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生存手记

2018-11-16陈年喜

红岩 2018年6期
关键词:书摊

陈年喜,男,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生,陕西丹凤县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写诗,有诗数百首散见《诗刊》、《诗选刊》、《星星诗刊》、《草堂》、《扬子江诗刊》和《天涯》等报刊,也有散文小说评论发表。获2016中国工人诗歌桂冠奖。

丹凤县城书摊考

我并不具有考据和论证这方面的资源与能力,这里的考,最多只能算观察、途听和记忆。准确地说,应该称作记录更合适些。

丹凤县,读过几本当代文学书籍的人大概都不陌生,它是著名作家贾平凹的家乡。说起来,这座水陆码头,人谓九省通衢之地,县制的历史并不比贾先生年长多少。据百度,1949年6月1日,首设丹凤县,1950年和1958年两次撤并,1961年10月1日,正式恢复丹凤县至今。仅七十年时间而言可谓数易名姓,风雨飘摇。

商山自古名利路。作为连通南北的著名通道,秦之尾,楚之门,地理物利门户,南方学子由此往长安求取功名,商贾们经古道追逐天下物利,百里苍山古地留下过太多故事和诗篇。总之,这是一个有历史和文化的地方,简牍与纸张都曾尊贵过。

1990年6月,我第一次进县城。

这一年,我写了个古装戏剧本《桃花渡》,内容讲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在情节上,我努力地让它出了些新意,但现在看来并无多少价值。剧本起因之一是我此前读了许多大伯父的藏书,《打金枝》、《辕门斩子》、《武家坡》、《巧合奇冤》等等。起因之二是,那时候的戏剧比小说诗歌要红火得多,商洛花鼓《六斤县长》、《屠夫状元》红遍中国,这些原本最底层出身的编导作者们因此统统一夜改变了命运。

我把剧本寄给了当时的商洛戏剧研究院院长陈正庆先生。他很快给我写了回信,希望去院里谈谈剧本,并留下了一个五位数字的电话号码。我因此得幸第一次进城,第一次接触到书摊。

在县电信局柜台,我战战惊惊的用转盘式电话机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电话那头是一个少年的声音,他告诉我,他爸爸去西安开会了,要几天才回来。我有点蒙,不知所措,付了两元钱的话费,走了出来。一年后,陈正庆先生调到了省戏剧研究院,无法再联系他,《桃花渡》永远搁置了下来。去年,在老家阁楼上的一口纸箱里,我见到了初稿本,已被虫子蛀成了网筛。

电信局门口,一溜摆着长长的书摊,花花绿绿,中国当时发行的书刊,这里几乎尽有。书摊前人头攒动,男女老少混杂。摊主一律很高冷,一副皇帝女儿不愁嫁的样子,任顾客怎样讨价坚不让步。

那时候,我正是一位热烈的文学青年,左邻右舍能找到的书已被我读遍,在贫困遮蔽的乡村世界,得到一册新书比得到月亮都难,对于我来说,那是个别样饥饿的时段。这就是我夢里无数次来过的书摊啊!真来了,怎能空回,何况口袋里还有余钱。

那真是个读文学书的年月,无论哪个书摊,都以文学书刊为主打。《人民文学》、《收获》、《诗刊》、《当代青年》、《今古传奇》……,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当月新刊。说明着这里与当下文学前沿联系的紧密。

我问,怎么没有《诗神》?那时候,写诗的人读河北石家庄出的《诗神》,《诗刊》虽掌诗界大旗好多年,已显僵老,精品度远不如后起之秀。摊主挥手向西:那边有的是。

县城西头,是车站和县医院所在地,书摊更铺张,真是书籍如海,除了期刊,更有杂书,《云海玉弓缘》、《七剑下天山》、《保卫延安》、《小五义》,也有西方名著。最火的是汪国真的《年轻的风》。

我倾囊所有,买了一抱书。心里想,住在县城真是好。又想,做个书摊主该多好啊。

自此后,隔三差五,我就会进城买书。

那时候,从家乡小镇上到县城还没有正规的班车,一辆大解放,绿漆斑驳,车厢拦腰系两根鸡蛋粗的草绳。这样的作用是,可以防止乘客们巨大的摇摆力量把车厢撑开了,又可以让人身有所倚。山路崎岖而坑洼,一厢人柴禾一样码在一块,腾云驾雾似的来去。在无缘坐乘它的时间里,我无数次艳慕地看着那些去往大世界的人们。

慢慢的,和几位摊主成了朋友。有一位河北来的老王,可称忘年之交。老王在丹凤邮政局门前摆摊已经五年,他是保定人,听他说,此前就一直做书摊生意,为把生意做得更大,老婆在老家摆,他来到了这里。

老王卖书也读书,文史知识颇丰富,常让我云里雾里又无限羡慕。他常捧一部《清通鉴》,读得忘乎所已。与当时流行的二月河正好相左,对康雍之治他自有一套自己的观点,他说,以康熙对待文士们的手段态度,他就是个混球。他卖的主要也是文史书籍。我问他卖书挣钱不?他神秘兮兮一笑,我知道了那一笑的内容:挣钱。有一回他告诉我,他的书来路便宜。原来他的老家有人专门做盗版书,什么书紧俏就做什么书。他说,陈忠实得感谢我们,没有我们,他传不了那么远。我突然想起来焦作的一位书商朋友,他说读大学时假期挣学费和饭钱,倒腾的书大多也来自保定。除了错别字多些,纸张差些,于读者而言,盗版也没什么不好,多少纸页深处的事物和思想湮灭无闻,因为地下盗版它们得以留存。

