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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黄海湾
——追忆我『兵之初』的那段岁月

2018-11-17丁尚明

火花 2018年10期
关键词:盐田独轮车

丁尚明

引子

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上,我的生命之轮已辗过了五十个春秋。斗转星移中,我又回望那遥远的黄海湾……三十年前,那一望无垠的海滩,那星罗棋布的盐田,那堆积如山的盐垛,那帆船如梭的运河,那凹凸坑洼的烂泥路,以及那位胖胖的老场长和我那正值青春年少、亲如兄弟的战友……又清晰地显现在我的眼前,在我寂静尘封的心海里搅起环环涟漪。几度辗转,我把那段在艰辛与苦痛中,依然乐观而向上、激情而浪漫、追求而进取的经历,呈献给我即将逝去的青春、久别的战友,以及亲爱的读者。

那是1983年的初春,在沂蒙山北麓、临朐县城东北十五公里处的丘岭山坡上,一堵粉刷很白的高墙把方圆几十公里围了起来,那里便是被当地人称为“北山部队”的营区,也就是我刚入伍的部队———原陆军第46军炮兵团,我漫长而难忘的军旅生涯的起点!

随着春节的临近,三个月紧张而艰苦的新兵连生活也宣告结束。新兵下连前,部队出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骚动,为能分到汽车连、修械所、电影队当上技术兵,那些头脑活泛来自江浙一带的新兵,都削尖脑袋托门子走起了关系,而我们这些来自鲁西平原庄户人家的子弟根本不懂这一套。随着部队一声令下,我们这些农村兵大都呆头呆脑地被分到了普通连队。我和杨晓锋、崔玉东、孙兴乐等十几个老乡一同被分到了二营六连,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炮兵。

说是炮兵,还没看到火炮的模样,没来得及摸上火炮的屁股,在下连后的第三天午后,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就把我们和全连官兵一起集合在营房前那片开阔地上。

“立正,请稍息!”队伍前连长潘咸光一个标准的军礼,队伍里立时鸦雀无声。潘连长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是我们团最年轻的连长。他身着一身崭新的四口袋绿军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支英雄牌钢笔,脚蹬一双乌黑锃亮的三结头皮鞋。身材伟岸、皮肤白皙的潘连长,紧蹙的卧蚕眉下一双豹眼似精芒电射。瞅着眼前的潘连长,我不由想起电影《渡江侦察记》中孙道临饰演的李连长,其实,看上去潘连长比那李连长显得更真实,更多了些英武之气。

潘连长是山东乳山人,这时,他拖着一口典型的胶东话说道:“同志们,根据团首长指示,我们连队明天要赴江苏连云港盐区,执行为期一年的生产任务。下面请指导员给大家作动员。”

指导员宋清杰是辽宁丹东人,看上去他比连长大五六岁,他高高的个子黝黑的脸膛,一天到晚绷着张黑脸,平日里很难见他黑脸上挤出一丝笑纹。我们这些刚下连的新兵,面对他这张黑脸,望而生畏。私下里从连队老兵的嘴里知道,平日里他最能和大伙打成一片,大伙也愿意向他掏心窝窝。知道他能写会说、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在带兵方面也很有一套,他是全团响当当的人物!

听着老兵的评价,我不由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位黑脸大汉来:1972年底,身为一名下乡知青的宋清杰,怀揣一颗“献身国防,报效祖国”的雄心壮志,踏入了绿色军营。入伍十一年来,他随部队从吉林转战到徐州,再调防到山东。在部队无论工作岗位怎样变化,他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令人称赞。1979年冬,担任新兵连指导员的宋清杰,带领新兵进行手榴弹投掷训练。新兵冯凤疑由于极度紧张,一阵手忙脚乱竟将拉了弦的手榴弹甩在了脚下。手榴弹“吱吱”地冒着白烟,间不容发,宋清杰一个鱼跃扑了过去。就在冯凤疑被推开的刹那间,手榴弹在空中爆炸了。冯凤疑和其他新兵毫发无损。为此,团里专门为他荣立了三等功。

从老兵的介绍中,我们这些新兵了解了炮六连的前世今生。据说,原来的六连问题连连。1981年初,潘咸光、宋清杰带着改造六连、重塑形象的使命,走马上任来到了六连。也只有短短的一年多,到我们新兵下连时,六连虽还是原来的六连,士兵虽还是原来的士兵,在两位军政主管的共同努力下,六连不仅甩掉了落后帽子,还被军里评为先进连队……

“咳咳……”宋指导员的干咳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只见他站在队伍前,说道:“同志们,咱们连去连云港执行晒盐任务,这是团首长对咱六连的信任!那里虽然条件艰苦,任务艰巨,但我们决不能当怂包,一定要完成任务。大家有没有信心?”“有。”队伍里传出稀稀拉拉的回声。“瞅瞅你们一个个那怂样,中午没吃饱咋的?一个个蔫儿巴叽的像个娘们!”队伍里一阵哄笑。宋指导员冲队伍怒目而视,黑脸一扬扯大了嗓门:“笑,笑个犊子!我再问一遍有没有信心?”“有!”那回声齐刷刷地震天响,把半山坡正在觅食的一群老鸹惊得呱呱乱飞。

