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的武与侠
2018-11-15新垣平
新垣平
金庸武侠的出色之处,首先在于通过大量这样不太起眼的细节描写,建构出了一个奇幻世界,随着《魔戒》《冰与火之歌》等国外顶尖幻想小说的引进,我们能够并更应该从这层意义上去认识金庸武侠的内涵
金庸辞世之后,各大媒体纷纷发文纪念金庸的一生,除一般寄托哀思外,更带有“盖棺论定”的意味。耐人寻味的是,许多文章的重点都强调金庸除去武侠小说之外,还是卓越的报业大亨、政论家以及参与起草《基本法》、与许多政要交好等事迹。强调这些成就自然无可厚非,不过其中也隐隐有“金庸可不止是写武侠的”的言外之意。这种潜台词彰显出,对于如何评价半个多世纪以来的金庸现象,人们仍然感到困惑不定。
但毫无疑问,如果没有武侠小说的创作和流传,即便金庸其他方面的成就再翻几倍,影响力也绝达不到今天的一成。然而武侠小说难登大雅之堂的观念根深蒂固,那么金庸何以有如此影响和声望,就难以解释了。
金庸本人在访谈中有一个说法:“武侠小说的精神是‘侠字而不是‘武字,侠是牺牲自己的利益,去帮助人家主持正义”,这段话传播很广,得到了普遍的认同。以此而论,武侠是传播一种道德精神,自然于国于民有重要意义,所以武侠小说较为高雅的叫法就是“侠义小说”,而低俗的称呼是“武打小说”,那就十分等而下之了。
不过对一种文学本质与功能的看法,并不会因为作家本人曾说过而更加合理。把脱离了“武”的“侠”当成武侠的基石有很多说不过去的逻辑。当年韩非子就说过“侠以武犯禁”,脱离了起码的武力,侠客和一般的好人、热心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区别就不大了。这些人自然也十分值得学习和效仿,但小说读者显然不是为了看这些。
而事实上,金庸小说中的主角,也并非都可以归为一般认知的侠哪怕是有武的侠。早期的陈家洛、袁承志、郭靖等人,还多少是按侠客的形象塑造的,有许多为国为民的光彩事迹。到了“神雕侠”杨过,虽然也有些侠义之举,但重点刻画的却是其冲突激烈、爱恨交织的个人情感生涯,后来的张无忌、段誉、虚竹、狄云、石破天、令狐冲等人,虽然武功天下无敌,却也并不是“侠之大者”。可算是大侠的萧峰,也有不少侠士绝对不应该有的杀戮之罪。到了韦爵爷就更不用说了,虽然也讲义气,但和行侠仗义怎么也沾不上边。按照陈墨等金庸学者的研究,在金庸小说发展中有着非常显著的“侠”的退隐现象。
虽然金庸作品中显然有着对侠文化的温情,但最终却走向了《堂吉诃德》式的结尾,这使得金庸小说具有了超越弘扬侠义精神这一目标的、对中国历史和社会的更深远反思。譬如,在日月神教和左冷禅之类庞大森严的江湖势力之下,还有可能出现真正的侠客吗?这些复杂深邃的问题超过了本文所能讨论的篇幅。
然则从另一方面讲,金庸以及许多人对“武”这一面的忽略也是有问题的。金庸等人的认识可能受到时代的限制,而没有找到理解“武”的适当模式。武如果只能解释为暴力顶多是夸张的暴力,那么武侠小说自然是宣扬以暴易暴,怎么看都矮人一头。不过今天的读者理应看得更清楚,武侠之武,至少在新武侠以后,事实上已经从相对写实的《水浒》式武技,演变成了独具特色的东方奇幻。金庸本人所发明或发扬光大的一系列以内力为根基的“武学”:内功的运行、转移、远程攻击、防御、速度加成等等,已经远远超出了现实的基础,而成为一种奇幻的设定。毋庸讳言,读者喜爱的首先也是这些神奇瑰丽的场面和效果,而非深层的人性与社会反思。
可能会有人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稀奇,就是八九流的写手也在写,怎么没金庸的地位?不过同样是写,功力却大有不同,给人的阅读体验也天差地远。正如科幻小说中,同样是写外星人,有人写得俗不可耐,漏洞百出,有人却能写出《太空漫游》《三体》那样的杰作。
《雪山飞狐》开头有一段曹云奇、殷吉、阮士中三人较量轻功的描写,非常值得细读。曹云奇年轻好胜,逞强奔在前头,很快气力不继,被殷吉轻易试探出了武功的深浅,殷吉暗笑曹云奇武功不济,要和阮士中比试轻功,阮推辞谦让,只是跟在殷吉后头,最后前方出现异变,阮士中才纵身一跃,显示出轻功远远超过殷吉。这个桥段和主体情节没有太大关系,但对轻功的描写并没有高来高去的玄虚,而贴近常人跑步、跳高的体验,自然给人现实可信之感,而三人各自的性格、身份和钩心斗角的关系,也天衣无缝地融入了这一段武功描写中。
金庸武侠的出色之处,首先在于通过大量这样不太起眼的细节描写,建构出了一个奇幻世界。这一重意义,在传统的文学批评中是经常被忽略的。不过随着《魔戒》《冰与火之歌》等国外顶尖幻想小说的引进,我们能够并更应该从这层意义上去认识金庸武侠的内涵。建立一个想象奇崛又极具真实感的幻想世界,绝不是随便哪个写手都能做到。这个幻想世界也并不是我们得到某种道德觉悟的垫脚石,而本身就具有鲜明、独立、动人的美学意义。
即便金庸去世,这个幻想世界仍将存在于亿万人的脑海中,或许这才是他留给后人最重要的遗产。
(作者系学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