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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与我们的世界
——世界读书日在山西省图书馆的演讲

2018-11-17韩石山

火花 2018年10期
关键词:读书小说

韩石山

读书日的演讲,在省图书馆总有四五次了。我是老顾客了,说一下就来,从不打“格登”。

今天这个题目,是我跟主持人共同定下的。她说“读书与世界”,我说加个“我们”吧,就成了这个样子。这里的世界,可以理解为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命运,也可以理解为我们的社会。用个我们,亲近了许多。

一、两个小例子

这一手是跟莫言先生学下的,诺贝尔奖会那么隆重的场合,他的答谢辞竟是几个小段子。我没有莫言的才智,肚子里也没有那么妙的段子,我只能说两个小故事。都是我家乡的,临猗县临晋镇,一个发生在镇东边的韩家场,一个发生在镇南五里的南连村。

先说南连村的事。这个村里有七八十户人家,大都姓卫,卫夫人的卫。村子西头路北有户人家,早年的户主是个头脑精明的生意人,带上小儿子去新疆经商发了财,大儿子留在家里务农,头房媳妇死了,又娶一房,是北边峨嵋岭下一个叫樊家卓的村里,李姓人家的一个姑娘。这姑娘当时有二十岁了,在那个年代要算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只好嫁给人家作了续弦。家里并不富裕,幸喜公公在外地做生意,不时接济,有了钱就买地,光景还不错。后来公公回来了,带到新疆的小儿子却没有回来。公公回来不久,就去世了。这一家人,地置下不少,房子直到解放,正房(北房)还没盖起来。土改是按土地来划成分的,不说房子,他家自然就成了地主。不说男人了,就说樊家卓李家嫁到这家的这个姑娘,十几年间,生下二男四女,为了这个家辛辛苦苦,并没享过什么福,解放了,成了地主婆,土改被批斗,文革被批斗。两个儿子,一个在西安,一大堆孩子,孝心不能说没有,接济是接济不上。大儿子原先也在西安做生意,家里有老婆,又娶了一个中学生,解放了生意不好做,便带着西安娶的小老婆回到临晋老家。新社会不兴两个老婆,就跟大老婆离了婚,留下小老婆。大老婆走了,留下了女儿,即李姓奶奶的孙女。大儿子不习惯农村劳动,又背着“地主”的恶名,也身亡了。这样,直到文革中期,小孙女出嫁,这个地主老太太,共是经手了四女、两孙,六个女孩子的出嫁。时间拖拖拉拉,差不多有三十年。解放前,有村里的财主家求婚的,解放后有村里的干部人家求婚的,文革中更有凭着出身好求婚的,老太太都一概拒绝。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求婚人家的孩子,若是念书的,人样还差不多,就答应了。除四姑娘,十七八岁时正好赶上解放初的工业化,投奔西安纱厂当会计的哥哥当了纺织女工,而后嫁给一个工人外,其余三女二孙(女),全都嫁给了念书的人。比如大孙女嫁的丈夫,订婚时还是赵伊(现为永济市)的中学生,后来考上了北京工学院,再后来在七机部一个研究院工作。文革最混乱的时候,这个家里,只有老奶奶领着三个孙辈(两个孙子一个孙女),谁都看着这一家人可怜,家要败了。就这,老人家也没想过把小孙女嫁给村里一个贫下中农人家,以缓解随时会有的折磨,硬是作主将这个孙女嫁给了一个念书人。文革中,这一家人是很苦的,但也有着别的农村家庭没有的优势,就是一圈亲戚的经济条件都比较好,不时可以施以援手,给以接济。这家的二孙子结婚时,要凑齐彩礼,没钱怎么办,大孙子就写信给姑夫们,还有向西安的叔叔写信求援,不是一个人一个人地写,而是垫上复写纸,一次写两三份。这个老太太有一句经典的话,就是:“我就见不得庄家户。”另有一句,意思一样,不过是正面说的,像是给家里的女孩子定下的择婿法则,就是:“再苦也要嫁念书人。”这话是我修饰了的,用晋南话说是:“再苦也要跟念书人!”