长长的车阵一字儿排开,像一条蜿蜒的绿色巨龙,俯卧在崎岖的盘山公路上,一辆辆绿帆布罩起来的“大解放”,宛如一只只甲壳虫摇头晃脑地龟速爬行,我们连队向着东海边遥远的盐区进发。那些老兵有的坐进了驾驶楼,有的抢占了后车箱的便利位置,一个个或闭目养神或悠闲自在地哼唱小曲。我们几个新兵蜷曲在后车箱尾部的角落里,任凭“甲壳虫”发疯般地左晃右摇。对我们这些农村兵来说,这倒不算什么,可害苦了那些来自安徽淮南的城市兵。他们哪受得了这份洋罪,在一阵急似一阵的颠簸中,一个个脸色如土、气喘吁吁,不多时竟争相呕吐起来。

中午时分,在莒南县一个叫作板泉镇的地方,车阵缓缓停了下来,队伍要在此作短暂休整。我们几个新兵竟如挣脱牢笼的虎仔,断了缰绳的马驹,一个个亢奋不已、飞也似的跳下车。

这是一间用石头堆砌的低矮房屋,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的公路边,周围看不到村庄也看不到居民,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偶尔从石屋里进出,若不是那屋里飘出的袅袅炊烟夹杂着饭菜的香气,你很难认得这是一个饭馆。班长赵成香说,我们的午饭就在这里吃,午饭是每人一碗猪肉饺子。

等啊等,终于等来了我的那碗猪肉饺子。我饥不可耐地端起饺子走到石屋的避静处,正要往嘴里送时,眼前的一幕把我愕住了!

一个衣衫褴褛、身子佝偻的老汉,一手拄着拐棍,一手领着一个浑身脏兮兮、骨瘦如柴七八岁模样的男孩。老汉从褡裢里掏出一张发霉的煎饼,随手递给男孩后,自己却蹲在一边端起掉了瓷的大茶缸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吃吧,吃完了好赶路。”老汉头也不抬地催促着男孩,男孩却手拿煎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碗里冒着热气的饺子。我很饿,尽管我很难拒绝这碗饺子的诱惑,但还是放下筷子,走过去,悄悄把饺子倒进了老汉的大茶缸。

车阵重新启动,蜷曲在车箱旮旯的我饥肠辘辘、头晕目眩。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一幕却永远印在我记忆的底片上,每一次的冲洗,每一次的清晰里,我都仰视我自己!

长长的车阵一路向东。

满目的峰峦叠嶂渐行渐远,村居民宅更显得松散而稀疏,路上也极少车辆行人,大地一片苍茫,天空中不时有成群结队的海鸟盘旋掠过,空气中弥漫着的海腥味愈来愈浓烈。我知道离大海不远了,离盐区更近了!

这是一条坑洼不平、泥泞遍地的“烂泥路”,在这条路上,车阵又艰难地跋涉了一两个时辰,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连云港猴嘴盐区,到达了我参军后的第一个人生战场!

连队的营地设在苍凉空旷、渺无人烟的黄海滩上。天低水阔,海风劲吹。在我心里,我们的营地就是马萨蒂埃拉岛,我们六连官兵就是漂流到岛上的鲁滨逊。举目远眺,一望无际、纵横交错的盐田罗织在营区四周,一座座堆砌整齐的“盐山”,在初春的阳光里闪烁着耀眼的白光。营地里分布着几片低矮残破的砖瓦房,尽管营地不大,仍被一条贯穿南北的人工河从中劈开。河西岸呈“L”型的两排营房,南北走向的是我们班、排的士兵宿舍,东西走向的则为连部、卫生所。河东岸平行的两排房,前排为伙房和食堂,后排为炊事班宿舍和仓库。河的东西两岸,由一块长十五六米二十公分宽的活动木板连起。每每就餐、集合,官兵们可随时在河上搭起木板来回走动。

可别小看了这条人工河,这可是盐区居民的“母亲河”,河道虽说只有二三十米,却被尊称为“外大河”。由于盐区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烂泥路”,一到雨雪天,“烂泥路”便失去了路的作用。南接灌河、运河,直通长江的“外大河”,既可泄洪,更重要的是承担起了为盐区运输原盐、淡水、粮食的重任。“外大河”真真是名副其实的黄金水道。

那时,从盐田收工回来,我时常孑立踯躅在河岸。“外大河”上樯橹林立,白帆点点,鱼虾浅底,浪花飞溅。望着川流不息的盐船,船头撑槁的汉子和那穿红戴绿的船家姑娘,沉浸在文学梦中的我,常常陷入冥思遐想……

我想去连云港

乘一艘梦的画舫

穿过烟雨的江南

苏州天堂

当西湖碧波荡漾

你站在水的一方

看不清你的模样

烟雾迷茫

……

从南方到连云港

我不怕山高水长

穿过湘江和赣江

万里长江我不看洞庭鄱阳

也不看如梦苏杭

我只想去连云港

如泣如诉的歌声凄婉而悠扬,歌声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我凝望着盐船上那个深情歌唱的美丽姑娘,心儿醉了!