到1999年去矿山打工之前,我差不多读了十年书,十年里,我把命运理想和山上地里抠出来的收成都压在了这些书本上。我肚里的一点底子,就是那段时间打下的。记忆特别深的是一对夫妻,两人共同经营一个书摊,一把架子车,早晨拉来,傍晚收摊,从未间断。架子车上铺一张巨大的木板,他们摆的是流动书摊,东西南北到处窜。女的特别能吆喝,男人则讷讷少语,他基本上是个纯粹车夫的角色。这位男人,后来成了不著名作家,一副眼镜,一身总不合体的旧衣服,一张苦脸,像一根苦瓜。在县城的街上,我总能经常碰到他。丹凤苦焦,物无产出,人无出路,有数不清的这样的人群,梦想以文字改变命运。文学害了他们,从某种深层上说,他们也造成了彼此互害。

除了卖书的摊,也有收书的摊。有一位河南洛阳小伙,不叫不喊,一个牌子写两个大字:收书。铁划银勾,堪称书法。他专收线装书,繁体,竖印。有时一天收到三五本,有时一本也没有,不知他靠什么生活。我想起小学时,公社土楼地下室有很多这样的书,那是民兵们从各家的箱底收缴上来的。可此时土楼早已不在,人事几易,问也无处问了。

还有一位摊主,留着当地青年少见的长发,自称诗人。极善辩,他摆书摊好像不为卖书,是为了和人争辩。他熟读艾伦坡、里尔克、马蒂,甚到熟悉他们的隐秘。

整个九十年代,丹凤县城有多少以摆书摊为生的人,恐怕谁也不能有一个准确的数字。他们来来去去,生生灭灭,像一茬茬草木。但总的说来,是烈火烧不尽的春草。公办的新华书店无力与它们对抗,扮起了烟酒皮条客营生。

1999年冬天,我开始了矿山打工的生活,山南川北,漠野长风,一去十六年。

十六年里,也有过无数次的回来与离去,每次,我都尽力拐到县城的书摊上,买几本书刊。矿山生活苦累而荒凉,书本可以打发那些令人窒息的时间。

渐渐的,我发现书摊的数量在变少,它们的根据地在萎缩,城东城西的书摊都集中到了人口稠密的中街一带。书的种类也在变化,算命的,八卦的,更多的是学生辅导书籍,纯文学书刊基本消失了。老王回了河北,据说做了锅炉工,肚子里的文史随着一锹一锹煤喂进通红的炉膛。那对本地夫妻卖起了旧家电,更多的摊主干起了别的营生。当然还有坚持的,比如花白头发的老张。他原是企业工人,因为改制下岗了。他的书品相好,价钱也硬气,我一直是他的常客。

有一天,我从甘肃天水回来,正好有两个小时候车的时间需要打发掉,我又去了书摊。书摊早非昨日气象,换上了年轻的新面孔,他们用电喇叭叫卖。

老张正把书往一只编织袋里装,离天黑还早,他早早收摊了。一起一伏之间,他的头发更加暴露出花白。他嘟囔说,真是卖不下去了。他对我说,你随便挑吧,不管好赖,两块钱一本。我突然有些难过。为了安慰他,我挑了一大包,给了他五十元钱。不知什么时候,他终于消失了,那个落日黄昏,是我最后一次买他的书。

丹凤县城早已不复去年风雨旧亭台,座座高楼仿佛一夜冒了出来,那些没有来得及拆建的老房子,像乡下来的寻亲人,苍老而羞愧。偏偏霓虹灯的光总要打在它们身上,让它们更加无处藏身。

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发现县城的书摊也更加少了。它们被巨大的商业的聒噪声埋压在了角落和缝隙里。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有些不适应。身体学上有个说法,说一个人失去了某个肢体器官,很长时间里,他会觉得那个肢体还在,老想着用假想中的它们去完成一些事情。已渐渐不复存在的书摊,那些认识不认识的摊主们,就是我和许多读书人身上的那个肢体器官。

2015年,为了孩子高中陪读,我们全家搬到了丹凤县城的一处租住房,也是从这一年,我离开了矿山,长年机器和炮声的震荡,听力几近丧失,人到中年,不得不重新选择,开始另一场生活。而当我重新打量将于此生活的这座小城,一切似乎已變得无限陌生。

县城的规模已经扩大了三倍,据说城东到城西有十公里路程。到处都在建设、促销,资本的力量无处不在。书摊和报亭彻底退出了舞台,上场的是各类咨询、培训和卦摊。人们的命运飘摇茫然,似乎这是唯一可以打探和把握未来的地方。凤冠山开发成了旅游点,唯有流了千年的丹江一日小过一日,变得浑浊不堪。

走在快递员和城管呼啸穿越的街道上,我常常想起那些书摊,那些摆摊的人们,那些可能早已化作纸浆或尘泥的书籍,心里止不住轻声问一句:你们还好吗?

