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应该谢谢什么
2018-11-19迟子建
迟子建
【适用话题】感恩 自省 沉淀 飞跃
对于我这样一个出生在中国最北端的写作者来说,首先要谢谢脚下的冻土地,它在五十四年前元宵节的黄昏,让我落脚。其次我要谢谢正月的飞雪,它使我睁开眼睛,就看见它们精灵的舞蹈。当然,还要谢谢长夜火炉里燃烧的劈柴,以及户外寒风中飘拂的灯笼,它给予一个婴儿的身体和眼睛,以最初的暖和光明。
我要谢谢姥姥给我讲的神话故事,让我知道生命以外还有星空;我要谢谢姥爷给我讲的采金故事,让我知道闪光而珍贵的东西,常埋于深处,要去挖掘。我要谢谢妈妈,她在我六岁时带着我们姐弟回乡,由于长途客车中途抛锚,我们赶到三合站码头时,每周一趟的大轮船,已经起航了。我在妈妈近乎绝望的哭声中,看着那艘渐行渐远的轮船,明白自己雖然爱做会飞的梦,却是没有翅膀的家伙!我要谢谢会拉琴的爸爸,他让琴声在一座山村小镇的泥屋萦绕,让我懂得,能从屋顶袅袅升起的,不只炊烟,还有音乐。
我要谢谢夏日的激流,那些诱人的野果常生长在镇子对岸,我想采得,必须学会渡过激流;我要谢谢暴风雪,当我在户外迎击它时,不仅要穿得暖,还要学会奔跑,让血液快速流动,点燃自己。我要谢谢那些长着如水眼睛的小动物,猫儿是粮仓的守护神,而看家狗就是门上的锁头。当然,我也要谢谢山中那一座座曾给我带来恐惧的坟墓,它们是森林一年四季都会生长出来的“蘑菇”,让我知道生命是有句号的,句号前的每一个逗号都是呼吸。
我要谢谢端午采到的带着露水的艾蒿,赏过的中秋圆月和除夕焰火,园田和地窖的蔬菜,豆腐坊的豆腐,以及家乡河流的鱼。它们给予我精神和身体双重的营养。谢谢帮我们犁地的牛,给我们下蛋的鸡,来我们窗前歌唱的燕子,当然还要感谢马车——它曾载着童年的我进城买年画,也载着成人的我去山外求学,最后它还载着红棺材,把爷爷和爸爸送到松林安息处。
我还要谢谢在异域相遇的莫斯科郊外教堂打扫祭坛烛油的老妇人,让我懂得光明的获得不在仰头时刻,而在低头一瞬;谢谢在悉尼火车站遭遇的精神颓废的土著,突然发出的悲凉无奈的哭声,让我反思现代文明丛林里游荡着多少无可皈依的灵魂;谢谢在都柏林海滩相遇的迎风而立的盲人老妪,让我懂得听海的心比看海更重要;谢谢阿根廷大冰川以悲壮的一次次解体,为我们敲示的警钟;谢谢巴黎奥赛博物馆里米勒的油画,让我知道经典的魅力;谢谢在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坊时,与聂华苓老师把酒言谈的每个时刻,山坡一闪一闪的野鹿,让我们把目光转向窗外的精灵。
我要谢谢乡亲,三十二年前我父亲去世后,我去井台挑水,所有的人自动闪开,无声地让给一个刚失去父亲的人,一条优先打水的雪路。我要谢谢我年过半百孤独地行走在故乡的雪野时,在我头顶呀呀飞过的乌鸦,它们以骑士的姿态,身披黑氅,护卫着我。我要谢谢磨难,谢谢我生命中从未断过的寒流,它们的吹打,使我筋骨更加强健,能够紧握不离不弃的笔,发现和书写着这大地之泥泞、之壮美,之创痛、之深沉,成为一个不会倒在命运隘口的人。我要谢谢我笔下因之诞生的人物,让我在一个虚构的世界中,与高贵的灵魂对话,也识得魑魅魍魉。
一个作家写了三十多年,在持续攀登的时候,也会遭遇写作的艰难时刻。我要谢谢这样的时刻,它让我知道有所停顿,懂得自省,在伟大的书籍和丰富复杂的生活中汲取营养。只有储备更足,脚踏实地,艺术的翅膀才会刚健,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飞跃。
当一个作家能够对万事万物学会感恩,你会发现除了风雨后的彩虹、拥着一轮明月入睡的河流,那在垃圾堆旁傲然绽放的花朵和在瓦砾中顽强生长的碧草,也是美的。酸甜苦辣,是人生和写作的春夏秋冬,缺一不可。而从我们降生到大地的那一刻,当我们与母体相连的那条脐带被“咔嚓——”剪断时,我们生命的脐带,就与脚下的大地终生相连了。这条看不见的脐带,流淌着民族之血、命运之血,无论你身处何方,无论它是清澈还是浑浊,无论冷热,也无论浓淡,它注定是我们的命根子,是我们的心脏得以勃勃跳动的情感溪流,是我们的笔得以飞升的动力之源。谢谢这条脐带吧。
(摘自《人民日报》2018年8月28日第14版)
【素材分析】感恩是一种文化素养,亦是一种生活态度。作者感谢的人、事、物或小或大,都感情真挚,不仅回答了“一个作家应该谢谢什么”,更揭示了一个作家所具备的敏锐的观察能力——万事万物造就写作世界的春夏秋冬,丰富复杂的生活给予自我反省的营养沉淀,作家的文笔也得以飞升。
(特约教师 何佳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