在盐区素有“一年捆两季”之说(即从农历的三月三到夏至一年产两季盐),并流传着这样的谚语:“晒盐如种田,一分汗水一分钱。”“春季抓旱天,圩滩铺满盐。滩板压三遍,盐色白如面。”晒盐如打仗,盐场似战场。为夺取原盐生产的全面胜利,运筹帷幄的连首长自然要抢占先机。

翌晨,在营房前那片泥泞地上,全连以班为单位齐刷刷集合完毕。随着潘连长的一声“报数”,那震天响的“一、二、三、四……”随即划破了整个盐区的上空。

队伍前站着全副武装的盐场的纪场长,除纪场长外还有刘、李二位师傅和一对姓季的年轻兄妹。他们都是当地“土著”,是盐区的老盐工,他们主要做我们生产的技术指导。

介绍完毕,潘连长宣布了任务、分工。一个师傅带两个班,每班分成五个小组,每小组两人负责一块盐田。(据师傅讲,每块盐田有三千三百多平方米,相当于爹在家乡耕种的五亩庄稼地。)接下来,官兵们每人领到一件雨衣一双水靴和一些生产工具,在师傅的带领下,我们向着各自的盐田走去……

跟我一个组的,恰巧是睡在我下铺的一位老兵。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在部队流行这么句话:“新兵下连,老兵过年。”

清晨,滴滴哒哒的起床号刚一响起,我立马脱兔似的跳下架子床。下铺的老兵依然无动于衷、鼾声正浓。我心里明白,这老兵总是趁连首长不注意就“泡病号”,这不老兵又犯“病”了。

我早已习惯了老兵“生病”,一个人在盐田劳作的日子,尽管两个人的活儿全落在我一人肩头,但我心里没有一点怨言,更没发半句牢骚。我知道,我是农民的儿子,自己多吃点苦受点累算不了什么,这也是作为一个新兵蛋子必须做到的!

辽茫的黄海滩区,空旷的晒盐田里,到处闪现着我们六连官兵奔波忙碌的身影。那一身身绿军装,鲜红的领章帽徽,在湛蓝波光的映照下,像一串串跳荡的音符,像一首首流动的诗篇,更像一幅幅浓墨重彩的壮丽画卷!

军营不知岁序移,不觉已是暮春时。记得这个时候,家乡的黄河已解冻开凌,岸边的杨柳林也吐绿抽芽,田野里开遍了各色各样的小花。而这远离家乡的黄海滩,仍然寒意刺骨。

盐田里海水已蒸发成了卤水,卤水已结出了一层厚厚的盐晶。为增加盐的产量,我们必须不断地松动平滑结实的盐晶表面。我双肩套着粗硬的麻绳,踩着漫过腿肚的卤水,像牛一样拉着大钉耙在盐田里来回穿梭。尖利的海风夹带着沙砾,傲慢地吹着口哨呼啸而来,刹时我的脸颊像钢鞭抽打一样疼痛。又是一阵海风吹来,脚下的卤水也放肆地灌进我的水靴。我走到盐池边,把吹歪了的棉军帽重新戴正,把松弛的军腰带重新系紧,把水靴里的卤水全部倒净,又迎风走向我的盐田……

那时,台湾歌曲在刚刚洞开国门的祖国十分流行,正值少年轻狂、热血贲张的我,为排遣内心的孤寂,每当我单独在盐田劳作时,便扯开嗓门把潘安邦的《外婆的澎湖湾》唱成这样:

海风狂吹黄海湾/白浪逐盐滩/没有树林遮太阳/只是一片海蓝蓝/坐在营区的矮墙上/一遍遍怀想/也是黄昏的盐滩上/有着脚印一串串……

在周而复始紧张而繁重的劳动中,我们六连这些大多来自内陆的官兵,还没有感受到季节的变换,整个黄海滩盐区已悄然进入了梅雨季节。

一场更加严峻的考验到来了!

俗话说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但正值黄海滩的梅雨季节,处在亚热带向海洋性气候带过渡的盐区,老天变脸的速度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艰苦的环境磨炼人的意志,繁重的劳动给人以强健的体魄。现在想来的确如此。在人迹罕至的黄海滩上,我们六连官兵平日里难见一片青菜叶,顿顿吃着土豆丝萝卜块萝卜条土豆片,干米饭稠米饭稀米饭,甚至在连淡水每人定量每天也只有一瓷缸的情况下,每日趟着浓浓的卤水超负荷地运转,很多人力不可支了!

