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中”,就很难理解中国
——本刊专访台湾著名学者朱高正
2018-11-17化定兴发自湖南长沙
文/图_本刊记者 化定兴(发自湖南长沙)
朱高正1954年出生于台湾云林县,曾参与创办民进党,一度担任民进党的中常委。民进党成立之初是为了反对国民党的独裁统治;但后来逐渐走上了“台独”之路,主张两岸统一的朱高正便退出了民进党。后来他又组建社会民主党,参与新党的建立。在台湾政坛,朱高正极为活跃。
在学界,朱高正亦有很深的造诣。他是朱熹的第26代嫡孙,1977年毕业于台湾大学法律系,之后到德国波恩大学深造,学的是康德的法哲学,并获得哲学博士学位。朱高正于1990年出版的德文著作《论康德的人权与基本民权学说》,被全球哲学权威刊物《康德研究》季刊评为“当代研究康德法权哲学之必备著作”。
朱高正虽然对西方文化有很深的了解,但他更加推崇中国传统文化,还给自己的长子起名为“仰丘”,意为仰慕孔丘。朱高正对《周易》、朱子学、阳明学都有很深的研究,出版了《周易六十四卦通解》《近思录通解》等著作。朱高正说:“我和我的先祖可以说心有灵犀,他有本著作叫《仪礼经传通解》,而我后来写的几本书都是通解性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陈来在评价《近思录通解》时“觉得注释简要,讲读清楚,文语明白,精而不烦,深入浅出”。
在朱高正看来,中国文化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坚持“中道”。比如易经64卦,吉卦约占7成,不吉的卦约占3成。到了上爻的时候,不吉的卦占了7成,吉卦只占3成,所以一切都在变化之中。而内外卦的中爻,90%都是好的。由此可知,《易经》崇尚的是“中道”。“《周易》中任何的对立转化,其最终目的都为达成一种永恒的且随时适变的和谐状态。这种太和、中和的思想才是中国文化的精髓所在。”朱高正说。
由于热爱中国传统文化,所以朱高正一直致力于重建中国文化主体意识。9月7日,朱高正先生(以下简称“朱”)就中国传统文化的话题接受了本刊记者(以下简称“记”)的采访,他认为,一个民族能对自己的历史传统文化重新予以认识,从而接受传统、承认传统为我们所自有、独有、固有的,进而批判传统、超越传统,从而创新传统,就是文化主体意识的凸显。
儒家文化是反对专制的
记:大家之所以对传统文化有所质疑,主要是觉得传统文化中的儒家文化是维护专制统治的,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朱:如果说传统文化是维护专制,这就是“批林批孔”时留下的余毒。孔子、孟子、朱子的著作中,对专制都是持严厉批判态度的。例如朱元璋当上皇帝之后,读孟子的书,在读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后,朱元璋就让当时的大学士刘三吾删改《孟子》中批判君王的部分,将其编成《孟子节文》。据我统计,《孟子》当时被删掉了46.69%。换言之,《孟子》一书中,有接近一半都是反对专制的,反对君王的恣意统治的。
因此,对传统文化有很多误解的人,要先谦虚一点,先了解一点,再来评价传统文化,不要停留在人云亦云的水平。
记:说到我们的传统文化,“三纲五常”经常被大家提起,也被批判得很厉害。但是大陆有一位学者认为,“三纲”并不是绝对地服从,而是从大局出发,是“小我”服从“大我”,所以说还是有正面价值的。您怎么认为?
朱:封建社会的“三纲五常”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我们先讲“五常”,“五常”是出自《孟子·滕文公章句》,被朱熹放到《白鹿洞书院学规》的第一条,朱熹说我们学就是要学这五点。“所谓学者,学为人也”。用现代的话来说比较简单,这五种关系就是指每个人生下来,你就是人家的“儿子”嘛;你在社会上一定有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你总要传宗接代,于是就有了夫妇关系;生活难以为继,就一定有最亲近的兄弟姐妹的关心;最后就是朋友的关系。这五种人际关系就是最重要的五种人际关系。你只要把这五种最重要的人际关系理顺,你就什么都可以做好了。
所以“所谓学者,学为人也”就是在说这里。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句话就是在封建社会特定的背景之下才说出来的;康德也同样讲过这种话。这都是因为时代背景与现在不同,所以说我们研究传统文化一定要与时俱进,不要断章取义。
文化自信是一切自信的基础
记:您对传统文化是比较推崇的,但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胡适、陈独秀这些人对于传统文化的批判是比较深的,那么五四新文化运动从今天看是否还有价值?