黄瓜,本无味

我特别爱吃生黄瓜。

爱吃到什么程度?有少年故事为证。读小学时,性子非常野,家住在旱原上,却喜欢跑几里路下河洗澡,每年春天一到,必是第一个下河游泳的人,早发的春水冰冷刺骨激起一身鸡皮疙瘩。那时候,峡河水量充沛,慷慨高歌,一个深潭连着一个深潭,幽不见底,每年都有游泳的人淹死。我从不害怕。

从常常游泳的那个最大的水潭回家或去学校,必经过一家人的自留地,那是一片丰盈的菜园,几乎一年有一半季节,竹架上都吊着黄瓜。一茬老了藤蔓再续种一茬。这家人从县城搬来乡下,生活上有些讲究,别的人家种南瓜北瓜大冬瓜,他家种黄瓜芫荽柿子椒。四月才过,他家的黄瓜就长出来了。偷摘的黄瓜不敢明吃,藏在衣袖里,举袖,咬一口,再举袖,又一口,突然碰到人,硬生生的咽下去,噎出两眼金银花。

时间一久,大约偷窃行为被觉察了,每天主人把黄瓜摘得干净极了,只剩下根本无法上手的怀崽瓜花,为了比主人更早摘到瓜,我经常起得很早,在瓜地边等啊等,等候黄瓜长大,等到太阳出来,摘了寸许长的小瓜儿,去学校。

黄瓜的花蒂部分有一丝儿苦味,为了不糟蹋,我发明出一种吃法:连瓜花一同嚼咽,瓜花的清香正好抵消了花蒂的涩苦。如果瓜花硕大,花粉足够充盈,清香就会大过了苦味,香味会在嘴里留存很久,直到早操结束,被一阵早读的吐纳运动消弭。

瓜的主人姓张,他儿子和我同学,十八岁时在山上给人砍树,被倒下的树砸坏了腰,我每次回老家,都看见他坐着轮椅在路边摇晃。峡河水也一年小过一年,终于只剩下细细的一条链子,在石头下晃荡。

我现在打工的地方,当地人采买生活日用品时使用的背篓非常有特点,圆筒形,竹篾编织,精致细巧,上至肩头下到屁股,方便行走也方便就着地坎歇息,不占用双手还能负重。市场上,乡下来赶集的人们也都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着辣椒、白菜、竹笋、李子、葡萄、黄瓜……。早市时县城的巷头巷尾,是一片背篓的世界。

蓝天菜市场在这个县城非常有名,不仅是规模大,还有时间厚度的原因,仅从蓝天这个名字,就能感觉到它的岁月味道了。这个世界,蓝天已很少出现在人们的头顶,所有事物的冠名也少有蓝天字眼了。蓝天是一个过去的词语。

出蓝天菜市场东门往左拐不远,是白马市场,在拐弯的地方,我邂逅了老黄,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先邂逅了他的一篓黄瓜。这是一篓带着顶花的、来自乡下的黄瓜。我见到它们时,它们浑身沾满了乡间的露水。采花的土黄蜂大概离开花芯不久,嫩黄的花粉溢出了蕊心。

这是真正的黄瓜,一种老品种,在很多地方已经失种。一半绿一半黄,黄绿纠缠在一起,两种颜色孤立又混杂,你分不清,谁多一点谁少一点。咬一口,脆,脆里有一股香。大多黄瓜本来无味,因为这一股香,味道复杂无尽。它不像新式品种,粗而短,无刺,简单。

黄瓜的主人穿一件白衬衫,干净、齐整,和市场的纷杂,和他的一篓黄瓜显得很不搭调。“给我来五斤。”我的北方普通话让他一愣:“你一个人吃?”我说是。“黄瓜不过当天,过了就蔫了,二斤够你一天了。”他用老式盘子秤称了二斤递给我。那天,知道了他姓黄,家住在有些路程的乡下。

三天一集,老黄几乎一集不落,卖些别的,多数还是卖黄瓜。我们渐渐熟悉起来。他不是本地人,本籍苏南,因为作生意亏得血本无归,老家回不去了,经人介绍,在这边乡下买了农村的老房子,落了户。没了本钱,种些菜卖。人活着,得吃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有一回喝酒,三杯下肚,他突然唱起来,是昆剧《牡丹亭》的桥段。不知道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婉约的唱腔吓我一跳。人声沸沸的饭店大厅,他一件白衬衫,与时令已显得不相宜,只有头上渐白的花发与早到的秋天有些相配。

有一段时间,老黄不卖黄瓜菜果了,他来到了城里,做装修。似乎做得还不错,手下有了十多个工人。活接得很大。业务扩大到水暖、基建。买了辆二手皮卡车。

生活是一道围城,每个人的围城都墙高院深。关于老黄的私人生活,没有人知道一二。有一天,他跟人打架了,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临河路大排档是小城最红火的大排档,夜夜人群不息。临桌是一群鲜衣怒马的青年。不知为什么,他们争吵了起来,一位壮汉抽了一位女子一个耳光,又抽一个耳光。女子連连赔罪,嘴角流着血。也许她本从事的是昼伏夜出的工作,没有力量站直腰身。老黄实在看不下去,把女子拉到了自己身后。双方一场混战,对方人多,老黄头上挨了一酒瓶,鲜血满面。那群人扬长而去,老黄从地下爬起来,洗净了脸,把女子送回了住处。我说你是何苦,他说我受不了人被欺负。