我是炮六连的士兵

我有着钢铸的意志铁打的骨头

风霜雨雪奈我何

雷电霹雳何所惧

黄海滩是我驰骋的疆场

白晶盐由我的热血凝成

我深深地知道

既然穿上了绿色的军装

我就要把鲜艳的领章帽徽刻在心上

就要牢记军人的誓言

就要不辜负祖国给我的荣光

困难面前我不会退让

面对危险也决不逃脱

我要挺起青春的胸膛

在绿色的军营里

向前向前阔步向前

在人生的征途上

我要一路高歌

是的,在盐区异常艰苦的条件下,在异常繁重的劳动中,我们炮六连的官兵大多数都咬牙挺过来了,没有人当怂包软蛋,更没有人当逃兵,我们挺起青春的胸膛,一路高歌……夜深沉,大地寂。海风送来习习凉意,劳作了一天的士兵们早已酣然入梦。

一阵紧急集合号,突然划破了整个盐区的夜空,士兵们一个个从睡梦中惊醒。号声就是命令。谁都知道梅雨是盐区最可怕的敌人,梅雨到来之前,我们必须把整个盐田覆盖起来,否则雨水一旦浸入盐田,我们几个月来的辛苦可就白费了。大家风风火火地套上雨衣水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盐田飞奔……

每方盐田的东西两侧,都有两块偌大的黑塑料布,这些黑塑料布都用厚重笨拙的木板支撑,木板是活动的,它可以带动黑塑料布来回伸缩。每当梅雨到来之前,我们就从盐田两侧费力地将黑塑料布拽向盐田的中间。

这一次,海风越刮越急,雨也越下越大。漆黑的夜色中,传来潘连长、宋指导员一阵紧似一阵声嘶力竭的吆喝声。“往右拉,往左拽。一班快去二号池支援,北边的塑料布要鼓起来了,三班快压住不要动!”全连官兵们就这样在黑暗中摸索着、战斗着。又是一阵猛烈的狂风吹来,盐田中的塑料布鼓起一个个氢气球似的大包,这一个个大包眼看着就要飞上了天,我们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一道闪电从天际划过,只见潘连长紧紧抱住鼓起的塑料布,几个士兵也纷纷效仿起连长扑下身子压住塑料布。这时的海风已如发了疯的公牛,疯狂地乱扑乱撞。最终,塑料布被呼拉拉吹了起来,鼓起的大包把士兵们一个个抛向了半空,像下饺子似的把他们一个个啪嗒啪嗒地摔掷到盐田里。已被暴风雨吹打得晕晕乎乎的我,此刻又被塑料布裹了个严严实实,这时,隐约传来宋指导员急促的吆喝声:“丁尚明,快把塑料布撕个口子,钻出来!”猛地醒悟过来的我,赶紧用牙齿撕破塑料布,一个“驴打滚”从撕开的口子中钻了出来。

一夜的鏖战,我们依然没能战胜凶残的暴风雨。这一次,我们全连官兵手上脸上身上都不同程度地被擦伤,我们的技术指导、年过半百的李师傅和两名士兵被摔成骨折。

大海上渐渐露出了雾蒙蒙的白光,天亮了,暴风雨仍在肆虐。我的脸上胳膊上后背上屁股上被擦破的道道伤口渗着血水,被卤水盐渍浸过,像刀子一样在我的身上乱戳。我强忍着钻心的疼痛,望着眼前一片狼藉的盐田,难过得失声痛哭起来。

风雨中,盐田边,一个个宛若落汤鸡的士兵木讷而狼狈地伫立着,任凭暴风雨的蹂躏,那情景使人想起了法国著名雕塑艺术家奥古斯特·罗丹的群雕《加莱义民》,悲凉而壮烈!

这场罕见的狂风暴雨,把我们的盐田冲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几个月来的心血、汗水全泡了汤,我们的心在滴血!

我们这些二十出头的士兵兄弟,在成长的路上还没有经历过什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全连官兵一拉溜竟病倒了好几个,没生病的一个个似无精打采的落汤鸡,又像晒干了的茄子———蔫了巴几!

渐渐,一股颓废、萎靡情绪在全连悄然滋生。当然,这一切逃不过连首长的眼睛。

“我们不能就此沉沦下去,我们六连的官兵不是孬种软蛋!”宋指导员的火爆脾气又上来了。在全连官兵中他年龄最大,又是连队的党支部书记,自然大家视他为主心骨。在宋指导员的提议下,连首长很快达成了共识,一个个到班、排,挨个做起了士兵的政治思想工作。他们和士兵们谈心拉家常,喧寒问暖,把亲手做的香喷喷、热腾腾的荷包蛋面送到每个病号的床前。风雨无情,军中有爱。大雨可以冲垮盐田,但浇不灭六连官兵用血肉凝成的革命情谊。在连首长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我们每个人的胸中重新燃起了一团火,这团火汇成一股巨大的暖流,在全连官兵的心海里涌动着、传递着!

这时,暴风雨荡涤后的盐区上空,连飞鸟也不见了踪影,不远处的营地上空,高亢嘹亮的歌声划破了死一样的沉寂。一场别开生面的联欢会,正在连队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一曲《军港之夜》刚刚唱完,又一曲新歌《大海啊故乡》就响起来。副指导员张庆满甭看人长得个矮小巧,但棱角分明的模样,再加上他能歌善舞、能写会画、能诗能文,那可是备受全连官兵青睐的“文艺人才”。张副指导员给大家唱了支东北“二人转”,跳了段东北“大秧歌”后,副连长胡庆彦嗖地纵身跃到场地中央。他可是全炮团一等一的音乐高手,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连队教唱歌曲及其它文娱活动,非胡副连长组织指挥不可。他的小提琴里奏出的《梁祝》和《舒伯特小夜曲》醉了在场所有官兵!

