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凤 凰
2018-11-20王哲士
■ 王哲士
好的景色可以当书读。有一句话叫移步换景。移,等同于翻书,换,则可视作读毕重来。
好的景色可以当饭吃。有一句成语叫秀色可餐,正是为这种痴迷的量身定做。
以我有限的游历体验,有的景致到此一游即可。有的景致心生挚爱,不断玩念,便有了再游的想望。事实上也这样做了。如长城,如绍兴,如苏州,如桂林,如峨嵋等等。
湘西是新近去过的地方,也是值得玩念的去处。在武陵源读山,你脑海里会立即闪过一个词:诡异!它巅覆了你对山固有的印象,如同进入神话中的天界域外,眼看不过来,嘴没法形容,直嫌上天偏私湘西。至芙蓉镇读村,那村子是浓得化不开的一滴香茗,少不了闻香止步、知味再来的回味。现在,我要走进梦中的凤凰古城,真真切切翻开这本令人神往的奇书,与你一起分享其中的愉悦。
过去,人们知道凤凰,多是从沈从文名著《边城》和《湘西记事》得来。今天来凤凰,抹不去的浓重影迹仍是沈从文。沈从文的写作生涯与湘西联结在一起,地处湘西的凤凰古城,当然也脱不去沈从文注入其中的精神元素。要说导游凤凰,沈从文是当之无愧的鼻祖,而他的向导生涯最早可追溯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
人们往往把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与凤凰等同起来。其实,打开《边城》,开篇就说:“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如果你留意前些年的地图,发现茶峒这个地方并不在凤凰县境内,而在湘、川(渝)、黔的交界处,隶属湖南花垣县。不过,打开新编印的地图,茶峒却不知去向,谜底在哪儿?原来,沈从文的《边城》沉寂多年后再度走红,觉醒过来的茶峒小镇在旅游造势中当仁不让地易名边城。因为沈从文是凤凰人,不知就里的人误以为凤凰就是沈从文所说的边城。久而久之,凤凰也就成了边城的代名词。当然,沈从文写《边城》,少不了他熟稔的凤凰风情,写湘西,也凝聚着凤凰情结。也有人说,边城其实就是凤凰的翻版。来到凤凰古城,不乏边城之类的招牌或广告。游荡在凤凰的山水间,《边城》里靠摆渡为生的老人、孙女,外加一只黄狗的平静、单调、淳朴、富有情趣的渡口生活场景仿佛在你眼里活泛,而发生在翠翠和大佬天宝和二佬傩送之间的爱情悲剧,好像易地在凤凰的溪流中淡淡地弥漫开来。
凤凰人毫不掩饰地把边城抬出来为自己张扬,骨子里沁透着对这位大作家的推崇和对家乡的挚爱,推崇和挚爱所产生的效应,无疑提振了凤凰的人望和地望。由此可见,凤凰之对于沈从文,沈从文之对于凤凰,已经到了水乳交融、珠辉玉丽的地步。其实,边城说远亦远,说近亦近,它就在读者和游者心里。这是一个地方的幸事,也是一个作家的幸事,当然更是一个社会的幸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两下三湘。那时,脑子里装的是长沙和湘潭,压根儿没有湘西和凤凰的概念。因为闭塞,凤凰被边缘化也就难免。如今湘西热,凤凰才是热上加热,这只修炼千年的凤凰终于飞出了大山,她的秘处,奇处,妙处,好处,吸引蜂拥而至的游客。比方我吧,早已把她收入行旅之囊,只是因为机缘的关系晚到了一步。数千里奔她而来,只见山葱茏,水清冽,人淳厚,城温柔,尤其令人青睐的是她丰厚的人文历史,比想象中的风光还要耐看。这种耐看,就是留一段余意未尽的话题任你去解读。
凤凰城小,却很精致。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青石板小巷如同千手观音向两侧伸去。一条沱江贴城而过,两岸人家可望可呼,水上男女隔船对歌。一坨剪叶般形状的谷地承载着数万人的小城,小城里镶嵌着小巧玲珑的建筑,身材娇小、衣饰华丽的苗族、土家族儿女……处处绽放着小家碧玉式的风情,一个城市的美尽归纳于一个微型雕塑之中。走凤凰,你会觉得,她是在民歌和民俗中渐渐老去的古城,又是玑珠其里,锦绣其外,人文意蕴渐渐贴近人们的名城,还是在青山环抱、碧水萦绕中安闲静谧的青春之城。