南连村的故事讲过了,该讲韩家场的故事了。

韩家场在老临晋县城的边边上,东边隔着一条过水渠,就是县城的东关。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临晋县跟东边的猗氏县合为临猗县,这儿就叫临晋镇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村里一户人家的故事。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这户人家的户主叫韩儒倡,是镇上百货门市部的负责人,这个门市部是归县商业局管的,因此他可说县商业局的职工。他家的成分是富农,他不是富农分子,是挣工资的县商业局职工。他的儿子在山东德州某工厂工作,是干部。儿媳原在德州,后来提倡干部家属回家参加农业生产,就回到了老家。灾难发生在1966年春天,四清运动快结束时,他被戴上富农分子的帽子,解除公职,回村劳动,文革开始,免不了被批斗。最让他寒心的是,大约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他收留的一个河南的女孩,先是作为丫环伺候他的母亲,待长到十六七,就以女儿的名义备了嫁妆嫁出去。而文革开始,这个女人却带上他们村里的一伙人,到韩家场来开他的批斗会。他是个读书人,解放前当过小学校长,一次次申请摘帽,总也摘不了,到了1970年夏天,便自我了断。直到粉碎四人帮过了两年,才平反昭雪。而这个时候,这一家人是个什么处境呢?我说的是粉碎四人帮之前。韩儒倡去世后,这家的户主就成了他的儿子韩永了。韩永1925年出生,截止1978年,算是五十三岁,大儿子成家另过。这时他家的院子里,有他的妻子和四个未成年(成婚)的儿子,还有在外地当教员的二儿子的媳妇和两个孩子。他那边五口,儿子这边三口,也就是说有八口人窝在农村,窝在土改时留下的一个两进的院子里。最让夫妻俩发愁的是,三儿子1956年出生,已二十二岁,四儿子1958年出生,已二十岁。在那个年代,娶媳妇成了大难题,谁家肯把自己的女儿嫁到一个富农家里呢?用我们那儿的土话说,谁肯雪白的袜子往泥里踩呢!

现在一说转变,就以粉碎“四人帮”为标志,实际上中国真正的转变,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在这上头,韩家场的这户人家,变化最为明显。刚才说,到1978年,这户人家除了父亲与二儿子在外地工作外,韩家场的院子里,困守着八口人,还有两个是说不下媳妇的大小伙子。然而,改革开放的号令响起一年多,到了1980年的冬天,这家人院子的大门挂上了锁子,八口人全都离开了农村。先是老三和老四参加了七九年的高考,没上过高中的老三考上了大同师专中文系,上过高中的老四上了南开大学经济系。接下来是韩永的单位落实政策,将妻子和老五老六转为城市户口,接到山东德州。到了冬天,在吕梁山里教书的二儿子,因写作上的成绩突出,县上给予关照,将妻子和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转为城镇户口。当然,这样的转变,首先是大的时代变化带来的。但是有一点,却是不能不考虑的,就是,这是一个有读书传统的人家,家里的孩子,就是不能读书的时候(比如老三初中毕业不能上高中),也是爱看书的。

我看下面有人早就嘀咕开了。这是说你家的事吧!我就明说了,说的就是我家的事。先说卫家,是我舅舅家,那个有主见的农村老太太,就是我的外祖母,她的几个女儿,都嫁给了念书人,第一个出嫁的,是她的大闺女、我的母亲。嫁给我父亲时,两人都是十五岁,我父亲还是个初中生,韩家场的这户人家,就是我家,那个叫韩儒倡的老户主,就是我的爷爷。我是运城康杰中学毕业的,1962年我考上康中,爷爷就跟我说过,差不多四十年前,康杰先生在运城办过个河东中学,他就上过这个学校,听过康杰先生讲课。第二代户主韩永,就是我的父亲。那个在吕梁山里教书,因写作出名而解决了媳妇和两个孩子户口的,就是我。我感谢时代的变化,同时也感谢这个充溢着书香的大家庭。

旧时有副对联,说是“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说得太对了。今天我还要跟大家分享我个人读书的体会,读书,绝不是只读读而已。