不觉间联欢会已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主持人宋指导员提出休息十五分钟。大家三三两两地走出连部会议室,一个个伫立在“外大河”边看浪花飞溅、潮涨潮落。这时,宋指导员让通信员李文全把自己的香烟从宿舍里取来分给大家。全连七十多名官兵慢慢围拢过来,手拉手紧紧围住他,唱起了那首令无数共和国军人热血沸腾的《战友之歌》: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战友战友

这亲切的称呼这崇高的友谊

把我们结成一个钢铁集体

……

为祖国的荣誉为人民的利益

我们要并肩战斗夺取胜利

歌声在随风飘荡,歌声里潘咸光流泪了,宋清杰流泪了,官兵们都流泪了。那滚烫的泪水滚落到“外大河”里,“外大河”撒着欢儿向前奔去,它把几日来积郁在全连官兵心中的忧伤、不快一股脑儿带走了。歌声里大家紧绷的神经松驰了下来,官兵们抖起了精神,炮六连的那股“精气神”又回来了!

暴风雨把我们的营地变成了一座孤岛。“外大河”暴涨四溢,“烂泥路”一片汪洋。船进不来,车出不去,淡水没了,粮食没了,我们真真到了弹尽粮绝的境地!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身处盐区的我们没有淡水,可以接雨水喝,可总不能靠盐疙瘩充饥吧?连首长同样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干脆硬梆梆甩出一句话:生活问题由各班、排自行解决,这是命令!

既然是命令,士兵们就得无条件地坚决执行。活人岂能被尿憋死?各班、排的士兵自发地带上脸盆、水桶、铁锹,三五成群地奔向黄海边。在海边的一处汊湾里,士兵们有的下去摸起了蛤蜊,有的挖出海蚯蚓做饵去钓鱼,有的去海边捡拾海带。还别说那蛤蜊竟出奇得多,眨眼间大伙就摸了个盆满钵盈。

有趣的是钓鱼,这钓鱼可不像人们印象中钓鱼那般费事,在这里钓鱼无需钓钩,只要把挖来的海蚯蚓往细绳上一系,然后把绳儿往水里轻轻一甩,那些扎把长的贪吃鱼儿就很快蜂拥咬饵。就这么把绳儿猛地一拽,一下子至少能钓上三四条鱼儿。我们管这些鱼儿叫做“傻瓜鱼”。(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鱼叫“狗杠鱼”,学名为海鲇鱼。因为它吃食凶猛,啥饵都吃,不需高超的钓技即可钓获它。)

乌云密布,海鸥低旋。大海狂哮,浊浪排空。大海深处当地渔民的海带养殖场,也惨遭破坏。养殖海带的漂浮瓶,正在生长的海带,在风浪的揉搓撕扯中,也小山似的簇拥到岸边。我们争先恐后地把这些碧绿的、尚未成熟的海带捡拾起来。

站起身远眺着浩瀚的大海,听着大海的阵阵涛声,看着破云穿空的海鸟,我忘情地朗诵起了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此刻,我心里蓦地掠过这样一个念头,我们这些远离故乡热土、父母亲人的年轻士兵,不正是那在闪电中,在怒吼的大海上,像箭一般穿过乌云的勇敢而高傲的海燕吗?

真是因祸得福,一连几天的暴风雨却给弹尽粮绝的全连官兵,带来了莫大的口福。什么蛤蜊汤,清炖鱼,拌海带,随便敞开肚皮吃,吃得那真叫一个过瘾!

不能下盐田劳作,指导员宋清杰自然利用这难得的空闲,在连部给大家上起了政治教育课。这时,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起,宋指导员伸手抓起电话,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他的双眉渐渐皱成了一个疙瘩。

电话是二排长夏晓友的未婚妻从二十公里外的新浦火车站(现易名为连云港站)打来的。原来,本该前年春节两人就应完婚,未曾想夏晓友这个合肥炮兵学院毕业的学生官,在担任排长的同时,还承担起了团首长交给的火炮教学任务。繁重的教学、训练,使夏晓友无暇顾及自己的婚事,婚礼只好一拖再拖。后来,夏晓友又紧随连队来到了盐区,面对如此繁重的生产任务,他实在不忍心回去完婚。可是两人都二十八九了,双方老人催得又紧,万般无奈之际,两人最后商定把婚礼放在盐区举行。这不,未婚妻满心欢喜、风尘仆仆地从千里之外的安徽合肥赶来了,谁知,可恶的暴风雨却绝情地把姑娘截堵在了火车站。

距离阻不断两颗相爱的心,风雨挡不住有情人奔向幸福的脚步。

电话这头,夏晓友心疼地安慰着心爱的姑娘;电话那端,姑娘向她的兵哥哥诉说着衷肠。这时不知谁冒出一句:“不如现在就为夏排长举行婚礼,也算了了两位新人的意愿。”这提议竟得到了大伙的一致响应。征得夏晓友和姑娘的同意后,婚礼说办就办,一场没有新娘的结婚仪式开始了。

