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如何形成
——两种对立的信念模式
2018-11-17
信念是相信什么的心灵状态。我们通常认为听到、想到或理解一个命题是一回事,接受或相信此命题则是另一回事情,即表征一个命题先于相信一个命题,表征本身并不包含相信,我们在相信任何命题之前都会自由地评价其真假,然后决定是否相信它;表征在先,相信和不相信在后;前者由认知机制完成,后者由有意的意愿机制实现。这些似乎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常识,可是它们真的能够成立吗?
两种对立的信念模式
哲学家和心理学家通常认为信念包含两个要素,即表征和赞同,或曰心灵表征和肯定性评价。但赞同一个命题之前必须要想到或表征此命题,否则就没有可资赞同或拒绝的对象。这种看法似乎很符合常识,甚至感觉有种逻辑的必然性。不先想到、意识到、拥有、领会或理解一个命题,就不可能对此命题表示赞同或拒绝,从而获得相信、搁悬判断或不予相信的心灵状态。
对此,笛卡尔的看法最为经典,他表达了四个论题。一是分离论,表征(想到或理解)一个命题是一回事,相信、搁悬或不信是另一回事,前者是理智的作用,后者是意志的作用。二是先在论,表征(想到或理解)一个命题在先,同意或不同意(相信或不相信)在后;三是意志论,同意或不同意(相信、搁悬或不相信)是意志可以自由决定的;四是对称论,同意或不同意是同一心灵机制的作用,它同等地对待接受一个命题与拒绝一个命题。
思想史上全面挑战笛卡尔式信念模式的是斯宾诺莎,他针对笛卡尔的看法提出了三个论题。一是同一论,表征(想到或理解)一个命题即对该命题有所肯定,理智与意志同一,表征即相信,想到“一个有翼的马”,就蕴含着肯定一个马是有翼的,即相信一个有翼的马存在,除非有别的理由怀疑其存在。二是非意志论,同意、不同意或搁悬都不是意志自由决定的,意志仅仅是一切观念所共有的普遍性的东西,实际上任何观念都包含有所相信;不同意只是认识到“观念是不正确的”;搁悬判断(即“保留判断”)只是说认识主体知道自己“还没有正确的认识”,搁悬判断“仍然是一种知觉,而不是自由意志”;三是非对称论,同意或不同意,即相信或不相信某个命题,是不同认知系统的活动结果,信念的发生是自动的过程,拒绝一个命题需要积极的努力,而相信本身不需要积极的努力;想到一个观念本身就包含了对此观念的肯定,离开了肯定,任何观念都不能被设想;否定一个本身包含肯定的观念却需要怀疑的理由,怀疑由观念间的相互冲突引起。
笛卡尔式的信念模式认为,信念形成至少需要两步:一是由理智系统表征(理解)一个命题的意义;二是由自由意志对命题进行肯定。因此,笛卡尔认为,无论多么清楚明白的东西,人们都能够不下判断,不予相信。我们可以自由地相信自己“本来就没有手,没有眼睛,没有肉,没有血,什么感官都没有”,对任何事情我们都“有能力不去下判断”。然而,在斯宾诺莎看来,笛卡尔完全错了,事实上我们确实不能单凭意志而相信或不信。想到一个命题本身就蕴含着相信。意志的肯定或否定之于观念,正如“石的性质”之于这块石头或那块石头,或者人之于彼得和保罗。离开了这块或那块石头,根本就不存在“石的性质”,离开了彼得、保罗等具体的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人。离开了这个或那个具体的观念,也根本不存在意志的肯定。意志的肯定蕴含于每个具体的观念,否则就没有观念,而且除开观念而外,就没有意志,命题是作为信念而呈现给心灵的。这就是“意志与理智同一”的理由。我们不是先拥有一个认知过程,然后有进一步的意志行为。信念的形成不是笛卡尔式的“两步走”:先有理智系统表征一个命题,然后是意志的肯定。即便这个肯定是消极的非意愿过程,这也不能成立。信念形成根本就不是分离的“两步走”,而是“一步走”。理智与意志,表征与肯定,都是同一心灵过程。但由批判性的反思导致的确证、搁悬或否定则是另外的认知机制,它依然遵循理智与意志同一的原则。
笛卡尔式的信念模式似乎更加符合我们的直觉或常识,但究竟它是否比斯宾诺莎式的信念模式更加符合事实呢?我们更有理由相信哪个呢?
