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扬的尊严从何而来?
2018-11-16辜玢玢
辜玢玢
摘 要: 本文以陈清扬的尊严问题为主线,具体分析陈清扬被污蔑为"破鞋"的内在原因以及陈清扬对此的三次自主反拨,探究在失范年代下,陈清扬如何通过降格尊严的方式重新建构起被弃置的尊严,在此基础上,探究王小波小说充满悖谬的反逻辑文学思维。
关键词: 王小波 黄金时代 陈清扬 王二
1997年,王小波的死讯传开,“时代三部曲”一时洛阳纸贵。我想,王小波生前必定没有预料到作品会如此畅销,也未必会乐于接受“浪漫骑士”、“行吟诗人”的雅称。在我看来,王小波非但不浪漫不有趣,而且沉重得很,只是那沉重的灵魂更多时候是内隐的,并不外露,更不向外兜售。诚如作家陈希我所言,王小波的价值不是有趣,也非反讽,而是直接屁股坐到另一价值观上。的确,王小波小说中充满了悖谬的反逻辑,其中《黄金时代》最为典型。
《黄金时代》王小波写了十余年,期间几番修改。谈起新时期文学,知青小说并不陌生,《黄金时代》独特之处在于,它溢出了伤痕文学、知青文学的思维范畴,既不诉苦,也不表忠诚,反而写起了知青搞“破鞋”的不入流故事。陈清扬不是“破鞋”却被诬蔑为“破鞋”,和下乡知青王二逃上山,成为“破鞋”,下山后在运动中“出斗争差”、写材料交代“破鞋”问题。按照“破鞋”的世俗定义,陈清扬后来确实是荡妇。问题在于,刚开始陈清扬为什么被诬蔑为“破鞋”,后来她为什么沦为“破鞋”,而成为“破鞋”后的她又如何在“黄金时代”重新建立起自己的尊严,而这在“黄金时代”又意味着什么。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偏偏传言陈清扬是“破鞋”?要知道,“破鞋”指涉的是隐私问题,而非公共问题,但是当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界限变得模糊时,公共性常以强权的姿态侵占私人领域,此时个人为了符合公共性的要求,必须让渡出私人性,包括隐私,于是私人欲望被认为是罪恶,为避免遭遇阉割或“锤扇”惩罚,个人只能压抑、藏匿私人欲望。欲望成为罪恶,与欲望有关的身体则被视为罪恶的引诱物。对此,王二解释道,结过婚的女人就该是脸黑且乳房下垂,而陈清扬“脸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耸”。她的身体显然溢出了公共空间对已婚女人的规范与想象,因为女性身体特征在公共空间是被隐匿、被否认的;另一方面挑衅了已婚女人对同性身体的已有认知,同为女人,她们也渴望洗白皮肤,也歆羡陈清扬身体,但因为自身的匮乏,转而选择通过贬低作贱对方以抬高自己,获得某种补偿性满足。在强权的压制下,欲望与身体成为禁区,但欲望是无法彻底清除的,此时人们如何证实自己、保全自己?通过指认乃至批判别人的罪是表明自己无罪的绝佳方式。举个例子,陈清扬在批斗场休息时,一帮老婆娘围着陈清扬品头论足,结论是“果然白,难怪搞破鞋”,在她们的认知中,“白”和“搞破鞋”是有直接联系的,反过来,自己不白是不会“搞破鞋”的,是贞洁的。也就是说,陈清扬是他者转移公共空间对自身之罪的注意力时,作为掩饰的靶心。如果陈清扬对此“罪”有所感知,为了避免误会,她可以选择同类化,但错位的是,陈清扬对于外界附加给她的罪表现得一无所知的,她仍“裸臂赤腿穿一件大白褂”。看起来她是一无所知,但实际上是以沉默受辱的回应方式保留对身体的主动支配权,社会认知意义上尊严的丧失却是个体意义上对身体尊严的捍卫,这是陈清扬对“破鞋”问题的第一次反拨。