是长期封闭帮了她的忙。但凡开放之地,历史的遗存能整体保存如平遥,如凤凰,实在是罕见的了。中国历史久远的城池并不乏见,但能荣膺历史文化名城的却不多。要么有景乏文,要么有文乏景,遗存不足以展示原貌。凤凰古城以山水饰面,以文化夯基,有完好的城池遗存,天时地利人和全让她占了,不登上中国历史文化名城的宝座才是怪事。这座曾被新西兰作家路易˙艾黎称作中国最美丽的小城之一的“凤凰古城“,微蕴古茂,古隐深微,像一个精致的粉彩山水纹托盘,盛着清韵溢香的盆景,盆景里又盛着一个个脍炙人口的故事。
沈从文笔下,凤凰是一个宁静淳朴而带有野逸意味的地方。说野逸意味,凤凰苗人的赶尸、放蛊和落花洞女三大巫傩文化天下称奇。所谓赶尸,即“赶着”客死他乡的尸体远道回家,你说奇也不奇?放蛊,即养蜈蚣、蜘蛛、蛇、蝎等毒物成“精”,装神弄鬼唬人要挟,你说怪也不怪?少女落洞,大都因情绪压抑,婚姻不遂,神经错乱落洞而亡,你说惜也不惜?其中的赶尸和放蛊,至今少有人能说出真相来,很有些扑朔迷离。看“魅力湘西”演出和一些苗乡风情展览,其中就有赶尸场景,死人跟活人行百里甚至千里魂归故里,是不是有些天方夜谭?其实,奇闻怪俗出自真实。破解它,应该不是悬棺般的迷茫。由此看,说凤凰是神秘之地,野逸之乡,也是言之中的了。
凤凰小城能容,集中了十八个民族。沈从文虽然是汉人,但奶奶是苗族,母亲是土家族。他出于偏爱,有时也以苗族自居。凤凰人淳朴善良,崇武尚侠,游侠为习的风气祖辈相传。在三湘,因曾国藩帮办团练湘军五十万,取代绿营成为清军主力,出现了同治中兴局面。湖南人在中国历史上的突出作用,始于湘军;湖南人才之盛,亦始于湘军。故而民间有“无湘不成军”的说法。同时又有“无竿不成湘”(凤凰古称镇竿)的说法。湘军里能征善战之士,凤凰籍的不在少数。是不是可以说,凤凰人才之盛,亦始于湘军。因家境贫困,沈从文年仅十五就随军浪迹,带着祖父、父亲行伍的衣钵,带着他的高小文凭,带着成龙变虎的梦想,一路闯荡到十里洋场、古都北平。和沈从文一样,许多凤凰人从军效力为的是改善生存条件。走出去天高地阔,说不定能成龙变虎,留下来蜗居一隅,充其量是屋檐下的麻雀。事实验证了凤凰人的冀盼。凤凰从古至今文兴武声,闻达四乡,重臣虎将,名士宿学代不乏人。但是,真正让凤凰出名的是沈从文之前的熊希龄,他既是民国第一任民选内阁总理、政治家,又是慈善家、教育家,他把凤凰的光彩带进紫禁城,带到他力所能及的地方。沈从文之后的黄永玉,一位连初中都没念完而浪迹天涯终成绘画大师的土家族人,他把凤凰风情淋漓尽致地融进一幅幅水墨丹青的画卷里,艺术地再现了美城丽景的湘西奇葩。承上启下的沈从文名气最重。凤凰的扬名,多半归功于沈从文优美隽永、清新从容的文字,以及他的那把认识湘西、打开湘西世界大门的灿灿钥匙。湘西的风情,湘西的凄美,湘西的挚爱,通过这位自称为乡下人的笔名扬天下。
转进一条名叫中营街的青石板小巷,沈从文故居就座落在这里。
四合头,两进院,中有天井,镂花门窗,马头墙,墙体剥蚀,地面光滑,这座典型的湘西风格的小院已经走过百年时光,也承载了沈从文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故居陈列有沈从文遗墨、遗稿、遗物和遗像,这里是凤凰最吸引人的人文景观。远足者至此,无不升腾起对这位虽已沉默却依然活跃在中外读者心里的文坛宿将的深深敬仰,这里的一切,会拉近读者游者与作家的距离。没有读过沈从文著作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著作等身的沈从文竟是位只有小学程度当兵出身的乡下人!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的前半生是文学家,后半生却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还是两次诺贝尔奖提名者。在这里见到《边城》的最早刊行本,不由想起书中纯情善良的船家女翠翠来,也想到湘西纯美的山水和异趣的风俗。目睹中国服饰史的开山之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煌煌巨著,你又会感叹先生经历传奇、能量喷薄,人生写满了惊世骇俗之举。
