向那么多，而能够去到的方向

却那样少，那么多的方向在路面上

交织，碰撞，咒骂，怒目而视

时光因此而碎裂，云层因此而一点点地

压低，我们因此而焦灼地等待

十字路口越来越拥挤了

城北以北

我们应该都去过那里

城北以北，但也许是

城南以南，城东以东，也可能是

城西以西，也许我们就住在那里

清晨起来，看到昨夜迷离的暗红的光

已经熄灭，唯有妖艳而寂静的招牌

在晨雾中起伏。无数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牛车、汽车……

像来自不同方向的水流，冲撞着，汇集着

一些向南，一些向东，一些向西，一些

走着走着就消失了。街道拐角的地方

三两家墓碑销售的店铺，从昨夜到现在

一直没关，好多年了，店铺的门一直这样开着

而对面香蜡纸炮售卖铺刚刚打开，睡眼惺忪的店主

还没等到从城市里面出来的人，而另一些人，步态悠闲

慢慢走到一排排临街而开的茶馆，两块钱泡一杯茶

安静地守候城北以北的不变的时光

而时光终究还是悄悄流逝，城北以北生长着也死亡着

城市像一只巨兽，终将城北以北慢慢地吞噬

但这有什么呢，哪里都能找到生的庆典，也会有死的铭刻

城北以北终将还有更远的北方

当我散步到乡间

时近黄昏，人群的坍塌像此时的光线

渐隐于市声。不知不觉，只有我

一人了，我散步的方向渐渐开阔沉寂

房屋不断地矮下去，天空高起来

风吹过，一大片一大片青绿的麦穗

一下子从田地里站起来，微微躬身致意、鼓掌

除此之外，乡野宁静，如同暮色中的海洋

几只黑色的鸟在天空飞来飞去，一些麻雀

在田埂上不停地来回走动，好像是城市里晚饭后

三三两两散步的人群

一小块菜地中间，身着黑衣的老年夫妇，静默着

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艰难地将一张

白色的塑料薄膜覆盖在刚种植过什么的土壤上

让这样宽阔的黄昏，偶尔闪一下光

我以散步的姿势，轻轻走过去，群鸟突然飞起

两位老人抬头，诧异地看了看我，

手上的事情

并没有因此停下

而此时，夜色四起，将我、老人、菜地和

周围的一切，慢慢消隐。能看到的光

已在远处

去看望一个生病的人

去看望一个生病的人

回来后，我们打了一场牌

然后，一起吃饭、喝酒

偶尔说一句，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呢

突然想起，曾好多次

去看望过生病的人，那年我生病

别人也来看过我

病好后，我回来了

而那些我看望过的人，有些人也回来了

我们现在仍在一起打牌、吃饭、喝酒

而有些人，却一直没有回来

每次打牌、吃饭、喝酒的时候，我们很少

再想起他

雨一直下

好多天了，雨一直下

生命归于虚空，而尘土归于流水，

大地柔软、坍塌，时光的每一秒开始潮湿

我们习以为常的雨伞，像是笼罩我们的命运

我们已无处可逃

好多天了，雨一直下

所有的声音回到内心

所有的目光变得迷离，终于

在一些临窗而望的时刻，看到

那么多久远的过往和不可预知的远方

好多天了，雨还一直下

这天空对大地的倾述，还将持续到什么时候

大地布满尘土，我们也有着那么多无法言说的过往

而所有的沉重，难道真需要这样一次又一次地

清洗和冲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