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东风日暖闻吹笙”?
2018-11-15潘向黎
潘向黎
如果要寻找一句唐诗,来道尽人生此岸的繁华和美妙,有的人会想到“春风拂露华浓”,有的则可能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而我,常常会想起“东风日暖闻吹”。第一是因为这里面有乐声第二是这里面有科学。
先说第一条,为什么有乐声更好?因为唐朝人的生活离不开音乐,唐诗的字里行间也常常飘浮着各种美妙的乐声。
喝酒喝到兴高,会“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的李白,自然是“知音”者,他写下了《山中与密人对的》《与史郎中钦听黄鸽楼上吹笛》《听蜀僧溶弹琴》《春夜洛城闻笛》等。李顺也有三首写音乐的力作:《琴歌》《听安万善吹篥歌》《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作为一枚狂热的粉丝,他还负责地把偶像的大名留在了文学的史册中。此外更有高适《塞上听吹笛》,刘长卿《听弹琴》,钱起《省试湘灵鼓瑟》,郎士元《听邻家吹笙》、李端《鸣容》,柳中庸《听等》、李益《听晓角》《夜上受降城闻笛》、窦牟《奉诚园闻笛》,韩愈《听师弹琴》,白居易《置行》《夜筝》,李贺《李凭管篌引》,李商隐《锦瑟》《银河吹笙》……
《听邻家吹笙》用了双重的想象:“风吹声如隔彩霞,不知墙外是谁家。重门深锁无寻处,疑有碧桃千树花。“碧桃”是天上王母的桃花,“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以(明的)想象中娇艳夺人的碧桃花,写出维声美妙和吸引人,进一步启人想象(这是暗的)声和碧桃花一样,也是“只应天上有”。
这就说到笙了,而笙常常和同时出现:“喧然名都会,吹笙间笙簧”,这是杜甫的《成都府》中的句子,而宋词中“笙”结伴而行更是不胜枚举:如“暖响笙箫庭院”(宋·无名氏),“珠阁笙箫吸月华”(宋,廖荣)、“水槛风入笙箫凉”(宋许志仁)、“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宋·将捷《女冠子》)。
将捷笔下这番光影缤纷,暗香浮动的景象,让人想起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里面有喧闹繁复的音乐,但是辛弃疾只写了箫。正如辛弃疾的“风箫声动”那样,箫单独出现的时候,诗人有时会用它的别称或美称:洞箫、风箫、玉。李后主的“风箫吹断水云寒”也是如此。
说到箫,无论如何不能不提这一句:“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宋·姜夔《过垂虹》)说真格的,“小红低唱我吹箫”、比男人们一向津津乐道的“红袖添香夜读书”要好多了,其中有两性平等、两心相通、两相默契的意思,方为第一等境界的人生乐事。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前辈作家凌力在长篇名作《少年天子》中让这一句出现在恋爱中的顺治的笔下:“大白狂饮客舞剑,小红低唱我吹箫”。
箫常常和明月、夜空、湖水联系在一起,比如:“弄月吹箫过石湖"(宋·武行《秋夕清泛》),偶尔在明丽的景色中出现,也令人愉悦:“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清·费轩《梦香词》)
“箫”又常和“鼓”联用成为“箫鼓”,“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是陆游《游山西村》中的两句,就跟在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后。“乘醇听箫鼓,吟赏烟霞”,这是柳水的《望海潮》中的名句。“箫鼓喧嚣、人影参差,满路飘香”,这是周邦彦写上元节的《解语花·上元》。
萧在中国传统里很特别的乐器。“吹策引风”的传说定了它高贵而不食人间烟火的身世来历,《列仙传拾遗》记载:萧史善吹箫,作鸾凤之响。秦公有女弄玉,善吹箫,公以妻之,遂教弄玉作凤鸣。居十数年,凤凰来止。公为作箫台,夫妇止其上。数年,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去。
简单说:这位萧史,因为擅长吹箫而娶了善吹箫的公主、两个人的合奏引来了凤凰,最后两个人还成了仙。
箫声别有一种密静典雅,箫本身简约清净,因此正如佩剑是武士、侠客的“标配”,随身携一管箫,也成了一些风雅书生的“标配”。当然可以追求更高的审美风范,那就是将“箫”和“剑”二者合而为一:“少年击剑更吹箫”修炼成“剑气箫心”,“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清·龚自珍)。
笙箫管笛,这就要说到笛。
说笛子,必然想到桓伊。这位曾参与淝水之战的东晋将领、名士、音乐家,为人谦虚,善吹笛,号称“江左第一”,有“笛圣”之称、著名琴曲《梅花三弄》便是根据他的笛谱改编的,因此《琅那榜》中虚构的“江左梅郎”,他可以当之无愧。“一往情深”的典故也正是由他而来。
