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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云

2018-11-17笑尘九子

躬耕 2018年7期
关键词:茱萸大朵小路

笑尘九子

小满后的第三天,是个星期六。我驾车从不算大的南阳市,回山城西峡县。越明日,又翻越连绵巍峨的伏牛山,回到生我养我的祖地,石界河镇走马坪村。一路上,都有大朵大朵的云陪伴着,尽管山环水绕,道路曲折盘旋,这云却寸步不离,一刻不停,忽远忽近,悠闲安详。我知道,那是故乡的云。

出发已是九点多钟。满天的彩霞都化作洁白的云了。过内乡县界,入西峡县境,云就从远处黛翠色的山峰间涌出来,连绵不断,似乎列阵而出。我对坐在后排的女儿说:澈澈你快看,那天边的云都出来了啊!澈澈就小脸贴着窗玻璃往远处看,惊喜地喊:好白好漂亮的云啊!爸爸,云们在欢迎咱们回家呢!我说是的,这是故乡的云,自然是欢迎我们的。

一眨眼过了丹水和回车镇,就进入西峡县城了。云一下子也跟着宝马车下了沪陕高速公路,前呼后拥着进了山城。我感觉那云低得就在我的头顶,眼前的云却是从对面寺山上迎面地涌过来,飘在瓦蓝瓦蓝的晴空之下,荡在白羽大道碧绿碧绿的桂花树之间,忽而左,忽而右,忽而远,忽而近,忽而浓,忽而淡。我忍不住停车拍了几张照片,我怕那云忽而散去,遗憾了我唯美的故乡云景。

我忽然感觉离开了五年多的西峡山城是这么的静谧与安详。这里虽然不是我的出生之地,但却留下了我许多青春的痕迹。多少梦想在这里萌芽,多少汗水在这里洒下,多少道路在这里起伏,多少岁月在这里峥嵘……蔷薇开在老城墙的角落,独自芬芳着;麦子成熟在不远处的田野,静静等待还乡收割的游子。云隐在霄山的背后,藏在寺山千年的密林里,在最美的人间四月天,奔涌而出,迎接倦旅归来的迷失的孩子。

我在家门前的院子里泊好了车,澈澈蹦蹦跳跳地进院寻她的母亲去了。今天是她十周岁的生日,她母亲提前两天回来,为她拾掇房间,准备生日礼物。也是我之前给妻子的建议:孩子虽然在南阳市上学,但她的根在山城西峡,就回去过这个生日吧!别日子久了让她忘了根。刚好是个双休日,也就成了行。看她们母女欢天喜地说笑,我就仰头看见不知何时已经在院墙上开得满架的凌霄花。我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这明媚鲜妍的凌霄花,已经在这墙架上开了十年。不管我是远行还是还乡,它都守着季节的物候,静静地热烈地开着,犹如知己的红颜,不离不弃,不惊不扰,不悲不喜,兀自芬芳。这,何尝不是故乡另一种云,氤氲的彩色的云。于是就油然有了诗句:

一架凌霄满庭芳,

清风送酒劝客尝。

湛蓝晴空云飘荡,

能安心处是故乡。

晚宴就在家里,没有邀请亲友。我带澈澈为我父亲母亲——她的爷爷奶奶上了三柱香,摆了街口采买的新鲜的供桃,斟满了酒。酒是九年前山东临沂园林局朋友赠我的兰陵陈酿。我们在清晰慈祥的遗像前跪拜,感谢老人家的恩德和佑护。父亲已经去世二十年,母亲也离开我们十八年了,十岁的女儿经常问我,爷爷奶奶长什么样啊?我说就照片上的模样;不过这是他们年老时候的照片,年轻的时候更帅气漂亮了。女儿说,爷爷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呢?我说没有啊。女儿说,他们怎么不多照一些呢?我说那时候吃饱饭都是困难事,照相更是不敢随便想的事了。女儿说,那多简单啊,手机一点不就行了吗?我苦笑一下说,快磕三个头起来切蛋糕吧!明天咱们回山里老家去。

山东友人送的兰陵美酒真的是在西峡的居室藏了整整九年。是酒太芬芳,还是故乡情太浓,还是天上的白云、墙架上的彩云太多情,反正我是独自醉了。澈澈殷勤地给我洗了脚,夫人扶我到安静的房间里休息。一觉醒来,朝霞已经从厚厚的窗帘缝隙里透出来,送给我温馨的问候。给山里的姐姐们去电话,告诉我们要回去的消息,嘱咐她们打扫屋子院落的积尘。就驾车携妻带女,翻过逶迤的分水岭,越过陡峭的独埠岭,涉过古老的鹳河水,回到我的祖居之地,石界河镇走马坪村。

