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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张居正乘坐32人抬大轿的谣言

2018-11-15齐悦

文史杂志 2018年6期
关键词:王世贞江陵轿子

齐悦

明代首辅张居正(1525—1582)逝世后有一个广为传播的谣言,讲他的父亲张文明去世后,他回乡奔丧途中,从北京到江陵迢迢数千里,各地文武官员无不倾巢出动,设祭迎送,靡费浩繁;有的官员甚至跪在地上呼天抢地,如丧考妣,祭拜首辅老太爷。此行尤其招眼的便是他那高贵的“如意斋”。所谓“如意斋”就是张居正回乡乘坐的奢华大轿。

大轿由河北真定知府钱普“供奉”,前半部是办公室,首辅白天在此处理公文;后半部是寝室,劳累了便可小憩。轿车既大且重,需32个壮丁来抬,左右各站一位童仆,伺候相公起居。轿车前后伴有6名训练有素的鸟铳手,这是戚继光为报张居正知遇之恩,精挑细选出来,专门为首辅保驾护航的。

这个谣言在古今许多士子眼中是当了真的,且怒形于色,不断严加指责张居正的大逆不道。今人王春瑜《中国反贪史》批评张居正在反对别人腐败的同时自己腐败,甚至认为他的骄奢淫逸导致改革的最终失败。这部大轿就是他生活腐化,滥用职权的最好例证。

其实,与王春瑜的观点类似,四库全书编纂官纪昀先前就认为:“神宗初年,居正独持国柄,后毁誉不一,迄无定评。要其振作有为之功,与威福自擅之罪,俱不能相掩。”

张居正确实是位颇具争议的传奇历史人物,“誉之者或过其实,毁之者或失其真”。他的传奇不仅在于以一人之力实现大明王朝的中兴,更在于缠绕他生前死后无数的恩怨是非。他既勇于革新、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又擅权揽政、作威作福。人们总能从不同的侧面得到不同的评价。这些评价有时不免流于人云亦云。而几百年来,种种离奇的说法无不影响着对张居正的褒贬评价,也展示了“三人成虎”的可怕影響。

一、谣言探源

有关张居正乘坐豪华大轿的记载最早见于同时代史学家王世贞的《嘉靖以来首辅传》:

居正所坐步舆,则真定守钱普所创以供奉者。前为重轩,后为寝室,以便偃息。傍翼两庑,庑各一童子立,而左右侍为挥箑炷香,凡用卒三十二舁之。

王世贞和张居正虽是同科进士,却有嫌隙。《嘉靖以来首辅传》又是在张居正死后被清算的大背景下撰写。《首辅传》对张居正持否定态度,行间字里,酸辣兼备,尤爱从私生活方面下手抹黑居正,这大轿即是其中之一。书末对张居正的评价除了有才干外乏善可陈,大加鞭挞他的人品修养,说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乃咎由自取。

后世不少文人都认为王世贞逞才使气、褒贬抑扬过情,不足以据为信史。清代纪昀等人在将《嘉靖以来首辅传》收入《四库全书》后,于《四库全书总目》中评价其“大抵近实,可与正史相参证”。但《首辅传》实际颇有道听途说之语,甚至存在失实、错漏问题;尤其是那些贬低张居正的记载。

王世贞毕竟是明代最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嘉靖以来首辅传》又是王氏晚年颇为自豪的作品,流传广泛,晚明以来一直到现在,上至官修史书,下到笔记野闻,各种版本的张居正传记都或多或少受到此书影响。焦竑《玉堂丛语》基本延续王世贞的说法:

张居正奉旨归葬……传居正所坐步舆,则真定守钱普所创,前重轩,后寝室,以便偃息,旁翼两庑,各一童子立,而左右侍为挥箑炷香,凡用卒三十二舁之。

焦竑作为理学名流,对张居正夺情守制一事极为愤慨。加之张居正曾禁毁天下书院,焦竑也对这位铁腕宰相缺乏好感,其著作中凡提到张居正处,多为批评他专制擅权、骄奢无度。成见的存在致使很多细节记载失真。

野史大家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记录了他耳闻目睹之市井风俗和逸闻琐事,首辅大轿不可避免地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