“江左梅郎”,其人设更像月下吹笛的桓伊在诗中,笛总是和“风”密不可分,笛声总在风中清澈悠扬:“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李白(《春夜洛城闻笛》);“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北固楼前一笛风,断云飞出建康宫。”(释仲殊《润州》)
因为“牧童短笛”,笛子还和田园生活有天然的关联。传说是黄庭坚所作的《牧童》诗曰:“骑牛远远过前村,欧笛风斜隔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雷震《村晚》也写到牧童短销牧童归去横牛,短管无信口欧。"无腔、是因为无心,即沒有贪婪权利、计较争竞的机心,这样无求无虑、自由自在的状态,唤起了诗人们生命本真的复苏和回归自然、回归自我的渴望。
国画大师李可染作品中的牧童吹笛意象然则太重视传说和文化气质的“星空”,有时却也忽略了“物质的技术的大地”、相信许多人和我一样、虽然读了不少“笙箫管首”,也记得《红楼梦》十六回用了半回的篇写了“凸碧堂品笛感法”,但对管首和天气、气温的关系却浑然不知。
而学者顺随是这样讲李商隐的“东风日暖闻吹笙”的:“一读便觉到暖风拂面而来”,而且按科学讲,亦合”。
为什么?顾随说:因为“室内有簧,与笛、箫不同,簧如笙之声带。据说笙最怕冷,在三九吹不响,冷气一入则簧结而不动,故吹笙必天暖。
恍然大悟。
李商隐这首诗全诗是: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碟黃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从中挑出很容易滑过去的这一句专门来讲,还讲出非常科学的道理,真多亏了顾随先生。
笛与笙比较,如何?一笛随风,莫非笛子不怕冷?
顾随以杜牧的“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为例,此句非是笛不可,与义山“东风暖闻吹笙可为相对,一写暖,一写凉。东风日暖'时岂无人吹笛?有人吹亦不能写,正如“落日楼台”不能写吹笙一样。
“有人吹亦不能写”、忍俊不禁!不为其无理、为其有理而表达得如此任性、这又从科学回到了艺术,国到了诗境。解诗发人所未见,论断时又以天直诗人口代替学究气味、真真是好得令人叹,令人大笑,令人叫绝,简直令人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对他才好、这样的大学者.可爱煞人。
说到“笙最怕冷,在三九吹不响,冷气一入则簧结面不动,故吹笙必天暖。”恍惚记得《陶庵梦忆》中也有这样的话。查出来一看,说的是笙,不是箫。
《龙山雪》写雪夜登龙山:"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苍头送酒至,余勉强举大觥筹寒,酒气冉冉,积雪钦之,竟不得醉。马小卿唱曲。李介生吹笙箫和之,声为寒威所慑,咽涩不得出。”
看来,萧也是怕冷的。《龙山雪》是我读过的写寒冷印象最深刻又最别致的一篇,在这里,寒冷是统摄万物、铁面冷心、威力无穷的至高主宰,“寒成所”,使月光都变得暗淡,使酒气都受到压制无法生发,以至于痛饮了许多仍不能求得一醉.更让箫声都“咽涩不得出”。
“萧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这是唐五代词中最脍炙人口的《忆秦娥》的第一句。“箫声咽”,这个“咽”,会不会也是“寒威所慑”呢?“乐游原上清秋节、成阳古道音生绝”、清秋节就是九月初九的阳节、时令是秋天,那么箫声“咽”的原因,与时节气温无关,自然就只是写箫声之鸣鸣咽咽,令人如闻其低沉悲凉了。而“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点出是时代和心理的“天气”令萧声鸣咽。
那些雪中、月下的吹箫人,和那些东风日暖时的吹笙人,其实也许是不同时空的同一类人。他们是艺术和人生的双重热爱者,为了不负此生的寸寸光阴、缕缕滋味,这些“一往情深”的痴人和妙人,月明时吹箫,日暖时吹笙。该说他们是真正的艺术家,还是真正的生活家,抑或二者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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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一篇具有考据性质的鉴赏文章写得如此有才情,不得不佩服作者的オ华了。文章从人生的“繁華和美妙”为什么就会想起“东风日暖闻吹笙”这一诗向切入,开门见山指出“第一是因为这里面有乐声。第二是这里面有科学。”接下来分两部分来展开,首先列举了大量诗词证明了“笙”“簧”“笛”等乐器在诗句中的意思及与“乐声”的关系,接着引用大学者顾随的观点从科学的角度分析了“笙”为什么是“暖”的。文章引用恰当,诗词佳句,信手拈来,妙趣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