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明层累叙事模式剖析
2018-11-17
在近些年国内出版的“西方文明史”译著中,常见到这样一种叙事结构,它由西方文明的各个历史阶段“层累”而成,而且每个阶段都承载有特定的历史意义,如:希腊的民主、罗马的共和、中世纪的基督教、封建制、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与市民社会、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代议制与“王在法下”、法国大革命的自由平等博爱……。当这些历史阶段累加后,就构成了西方文明的整体发展过程与历史叙事;而当这些历史意义组合后,就构成并解释了西方“现代性”价值的来源。这种“事实”、“情节”与“意义”的组合,最终可以完美证明西方文明是如何走向“现代”的,以及东方文明为什么不能。下面我们从叙事“情节”和叙事“意义”两个方面进行剖析。
西方文明层累叙事情节的逐步形成
1.从古希腊到中世纪,“西方”含义的变化
从词源上来说,“西方”“东方”在拉丁语中,最初仅仅是指太阳升起与落下的方位,并没有意识形态的含义。
从青铜时代到古风时代,古希腊人一直自认为属于地中海世界的“东方”。直到公元前五世纪,与波斯开战,才开始将希腊与波斯的对立,解释为是“西方”与“东方”的对立,并赋予“西方”“东方”某种“自由”与“专制”的价值观判断。但总体上来说,当时的希腊学者,如希波克拉底、亚里士多德等人,仍能平等对待东西方。
历史上的罗马人也不认为自己是“西方”,而认为自己位于地中海世界的中心。在他们看来,“东方”的希腊、小亚细亚、埃及和两河流域,具有卓越文化;而“西方”的高卢、西班牙和非洲人都是可怕和野蛮的民族。随着历史的发展,罗马对“东方”的看法有所变化。在罗马的古史传说中,其祖先被认为是来自于东方的特洛伊;但到公元前1世纪后,因罗马人不知该如何解释在政治制度上罗马从共和向帝制的转变,以及社会风气从崇尚勇敢、集体主义、爱国向奢侈、淫逸的转变,就将之归结于“东方”的影响。
进入中世纪后,基督教哲学为“西方”与“东方”赋予不同的宗教价值。“东方”是人类历史的起点,处在遥远的“过去”;“西方”是人类历史的归宿,是“当下”。教会史家据此勾勒出中世纪版的基督教世界史:人类历史从“东方”的巴比伦帝国开始,到“北方”的马其顿帝国,再到南方的“迦太基”帝国,再到“西方”的罗马帝国而结束。但此时的“西方”仅限于拉丁-罗马基督教世界。处于拜占庭帝国统治之下的希腊并不属于“西方”,相反,希腊-拜占庭东正教世界仍将法兰克人视作“蛮族”。
2.文艺复兴至18世纪,“西方”与文明的联盟
16世纪以后,欧洲出现包括民族国家、资本主义制度、世界体系、公务员制度、罗马法、科技革命等在内一系列新“现代”要素。在这种背景下,“文明”一词开始出现。起初,“文明”用于指有文化、懂艺术、具有良好道德和礼貌规范的统治者和上层知识分子。但到16世纪下半叶,法国人文主义学者开始用“文明”的“进步”,讲述某种自“圣地”起源,传递到希腊罗马,然后在北欧国家达到最高水平的历史叙事,以取代前文所说的中世纪“四帝国”叙事。
随着欧洲向世界范围的殖民,为区分欧洲与殖民地的不同属性,“西方”用于指“基督教欧洲中心”“文明人”,其他地区则被统称为“异教徒”“野蛮人”。通过“文明”与“野蛮”的划分,欧洲的海外殖民被披上了一层传播“文明”,以“启蒙”“解放野蛮人”的虚伪外衣。
18世纪,理性启蒙运动开展后,启蒙思想家开始强调“欧洲”具有共同的“文明”特质,并由此给予“欧洲”统治世界其他地区的力量。“西方”与“文明”这两个概念产生了话语联盟。18世纪后半期的赫尔德特别强调西方文明叙事中的“进步”意义。伏尔泰、杜尔阁等启蒙思想家也继续写作西方文明的历史。
3.19世纪,西方文明层累叙事中的西方中心论
自19世纪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以英法两国为中心的“西方”将世界85%的土地变为殖民地、保护国或者附庸国,“西方的崛起”到达顶点。西方中心论也随之尘嚣日上。
此时,在欧洲知识界,“西方文明”开始越来越多的指“欧洲”英、法、德、意、西等殖民国家的生活方式和历史。1828年,法国历史学家基佐提出“欧洲文明”的概念,认为在欧洲各国中存在一种文明的普遍一致性。黑格尔、兰克和布克哈特也都有类似的说法。同时期的国际关系研究中,法、德学者开始用“东西方”差距取代此前主导欧洲精神地图的“南北方”差异。俄罗斯也因此从“北方”强权,变成“东方”帝国。另外,原先在启蒙运动中,被法国理性主义学者贬斥为“黑暗”的“中世纪”,此时也被浪漫主义学者赋予了较高评价,从而健全了西方文明层累叙事的连续性。
在19世纪,英法等老牌殖民帝国内部,随着殖民地人民涌入宗主国,出现了身份认同的问题。为了区分宗主国和殖民地的人民,“西方”开始具有代表启蒙运动后的资本主义价值观,包括民主、进步、科学、世俗理性等,开始具有意识形态含义;而“文明”则代表接受这种价值观的程度。
