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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哲学的“第三条路线”

2018-11-20姚新中

社会观察 2018年4期
关键词:方法论路线哲学

文/姚新中

本文将尝试从比较哲学的“第三条路线”视角来考察比较哲学的方法论问题,试图解决第三条路线与第一、第二条路线的差异,第三条路线形成的内外动因和展开过程,以及第三条路线与中国哲学话语权等当今重要的理论和实践问题。

比较哲学的“第三条路线”

比较哲学在许多问题上还缺乏普遍接受的定论和共识。对于什么是比较哲学、如何比较不同的哲学以及为什么要进行哲学比较,不同的学者往往有不同的定义或不同的价值偏好,这些不确定性直接影响着我们对比较哲学方法论的思考,也左右着我们的比较进路。就当前而言,比较哲学常用的进路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平行的进路”,即把两种不同的哲学体系或观点平等地看待,不预设价值的高低,研究路线是自“同”而“异”再到“同”,从而达到所追求的“客观”“公正”的比较结果;二是“自高而下的进路”,即从某种自认为处于价值高位的哲学出发,对其他哲学观点进行评价性的比较,自“异”而“同”,并形成前后一致的体系与结论。两种进路各有优劣,在比较哲学领域都有各自的市场和拥趸,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会发现,两者中无论哪一种进路都存在其自身无法克服的方法论局限:前者受现象学方法论的影响,由于太过注重比较的客观性而废弃了哲学的价值立场和思想使命,以至于“因公废私”,将比较沦为“罗列”或“平铺直叙”;后者则“以私废公”,为了保持自己所偏好哲学的价值“高位”而不惜借比较之名强行“吞噬”“他者”的哲学立场,从而使比较沦为“兼并”。二者中无论哪一种,都很难为现时代的比较哲学研究提供合宜的方法论支撑,也无法使比较哲学上升至一个成熟学科领域的高度。

很多学者在比较哲学的第一条路线中看到了哲学的不确定性和相对主义的危险。因为把哲学比较视为平等地罗列不同的哲学概念,并极力在思想的差异中找出哲学的共性,这样的论证很难化解不同哲学之间的张力,也无法形成有序的哲学体系。进而言之,把不同哲学或哲学观点作等量齐观,寻求哲学比较的公正性只是一个美好愿景,在现实的具体研究中,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每一个哲学学者对特定的问题或观念都会有着自己的观察视角和理解视域,价值自设出发点或如伽达默尔所说的“前结构”、“前理解”是无法避免的,它必然会影响我们对其他哲学观点、其他解释的看法、评价和解释。从事比较哲学的不同学者也会因为哲学背景不同,看问题出发点的差异,而对同一问题得出相距甚远的理解。

为了克服这样的歧义,使比较哲学具有更大的确定性,一些学者提出了比较哲学的第二条线路,即认为比较哲学只能是从某一个特定哲学体系或结构出发来检查、理解、解释其他哲学体系的观点和方法,并寻求把这样的理解或解释系统化、专门化。这样的研究虽然能够产生评价、解释的一贯性和比较的确定性,但由于具有强烈的“主观性”,而且采用的是“霸权主义”比较方法,即通过比较追求“万法归宗”,归结到比较者自己所认定的某种特定哲学体系或观点上,因此也就不可避免地会把比较哲学简化为哲学比较,甚至把比较变成对自己的特殊观点和理解加以论证或辩护的工具。这不是通向比较哲学的自由之途,如果顺此而行,比较哲学便可能会导致对其他哲学观点的扭曲,进而使比较哲学研究走向绝对主义和独断论。

比较哲学中有没有超乎这二者之上的“第三条路线”可循?回答是肯定的,诸多学者也已开始对此作出了有益的探讨。所谓比较哲学的“第三条路线”就是主张哲学比较既不是把不同哲学完全平等地看待,也不是把比较的对象全部纳入到自己的哲学体系之中,而是通过让来自不同传统或具有不同风格的哲学观点或思想进行合作式对话、互镜式学习、共生式融通,从而最终为哲学思想的创新与突破、哲学事业的延续与发展贡献新的力量,形成世界哲学共同体。与第一和第二条路线从静态的观点看比较不同,第三条路线主张把比较哲学看作一个动态的过程,认为比较哲学既需要包容的态度也需要提升的诉求,既倡导平等又坚持融合。如果说第一条路线的首要手段是“分析”,第二条路线的有效工具是“论辩”,那么第三条路线的基本方法就是“对话”,并通过对话找到不同哲学体系内部的同源性。循着第三条路线,比较哲学是一个哲学创新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比较者需要依据特定的标准来对不同哲学或观点进行分析和评判,比较的目的不是仅仅看到异同,而是要发现隐含于两种或两种以上哲学观点之中但又高于其上的思想可能性,发现“差异中的相同”和“相同中的差异”,并在比较中超越比较的对象而创造出新的哲学概念和价值秩序。只有这样才能既避免前两条路线各自的弊端,同时也为比较哲学开拓出广阔的研究前景。