连部变成了婚礼的殿堂,政治课变成了结婚仪式。主婚人潘连长当仁不让,证婚人非宋指导员莫属,官兵们轮番向夏排长和电话那端的姑娘表示新婚的祝福。随着婚礼的推进,婚礼竟演变成了联欢会。宋指导员要求每人都要为两位新人献一个节目,大家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下轮到我了,五音不全、舞步不懂的我着实犯了难。正在大家使劲起哄的当儿,我急中生智:“我给大家朗诵首诗吧,祝夏排长和嫂子新婚甜蜜,恩爱白头!”于是,我扯着标准的鲁西腔朗诵起了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激流》:

我愿意是激流,

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

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的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短暂的沉寂后,连部里掌声四起。电话那端的新娘喜极而泣,夏晓友的脸上绽放着幸福的荣光。

一路走来,在我几十年的人生岁月里,我参加过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婚礼,唯独三十年前在盐区参加的那场没有新娘的婚礼,令我终生难忘!

肆虐了几个月的黄梅雨,终于止住了它不羁的脚步,怒吼的大海也平静了许多,每天总是有节奏地潮起潮落,毒辣的太阳也没了先前的火爆,向大地露出了久违的笑脸。这是秋天到了,盐区收获的季节到了!

盐田里浑黄粘稠的卤水早已蒸发殆尽,裸露出大片大片银白平展的盐晶体。盐晶体在秋日的阳光里,散发着晃眼的光。来盐区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我们原本稚嫩的脸,竟被海风涂抹上了一层厚厚的油彩。尽管我们每个人都经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磨难与煎熬,饱尝了从未有过的艰辛与苦痛,可望着眼前这亮晶晶的大盐田,什么苦累、委屈全都一扫而光。我们甩掉满是碱花的军衣,赤裸着古铜色的臂膀,踩着晶莹剔透的盐田疯也似地撒欢狂奔,我们扯开喉咙大声地歌唱,我们肆无忌惮地纵情宣泄:“这是我们晒的盐,这是我们的大盐田!”

短暂的兴奋过后,我们又遇到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这些原盐可是全连官兵历经千辛万苦换来的劳动成果,这可是全连官兵血汗的结晶,如何才能尽快把这些原盐收完,并以最快的速度装船运往码头?

那时收盐还没有实现机械化,全凭人的一双手,收盐工具也只有那些原始的镐头、铁锹、独轮车。再就是推独轮车,像我们这样的农村兵,甭说推,就是平日里也很少见到这玩艺儿,而对那些城市兵来说,还不更是“猴子看戏——傻眼”?再把盐体一镐镐地抛开,一锹锹地装上独轮车。这一车足有三百来斤,再把这三百来斤原盐堆积、装船……官兵们力气倒有的是,可这推独轮车凭的不只是浑身的蛮力,它更需要一种技巧。

“我们是六连的官兵,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困难也没有退缩,何况这小小的独轮车?三日内,每个人必须把它拿下!”官兵们知道宋指导员的话不是说着玩的,谁也不愿因学不会推独轮车落个违抗军令的名声。大家不由分说得空就抓起独轮车练习起来,一时间整个盐区呼拉拉上演起了一场“独轮车”大戏。

你抓起独轮车,刚一挪步立时人仰马翻;我推着独轮车一个转弯,摔了个猪八戒啃西瓜;他昂头弯腰屁股扭竟来了个仰八叉……几番练习下来,一个个被摔得鼻青脸肿,身上挂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迷彩”,官兵们面面相觑,我成了“熊猫眼”,你成了“乌眼鸡”,他成了“青面兽”。见状,地方的纪场长和几位师傅赶紧前来指教,说:咱脚下的路况是不断变化的,独轮车的重心也要随着变化才行。推独轮车时要不断扭屁股,这是为了找平衡,保持车的重心。所以大家一定要记住一句口诀,就是:“推车要用巧,关键是屁股扭得好。”

几位师傅的话果然灵验,官兵们把口诀熟记于心,三日内全连官兵果真人人学会了推独轮车。

为赶收盐进度,连队在全体官兵中开展起了劳动竞赛(实为“推车大赛”)。来自山东菏泽的沈奇玉,看上去身材瘦小的像个独轮车把,但他似乎天生就是推独轮车的料,再破再重的独轮车一到他手里,就像安装了马达似的风驰电掣起来。别人费劲地推一趟,他竟至少能推五六个来回。每次“推车大赛”的第一名,自然是沈奇玉夺得。就凭他在盐区的突出表现,连里专门为他报请了三等功!