4.20世纪上半期,西方文明阵营的扩大
美、德两国加入西方阵营,是19—20世纪世界历史发展的产物。
美国独立后,向密西西比河流域扩张,与欧洲列强发生冲突。美国因此提出“西方的西方”“新世界”“西半球”的概念,宣布自己与仍处在“专制君主”和无尽战争中的“旧欧洲”不同,美国将成为共和制度的坚强堡垒。欧洲则怀着复杂的心情看待新生的美国。一方面,欧洲人认为美国不同于亚洲、非洲,美国仍是欧洲文明的后裔和继承者;另一方面,又认为美国不是西方文明,只有欧洲才是真正的西方。直到19世纪30年代后,出于对抗蓬勃发展的拉丁美洲民族独立运动的需要,欧洲才调整对美国的态度,将美国视作是西方世界的一员。此后,随着美国先后参加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成为西方世界最重要的力量。
德国的情况则有些复杂。一方面,在德国的知识分子那里,如黑格尔等人认为德意志地区是西方文明的一部分;但另一方面,因为19世纪初的拿破仑战争,以及后来普法战争至20世纪上半期的两次世界大战,德意志又形成了敌视法国、英国以及后来的美国等“西方”国家的传统。这种心态导致了法德之间,在1870—1945年的70年中,连续打了三场毁灭性战争。二战以后,法德两国认识到,要结束彼此敌对及长期战争,必须要实现基于共同文化的和解。1945—1959年,德国政界不断强调自己的基督教和人文主义起源。德国也进入了西方阵营。
其他如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在19世纪时,仍被视作是“盲目”的天主教徒。二战后,又因其威权体制,长期孤立。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被接纳为欧盟成员。
总起来看,现代西方文明史所讲的层累叙事的“西方文明”,并非是古已有之,而是自文艺复兴之后,直至20世纪中期,西欧、北美现实变化的折射。
西方文明叙事模式各种历史意义的赋予
在有关西方文明的层累叙事模式形成之后,它就开始不断承载各种历史意义,完成适应欧洲和北美社会现实发展需要的社会功能。
1.黑格尔用层累叙事证明“西方”是世界历史的归宿
黑格尔用“进化论”理解世界历史的发展。“亚洲是起点”,“欧洲绝对地是历史的终点”。他认为波斯是世界历史的真正开始,希腊是青年时代,罗马国家则是壮年时代,日耳曼世界则进入了老年时代。这些阶段与“现代世界”有着紧密的联系,“西方文明”的发展由此成了世界历史的归宿,并在时间顺序上,处于从“初级到高级的演进顺序的高端”。
通过将“世界历史”划分为“过去”与“现代”,通过将“东方”置于“世界历史”进化链条的“过去”一端,作为“他者”的“东方”成了落后的象征,从而为“西方”批判、侵略“东方”提供了合法性,并披上了传播“现代性”的外衣。
2.马克斯·韦伯用层累叙事解释资本主义起源于西方的必然
韦伯用层累叙事回答了资本主义为何起源于欧洲、以及西方资本主义文明为何具有独特性等两个问题。韦伯认为,罗马法及衍生出的西方法律与高素质的公务员政府所代表的“理性主义”,只可能产生自西方。通过对比“西方”与“非西方”历史,韦伯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的各个特征形成于自古典、中世纪、现代等西方历史的各个阶段。并得出结论,市场资本主义与理性主义,是西方文明独一无二的宗教和城市的产物。
韦伯“层累”地认识西方文明崛起的方法,其最关键处在于,通过这种“层累”叙事,不仅使“现代”西方的“发达”或“成功”得到了解释,更重要的是使西方历史的每个阶段都具有了“现代性”。“西方”各个历史阶段一旦与“现代性”挂上钩,也就具有了历史地解释“现代性”因果关系的话语权。西方崛起的神话由此可以上推至西方历史的任何一个时刻,“西方”的历史由此具有了利奥塔所说的“自我指涉”——它可以自我证明为真理。
3.库登霍夫-卡莱基用层累叙事解决欧洲内部“现代性”危机
层累的“西方文明”叙事之所以在20世纪,能够被欧洲广泛接受,一个重要的现实原因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惨痛教训。一战后,欧洲知识精英开始反思民族主义、科技、工业等所谓“现代性”“理性”对欧洲文明所造成的巨大破坏。欧洲精英们意识到,欧洲文明若想持续,就必须通过一种“共同的欧洲意识”,来克服基于欧洲民族主义的彼此竞争。在这方面,奥地利记者库登霍夫-卡莱基基于“层累”西方叙事,提出了“泛欧洲”概念,在试图解决欧洲内部民族国家间的矛盾、“现代性危机”、实现欧洲团结、欧洲和平方面有突出贡献,影响深远。
卡莱基认为,历史上并不存在一个具有地理严格定义的欧洲,而欧洲“国家”内部,又存在不同的族群,所以“泛欧洲”联盟的基础只能肇基于历史、文化基础之上。这植根于包括从古罗马、蛮族迁徙、中世纪、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等层累的欧洲历史文化遗产之上。依托于此,才可以将欧洲整合为一个“命运共同体”和政治共同体,并重拾欧洲的优越感和自信心。