过沱江,至听涛山,上行象征沈从文寿终八十六岁的八十六级台阶,即是先生墓地。没墓冢,没墓道,没墓亭,墓碑刻有画家黄永玉为表叔沈从文题写的碑文:“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一块天然的五彩石矗立墓前,正面镌刻沈从文手笔:“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镌刻沈从文妻姐张充和女士的诔文:“不抑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作为兵士的沈从文没有血洒沙场,作为文士的沈从文一生浮沉。名为从文,却不得不在大红大紫之际掷笔弃文;名为从文,又在古藉丛中拾遗补阙,执笔写史。是金子总会发光。他在文学史学上并驾齐驱,成就斐然。思索,思索,晚年的沈从文或许彻悟,留得十六字任人去猜。但可以这样说,如然不是一生慈悲为怀,能忍能让,也就不会心无旁骛地埋头著作,也就不会诞生这位享誉世界的作家和史家。黄永玉在《比我老的老头》一书中这样说道:“谈文学离不开人的命运。从文表叔尽管撰写再多有关文物考古的书,后人还会永远用文学的感情来怀念他”。这就是文学的力量!
五月游凤凰。
好不容易摆脱张家界吊诡如幻的大山,以及大山里的缠缠绵绵的雨雾,一头融入凤凰县舒缓似琴的青山,以及青山里明媚的阳光,你会感叹,同样是湘西,仅仅挪了个窝,美的特质就这般的迥异。
凤凰山城,不似江南一望平畴,自然也少了河湖成网的水乡景象。但这条名为沱江的河给她带来生命和活力,带来氤氲于天地间的那团亘古不变的佳气。这团佳气里,山光水色眏衬着古色古香的小城,奇风异俗妆点出趣闻逸事的画图。可以说,一条河,活了凤凰,秀了小城,成就了边城。因了这山,这水,这方乡土,她出脱成天地的宠儿,绝版的凤凰。成了让画家手颤,作家语塞,歌唱家流泪,旅行家观止,游人如入梦幻之地的人间仙境。难怪来此地的游人,少不了模山范水,留数幅速写,记几页感想,或轻轻亮一嗓子,以抒心臆。
若把凤凰山水作一品评,我以为是山三分宠,是水七分秀。若把小城与山水作比,那就是三分人为,七分天成。这就是凤凰县以“水色边城美”入选2015年中国最美县城排行榜的理由吧。
在凤凰,临河高高矮矮、层层叠叠的木楼,依偎在山坡,突出于河空,汲汲可危又端坐不阿,奇趣而壮观。它的抢眼不在于它的现代,而在于它的原质;不在于它的豪华,而在于它的特异,这就是名闻天下的吊脚楼。祖辈以来,聪明的土家人在临河而居和节省土地中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房屋半着地面半悬空,悬空部分用柱子支撑起来,即所谓“借天不借地、天平地不平”营造法。吊者,为房屋凌空,脚者,以立柱为基,吊脚楼就这样诞生了。眼前的吊脚楼使我想到北岳恒山悬空寺,两者相比,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者为人居,一者为佛堂,人间天上,南来北去,竟能如此巧合,你不由得扣额称奇。
沱江上有座造形奇特的虹桥。正面看,像浮在江上的巨船;侧面看,又似拱形牌坊;通高看,则是土家族的吊脚楼。虹桥既是风雨桥,又是观光桥,还是陈展桥和购物桥,是凤凰城的象征。这样的桥到哪里去寻?只有凤凰。相传,明太祖朱元璋听勘舆家言,说天下龙脉就在凤凰城下的沱江中。真龙天子哪能容得凤凰人出头,于是在此修桥,将龙身首两段,断了风水。谁知,真龙天子说话也不灵应,凤凰人文蔚起的事实,足以叫朱元璋碍口饰羞。
凤凰,一本充满诱惑的书,一幅永远读不厌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