第三条路线形成的内外动因

文化之间并不只是冲突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如何在差异和冲突中实现和谐共存。这些问题正是当代比较哲学第三条路线得以提出的根本原因。比较哲学的第三条路线既不赞同那种“你好我也好”的文化乡愿主义,也不赞同那种“你死我活”的文化霸权主义,而是主张“己立立人”“己达达人”的文化共生主义比较。因为无论是文化乡愿主义还是文化霸权主义比较,都无法真正揭示那些张力与隔阂背后所隐藏着的深层理念、思维方式与价值追求之间的差异与共性,从而也就无法真正化解不同哲学与文化之间的内在张力;只有通过文化共生主义的哲学比较,探究文化一元与多元、互斥与共生背后所体现的哲学理念,通过对话促成不同哲学间的“互镜式”学习、融合、提升,才有可能在一种更高层次的文化水平上对不同哲学加以比较和会通,从而为新时期哲学创新开拓出更多的可能性。

比较哲学之所以引起人们关注还因为哲学自身诠释系统的不断演变与对话。不同时空的哲学家使用着不同的概念,但他们所面对的生活世界和问题域却常常是相似的,比如世界的本原、真理问题、如何实现公正和幸福等等。正因为相似的问题域中存在着差异性回答,哲学比较才富有意义,因为通过比较,我们拓宽了生活世界的可能性,促使我们以一种更为客观和宽容的眼光去追究相同中的差异和差异中的相同,而非只是简单地对“他者”哲学表示赞同或否定,从而也就为比较哲学的第三条路线设定了理论场景、做了思想上的铺垫。

哲学自身的内在比较性也是比较哲学得以发展的重要推手。对于哲学观念强弱的判定和价值秩序的重置,自古以来就缺乏统一的范式,不同哲学家往往会采用不同的方法和标准做出不同的回答,由此引发的学者间、哲学家与其他领域的思想家(如政治学家、经济学家)之间的交锋和交融,成为加深人们哲学思考、扩展哲学领域、形成哲学体系的重要推手和动力。哲学自其产生之日起就带有比较的性质,没有比较,就没有哲学,比较的必要性蕴含在哲学内在本性之中。而随着哲学“资料库”的扩大,可比较的范围和对象越来越多,比较哲学也必须学会以一种更具开放性的方法和态度来面对这个“资料库”,跳出“死人王国”的窠臼,超越第一条和第二条路线,让哲学在更具开放的比较中创造更多的可能。这可以说是比较哲学第三条路线出场的哲学必然性。

正是在这些动因的合力推助下,第三条路线的比较哲学具备了现实的可能性和发展的空间。人们自觉地采用共生比较的视角和方法来研究不同文化的哲学理念或不同哲学体系、不同哲学概念之间的异同,自觉思考造成这些思想异同的社会、文化、价值与哲学原因,探索这些异同及其社会根源对我们当下哲学思考所带来的影响,寻求跨哲学、跨学科、跨文化的对话、融通、共生、互补。比较哲学的第一与第二条路线尽管也追寻哲学之间的共通性,但在面临“内”与“外”、“我”与“他”的关系问题时,很难做到恰当的平衡。相反,第三条路线则为哲学的差异与相通预设了方法论前提,提出了前后一致的原则,从而为真正的比较哲学划出了更为合理的界限。

第三条路线的展开

比较哲学有着自己的界限,并非把任意两个要素放在一起,也不是漫无目的的文字游戏。只有当我们认为比较的观念具有较高的思想启发价值时,观念的比较才成其为比较哲学。比较哲学在方法论上的展开,最重要的无外乎确定比较的目的以及实现该目的的手段。第三条路线在比较的目的与方法及二者的关系上,显露出不同于第一、第二条路线的特色。

哲学比较经常会涉及两个以上的比较要素,这时就会出现多项博弈以及如何平衡比较三个或更多要素之间关系的问题。因此,我们需要尽可能地把复杂问题简单化,把多项因素还原为两项,从而为比较做出方法论准备。两两比较的方法多种多样,就比较对象而言,可以分为纵比、横比、同比、异比、同异交比,而就如何比较而言,则有平行比较、差等比较、描述性比较、解释性比较、评价性比较等。确定比较对象之后,比较哲学还要回答为什么要比的问题,因为比较哲学有着明确的价值指向。为什么比的问题涉及到比较哲学的目的,而这正是方法论首先要回答的问题。只有确立了特定比较哲学课题的目的,我们才能选取达到目的的最有效方法或手段。但这样说并不是主张“目的至上”,因为如果过分强调目的决定手段,我们就可能面临“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风险。比如,为了证明某两个哲学观念具有相同性,我们可能会选取对实现这一目的有利的材料而忽略与之相反的解释,从而落入“片面真实”的陷阱。

但比较哲学的目的与手段之间也并非如此简单的单向决定关系,而是双向的、相互作用的复杂系统。手段既要服务于目的,同时也可能左右目的的实现,在特殊情况下甚至会导致在比较的过程中修正或重置目的。也就是说,比较的手段和目的在比较哲学中是动态变化的,它们之间的关系可能会此消彼长或彼消此长。目的与手段关系的变化,也会对我们在开始比较时所做的方法论预设做出修正或调整,甚至引进或拒斥某种特定的方法。