4.“现代化”理论利用“层累”的历史将“西方”道路上升为普遍规律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冷战背景下,为对抗“共产主义”在亚非拉广大地区的扩展,发达国家试图概括“西方”历史发展各阶段的特征,找到一个落后国家“起飞”进入“现代”阶段的因果机制,并以此作为“现代化”的“普遍标准”。其历史经验的总结主要是依托西方文明的“层累”叙事,并将其普遍化。
19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集“西方”历史“现代性”特征之大成的现代化理论,在沃尔特·罗斯托、克利福德·格尔茨以及塞缪尔·亨廷顿等人的推动下,成为西方最有影响的理论范式。按照现代化理论叙事,“现代化”开始于18世纪中叶欧洲的工业革命(甚或更早),是一种不可逆转的全球化过程,在二战后,波及全世界的所有社会。1970年代后,由于现代化理论不适合第三世界国家国情,并导致它们更多地是以一种“依附”状态被纳入全球化世界体系,现代化理论走向衰落。直到20世纪80年代,随着亚洲四小龙的崛起与苏联的缓慢衰落,现代化理论又重新繁荣。西方现代性及其制度的稳定性,给予西方学者以信心,并将其宣传为发展中国家的终极目标。
“现代化”理论是一种将“西方”和“东方”不同历史道路系统地纳入西方中心论轨道的企图。它包括两方面,一方面利用“层累”的叙事手法,让“西方”和“现代性”特征变成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并提炼出一种社会历史发展的理论纲领;另一方面则以前者为参照,对“东方”历史道路作相反特征的系统化认识、批判和改造,从而再次肯定“西方”的历史发展道路。
总起来看,西方学术界持续两个多世纪的对“西方”文明进程进行“层累”叙事建构,其总目的在于论证“东方”与“西方”文明是截然相反的、二元对立的两种不同文明。并为层累叙事赋予了四个意义:第一,回答了西方缘何能在世界上率先走向“现代”,以及为何能在东西方盛衰历史转换的“大分流”中领先于东方(韦伯);第二,论证了“西方”历史发展道路是“世界历史”的最终归宿和必然性(黑格尔);第三,解决了西方由于民族国家兴起后,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内残酷竞争所导致的现代性危机(卡莱基);第四,在20世纪,提出了“西方文明”发展道路是世界发展中国家未来发展“汇聚”“普遍”道路的新解释,并由此使“西方”继续具有凌驾“东方”之上的领导与批判权力(现代化理论)。
但以上这些,仍旧只是西方学界理解西方文明发展道路的一面之词。历史地、全面看待“西方文明”的发展,仍需要求助于马克思开创的唯物史观,确立科学的文明史观。
怎样确立科学的文明观
总起来看,层累叙事的“西方文明”及其意义建构,是随着资本主义发达国家(也即今天所说的“西方世界”)现实社会的发展而不断完成的,亦因此,其归根到底仍是由西方社会的经济基础和现实需要所决定的。因此对作为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西方文明”叙事的检讨,也应结合其赖以产生的物质经济基础的分析来进行。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草稿)》中,根据现实的人的劳动力发展水平,将人类社会形态划分为“人依附于人”“人依附于物(货币)”“人的独立全面自由发展”等“三大阶段”,从唯物史观的文明观视角看,西方文明形态的发展也符合这一规律。
在第一大阶段,其物质文明特征是小生产和自然经济的,其主要生产关系是各种形式的土地所有者和依附农民之间的支配和服从关系,对应的精神文明特征是崇尚等级依附关系的君臣父子之道或领主附庸关系之道。古希腊罗马文明、中世纪拉丁-日耳曼文明与近代以前的中华文明,以及其他的如南亚次大陆文明、波斯文明等,虽各有多样性,但因其物质文明都为自然经济小生产,其精神文明亦都具有崇尚等级依附关系的特点。
14—15世纪,拉丁-日耳曼文明,在经济生产方式上,劳动者突破自然经济的限制,从事商品生产和市场交换,摆脱第一大阶段的人身依附关系,出现工商业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群体和市民阶层。与之相应,其精神文明崇尚“物的依赖基础上的人的独立性”为核心的人文主义。文艺复兴之后,欧洲知识分子将自己的思想主张标榜为古希腊文化的复兴,实属“托古改制”,而此后的黑格尔、韦伯……等人以古希腊、罗马等为近代西方文明的起源,则是竭力为浅近的西方文明披上古老盛装,目的仍是为西方现实服务。
对“西方文明”层累叙事的研究表明,叙事及其意义的演进变化,最终仍旧是由社会现实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