支持非意志论的理由
笛卡尔式的信念模式是典型的直接意志论,即意志可以任意地同意或不同意表征在心灵中的任何命题。更为确切地说,任何主体S在时刻t0不相信(或相信或搁悬)了已表征在其心灵中的命题P,S在随后的时刻t1相信或搁悬(或不相信)命题P,这个转变可以由S的意志无中介地直接造成。肯定、否定或搁悬判断完全由意志作主,跟其他因素无关。虽然这种看法似乎比较符合直觉,但近代以来不少哲学家认定直接意志论是不符合经验事实的。比如,莱布尼茨认为相信或不信是我们所不能作主的;休谟也洞察到信念只是某种感觉或情绪,不依赖于意志。当代哲学家中否定意志论而认同非意志论的观点更为普遍,其理由可归纳为两个论证:一是信念逻辑论证;二是现象学论证。
信念逻辑论证是说有意识地由意志任意决定相信或不相信,这跟信念的概念不符;如果意识到自己是凭意志而相信,那么其心灵状态就不是信念,而是臆想、愿望、打赌或其他什么心态。信念形成的标准情形是其命题内容的真假由外部世界的状态来决定,而与相信者的意志无关。理性的人在有清醒意识的情况下不可能不考虑命题内容的真假而实施旨在相信的意志行动。但这并不是说无意识或潜意识中的意愿不会影响信念的形成,我们有可能通过自我欺骗或其他间接的方式而形成相应的信念。任何一个人相信P就是相信P为真,这是信念概念的含义。如果一个人通过自我欺骗、主观臆想或其他跟信念之真假无关的方式形成了信念,他自己也不会清晰地意识到并承认自己是基于欺骗或臆想而相信的,反而会有意识地认为自己确实有正当的理由相信P为真,这说明人们的理性认可的是信念以真理为目标,即信念的概念逻辑跟有意识地凭意志而相信是不相容的。
反意志论的现象学论证是说信念的获得在心理感受上通常不是由意志来决定的,或者说,有意识地单凭意志而获得信念在心理上是不大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我们的内省感受而言,信念获得是一个自动自发的、不自主的、强制性的自然发生的过程;实施基本的意愿行动是积极主动的,而获得信念是消极被动的,它跟选择无关;自动发生的信念不是人们做出的某种基本行动或主动选择的结果。有人可能通过自我暗示而相信地球是扁平的,但这可能会花好几天的时间来进行自我暗示;面对相反的证据,可能有人要花数小时的时间才能让自己相信伴侣的忠诚。如果要花一定的时间来协调意志与信念形成之间的关系,从而使得二者一致,那么就不属于直接意志论。
如果非常具体地去感受或体验我们的信念获得过程,笛卡尔式的信念意志论确实难以成立。信念的获得是对一个人发生的事情,而不是一个人做出的任何心灵行为;获得信念更像消化或脸红,根本不像举手或散步。没法不考虑手头的证据或认知理由而任意地将肯定或否定赋予一个命题。设想一个人对你许诺说:“如果你真诚地相信自己没有手、没有血肉,那么他将给你100万元的奖励。”你很想得到这笔钱,试问你可以凭意志而直接那样相信吗?你当然做不到。
支持同一论的理由
观念(命题)最初是作为信念而呈现给心灵的,信念不是想到一个观念(命题)之后再加上意志对它的肯定或否定的态度。这就是斯宾诺莎主张理智与意志同一的理由。但是,在笛卡尔看来,表征在心灵中的观念只是意志进行肯定、否定或搁悬判断的对象;表征或理解观念的意思是一回事,形成信念是另外一回事。即便我们否定了关于信念形成的直接意志论,也不等于否定笛卡尔式的理智与意志的分离论和表征在先论,斯宾诺莎式的同一论则认为这种分离性和在先性并不存在的,任何观念(表征)之为观念,本身就包含了意志的肯定,否则就不能构成观念或表征。关于任何事态的观念,都是将其思想成表达了相关事态的实情。想到即相信,任何观念都蕴含着肯定,没有肯定就不能成为观念,离开观念也不可能有独立的肯定或否定。
斯宾诺莎在提出同一论时主要批判了可用于支撑笛卡尔式分离论或在先论的三条理由。
一是说“意志的范围较广于理智,因之,意志不同于理智”。笛卡尔明确断言“意志较理解的范围为大,这就是我们错误的来源”。意志似乎是无限的,而理智却是有限的;意志可以对任何我们毫无知觉的事情表示同意,正因如此,我们才会犯错,意志是错误的根源。然而,在斯宾诺莎看来,理智无法想到、无法理解或无法呈现的东西,自然不可能有意志对其做出肯定或否定,理智的边界就是意志的边界,不可能一个比另一个的范围更大。我们之所以会犯错,原因不在观念中所包含的意志之肯定,而在于认知上的缺陷。当我们望着太阳,我们想象着以为太阳离我们约两百英尺远,这错误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它的真实距离,也不知道如此想象的原因。斯宾诺莎的看法更符合个人的认知经验。
二是说“我们可以保留我们的判断,对于所认知的事物可以不作肯定”。似乎我们真有对任何命题都不予肯定、搁悬判断的能力。倘若我们确实可以自由地搁悬判断,那么理智与意志就会是两种相对独立的能力。但斯宾诺莎否认我们有这样的“自由力量”,搁悬判断其实只是“一种知觉,而不是自由意志”。这实际上只是说,我知道自己没有充分证据,因而没有正确的认识,并不是我们的意志在自由地保留判断。通过笛卡尔式的怀疑,搁悬对已知事物的判断,其实只是刻意装出来的怀疑与搁悬。