就方法论而言,第一条路线的错误在于过于宽泛地设定目的,而第二条路线的错误则在于固化比较哲学中的目的与手段。前者认为比较的目的无外乎罗列对象和发现共性,而后者则是要消解异质哲学,并以此作为比较的前提预设,从而把霸权主义作为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这不仅暴露了第二条路线在方法论上的简单与粗暴,而且提示了比较哲学与比较宗教之间的复杂关联。

在东西方哲学比较的领域,赛义德所提出的“新东方主义”为拒斥19—20世纪西方哲学在解释东方哲学时所采取的第二条路线提供了理论依据,也为重新认识东西方哲学或中外哲学各自的特点和价值,为东西方哲学比较开辟出新的进路和方法。而兴盛于20世纪,以考古学、人类学、语言学诸领域的发展为基础的交叉学科,以及寻求普世宗教伦理的努力则为比较哲学第三条路线的突起奠定了学术基础,文明冲突理论也警示人们,仅仅靠强势手段是无法达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目的的。只有在第三条路线中,比较才不再仅仅是一种宗教或哲学对其他异类宗教或哲学的批判,而是在目的与手段上都既注重比较的一致性,又留下足够的空间,允许不同哲学体系或观念各具特色地共生,从而最终形成包涵多样性的世界哲学。

第三条路线与中国哲学话语权

第三条路线的比较哲学不是一个封闭的内循环系统,而是一个开放包容的体系,它力求把不同哲学观念、价值、体验等纳入其中,以期使哲学比较的内容得到极大的丰富。在这样的哲学中,比较的意义便不在于简单地罗列彼此或消解对方,也不只是为比较选定适当目的和方法,而是要通过比较来彰显那些在单个哲学观念中所隐含或不明显的思想意义和价值,在于比较本身所产生的价值考量。就此而言,比较哲学第三条路线的确立对于中国哲学话语权的争取有着重要的意义。

由于近代中国哲学学科是在与西方哲学范式的比照中确立的,因此,中国哲学从一开始就带有比较哲学的痕迹。中国哲学要想把哲学的命运攥在自己手中,就必须超越比较哲学的前两种路线,通过“互镜共生”和“构建哲学命运共同体”的第三条路线来为中国哲学的“登场”奠定方法论的基础。首先,中国哲学话语权的确立不能通过第一条路线,因为不仅仅是当代中国哲学与古代中国哲学的脱节,而且当代中国哲学已经无法褪去西方哲学的范式,中西哲学的平直比照根本无法彰显中国哲学的比较价值;其次,中国哲学话语权的确立也不能通过第二条路线,因为第二条路线实质上是一种霸权主义的比较路线,无论是“以西释中”还是“以中释西”,都与中国哲学的内在追求相矛盾。因此,中国哲学话语权的确立只能通过比较哲学的第三条路线来形成,也即通过中西古今哲学间的对话、互镜与会通来为彼此提供更多的思想可能,以便使中国哲学的思想资源能够更好地参与到世界哲学的创新之中。中国哲学要想为自己争取话语权,就不能只限于中国哲学自身的思想系统,还必须通过比较哲学的第三条路线来扩充哲学视野和文化影响力,从而把中国哲学的“寻根意识”和“全球意识”完整地结合起来。未来中国哲学要在世界哲学的舞台上获得话语权,就必须通过比较哲学的第三条路线来处理好中国与世界、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创造与转换。中国哲学不仅要是中国的,更要是世界的,中国哲学只有通过为世界哲学的创新提供新的概念和视角,才能够获得世界性的话语权。

中国话语与世界视野相辅相成,对于第三条路线的比较哲学至关重要。首先,当代中国哲学的话语权要建立在对古今中外哲学认真学习、细致比较的基础上。古今之比是比较哲学的第一大领域,对于我们继承和发展中国传统哲学具有重要意义,对于理解古代思想和当今哲学的异同也不可或缺。其次,我们一定要在中外哲学比较过程中,论证中国哲学的特殊性和普遍性。在中华文明复兴之际,中国哲学开始了寻求新的思路来理解自己的传统和哲学,通过比较来扬弃中西哲学的对立,并以包容的态度主动与印度哲学、日本哲学、非洲哲学等进行比较。再次,古今中外的交叉比较也已经成为比较哲学第三条路线扩展的一个重要方面。古代中国哲学思想不仅为现代中国哲学所重视,也日益引起现代西方学者的兴趣。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跨文化、跨时代交叉比较并不是当今哲学家们的一时兴趣,而是由来已久的思想传统。最后,在同一话语体系之下比较不同的哲学体系或观点,也彰显了第三条路线的价值和意义。先秦儒家与道家的比较、20世纪存在主义与现象学之间比较、功利主义与义务论之间、西方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马克思主义之间的比较,都已经成为当代哲学研究中的重要课题,并由此产生了许多重要而新颖的观点和学说,从而有力地推动了哲学和比较哲学在广度和深度上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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