二、读书多了,会有一种思考的能力,思考的乐趣

人生的乐趣不外两种,一种是物质的、感觉的,比如吃了美味,得到口腹之乐,与爱人亲近,得到肌肤之乐。当然爱情还有精神愉悦的一面,暂且除外,还有一种乐趣,则纯粹是精神的、思想的,这样的乐趣谁都会有,读书的人层次会高一些,他们的思考除了自个儿精神愉悦的一面,还有可能创造社会的价值。

1970年八月,我从山西大学历史系毕业,分配到吕梁山里的汾西县教书。头一年在县西北的它支学校,第二年秋天,又派到县东南的上团柏学校,先教七年级,后教八年级。这个村子在一个沟口上,沟是东西向,北边是村落,南边是个庙院,上一个陡坡,有个堡子,住着一户人家,这家的孩子是我的学生。一个星期天,我上去看过,砖墙,厚木门,里面好几个窗洞,也是砖砌的,还有蓄水的井。据说是防强盗的,还有几通石碑,我没仔细看。前些年写《麻贵将军传》看了许多明代历史方面的书,比如《明史》里就有多处写到蒙古人突破边墙,南下抢掠的事。掠抢路线,是过了罅沱河谷地,沿着汾河河谷,直下平阳、绛州,或者从子洪口下去,沿着沁河沟谷,抵达泽州一带。至于汾阳、平定,更是必经之地。蒙古人的南下抢掠,不是什么野蛮成性、嗜杀成性,而是一种生存方式,到了春天,粮草不济,牲畜倒毙,只有冲破边墙,南下抢掠。他们的主力是骑兵,宜于平川作战,抢掠下的粮食、妇女,也只能是押运大车北追,这样的作战目的,也就注定了他们的路线只会是汾河谷地、沁河谷地。蒙古人的抢掠,从明朝立国起就有了,到隆庆议和(公元1571年即隆庆五年),才停了下来。差不多二百年的时间,山西的这些地方,一直都把防备蒙古人的抢掠当作生存的头等大事。他们在村边高地上建起堡子,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是后来我看阳城的“皇城相府”的说明材料,说那个村子所以建起那么坚固的城堡式建筑,是为了防止闯王李自成的,觉得太可笑了。闯王是农民起义军,作战方式类同流寇,今天冲破潼关进了山西,不出十天便可到阳城,哪儿容你建起那么宏大的城堡来防备呢?这么说的人,不过是学阶级斗争那一套答得多了,成了个固定的思维模式,看,地主阶级对农民起义军多么的仇恨,建起这样的城堡来对抗我们的农民起义军。再就是,人家明明叫午亭山庄,现在为了招徕游客,叫成“皇城相府”,在过去,建什么样的房子是有定制的,敢把自己的家园叫成皇城,有人奏上去,是要满门抄斩的。

1978年我去上海,住在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招待所里,说是招待所,实际就是个新式的石库门楼房,我在三层的一间住,二层一间住的是马原,当时正走红的一个青年作家,正在写他的长篇小说,叫《上下都很平坦》。这个人有个好习惯,白天写,晚饭后聊天,早早就睡了。晚饭后,我会去他那儿坐坐,去了总有两三个人。那时大家都年轻,不免说到男女之事,我记得每说到交关处,马原总是眯起细细的小眼(他个子高大,就显眼睛细小),弯起嘴角,羞涩地一笑,很是妩媚,我就是从他身上知道,男人也可以是妩媚的。这么一笑,若对方不再纠缠就罢了,通常情况下,说到男女情事,探问者很少有就此罢休的,多半会继续追问下去,这时马原就会诡谲地笑笑,说道:“想一想,不也很美好吗?”等于是坦然承认了对方追问的事,只是不愿意说罢了。自从结识马原,听过他几次这样说之后,我几乎把这句话变成了一个偈语。遇到类似的场合,也会来上这么一句,只是总觉得没有马原说得那么诡谲,那么妩媚。确实是的,读书多了,会有一种思考的乐趣,或者说,思考的乐趣,是一个读书人成熟的标志。