朱: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提倡民主、科学这个方面是值得我们肯定的;但是它对于传统文化的批评过深,把我们的文化自信都给“刨根刨光了”。我从小就很强调文化自信,如果我们对自己的传统文化都缺乏自豪感的话,就更不用再说什么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和制度自信了,文化自信是一切自信的基础。
那么什么是文化自信呢?我可以给你举几个例子。一是我在德国求学时,我的老师和我讲,在德国吃饭,喝汤的时候不要有声音,因为德国的汤都是温的,可以一饮而尽。而我们吃中餐,在喝汤之前都要先吹一吹,因为中餐的汤都是烫的。所以说,吃西餐要遵循西餐的规矩,吃中餐要遵循中餐的规矩,这就是所谓的文化自信。
二是我在德国求学时也喜欢听音乐,但是西方的音乐会观众是不能出声的,哪怕睡着了也不能出声。但是中国的京剧则不同,台下的观众可以边喝茶边嗑瓜子边听京剧,台上唱得正好的时候,台下的观众就会和台上的演员应和起来,观众一应和,演员表演得更起劲,台上台下“打成一片”,这就是中国京剧的欣赏方式。倘若你将西方音乐会的规矩放置到京剧里来,那就会变得索然无味。这也是文化自信。1984年,我的老师送我们全家去机场回台湾,我的恩师很喜欢我的两个儿子,就和我说,希望20年后我的儿子也到德国来留学。当时我就“翻脸”了,我说敬爱的老师,连我朱高正的儿子20年后还要到德国来留学,您要我们中国人再到德国来留学几代?我的老师问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说我的要求不高,我希望30年后,老师您的孙子跟我到中国来写论文。我的老师听到之后十分高兴,觉得总算没看错人。
今年7月,我到德国去,碰到了一个我30多年前的好友,我问他,你还记得吗,1985年,我博士毕业回国的时候,我和你说,我漂洋过海,不远万里来到德国,学你们的康德哲学,学你们战后的“波恩宪法”(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基本法),我想学的我都学到了,我现在要回去建设我的祖国了。像我这样的青年知识分子还有很多,在你们西方社会的各个领域,学习你们的长处,我们都要回去建设我们的祖国。但是我在这坦白问你一句话,你们何时曾想要向中国学习?我估计你们想都没想过,可能就是因为你们这种心态,30年后,苦日子在等着你们。我的朋友说他记得,说我讲得很有道理。这就是文化自信。
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中”是一个很大的特色。两位程夫子(程颐、程颢)认为《论语》应该是有子和曾子的弟子所编,而曾子最杰出的弟子就是子思,因为子思作出了《中庸》。所以提到《论语》,子思的发言权最大。而《论语》的最后一篇《论语·尧曰篇》,正是子思为了说明他祖先的思想从何而来。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这说的就是,无论做任何事,心要无所偏倚,不能太过也不能不及。所以我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到最后可以概括为两个字,就是“中”和“家”而已。“家”就是“孝悌”。文王、周公父子为《周易》细化“卦”和“爻”词,其中是“中”就体现在第六十一卦“中孚卦”中,一卦六爻,从下往上第二爻,多能得到美誉;从下往上第五爻,可以建功立业,因为第二爻是下卦的中爻,第五爻是上卦的中爻,只要“中”,就是好。也就是把“中”落实到了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里头。你如果不懂“中”,你还当什么“中”国人呢?
朱高正(左)与本刊总编辑汪太理合影
王阳明不是一个合格的学问家
记:在台湾,像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这些儒学前辈,您是怎么评价他们呢?