过了一段,老黄又摆起了菜摊,位置还在原来的地方。离开了近一年,那个位置还在,仿佛知道他还会回来一样。家里的土地已经荒掉,这回的菜都来自批发市场。大概是因为我的所爱,他依然会买一些黄瓜,不过已经是新品种,根根绿得吓人,有一尺多长。

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要走了。”我问去哪里,他回答不知道。两个男人,在下着小雨的街上紧紧抱了一下,互相拍了拍背。那件白衬衫已经有些旧了,质地依旧精良。季节已有凉意,衬衫被他套在夹克里面。我突然看见衣领间有一行字,绢秀的、黄丝绣成。

后来听人说,老黄被欠了很多钱,也欠了别人很多钱,为了还债,他把乡下的房子卖掉了,卖掉了皮卡,已身无所有。往白里说,世界虽大,他已无立身之处。

每天上下班,还是打那个拐角处经过。不自觉地总要看一眼那个摊位,摊位早已换上了别人,摊煎饼的小夫妻忙乎得热气腾腾。我有时想起那些翠黄的黄瓜,有时想起杳无音信的老黄,有时把他们一同想起,或者遗忘。

那件雪白的衬衫是一个永远无解的谜。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无眠的晚上,我有时也会突然唱起来,不过不是昆剧,是秦腔。怕打扰到隔壁的人,我用被子把头包起来。美好的词句苍哑的调门莫名的惆怅,一起落在枕巾的绒纹里。

抄稿记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的字已经写得非常好了。因此,常常接到抄稿任务。黑板报文章,老师的备课教案,学习资料的油印板刻,开学时同学作业本封面课目和姓名填写。

我就读的初中学校是全镇唯一的中学。那时候还不叫镇,叫区,辖制着五个乡二十多个村。从初一到初三,有一千名学生。那时候,很多家庭并没有供孩子上中学的条件,很大一部分孩子都在辍学中,早早参与了家庭生活生产劳动。这一千名学生,是同龄中的幸运者。唯一的学校,自有唯一之处,它青砖结构,白灰勾缝,乌瓦为顶,精致而结实,教室整齐的三排,教工学生宿舍整齐的三排,与远处的农家比较表现出醒目的雅致之气来。而操场大得跑一圈要饿掉裤子。

唯一之处,还有它的院墙,土砖垒成,高两米,墙头长满了仙人掌,仙人掌们在季节到来时,会开出黄色或白色的小花,奇香在空中飞翔,又绸子一样挂在草尖上。它的利刺根根指向天空,在太阳下发出利光。院墙根,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据说,它们来自新疆。枝叶密匝,树冠直抵云空。

如此高墙深垒,还是有一阵风从仙人掌的刺尖和白杨的枝叶间吹了进来。它就是文学。那时候,文学是一阵飓风,吹折多少大王旗。

姚老师是初中二年级一班班主任,他调来学校时,我已上初三,本来无缘交集。他写小说,写了一个中篇《大丁子》,一本方格稿纸,五十页,从头到尾改得密密麻麻。他认识我的地理老师。他大约没有时间,字也写得极歪扭,他通过地理老师请我抄写。

小说的内容我至今记得非常清晰,兄弟俩,父母亡故,相依为生,哥哥辍学供弟弟上学,初中,高中,大学,到弟弟有能力可以报答哥哥恩情时,哥哥却离开了这个世界,故事很凄美,细节如历,多少有《人生》的影子,抄得我常常掉下泪水。

初三课程紧,抄稿要得更紧。我个子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桌上一摞书,我躲在书后面抄写。抄着抄着,进入到了小说情节,想象着也有一位这样的哥哥,供我衣食书费和暖凉,考上大学,有一位美丽善良的城里姑娘爱上自己。抄到情深外,止不住叹出声来。

老师以为我遇到了难题,停止了讲课,转到我身后,想帮我一把。我兀自沉浸在故事和想象中奔跑,被捉个现形,没收了稿本,要我当堂检讨。我急出一身汗,不是急自己检讨丢人,是急小说稿有去无回,急姚老师被暴露,急大丁子小丁子的故事从此可能无缘出现于文学现场。我信誓旦旦,保证今后再不抄小说稿了。

一周后,我又被捉住了,这次,怎么保证也没有用。我被当堂授予“林彪”的绰号,因为林彪当面念马列,背后搞阴谋,我当堂做保证,背后又抄稿。品质上是一路货色。这个绰号一直伴我读完初中,离开镇中学。那个多雨的夏天,我将它和书包一起丢弃在了中学尽头的路边。

不久,姚老师调走了。我一直不知道,经我手抄写的《大丁子》有没有被发表出来。我没有钱去订阅一份杂志,何况杂志那么多。姚老师很年轻,一副眼镜,戴不稳似的,过一会儿,扶一下。后来知道,小说内容写的就是他自己,他出身苦寒的乡村。

那时候,这片地理上铺满了美好的文学情结。而后来的时间,为这些情结和命运提供了足够荒诞严肃的答案。

我现在才知道三毛本名陈平,和我同姓。二十七年前,我抄过她的《闹学记》。

1990年的冬天漫长又寒冷,那一年冬天的雪下得异常冗长,从十一月一直下到春节。我坐在我家仅有的一扇玻璃窗后给远方的一个人写信。那封信也异常冗长,整整写了二十天。信的内容是三毛的散文《闹学记》。