三是说“肯定一真事物为真比较肯定一伪事物为真好像并不需要更大的力量”。一方面,是肯定一个真观念为真跟肯定一个假观念为真同样自由且毫不费力;另一方面,是我们又明确地意识到真观念较假观念更具有实在性或完满性。因此意志与理智显然不同。但在斯宾诺莎看来,这个理由源自我们将观念和语词混为一谈。确实我们可以自由而轻松地在不同语词前加上肯定词或否定词,如此一来我们就似乎可以欲求一些与我们的“感觉相反的东西”。但是,语词游戏是一回事,头脑中真实存在的观念却是另外一回事,二者明显不同。显然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还活着的观念,这观念之为观念就已经肯定了其为真,但你要是否定此观念或肯定相反的观念,却是异常困难的事情,甚至是不可能做到的。因此,肯定虚构事物为真要困难得多。
在此,我们还可以补充一个普通常识,以便支持理智与意志同一的看法。在看虚构的小说或电影时,我们知道故事情节是虚构的,但依然感动得泪流满面,或者吓得魂飞魄散,或者对某个虚构人物恨得咬牙切齿,诸如此类的剧烈反应又分明证实我们相信相关内容。这通常称之为“虚构悖论”,如果斯宾诺莎的同一论成立,就可以直接解释虚构悖论。因为表征即相信,在欣赏故事时,我们理解了故事内容,这理解直接就蕴含了相信,从而会引起跟故事相符的情绪反应,然而我们相信故事为假却是停止欣赏之后的反思性的意识,二者是不同的认识机制。
支持非对称论的理由
总之而言,笛卡尔式的信念模式对称性地处理相信和不相信,先有不带任何肯定或否定的纯观念,然后才有意志加于其上的肯定或否定。斯宾诺莎式的信念模式则意味着无需区分观念与信念,因为所有观念都是信念。相信是原初性的,不信则是后起的,二者由不同的心理机制而形成的。
支持斯宾诺莎式非对称论而反对笛卡尔式对称论的理由至少有三条:一是进化论的理由;二是原始轻信;三是实验证据。
从生物进化的角度看,斯宾诺莎式的信念系统自动地将由环境刺激产生的表征默认为信念,从而驱动行为反应,有利于节约时间和认知资源,增大生存机会。如果信念的形成是由心灵表征和肯定性评价这两个机制运作的结果决定的,先有认知官能进行表征,在相信之前还必须添加独立的评判过程,那么经历表征、学习和行为的过程就会是极为费时费力的事情。每一个表征都要由意志进行肯定之后才能驱动行为,甚至是由生存环境直接引起的知觉表征都必须要经历一个肯定性评价的中介才能形成信念。倘若如此,如果一个人产生了一个表征,即“一个只熊正在朝他跑来”,在斯宾诺莎的系统,表征即相信,此人立即就设法逃生,而笛卡尔式的信念系统却建议他先要对表征做出肯定或否定的评价,然后才基于相应的信念而做出适当的反应,这显然会浪费掉非常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因此斯宾诺莎式的非对称论相较笛卡尔式的对称论更有适应环境的进化优势。
不少哲学家都注意到人有原始的轻信倾向。“最初,小孩相信一切。”对于小孩来说,怀疑心灵中的表征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种小孩式的表征什么就相信什么,即为原始轻信。小孩相信圣诞老人、天使、飞马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存在。即便是在文明社会的成年人中,休谟也抱怨说轻信是人性中最普遍、最显著的弱点。休谟对普遍的轻信持强烈的否定态度,而与他同时代的里德却将原始的轻信看作是自然馈赠给我们的珍贵礼物。小孩式的轻信一直是人类心灵的原初底色,即便是具有高度反思精神的成年人,在梦中也一再重演这种轻信,人们在梦中“总是什么都相信,从不进行论证”,心灵中呈现出的东西一概相信,在催眠的状态下亦是如此。
因为,怀疑只是“由冲突而起的犹豫”。神经生物学家们发现怀疑的能力跟前额叶皮层的功能相关。小孩前额叶皮层不成熟,什么都相信,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前额叶皮层的功能更加健全,质疑的能力增强,进入老年后,前额叶皮层的功能衰退,又变得更加容易轻信。如果斯宾诺莎式的信念模式成立,那么原始轻信的普遍存在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心理学上也有不少实验数据支持斯宾诺莎式的非对称论。当存在认知干扰时,人们会更加容易相信;肯定一个命题比否定一个命题更加容易。当一个人听到一个错误命题时,要求他注意一些无关的信息(比如音乐的音调),他明显地会更容易接受这个错误的命题,尽管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他会拒绝接受这个命题。一个人在筋疲力尽的时候(比如被剥夺睡眠),也明显地更容易相信别人所说的话语。这些实验结果跟笛卡尔的对称论不相容,因为笛卡尔模式意味着认知干扰或心力损耗会同等程度地影响对某些命题的相信或不相信,既不会更容易轻信,也不会更容易倾向于不信。
以上理由虽不能确定无疑地证实斯宾诺式的信念模式为真,但他们合起来足以证明斯宾诺莎式的信念模式极有可能为真,笛卡尔式的信念模式极有可能为假,否则会有诸多的经验事实难以得到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