朱:我认为殷海光和徐复观之间的辩论,最后是徐复观赢了,殷海光被徐复观说服了。因为殷海光代表自由主义,徐复观则是捍卫传统文化。牟宗三和唐君毅相比,我认为唐君毅比较中正平和,牟宗三太狂妄。牟宗三的狂妄几乎可以和王阳明相提并论。牟宗三批评朱子,其实他连朱熹编著的《近思录》都没有好好看过一遍,他根本不了解朱子。而王阳明讲的话,朱子90%以上都讲过了。我认为王阳明是一个杰出的思想家,但却是一个不合格的学问家。如果放到今天,王阳明可能连硕士学位都拿不到。
我做了一个统计,就以王阳明的代表作《传习录》为例,他每引用经典三次,至少有一次是误引、错引、乱引和漏引。例如“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这是出自《周易·说卦传》,而《传习录》中至少有30次将其说成了《周易·系辞》。王阳明还曾批评朱熹调整《大学》的章序;但我认为王阳明没有资格在这方面批评朱熹。因为朱熹说明了,他是按照两位程夫子的意思来调整的;但是王阳明却一向自称师承程颢,而恰恰程颢是历史上第一个认为《大学》的章节有错漏的人,并且他也是第一个动手去调节《大学》章节的人。其弟程颐则在其基础上做了更为细致的调整,朱熹是按照程颐的版本再做更为细致的调整而已。所以王阳明批评朱熹,完全可以追溯到程颢身上。
另外,《大学》中有一句话“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王阳明每次在引用时,就会将其顺序颠倒,改成“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诸如此类现象,至少有500字以上。《二程遗书》是朱熹40岁时候编著的,从卷一到卷十,都写明了二先生语,意思就是,该著作中,有些注明了是程颢先生语,有的则注明了是程颐先生语,但还有一些没有注明是谁说的。
《二程遗书》中,第十一卷到第十四卷是程颢先生语,十五卷到二十五卷是程颐先生语,而《传习录》中至少有10次以上,明明是第十一卷到第十四卷中的内容,但因为王阳明不喜欢,便说成是程颐先生语。前十卷的内容中,王阳明只要是喜欢的,就说成是程颢先生语,不喜欢的就说成是程颐先生语,这是王阳明最不可原谅的地方。而牟宗三则更荒唐,他说《二程遗书》卷一到卷十中,他能够判断出哪些是程颢先生说的,哪些是程颐先生说的,这连朱熹都不敢这样说。
问:清朝时是很重视义理考据的,就没人看出来吗?
朱:那是当时没有人将王阳明当成一位大儒来看。像魏源就批评王阳明很厉害,只是大家都没有在书中写出来。而我就直接将这些错漏捞出来。
问:您说我们传统文化中的“克己复礼”,就类似于康德的自由,但我们为什么没有发展出西方式自由主义?
朱:如果自由主义在中国崛起的话,那将会是中国的灾难。自由主义真正的问题在于,自由主义发展的结果就是强者的个人就过于张扬,弱者的个人利益得不到保障。而在中国是不存在个人主义的,中国人都是讲关系——父子的关系、君臣的关系,夫妻的关系。个人是没有意义的,中国人是不孤单的。
康德号称西方伦理学的大师,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否认了灵魂的不朽以及上帝的存在;但在《实践理性批判》中,他让灵魂的不朽以及上帝都“复活”了。这是因为康德要在这里处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就是拥有良好道德的人,必须要得到幸福。但是现实生活中,有时候好人没好报,坏人也没得到坏报。所以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说,人类的道德感情要变成理性要求,必须要有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从出生开始,你做过什么事,讲过什么话,动过什么念头,他全部都知道。好的就加分,坏的就减分,加加减减,到你死的时候,是加分的就上天堂,是减分的就下地狱。到最后,还是报到你自己的身上,这是个人主义。我们中国就不同,我们说在活着的时候要多积阴德,犯了错还可以有自我救赎的机会,这样才能造福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