按说,推独轮车还不算难,最难的应属推车装船。为把生产出的原盐及时运往祖国的四面八方,那段时间大批船队源源不断地往返于码头和盐区。我们也是马不停蹄、不分黑白地连轴转,没了时间的观念,更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只要运盐的船队一到,立马就停下手中的活儿推起独轮车投入战斗……

装船的通道就是一块二十公分宽的跳板,我们用跳板把船与河岸连接起来,再沿着跳板把一车车的原盐推到船舱。那天傍晚,我和一船工搭跳板。我在岸上弓着腰搬着跳板的这头,船工在船上挪动跳板的那端。船工手一滑跳板那端扑通掉进河里,毫无防备的我,来不及躲闪一下子被翘起的跳板勾住下巴抛了个倒空翻,重重地摔在岸上。

我这个“倒空翻”着实让大伙惊出一身冷汗,其实最令人心惊胆战的应是推车装船。推车装船必须胆大心细,不得丝毫犹豫,还有讲究手疾眼快、步履如风,一旦踏上跳板,稍不留神或速度过慢,几百斤的独轮车就会携人坠河。我们全连官兵几乎人人尝过这种推车坠河的滋味,不少人被砸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好几人还伤筋动骨落下了终身残疾……

每次运盐任务结束,我们都感觉打了个大胜仗。可望着身边受伤的战友,我们却没有胜利的喜悦,大家只是默默地站着或坐着,谁也不愿开口说话。

有人说,孤独也是一种美。在荒无人烟,连飞鸟也不落脚的盐区,除了偶尔抬头看看飘动的白云,听听大海的涛声,我们这些正值青春期的士兵,被孤独没日没夜地裹挟着。被文人骚客美化了的孤独,我们无论如何都体味不到。

唯一从外面闯进来的是那支来往盐区运盐的船队,这支由十来只船组成的船队,每条船上生活着一家人,船就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家园。他们如河上的海鸟往返于“外大河”上,长年随波逐流,日子过得清苦且单调。长久地接触,我们与这些人自然地亲近起来。

清楚地记得,船队到时,只要赶上连队开饭,官兵们宁肯自己挨饿,也要把手中的饭菜分送给船上的人吃,连队还经常把节省的淡水、米面、食油送到每条船上。中秋节那天,连首长把船工们请到营房,官兵们纷纷拿出自己分得的两块月饼硬塞到船工手里。月上中天,官兵和船工们在盐垛旁点起一堆堆篝火,欢快地跳呀唱呀。这时,船队王船长的漂亮女儿,主动为大家献唱了一曲《英雄赞歌》,接着,她又和宋指导员对唱了一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明月高悬,篝火熊熊,那一座座洁白晶莹的盐垛,在月光火光的辉映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外大河”的暴涨令官兵们惊心动魂,但“外大河”也有没脾气的时候。就在我们刚刚把盐从盐田抢收完,这大批原盐亟待外运的当儿,“外大河”的水位竟出奇地下降了,以致后来降到船队连正常运行都极其困难。在盐区历来都是靠船运输的,这生产的原盐一旦运不出去,将会直接影响到国家建设和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

“就是人拉肩扛我们也要把原盐运出,船不能正常运行我们来拉!”连首长横下一条心,刚刚收完盐的官兵们,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又一个个地干起了纤工的营生。

我们一个班拉一条船,船装满后大伙立马背起纤绳。烈日下,河两岸,官兵们腰弯得像一张张蓄势待发的弓箭,踩着没膝的芦草,吃力地跋涉着。那纤绳深深地勒进肩颊窝,汗水夹杂着肩背上的道道血印子里渗出的血水,从每个人光着的脊背上滚落下来,河两岸响起铿锵有力的号子声:哟嗬嗬哟嗬嗬哟……穿恶浪哎踏险滩嘞。我们一身都是胆喽,乘风破浪嘛奔大海呀嘛,齐心协力把船拉哪,哟嗨……哟嗨……嗨……

沿着“外大河”从盐区到码头,这一趟足足有二十多公里路,我们全连官兵连续当了二十多天纤工。谁的身上不掉几斤肉,谁的脸上不脱几层皮,谁的肩背上又不结几层厚厚的痂呢?运盐任务结束时,船队的男女老幼齐刷刷走下船,久久地望着我们流泪、呜咽。多少年后,每每看到列宾的那幅著名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就让我想起当年拉纤的场景。

这一年,我们连队与船队军民共建的事,竟登上了《连云港日报》和江苏省委的机关报《新华日报》。在连云港市召开的军民双拥共建大会上,我们六连被评为军民共建先进单位,宋指导员还代表连队戴上了大红花,并作了典型代表发言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一曲王洁实、谢丽斯演唱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传遍祖国的大江南北,成千上万奋战在各条战线上的年轻人,壮怀“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的豪迈,向世人发出了“光荣属于八十年代新一辈”的铮铮誓言。身处盐区,我们炮六连这些年轻的士兵,许多人尽管承受着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严峻考验,还要每天面临新的挑战,但我们胸中始终装着一团火,从未泯灭过!