远方的人是一位女孩,她住在白山黑水间。她的家乡以盛产桦树林和金矿出名。那一年,她二十岁。

《闹学记》写了一群孩子的学习和生活,打打闹闹,恩恩怨怨。我觉得写的就是我和她。把它抄写下来,就是一纸最好的表白,远胜过一本装订的书。纸是蓝色方格稿纸,纸质细腻,是一位邻居在市电视台做保安时拿回来的电视台专用纸。笔尖落在格子里,像光从木格窗棂上打进来一样柔顺。我不让稿纸上出现一个错字、一个有误的标点,甚至不愿漏掉一个字符,我要让她真切的看到三毛生命里的一段时光和微澜。因为这些微澜也是我們的。抄写得异常缓慢。

整个冬天,窗外慢条斯里地飘着雪花,太阳有时候出来,映照着它们在空中飞舞,地上的雪,薄下去,又厚起来,如此往复。冬麦青润,大地交由它们宰割。远处的五峰山松涛如怒,把雪花吹送到山那边的异乡。

翌年,我去了她的家,在洛阳买了件御寒的仿皮夹克,坐火车,五天五夜,到了她的城市。她来火车站,拿着我抄的《闹学记》做接头的信号。天空下着雪,她穿一件驼毛风衣,没戴帽子,头顶一片白雪。

一年后,她来信说,一场大水,家被淹了,书信全没了。最后说,我要结婚了。

2012年,机缘巧合,我路过她的城市,她带女儿来接我。女儿眉清目秀,分明是那年我抄写的一本《闹学记》。时序正是四月,她头顶一缕雪,和那一年的一样白。

世事苍茫,世界仿佛一只魔方,如今,我们再也不用手抄稿了。也再没有人能见到我那时的字,一如没有人能进入到另一个人过去的时光。这也包括我自己。

在渑池,我第一次见到了黄河

那是第一次出远门。那时候,我还未成家,结婚是遥远的两年后冬天的事情。在此之前,我到过最远的地方是丹凤县城,见过最多的人是县客车站挤来拥去吐着各式方言的人群,以至于在1996年麦穗怀胎时节的某天,见到310国道三门峡至洛阳渑池段凶猛的车流和人海,我突然有一种穿越到书本里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的大泽乡的眩惚。

终于在日落西山时到达了一个似乎废弃多年的院落。我查了随身地图册:渑池县张村乡曹窑村。院子破败,开裂的墙缝挤出一道微黄的灯光,像一枝柳树梢在薄暮里摇晃。门吱呀一声开了,伸出一颗硕大惊喜的光头:“到了、到了!”到了的我们一拥而入。

吃了饭,收拾住处。住处是一座砖塔的底层,五米见方,室徒四壁,地上铺一层麦草,为防止麦草外溢,边上横一根树干,摊铺开被褥,就是一溜大通铺。同行除了大表姐,是一群比我还要年轻的青年,他们来自河南卢氏县官坡镇,与我家乡仅一山之隔,说一口与我完全相异的方言。大表姐三十六岁,高大,丰乳肥臀。她是我们这支新组建的乌合工队的炊事员,自然要在灶屋里住。

关于这座砖塔,当夜以至此后到现在,我有无限内容的猜测。它高约十米,呈金字塔形,共三层,内部有旋转的砖梯通至顶层,每一层开窗大小位置不等。墙砖笨厚,白灰粘缝。它非庙非寺,似独立,又似乎与身旁的这座院落有着某种骨肉撕扯。它显然比这座院落沧桑许多,建于何时?干什么用的?如果是做为家族用的防卫碉楼,它又抵御过谁?在这座砖塔里,我们一直住到1996年的第一场大雪来到。其间发生的许多故事,一部分早已烟消云散,一部分作为我人生的一鳞半爪成为命运的浅浅印迹。

夜里一场大雨,早晨起来,天地如新。

院子门前二十米处就是铝矿的坑口,卷扬机不停地提升下放着矿斗。矿石一斗斗被提升上来,一个人专门推到几米外的矿仓倒掉。矿石绿豆色,巨细不一,有笨重的汽车拉去冶炼厂。据说出来就是铝锭。

离矿口不远是一座煤矿,渣石堆积成一座高山,盘山的铁轨形如镙纹,一圈圈绕向山顶,日夜有矿渣倾倒下来。渣山实在太醒目了,后来它成为我们外行归来的座标,远远看见一座冒着黑烟的孤峰:哦,我们终于到家了!

因为铝矿常年缺水,这个叫义马分矿的职工大澡堂成为我们此后每周偷偷光临的地方。在这里,我们洗去一身的污垢,也见识和听到一群我们从未见到的人群别样的生活和人生。在职工理发室,宽大衣袍难掩腰身的姑娘,手里的推剪剪去我们青春猛长的头发,细腻的手指和偶尔喷到颈脖的气息,让我们魂走窍外。

曹窑的杏花似乎比别处开得早一拍,在麦浪如海的塬上,它们蓬勃而妖娆。塬上少树,除了不时从怀穗的麦垅飞起的山鸡,这是这里春天唯一生动的证物。受到惊吓的山鸡有时会飞得很远,连同一串惊叫,一直飞过塬头,落到塬的那边。

铝矿石在二百五十米垂直的地下。从井口到地底,差不多要五分钟。既吊运矿石又乘载工人上下班的矿斗大小一米见方,可以同时站立两个人。纤细的钢缆唰唰的上抽,仿佛在把人的肠子从嗓子里一节节拉出来。