不说道理了,还是说几件小事,以见思考的乐趣。

三、爱读书还要会读书

现在的年轻人,不管是在校的大学生,还是走上社会的,都有过读古文的经历。除了课本上选的古文名篇,还会找一本古文选读之类的书,以扩大阅读量,增加对古代散文的理解。我不知道现在最好的选本是什么,在我读书的那个时代,常看的是《古代散文选》和《历代文选》,这两本我都有过,都不全。《古代散文选》只有上中两册,《历代文选》只有上册,不是我没买到,是1965年之前,这两本书就没出全,文革开始,就不出了。这两本书,对于我高中时期学习古代散文,都起了很好的作用。《历代文选》,是一个比我高两级的同村同学,上了南开大学中文系买下寄给我的,当时我在老家的康杰中学上高三。这本最后一章,是两则笔记文,不记得是从什么书上选来的,我们的语文老师借我的书看了,从中选了一则,让我们翻译练习。想不到的是,这一年高考的古文翻译题,就是这一篇的第二则。我还记得其中一句是“其山童”,我想到“童山秃岭”,就知道是说山光秃秃的。《历代文选》是冯其庸主编、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的。《古代散文选》是一批学者编的,其中有后来出了大名的张中行先生,是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的。文革后,两种书的下册都出了,我都买了配齐。我估计《历代文选》绝版了,《古代散文选》还在印着,还有人当作经典。原因嘛,一是量大,上册八十一篇,中册六十二篇,下册九十四篇,共是二百三十七篇,这量确实够大的。二是选的面宽,每个朝代除了久闻大名的作家外,总还要几个别人不怎么知道的作家的作品,这一点是好是坏我们下面还要说,面宽是肯定了的。三是注释详细,注重句式结构的分析,有助于读者学习古文的知识。

过去我是这么看的,现在不这么看了。不怕不识货,但怕货比货,跟谁比呢,跟《古文观止》比,一比就看出优劣来了。

时间关系,不能做全面的分析,看几个数字就知道个大概。在选篇目上,两本书是一样的,都是从古代到选家所在的前一个朝代,《古文观止》的选者是清朝人,选到明代,最后一篇是明人张溥的《五人墓碑记》。全书收散文二百二十二篇,跟《古代散文选》差不了多少,考虑到它未收清文,以朝代而论,应当说选文的密度是一样的。再作分析,就知道两个选本的不同在什么地方了。

《古文观止》前面,有两位编选者的长辈吴兴祚写的序,以文中的称呼论,此人是第一编选者吴楚材的伯父,第二编选者吴调侯的本家爷爷。他在外地,接到选稿,很是赞赏,看了几遍,“觉向时之所阙如者,今则冁然以喜矣”。意思是,过去读书时,觉得该入古文选本的而没有入的,今天都选入了,因此甚是喜欢。仿这个句式,我则是比较了两个选本的异同之后,发觉过去已选入的好文章,今竟弃之,不由不悲之。

《古文观止》上起东周,下迄明末,选文二百二十二篇。《古代散文选》迄于清,选文二百三十七篇,以朝代而论,密度大体相似。以眼光而论,就大为不同了。

且以唐文为例。《散文选》选唐文二十四篇,作者十二人。《古文观止》选唐文四十三篇,作者九人。前者二十四篇,有两篇不能算散文,一篇刘知几的《叙事》,一篇是陆贽的《奉天请罢琼林大盈二库状》,前者是文论,后者是秦疏,跟散文都不沾边。这样实选散文是二十二篇,作者十二人,一人分不下两篇。

唐文中,韩愈柳宗元是主将,且看二人的情况。《古代散文选》选韩文五篇,选柳文六篇,《古文观止》选韩文二十四篇,选柳文十篇。不说柳文了,只说韩文,《古代散文选》所选五篇里,只有四篇是《古文观止》有的,计《原毁》《师说》《进学解》《柳子厚墓志铭》,新增的一篇是《答李翊书》。最最不该的是没有选韩愈的《祭十二郎文》。

这一篇文章,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特珠的地位。过去的文章,写人叙事说理,都重在简洁,重在整齐,此文叙事抒情,浑然一体,酣畅淋漓,荡气回肠,尤其是要紧处,反复陈说,不厌其烦,可说是后世的优秀文学作品的品质,它都有了。像这样的句子:

孟东野往,吾书於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於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馀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反复陈说难以遏止。这样的表达方式,在过去的文章里是没有的。熟读古文,背诵古文,读它个滚瓜烂熟,背它个荡气回肠,好处是将文章的韵律刻在脑子里,下笔时能循着韵律写下去,自然就会气韵生动,起伏有致。歌厅里人们唱歌,拿起话筒就能唱起来,也是这个道理。

谈到河北文学,不能不谈谈贾大山这个人。他是新时期以来,河北最重要的作家,也是我的兄长级的朋友。

我说贾大山是我的兄长级的朋友,一点也不是要高攀,大人物夸了贾大山,我也跟着凑热闹。我们不光是朋友,还是同学。1980年四月,中国作家协会做了件大事,就是办了个文学讲习所,不是什么发明,五十年代前期,丁玲主持中国作家协会工作时,就办了个中央文学讲习所。现在丁玲复出,又要培养青年作家,便仿此前例,办了个文学讲习所,前面不能有“中央”二字了,只能说是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起初下通知的时候,写的是文学讲习会,去了才知道这个缘由,经申请,才改为文学讲习所,后面还加了个“第五期”,算是跟五十年代办过的四期接上了。预先定的名额是三十人,开学前增加了两个,成了三十二个。河北去的是贾大山和申跃中,山西去的是我。我和大山还在一个宿舍,隔着房门,床对着床。

这样的格局,是大山造成的,同屋四个人,辽宁的李占恒、湖北的王成启、河北的贾大山、山西的韩石山。虽是成人培训班,也有点像大学的新生开学,远的地方来得早,近的地方去得迟。李占恒在沈阳,王成启在湖北蕲县,报到的前一天,早早就来了,占恒靠了窗口又有桌子两侧的床位。文讲所在左家庄,租的是朝阳区党校的房子,平房,很讲究,北边开门,门外是宽宽的走廊,全封闭。我在山西的汾西县中学教书,头一天早上坐车到太原,见了省作协的马烽、西戎二位老师,因为四月一日作协要开换届会,问是留下开会,还是这就去北京,西戎老师说,让你当理事,不用开会了。这样我当天晚上乘火车赴京,上午到,吃了饭,到左家庄已是下午两点,就住了一进门靠里的床位,虽是门口,门扇推开就挡住了。大山是正定的,京广线上有的是车,大概是吃过午饭才起身,算计的是到讲习所赶上吃晚饭就行了,五点多才到,只能住门口门一开风正吹着的那张床了。这批人里,他的名气最大,第一届短篇小说奖的得主,还没获奖时,他的《取经》已入选初中语文课本。他的迟来,原是地理上的原因,给人的感觉跟唱旧戏一样,元帅总是最后出场。

起初相处,还不觉得什么,时间一长,就觉得贾大山这个人,真是聪明绝顶,天生就是写小说的料。那些日子,一边听课,一边抓紧时间写小说,都是这样,常有北京和外地的编辑来组稿,只要写下,不愁发表不了。我就记得,陕西《延河》的编辑路遥来组稿,我刚写好两个短篇,取出来想给他一个,他连看都没看,两个全拿走了,接连两期,都发了头条。我们是心慌火燎写了就给人,这时就显出大山的派儿了。不上课了,我们多半去党校教室里写东西,大山不去,也不坐在桌子前,就那么斜靠在被摞上,脸朝着门口正对着的白墙。嘴里念叨着,一会儿拿出稿纸本子,写个什么,有时是趴在床上写。过上十天半月,见我闲了,会问:“石山啊,想不想看我写的一个小说啊?”他说话总是这么一种教导别人的口气,我也习惯了,就说拿来吧。他从枕头底下取出稿子,不递给我,亮一亮,放在身边,又靠在被摞上,说我给你念吧!你以为他会拿起稿子念了,才不呢,这回他不看稿子背了起来,连标点也背了出来。比如:

“早上起来,逗号,天还黑着,逗号,水仙就出了门,逗号,去看住在村东头的她娘,句号,她娘是个寡妇,逗号,就她这一个女儿,句号。”不紧不慢,一个钟头的样子,一篇六七千字的小说,就念完了。只有这时,你才知道,他确实不是在背,而是在念,照着他脑子里的一个大大的稿纸本在念。念得多了,还会来一句“另起一行”。头一两次我不信,等他念完了,总要拿过原稿看。还有一次,是我拿了原稿听他念,基本上是一字不差。那个差了的字,多半比原稿上的字还准确、还生动。