陈清扬的世界与周围割裂开了,女人排挤她,男人侵犯挑逗她,她成了欲望的投射物,所有人都带着色情的眼光窥探她。这双窥探的眼睛只是让她感到不适,并没有让她意识到在“黄金时代”,拒绝被阉割、强调个体尊严反而是不正常者。因为无法获得理解,她孤独无助,甚至怀疑自己。当陈清扬从王二口中得到“伟大友谊”的承诺时,“她大为感动”,甚至不加证实便决定“以更大的友谊回报”。王二“伟大友谊”的承诺为什么“像咒语一样令她着迷”?因为陈清扬得不到援助,她如此孤独,自觉无罪却被所有人指责为敌人罪人,她的力量如此微弱飘摇,以至于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了王二。王二对陈清扬来说绝非仅是一位同仁者那么单纯,他更像是定海神针,在陈清扬的自我信念及自我认知即将崩溃之时,带来了希望。
陈清扬在王二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接受了王二的性引诱。从表面看,陈清扬失身沦为了“破鞋”,但她认为,灵魂与肉体是分离的,身体可以作为对王二“伟大友谊”承诺的回报,但她的灵魂并没有因此丧失贞洁。这既是“伟大友谊”双方的互相尊重与认可,也是陈清扬对身体的第一次自由处置,即身体属于她所有,她享有自主支配身体的权力。而后者对一个普遍向公共性交付身体使用权的“黄金时代”而言,意味着以实际的行动僭越了公共性对个人身体的霸权地位。
紧接着,王二受伤后被发配到清平洗温泉,陈清扬不但主动上山找王二,而且“她像那些午夜淫奔的妇人一样,脱光了内衣,只穿一件白大褂,赤着脚走进山来”。在二者第一次的身体经验中,陈清扬之所以被动接受,意在期冀以此证实她的清白无辜。但陈清扬非但没有得到证明,反而因为施救王二时出于“伟大友谊”的承诺,阴差阳错地坐实了“破鞋”身份。有意思的是,此次陈清扬的处置方式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既然不能证明她不是破鞋,她就乐于成为真正的破鞋”。她赤裸上山,作为主动方敞开了身体。这既是对被动陷入“破鞋”困境的主动反转,也是以反逻辑、反常态的方式回应现实对身体的蔑视与压制。也就是说,既然“破鞋”称呼是无可避免的,那么与其是消极承受,不如积极接受,在主动受虐中架空侮辱的伤害力,以自我保护。
后来陈清扬和王二逃上山,两个孤独的异类结盟抗争。如果说山下是世俗世界,那么山上则意味着超越世俗的“黄金世界”。他们将自我放逐于荒山,“在山上敦伟大友谊”,以此彻底颠覆山下对身体、对个体尊严的固有認知。即所有人都将身体视为罪恶,他们却坦然地面对身体,敞开身体,研究身体;所有人都将性视为带有公共使命的生殖行为,他们却“对此事充满了敬业精神”,像海豚那样享受性的娱乐性,这非但没有使他们丧失人性,反而使他们重新拾得在山下丧失的尊严。例如,在章风山上两人做爱取暖时,王二“把她两腿捧起来,吻她的脚心”,“(陈清扬)流着眼泪……她脸上有两点很不健康的红晕……一股辛辣的感觉还是钻到她心里来”。足部因为与地面接触,属于最肮脏最下贱的身体部位,对足部的爱恋意味着对身体的全部接受,王二以亲吻脚心的低贱姿态弥合修复了陈清扬残缺的身体尊严。
但这仅仅是在身体层面上对山下成规的反抗,陈清扬接受王二出于“伟大友谊”,而非出于爱,因此“虽然我的一部分在她身体里摩擦,她还是非常寂寞,非常孤独”,“她不能忍耐,想叫出来,但是看见了我她又不想叫出来”。她认为无爱的性仅是娱乐性的,在精神意义上,她仍孤苦伶仃,因此“巨大的快感劈进来”时,她感到只能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因为与她肉体相融的人在灵魂上却是隔膜的,但自己别无选择,否则只能沦为孤岛。这在“黄金时代”中,她所经历的是怎样的悲哀与精神苦痛?