采场的旁边是一个巨大废弃的空采场,高到矿灯也法没照见顶。黄土在每天子夜时分会掉落一阵子,每一次爆破过后也会掉落一阵。在我们离开后的第二年的一天,听说它终于旋升到了地表,一位骑摩托车路过的人连人带车永远陷落了下去。

铝矿石并不坚硬,但绵,破旧空气压缩机产生的风量太小,一个两米深的孔要打半小时。我的搭档是一个烟鬼,一个班下来,要抽一盒黄金叶。他叫安子,卢氏县人。他与我同岁,叫我师傅。这是我第一次被人称作师傅。自此至今,这个承载着某种义务与压力的称谓,像老虎头上的王饰,再也没能拿下。

生产两班倒。渣工白班,炮工夜班。炸药的供应总不能接继。还有电,常常断电。生产进度异常缓慢。矿仓总像水洗过一样,高高的冶炼炉冒着白烟,在山那边看着我们。

炮工的工作并没有量的要求,可以多干,也可以少干,只要供应上渣工一天的出矿量就行。炮工和渣工,都靠出矿量挣工资。因为炸药和电的原因,总是停产,我们身上的压力一直很大,常常黄昏苦干到天亮,有时候早到了渣工上早班的时间,机器还在我手上跳荡轰鸣。这台风钻已经使用了多少年,油漆和橡胶护件驳落到尽是钢铁,那时经验尚浅的我,无法分辨。整个晚上,它不停的怠工、摆停,我一遍遍地拆卸、修理。安子蹲在一旁不住地抽烟,在机械面前,他形如痴傻。我气急了,会朝他狠狠踹出一脚。

风钻作业,需要用水,有水钻孔,叫水孔,没水钻孔,叫干眼。干眼省事,但石尘弥漫,戴一个防尘口罩,基本没用。下班了,嘴里眼里耳孔里全是石粉,洗三盆水都洗不下来。那时还不知道,干眼会造成矽肺,矽肺后期,痛苦无名,任神仙都没有办法。

安子有一个儿子,叫李兵还是李冰,我一直没弄清。三岁。那时间都还没有手机,一张全家福照片,安子揣在身上。安子的工作其实简单,就是摇晃一台手动抽水机为风钻供水。他奇瘦,脸长,头顶一片少白头,我工作中有时候回过头,看见他和细长的手柄一起幽幽晃动,像一个影子。安子手感极好,一塑料桶五十斤装的水正好够完成一个孔,不多不少。从钻孔流出的水细细涓涓,流过采场,沿着巷道一直流到另一个低处的巷道里。沉淀过的细流如一条逃跑的灰蛇。听说,那个巷道开凿于1958年。

如果下班晚,站在井底向上看,可以看到碗大的天空,天空灰暗或瓦蓝。它随着矿斗上升,越来越大,至井口时,天空哗地一声铺满了山边。

又停电了。

停了电的时间是最难熬的。我们一行人去看黄河。

我们奔行三十里,翻过一道叫老虎岭的山梁,黄河陡现眼前,它莽莽苍苍,状若巨带,不知所来,不见所终。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黄河,青春与兴奋,让我们向它奔下去奔下去。黄土丘陵,看山跑死马,到黄河边,已是正午。

无遮拦的太阳照射头顶。这一天,是农历三月初八。河水冰冷,但岸上气温已燥热得让人难以着衣。黄河那边,是山西平陆的一个村子,一所小学校,飘着鲜红国旗。两岸的庄户都开始了耕种,种早玉米和花生。牛拉着木犁在山坡上缓慢行走。地坎边的酸枣树上挂着去年没掉落的酸枣。枣树发芽晚,这时间树棵黑乎乎的,不知死活。除了庄户院边的泡桐和槐树,除了一垅一垅的麦子,余下显得光秃秃的。一位洗粪桶的老汉告诉我们,这个地方叫槐扒。

这一段黄河水居然是清澈的,水里的石头、野鱼、种种沉淀杂物,可以看得很清。后来我们知道,上游不远就是三门峡水库大坝,千里泥沙被拦截、沉淀。河水很宽,我们用尽了力气,谁也没能把石头丢到对岸去。安子说,人都说跳了黄河也洗不清,我们都来洗洗,看清还是不清?说洗就洗,大家呼啦啦都脱光了衣服。两岸的人,都回头看着一群裸体的青年。

怕水的王双从岸坡上的小商店里,买来了肥皂和一袋主人种剩下的花生种子。河水刺骨,深处呈现出碧绿色,丢一块石头,嗵地一声,水深叵测。谁也不敢远游。大家就在河边,把满身搓起肥皂泡。钻进水里,又从水里冒出来,人人打着牙颤,都嘴硬说一点也不冷。