到讲习所不久,兴起一股子编选毛主席语录的风气。那时毛主席去世不久,毛主席语录的风格,给人的印象很深,什么风格呢,霸气,通俗,风趣,说一不二。我听过好多条,就数贾大山编的一条口吻最像毛主席的。我们的学习期限,是半年,大家都觉得太短了,有的甚至想着,上上两年,拿个大专学历。一天又说起这个事,大山说,石山呀,你说这个申请要送毛主席那儿,老人会怎么批?这样开头的话,你根本不用接,喘一下气,他自个儿就说了,果不其然,下来便是一条仿造的毛主席语录:

文学讲习所办起来了,很好,办,总比不办好。学习期限,半年太短,一年太长,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看就九个月吧。

这条语录,最妙的是中间夹了句俗语,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不伦不类,风趣幽默又霸气十足。

讲习所的学习方法,是请外面的著名学者来讲课(一节或两节),然后分组讨论,再全班讨论,有时省了分组,一讨论就是全班,只是每个组都要指定一两个重点发言人。我常是我们这一组的指定发言人,说些不着调的大话,自己还很得意,大山常嘲笑我,是理不是理,总能说出个理来。比如讲了《红楼梦》,全班讨论时,我说,《红楼梦》有多种解说,有人说是反清的,有人说是写阶级斗争的,还有人说是写明珠的家史的。我认为不过是借了国事家事,写作者自己的社会理念的,人世不过是正邪相激相成。书中某一回里就说,正气化为名臣贤相,邪气化为乱臣贼子。荣宁二府,乃正邪二气聚集之所,贾正即正气,贾赦即邪气。大山听了我的发言,回来躺在床上,嘴里啧啧有声,末了晃晃脑袋说,别说,还真有那个意思。最能看出大山的聪慧、会读书的,是这么件事。社科院的刘世德先生,还有北京大学的季镇淮先生,给我们讲《史记》,不可能多讲什么,上了两节课,发了本《史记选读》让自个儿看。一天大山对我说,石山哪,《史记》的笔法我揣摩到了,我写了一段,你听听像不像,说着就像他念小说一样念了起来,省去标点,是:

石山者,韩姓,临猗人也。少聪颖,喜读书,及长,善横舞,夜,欲尿,以面盆接之,朗朗有声。

这当然是糟践我的,也不能说全是糟践,有的是事实。我胆子小,又懒,从上大学起,夜里从不上厕所,晚上洗过脚,将脸盆往床下一推,夜里有尿了,就尿在脸盆里。起初他们三个人都看不惯,我说这是我的习惯,大山说还大学生呢,这是嘛毛病,我说战争年代,还要用它盛饭呢,我这已经够文明的了。他的“夜,欲尿,以面盆接之”,就是嘲笑我这个的。恶毒是恶毒,你得承认,真的是史记笔法,有史记的味儿。

四、胡适,一个优秀的读书人

读书是要有灵性的。我想举个例子,说说有灵性的人,读书能读出什么名堂。一说起对中国旧小说的研究,人们总会不由得想到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还有一个人,对中国旧小说的研究,也是很有成就的,这就是胡适先生。两人各擅胜场,鲁迅主要是史的梳理、人的评价,胡适主要是对清末社会小说的分析,有思想的,更多是艺术的。

胡先生做这个事,也是机缘凑巧。上世纪二十年代后期,新文化运动虽说已经起来了,是挺热闹的,但这种热闹,只是在文化界,也是文化界的中上层。普通民众自有普通民众的阅读兴趣、文化需求。清末以来的社会小说,仍有大量的读者。上海泰东书局的老板,叫什么忘了,是安徽人,要印行社会小说,除了请人标点外,还请胡适作序,这样胡适就得看,就得评,他毕竟是艺术感觉甚佳的人,这一评就出了名堂,对几部旧小说做了细致的社会分析和艺术分析。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对旧文化的产物倾注了感情,做出了科学的分析。不光他自己写序,还拉上徐志摩为《醒世姻缘》写了序。世事就是这么怪。在《胡适文存》第三集里,卷六收入的旧小说序文计有:《三侠五义》序、《海上花列传》序、《儿女英雄传》序。