两人在深山里不小心滑进山沟,“可这个笨蛋还来添乱,在我背上扑腾起来……等我刚能喘过气来,就把枪带到右手,抡起左手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两巴掌”。王二的拍打粗鲁甚至暴戾,但被惩罚即被爱,陈清扬却在“火烧火燎”的疼痛中感受到了王二强烈的爱。在此之前,陈清扬把与王二的身体经验视为守信“伟大友谊”承诺的方式,是两个孤独者的惺惺相惜,互相取暖,是无罪的,但这两巴掌“彻底玷污了她的清白”,成为她“真实的罪孽”。这是因为她不仅意识到自己在精神意义上真正沦为了“破鞋”,而且意识到自己竟然异常享受,而她和军代表以及那些指责她是“破鞋”的人同为一丘之貂,都压抑着旺盛的身体欲望。她也有欲望,但她向来自认为“清白无辜”,把欲望视为罪孽,“这就犯了矫饰之罪,比好吃懒做、好色贪淫更可恶”。
正因为陈清扬意识到自己“真实的罪孽”,“所以她还想下山,忍受人世的摧残”。“出斗争差”时,她随身携带“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用麻绳拴好的解放鞋”,“等到快轮到我们时,她站起来,把头上的发卡取下来衔在嘴里,再一个个别好,翻起领口,拉下袖子,背过双手,等待受捆”,“她把头发梳成两缕,分别用皮筋系住,这样别人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揪住她的头发就特别方便”,“到他最后来放开我们时,陈清扬活动一下手指,整理好头发,把身上的灰土掸干净,我们俩回招待所去”。“斗破鞋”本是出于惩戒处罚目的,按照施罚者的预设,受罚者理应为此羞愧难堪、认错求饶才能达到处罚的效果,但陈清扬被“斗”时非但没有如此,反而异常镇静,甚至大气凛然,而且“每次出过斗争差,陈清扬都性欲勃发”。这是因为对陈清扬来说,“出斗争差”不是被动接受他者惩罚的方式,而是主动对自我施加惩罚的方式,在主动受虐中一方面借以宣泄“真实罪孽”带来的精神负担,以此作为犯下“真实罪孽”后必须背负的十字架,另一方面通过自我作贱,让自己成为身体的主宰者,把羞辱当成快乐,以此架空施罚者的权力。她还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写交代材料的处罚。明明知道上级基于偷窥欲要求他们写交代材料,她却“以毒攻毒”,反而主动暴露身体细节,不仅是以戏谑化的方式戳破运动虚伪的一面,消解审讯的庄严性,更是通过主动受辱来扭转屈辱的困境,因为“见过她这篇交代材料的人,一个个都面红耳赤,好像小和尚”,而公开暴露难以自持的性骚动无异于暴露潜意识的身体欲望,也是一种羞辱。因此从表面看陈清扬是作为受辱的一方,但在心理层面上,她反而享有主动权,在主动降格自我尊严中重新建立起尊严。
写到这里,陈清扬“含泪的微笑”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住了我的胸口,读罢觉得压抑,觉得残酷,但在窒息的阅读体验中又得以吁出一口气。在新时期知青文学中,很多作家都触及到了失范社会中个人尊严的丧失,对于此,作家纷纷把指责的矛头与救赎的希望指向外界。但仅仅只有王小波把救赎的希望向内地指向了自我,陈清扬步步沦落,却是以失为得,以缩为扩,在受难中学会了爱,在极度痛苦中感受到了尊严。在此意义上,陈清扬是绝对的贞洁者,这里的贞洁并不是道德上的,而是人性上,是一种对自我的绝对忠诚。
陈清扬的尊严并不是在高处获得,而是在不断主动“向下走”中獲得,通过降格尊严的方式重新建构被弃置的尊严,在自我作贱中得以崇高,在享虐的极端伦理中感知存在的“真”。虽为低贱,却也崇高。这逻辑显然有悖于常识。但,所谓常识止步之处为文学起步之处,仅此一点就足以使《黄金时代》超越新时期知青文学,直抵美学境界。
如此,你还能说王小波有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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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敬文东.逻辑研究——王小波《黄金时代》阅读札记[J].扬子江评论,2007(06).
老师评语:
以陈清扬的尊严问题作为主线,层层追索作家的叙述逻辑,有理有据,颇为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