看看太阳早过了正午,大家爬上岸。该回家了。来时一路兴奋,已经忘记路途远近了。出了水,都才发现肚子真的饿了。七寻八找,从口袋翻凑出八元三角五分錢,去商店买吃的。

商店是一孔窑洞。白壁砖地,十分干净,一看就是才开张的。比商店更鲜亮的是它的主人,一位小巧的新媳妇。那新衣上的一朵红花还在。商店很小,除了油盐酱醋,吃食只有方便面。我们的钱正好可以买一箱。小媳妇在说话时,露出一对小虎牙,那牙上泛着浅浅釉光。在给我们打包时,我看见她把拆了口的一包小饼干悄悄放了进去。它显然不是卖的,是她解馋的零食。她算不上美,但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眼睛很细,一只眼梢的下方长一粒小痣,像一粒黑豆,经过了雨浸,似要破土吐芽,滢润至极。离开的时候,她告诉我们她是河北人,其实就是黄河北岸的山西,现在嫁到了河南。对于我们这群远行千里的老乡,她觉得又新鲜,又好奇。

下山容易上山难,上到坡顶,太阳已偏西了好远。回头再看黄河,似乎更加盛大,在浩大的黄土丘陵深峡之间,又显得无比驯服。平陆那边的小学校,正在放学,孩子中有一部分,羊群一样奔跑到黄河边,一只轮渡将载他们过河,回到河南的家。黄河上游的黄土原野,叠叠重重,愈远愈漠糊,直至一无所有,只剩空茫。

下山不远,一户人家的院墙外边的小树上挂着一支土筒,筒长近一人高,锃光瓦亮的前部枪管部分比木托长许多。我认得,这是打兔子和鸟用的。枪管里插着一根细细的芦苇秆,芦花雪白而轻巧,显然是装填了枪药。王双顺手操起来,对着麦地嗵地放了一枪,一只山鸡惊叫着斜斜飞向另一片麦地。

若干年后,怕水的王双因为狩猎,因为拒不缴枪,因为拒不认罪,被抓到了看守所,后来因为谁也不知道的原因,再也没有出来。

大表姐是我大姨家的长女。

她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并且都已不小了,一个读中学,一个读小学。表姐夫勤快,那时候读书花钱也不多,表姐喜欢出门,为钱,也不完全为钱,就出来了。包工头是老乡,也是她远房亲戚。

四月初的天,比哪一个季节都亮得早。但表姐要比天起得更早。六点必须让工人吃到早饭。她四点必须起床忙活。工人宿舍与厨房只隔着两道墙。我每天总能听到她起床、洗脸,接下来案头的叮叮当当。这时候我常常是下夜班刚刚睡下,巨大的睡意还没到达。在工人们吃早饭时,我才正好沉沉睡去。

除了停工,我很少吃早饭。安子不一样,他总要把早饭吃了才睡,即使这样,他依然奇瘦。这种瘦一直到2016年某天在开往郑州的火车上不期碰见他时,依旧如一件皱巴巴的外套挂在他身上。

表姐的工资不高不低,每月二百。除了每天三顿饭的忙活,她比我们更有闲松的时间,这使她对整个曹窑村时事风云的了解比我们更及时而丰富。表姐除了做饭,还负责买粮买菜。曹窑村不大,零零散散,村子如一群污脏的羊散落在山坡上。人不多,也就没有集市,赶集要去二十里外的张村集上。二十里,不算远,但对没有自行车骑没有公交车坐的人来说,来去并不容易。除了三天五天的来自张村派出所民警查身份证的呵斥,没有人知道张村是大还是小,是贫还是富。

粮和菜都不用出村,自家的地,这些是不缺的。所谓的粮,主要是面粉,偶尔也买一点小米,用来做早饭的粥。而菜,就要丰富得多,小青菜,老白菜,大头白,西芹、红白萝卜……。一杆盘子秤,杆愿翘多高就翘多高,没人计较。

有一天早晨,表姐收到一张钱,那是一张百元的票面,那时间,一百元的票面并不是很多。那个能说会道的胖嫂,是表姐来此第一天就结识的朋友,她男人在义马矿上上班,这样的票子,据说每月都能发很多张。那天她并不是卖粮或卖菜,她换钱。换了零钱,胖嫂就去张村赶集去了。

这天中午刚过,表姐就出事了。

工人们还没下班,矿斗上上下下,提矿的卷扬机像撒欢的少年。表姐把馒头蒸好,白菜萝卜丝炒到一半,发现没盐了。她端下锅,封了火,去小店买盐。她做这些的时候,我正在呼呼大睡,当穿着制服的协警押着表姐,把我揣醒,我竟一时东西莫辨。

表姐用的那张百元钞票,店主认出是张假币,报了案,假币上的数码正好与前几天立案未破的制假币案中收邀的假钞连号。表姐成了假币贩卖犯。

三天后,我去渑池县看守所给表姐送烧饼时,看她瘦了一圈。在派出所审讯室,审讯了三天,表姐坚不吐实,说不出出处,就是抗拒,先拘留半月。

表姐释放那天,我去接的她。其时麦子初泛石榴黄。街道旁、公路边、沟沟峁峁,槐花如雪。有一阵,几片槐花瓣落在表姐的头上,我突然发现她有了白发。那花瓣儿在她头顶,细小、粉白,如别着的好看的发卡。

转瞬就到了八月。

秋风到,庄禾收。其实在曹窑,秋天的八月并没有多少庄稼收获。这里施用的是倒茬种,麦子收了,地就荒着,让它歇半年,蓄蓄肥力。地也像人一样,不能总是闲着也不能总被使用着。我后来到过许多地方,从河西走廊到八百里关中,以至山西河北,中国北方大部分地区都是这样耕作方式。