《关于〈镜花缘〉的通信》,也应当算是一篇研究旧小说的文章。

先看他对晚清旧小说的看法,他自己在《儿女英雄传》的序里,引用了他在《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一文里的说法,是这么说的:质偏向为人的方面,能使无数平民听了不肯放下,但著书的人多半没有什么深刻的见解,也没什么浓挚的经验……南方的讽刺小说便不同了。他们的著者多是文人,往往是有思想有经验的文人,他们的小说,在语言方面,往往不如北方小说那么漂亮活动,但思想见解方面,南方几部重要小说都会有讽刺的作用,都可以算是社会问题小说。他们既能为人,又能有我。《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都属于这一类。

对作品具体的分析,我想说一说徐志摩为《醒世姻缘》写的序。这部小说,当属于胡适说的南方的讽刺小说。是为人的,也是有我的。署名西周生,有说是《聊斋》的作者蒲松龄,现在仍未确定。百度对此书的介绍是:全书一百回,前二十三回写前世姻缘,二十三回后重点写后世姻缘。全书以一个人生业果,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为线索,对明末清初社会黑暗的两大症状,腐败的官场和浅荡的世络,作了鞭辟入里的解剖,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世情小说,在塑造人物、梳理故事等手法方面,都是同类小说的杰出者。

徐志摩的评价,这是古往今来五名以内的一部小说。书中的男女主人公,男的叫狄希陈,女的叫素姐。素姐是个悍妇,也可说是“怕老婆”的故事。虽说主要归于前世姻缘,仍对悍妇这一社会现象,作了精辟的分析。悍妇凶妻,多半是前世的仇家,化为妻妾来报冤仇的。这是什么道理呢,别的办法,都不及此法凶残解恨。“唯那夫妻之中,就如脖颈上瘿袋一样,去了愈要伤命,留着大是苦人,日间无处可逃,夜间更是难受,官府之法莫加,父母之威不济,兄弟不能相帮,乡里徒操月旦。即被他骂死,也无一个来解汾,即被他打死,也无一个劝开。你说要生,他偏处置你死,你说要死,他偏要你生。将一把累世不磨的钝刀在你头上锯来锯去,教你零敲碎受;这等报复,岂不胜于那阎王的刀山、剑柳、磨挨、十八层阿鼻地狱?”能把人世夫妻之道剖析到这个地步的,能说不是优秀作品?这里我省略了情节的介绍,不是僻书,有兴趣的朋友,不防找来看看。下面我要说的是我对中国旧小说、主要是清末民初的世情小说的看法。

简单点说,我以为中国的世情小说,经过历史的锤练,到了这一时期,已形成自己的格局,达到很高的艺术成就,一点都不比同时期西洋的小说差,甚至还要技高一筹。千万不要以为中国的旧小说,也叫说部的,是市井无聊文人的泄愤之作、赚钱之作。优秀的说部,从来都是大文人大才子的大手笔。《金瓶梅》比较一致的看法是明代嘉靖年间的大才子王世贞所作。《红楼梦》说是曹雪芹所作,我一直不信,一个十一二岁家道就败落,中年困居山村,连酒都喝不上的人,怎么会有那么高的兴致,那么大的格局,写出那么优秀的长篇。现在有资料说是明末清初的大名士、大才子吴梅村所作,我倒觉得有几分像。《老残游记》是大学问家刘鹗所写,这是没疑问了。说《醒世姻缘》是蒲松龄所写,我也不相信,《聊斋》是典雅的文言文,这是酣畅的近似语体的文字,怕不是蒲松龄那样的老秀才来得了的。不说这些了,还是说我对中国晚清世情长篇的看法吧,八个字可以概括了,便是:呈才使性,邪思淫喻。《金瓶梅》是,《红楼梦》是,前面说到的《醒世姻缘》是,没有分析的《儿女英雄传》《海上花列传》也都是,中国的长篇说部,若按这个路子走下去,早就繁荣昌盛,佳作迭出了,不幸遇上一个恶煞,只能是衰败下来、萎缩回去。这恶煞便是胡适倡导的新文化运动。新文化运动,对解放思想、推进社会发展,功莫大焉,但是对中国文化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文化种种,受伤害最大的是文学。文学种种,受伤害最大的是诗歌与小说。诗歌先不讲究音节、韵步,现在只剩下断句了,断开句子就是诗,天下哪有这样浅陋的文学?小说的受害,短篇还不明显,明显的是长篇。各种社会学说的引入,就像前些年南方的水葫芦一样,任何清澈的水域,都叫它遮蔽得一片墨绿又墨绿。其变化有二,一是成了社会学说的“绘图本”,二是原本该是连台本戏的,变成了折子戏,一场即完事。这一变化,徐志摩在《醒世姻缘》的序里也说到了,道是:

这是一部近一百万言整一回的大书,够你过瘾的。当代的新小说越来越缩小,小得都不像个书样了;且不说芝麻绿豆大的短篇,就是号称长篇的也是寒促得可怜!要不了顿饭的辰光已露了底;是谁说的刻薄话,“现在的文人,如同现在的丈夫一样,都是还不曾开头已经完了的!”

五、读书,中国人的宗教

上一节似乎没有完,或者说空过了一节,没有说对当代文学创作的看法,没有谈我眼下的写作,这些内容,都在我心里装着,我要看时间再做处置,时间多,就讲,时间少就免了,怎么都要说一下的,是我眼下的状况。这几年,我一直在北京住着,事情不多,但十分重要,就是陪老伴看孙子。听起来很神圣,实际是老伴看孙子又看我。让我一个人待在太原,她不放心,怕我得个什么病,跟前没人照料。我呢,自从前几年得过一场病,打的主意是,该收摊了。手头还有两个活儿,一个是《边将》,长篇历史小说;一个是《徐永昌传》,长篇人物传记。《边将》写了六七年,已完稿,等出版社的意见,顶多再修订一次,顺利的话,今年就可出版。《徐永昌》的主人公,是山西的一个国民党将军,上将军街,抗战期间的军令部长,1945年九月,日本人投降后,代表中国政府,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军舰上在日本投降书上签了字。准备材料用了两三年,现在已经完成三分之二的传记,眼下不好,放一放,明年写完就行了。今年我已七十出头,按虚岁说,已到了什么不请自己去的年纪,前头的路已看清了,没有什么可争究的了。

我现在的态度是,不当什么作家了,当个读书人就行了。一是看闲书,比如最近,就买了一套《楝亭十二种》,打的主意是,往后就读这种闲书。这是一套两函十几本的线装书。我现在爱看的,就是杂著类的线装书。再是写毛笔字。有的事,打个电话就办了,过后还要写上封信,有的寄,有的也不寄,就存了起来。这种信,一定是毛笔竖写,还要用名贵的花笺纸,比如十竹斋笺、萝轩变古笺,不是追求什么风雅,要的是那种闲适感觉。

末后要说的是,必须把读书当作人生的必须。读书不是装样子的,谁要是把读书当成装样子,那就太亏了,还不如该做啥做啥去,至少落个痛快。读书必须是自觉的。自觉的读书,才能将知识转化为一种智慧,一种品质,形成健全的思维能力,创造人生的辉煌,实现人生的理想。

人都说中国人没有宗教意识,不能坚定不移,不能持之以恒。这问题我早就想过,实际上,读书就是中国人的宗教,中国人最欣赏的,就是读书人,最愿意让人家叫的,也是读书人。读书人就是古代的士,古代的阶层划分,士农工商,士为四民之首,现在管有相当学历、相当知识的人,叫文化人,叫知识分子,我觉得都不如叫读书人来得亲切,来得敬重。这世上,不管你怎样分,大的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读书人,一种是不读书人。不读书的人要往上走,不管你是要当官,还是要发财,都必须成为读书人,你成不了,也得培养你儿子成了,你这一个家庭才有希望。民族之所以几千年不消亡,中国文化之所以几千年依旧辉煌,并不是有什么神灵护佑,而是因为我们世世代代都有读书人,人人都把读书当作家庭兴旺、家族兴旺的护符。家庭、家族兴旺了,国家才会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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