那年月,部队正全面贯彻落实军委主席邓小平“大力培养既能打仗又能搞社会主义建设的军地两用人才”的指示,全军上下“培养军地两用人才”的活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我们炮兵团也陆续出台了许多优惠政策,鼓励官兵自学成长。

记得,和我一起入伍的聊城老乡乔继昌,在新兵连训练轻武器射击时,那左眼总也闭不上,没办法一到练瞄准,班长只好拿块纸片替他把左眼罩起来。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乔继昌还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乔继昌当兵后,给家乡未过门的媳妇写信,着实让他犯了难,没办法他不得不找人代笔。一来二去,那代笔的战友给人家媳妇写信时常常使坏讲一些肉麻的调皮话。那媳妇接读来信后既气又恨三番五次地来信,要跟乔继昌吹灯拔蜡,甭提乔继昌心里多窝火。为此,他横下心发誓好好学文化。在盐区一年,他不仅能读书看报,还能给媳妇写长长的情书嘞。

上中学时,我就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鲁迅、茅盾、老舍、巴金、果戈里、高尔基、普希金、托尔斯泰、莱蒙托夫、雨果、泰戈尔一大批中外文学大家的名字我耳熟能详,凡能涉猎到的文学名著我都如饥似渴地反复阅读。当一个作家,把自己写的文字变成铅字并公诸众人,是我梦寐以求的理想。为了这一理想的实现,我苦苦地追求着……

1982年10月,高考落第的我,背着一大包书籍,怀揣着“文学梦”,来到了军营,来到了遥远的黄海湾。在连云港盐区,二十岁的我以青春的律动和热血,追逐着我的理想王国。

每天傍晚从盐田收工回来,尽管我的身子像散了架一样难受,我仍然坚持读书、写作。夜深人静时,为了不影响战友们的睡眠,我就趴在被窝里悄悄打开手电筒,以枕头作案或看书苦读或挥笔写作。我每月十元钱的津贴,几乎全用在了购买电池、墨水、纸笺上,到头来纸笺还是捉襟见肘。一天,我无意中听到同宿舍的战友说,盐区场部那边正在盖营房,地上丢弃着很多装水泥的牛皮纸袋。我不敢迟疑,一口气跑到了二公里外的场部建房工地。我兴奋地捡着那些牛皮纸袋,挨个抖搂干净,再整齐地叠起卷好,把牛肚般粗的一大卷牛皮纸袋一路扛了回来。我把它一张张裁成大小一致的纸笺,或糊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信封,我再也不用为没有纸笺写作和没有信封寄稿而犯愁了!粗略统计,仅在盐区我就写下了十几篇长达数十万字的所谓小说,我把一本本的“作品”寄到文学杂志社,盼来的全是编辑部的退稿信。尽管如此,心里依然感到满足和惬意。

那是一个难得的休整日,我拿着刚领到手的十元津贴,兴冲冲地背起军挎包,步行来到二十公里外的新浦新华书店买了本成语词典。返回营地的途中,我突然上吐下泻、浑身乏力,嗓子眼里干渴得烟熏火燎似的。我孤独地踉跄在泥水路上,走走停停。实在渴急了,我就掏出随身携带的茶缸向路边的居民家讨要水喝。

再前行,荒滩一片寂静,四野举目无人。不停地上吐下泻使我再也支撑不住,一阵眩晕过后,我昏倒在路边失去了知觉。迷迷糊糊中我被一个浑厚的声音唤醒。这是一个头戴藤条帽,三十多岁的汉子,他手里推着一辆破自行车。那汉子二话没说就把我抱上自行车。他一手扶着我,一手推着自行车慢慢前行,太阳快下山时,他把我送回营地。

可能吃了变质食物,我严重地食物中毒。连队卫生员李玉东一边给我打针喂药,一边对我说:“幸亏送回及时,不然小命难保。”我一连几天高烧不退,李玉东和战友们就日夜守在病床前,我的身体慢慢好转起来。

我买回的那本成语词典,虽然它已破旧不堪,但至今仍放在我的案头,成了我在文学创作道路上踽踽前行的好帮手。每当捧起它,我就想起了盐区,想起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想起那个好心的汉子,是盐区的人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尾声

1983年的十月,我所在的炮兵团举办了一次培养“军地两用人才”成果展览,谁知,指导员宋清杰竟百般自豪地把我写的那一打打“作品”呈报上去。我的那些“作品”,竟整整挂满了展室的一面墙。谁知,这些“作品”,竟在全团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自然也引起团里新来的政治处主任孙忠国的注意。刚上任的孙主任正为团里缺乏新闻报道人才而犯难,我的出现,使孙主任大喜过望,当即命处里张干事向六连发去电报:丁尚明速到团政治处报到。

从此,我便离开了生活战斗近一年的盐区,又跌跌撞撞地踏上了一条充满压力与挑战的道路。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新闻报道这条“格子路”上,我竟跌跌撞撞、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

在部队政治机关工作的日子里,我所处的环境优越而舒适,我不再像战斗连队战士那样站岗放哨,不再参加那令人心悸的紧急集合,也不再操枪弄炮进行训练。随着年龄的增长,回首在岁月长河里渐渐流逝的日子,尤其在我脱下军装转业地方多年后,我的那段“兵之初”的军旅岁月,特别是在盐区的那段经历,时常浮现在我的脑际。我真切地感觉到,盐区的这段经历,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尼采说,我属于今天和过去,但是我的一些东西,将属于明天和今后。是的,为了我的明天和今后,我决计把在盐区的那段不寻常的经历写下来。

窗外,正飘着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次雪花,室内,暖意融融。我提笔写下:在那遥远的黄海湾———追忆我“兵之初”的那段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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