渣工换了好几茬。这活重,一吨重的车子,每天搬装驾运,曲里拐弯的上百趟,没有人能顶得住两个月。只有我和安子没有换。技术活,熬的是时间,拼的是耐心。除了安全,还有技术能不能支持效益的风险,不是谁都可以承受的。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早晚的风已经有了凉意。槐树、杨树们的叶子还很绿,但若仔细看,树下已有落下的叶子了。那提前落下的树叶,边缘或某个角,泛出了一丝隐隐黄迹。这个时节,天空每天都是晴朗的,云就特别的白,也特别的高远。朝四处看,一眼能看几十里外隐约的群峰,几十里外,那是什么地方?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里有同样的人烟,同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样的歌哭与悲喜。

晚饭有点晚,放下碗筷时,正好八点。工人们去村里看露天电影了。电影是戏剧片《七品芝麻官》。和安子走到井口时,正好听到牛得草的嗓门。天有点阴,天上无星也无月,那婉转的高腔划过夜幕,像把天空撕了一道口子,更重的黑暗哗地倒下了四野。

才接手的时候,矿斗落底的仓台到采场只有七八十米,现在已经有三百米远了。出一车矿石越来越难,也越来越慢了。老板说,铝价不好,给你们涨不起工价,再看看吧,实在不行,只有停掉了。

今天的工作有些难度,采区底部的杂石冒到了两米多高,矿石萎缩到了顶部不大的空间。和所有的矿床一样,铝矿石也是时纯时混时富时贫的。好在早已准备了两架钢管梯子,可以空中作业。只是安子不能压水了,他要在梯子上协助,今天只能干眼。

钢管的厚度不够,梯子有些软,风钻巨大的后座力,振荡得机头不停摇摆,几次差点把我掀翻下来。我努力控制住风钻,既要保证钻孔的角度,又要保证钎杆不会突然折断,那样,后果不敢细想。安子站在另一架梯子上,钎杆传带的石沫落在他的安全帽上、身上、胶鞋上,白白一层。采场的地面像落了一场雪,另一些雪在空间飞舞、飞舞,久久不能落下。

我把消音罩的风口转向安子,安子身上的石末一下就被吹凈了,他回过头冲我讨好地笑。笑里有感激也有一种歉意。他瘦弱,胆小,白白做了半年的徒弟,风钻也不敢摸。

现在的采场顶部离黄土层大约不远了,矿石在变得更加松软,钻头常常被卡住、卡死,用倒吹风的方法有时会从钻孔里吹出一股粗糙的石粒,石粒喷出来,像枪子一样有力。钻头在经过石缝时,我能感觉到它不一样的振动,石缝宽窄深浅不同,传导过来的振动也不同。这时候就要特别小心,控制进度,让钻头与岩石若即若离,让它慢慢磕打出不偏不倚的孔洞。如果石缝的走向与钻头的走向不同,钻头会随着走偏,结果是钎杆变弯、卡死。后来有一年在河南秦岭金矿,我亲眼看见一只缺少经验的钻头被卡死,机器巨大的扭力让钎杆瞬间折断,插向前方同伴的大腿。

更有一种可怕的情况让人防不胜防,就是钻头在进入岩石很深时,整片岩石突然脱落。这种情况在结构很差的岩石条件下经常发生,脱下的岩石巨大快速的下坠力,会造成机损人伤。

这一天,1996年8月13日,这样的不幸发生了。

多少年后,我到了安子家,那个好听的叫兰草的镇子。一桩低矮的瓦屋,黄土泥墙。一棵茂盛的核桃树罩住屋顶。他儿子长大了,参了军,提了干,在西北某地驻防,在驻地娶了妻,生了孩子,已经五年没有回来过了。安子说,儿子再也不回来了。爱人给儿子带孩子,也几年没回来过了。照片上,大漠雄关,缺了安子的一家人,笑得灿烂。

他用缺了两颗手指的手给我擀面,把抽了一半的烟卷夹在耳根里。由于长年烟不离嘴,落下了严重毛病,随着身体用力不断发出阵阵咳嗽,他拼命忍着,憋得面红耳赤,但还是不住有星沫落在面页上。我为锅洞添火,看着他擀,最后,看着把面擀得薄成案板的一部分。

面端上桌,他喊了我一声师傅。

创作谈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是伟大现实主义诗人杜甫的两句诗,无论是诗歌还是人生,杜甫都是我无限敬仰喜欢的。

我有过近二十年的矿山生活,那是一种近于死亡的生存,加上这些年的城市漂泊,背井离乡整整二十五年了。这些夹风带雨的行历,似乎与杜甫相等,或者更甚。今人的悲愁比古人多了更丰富的内容,生计的困顿,心灵的囚扼,孤独、茫然,生与死纠缠,无边无际。

2016年始,我开始写一点散文,此前以至现在,散文是什么?真的是一无所知。像我的所有诗歌一样,我写,是因为我有话要说。从心灵的意义上说,它就是一道出口,一种释放。说出和释放出人间世界的悲欢离合,世道人心,命运的幽微部分。用心作客,用命登台。

渺小、茫茫、洁白,是落在这个世界的雪,亦是生命真色,如头上渐添的白发。

猜你喜欢

书摊
感谢陪伴
幸福小书摊
幸福小书摊
我的小书摊
书摊·茶摊
书摊读书
路边摊C1
书摊老郑
卖书的老李
书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