车就停在村东头的院子前,这就是生我养我的祖居之地了。抬头看见红木匾额上飘逸的“野云斋”三个大字。记得我在刚读初一的时候,因为酷爱古典诗词,就背那《唐诗三百首》里极古极雅的诗句,就陷在古意里不能自拔;又时常感叹自己的身世,就学古时文人,给自己的破瓦舍取了个“野云斋”的斋号,并请村里唯一的秀才——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刘德伍老师,用毛笔在木质门楼的门楣上写了,是工整的行楷。直到七八年前我翻修老宅时,才狠心拆去,拆前还专门拍了几张特写照片,存做纪念。这红木匾上的三个字,是三年前请南阳市书协主席郭国旺先生挥毫的墨宝。我族姓王,妻族姓郭,郭郭旺旺,老先生的人和字都是在祝福佑护我们的。可惜老先生去年秋天仙逝了。睹字思人,不胜叹息。

姐姐们已准备好了茶饭。还是熟悉的飘香的乡土气息。饭后我在种满花草的院落里散步,看着桂花牡丹和紫荆们茂盛的样子,就想起安息了的父亲和母亲,想起了他们坟院里的柏树和茱萸树。准备午休的时候,几只鸟绕着我二楼的卧室窗子不停地啼叫,夫人说,什么鸟,叫得烦人。我笑着说,老家的鸟,不认识你,认识我的,它们是在跟我打招呼哩。我打开窗户看那些鸟,有金黄色的黄鹂鸟,麻栗色的斑鸠,还有青黑色的布谷鸟。它们朝着我飞了一圈,啭鸣了几声,就向屋后的树林里飞去了。我向那碧绿的树林里望去,不见了那些鸟,却看见碧绿的树林和湛蓝的天空之间,有大朵大朵的白云涌了出来。我舍不得关窗,期望着那云能飘进我的窗子来,或者午休时能有个短暂的梦,梦里我到那云彩上去。

不觉就醒了。看澈澈正睡得熟,粉嘟嘟的小脸上冒出甜甜的汗珠。本来要带她去爷爷奶奶的坟地上祭拜和感谢,就不忍心叫醒她了。我独自下了楼,戴上遮阳帽,往后山父母的墓地上走去。

出门左转,上小坡,过省道,进入水泉沟。有泉自山凹流出,淙淙作响,下积成小潭,潭水清澈见底,掬而饮之,甘甜如露。这便是伴随少年的我无数次挑水入缸,无数次洗涤惺忪梦眼,无数次临泉诵读唐诗宋词的水泉了。沿泉边小路逶迤而上,小路真的小,宽不盈尺,仅够放下叠换前行的双足而已。若说故乡没有变化的,唯有这小路了。记得去年回来,侄子陪我上山,指着逼仄的山路对我说,五大五大,我大爷大奶在这山上,你现在发达了,出钱把这路扩宽多好啊!一来尽了孝心,二来村人说你好,扬了名。我笑笑,没吱声。他哪里知道,路修宽修直容易,再修回原来曲折的模样,是不可能的了。通往父母墓地的路,就是当年送葬时的路,就算你扩宽拓直了,也永远替代不了记忆深处那路的样子,还徒增悲伤。此时我又走在这弯曲逼仄的小路上,就想起了几十年前在这小小山路上发生的好多事情。我从这条小路攀上后山去看云彩,遛红薯,挖药材,采茱萸;我在这条小路边上吹口琴,看黄鹂鸟,放生从童伴紧握的石块下救出的小青蛇……而此刻,我又能踩著这条逼仄了半个世纪的小路,穿过茂密的茱萸林,经过那株三人合抱的、估摸有一百多年树龄的枫杨树,到父母的坟地里去了。在那里,有父母的坟茔,有时飘时卧的白云。

境况果然是我一路想象的样子。委托侄子修缮一新的坟院里肃静而清新。茱萸树围着坟院一周,郁郁葱葱;娑罗树在东侧,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亲手种下的两株,粗的已经十六七公分了。娑罗树有北方菩提之称,开白色的锥型花,素洁而淡雅,多似我心目中母亲的品行。我坐在修葺的石凳上,看从后山凹里飘出的一团一团白色的云,一会儿像一匹白马,一会儿又变成了羊群,一会儿再变成中国地图的轮廓,向我悠悠飘来,我似乎是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着那云的衣裳,就能扯过来披在自己的身上了。再看对面的山峦,湛蓝的晴空下一览无余,分外透彻。鹳河在不远的山脚下蜿蜒流淌,河岸挨着的是迎山,再远是头道梁,再远是二道峦,最远处挺拔如云的,就是有名的白凉山了。小时候父亲说,我们这一支,就是从白凉山那边走过来的。我就想象着山那边还都住着什么样的人家,是不是真有白胡须的神仙。果然从那山腰上就飘出一大朵云,接着又是一朵,又是一朵,排队似的列阵而出了。

故乡虽好,终究还得离去。明天星期一,读四年级的女儿还要上学。我收拾行囊,辞别姐妹邻里,驾车返回四百里之外的南阳市。当汽车攀上高高的独阜岭,我停车休憩,眺望回时路,在夕阳的照耀下,那些远送的山头的白云,都染成故乡梦一样的橘红色了。

一个人不管走多远,把灵魂安放在故乡,有云陪伴,灵魂就不会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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