戊寅,江陵自京师归葬,及自荆州还朝,其以异礼事之者,无不立致尊显。惟真定知府钱普以嗜味进,最为当意;又造步辇如斋阁,可以贮童奴,设屏榻者,江陵甚喜。

沈德符的记述主要是针对真定知府钱普,说他为“谄附”张居正制作供奉了一顶大轿,本想借此飞黄腾达,不料时蹇运乖,不但没沾到丝毫便宜,却因这顶轿子被王世贞等人记录在册,永被后人耻笑。文中只说该步辇制作得像书房一样,可以放置一些坐卧家具,也可以容纳童子伺候,规格肯定高于普通轿子;但这与王世贞所记“前为重轩,后为寝室,以便偃息。傍翼两庑,庑各一童子立,而左右侍为挥箑炷香,凡用卒三十二舁之”还是有较大区别的。

无论如何,张居正归葬乘坐大轿的细节在当朝史家几度绘声绘色地描述渲染下,似乎成为“信史”,后世学者和大众都深信不疑。然而在《明神宗实录》《明史》等中并无有关张居正轿子的记载,但有批判张晚年“骄恣”等语,不知是否指他僭越乘坐巨无霸轿子之事?

二、正本清源

1.常识推理

值得注意的是,当张居正于万历六年(1578年)回乡葬父时,他在途中曾给神宗皇帝上过《请宽限疏》,其中报告:“臣于三月十三日,蒙恩准假辞行,至间月初四日抵家。”

依此而论,张氏的行期只有22天,返程时因适逢阴雨,走了24天。北京与江陵之间单程就将近3000里,则平均每天要行进超过130里。途中张居正还要处理政务、接见官员、拜会藩王、参加宴会,行色匆匆,即便不考虑当时的交通状况,并且按照每天行进10个小时计算,平均时速也要达到13里,这对于单人步行来说,已是相当迅速;而32个轿夫即使个个都训练有素,抬腿起步整齐划一,却要将大轿扛在肩头一路走到江陵,实在是匪夷所思。

最初记载轿车的王世贞并未详记他乘坐这顶大轿多长时间、走了多少路程。他所言“凡用卒三十二人”是指先后轮班抬轿的共计32人还是同时抬轿的有32人,并未说清,以至后人有意无意地认为他整个行程都是乘坐由32人齐抬的大轿招摇过市。

王世贞的描述本就过于夸张,且有道听途说、断章取义之嫌,后世之人在此基础上加工而成的“三十二名轿夫抬着一架大轿,赫赫煊煊地从北京南下”更纯属主观臆断。

那么,或许张居正返乡途经真定府时,盛情难却,可能接受过知府钱普所赠大轿,行进了几天。若如此,则因这段路恰好纵贯华北大平原,而且张居正途中还要批阅重要的奏章(如治河专家潘季驯著名的《两河经略疏》就是张居正归葬途中批准允行的),这于紧张的行程中在舒服宽敞的轿子里休息些许,继而集中精力批阅公文,似乎也能理解。

2.明代各级官员乘轿的典章制度

明代对官员乘坐车舆有严格规定,《明史·舆服志》记载:“(代宗)景泰四年令,在京三品以上得乘轿。(孝宗)弘治七年令,文武官例应乘轿者,以四人舁之。违例乘轿及擅用八人者,奏闻。(世宗)嘉靖十五年,乃定四品以下不许乘轿,亦毋得用肩舆。”

直到张居正已任内阁首辅的万历三年(1575年),还“奏定勋戚及武臣不许用帷轿、肩舆并交床上马”。可见张居正当权时期,明代对官员乘车坐轿的待遇问题要求严格。即使张居正符合乘轿的要求,至多也只能用四人抬轿。

《明史·舆服志》没有说明皇帝的步舆(步辇)规模,但《清史稿·舆服志》中介绍:“清初仍旧明制,皇帝乘舆有大仪轿、大轿、明轿、折合明轿。乾隆十三年,谕定大轿为步舆。”其中,步舆“臾以十六人”。也就是说,皇帝的步舆也仅能用16人来抬,如果张居正真敢乘坐32人抬的大轿,则不啻超越皇帝,简直是大逆不道了。张居正晚年纵然再骄恣妄为,也不至于昏聩至此吧?况且他当时又在大刀阔斧地实行公车改革(驿递改革),他不正己肃下,又如何能号召百僚支持改革呢?

3.反对派的弹劾

张居正是一个大破常格革故鼎新之人。他推行的新政遭到一些人的不满、抵制。显赫的地位使他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一举一动无不被大家广为关注。如果他真的乘坐超级大轿,必然会受到给事、御史等言官的弹劾指责。可无论在他生前还是身后,都未因此受到攻击,这不能不令人生疑。

张居正在世时,就一直有人批评他的作威作福。万历四年正月,张居正的门生刘台就曾上疏弹劾他“擅作威福”;万历五年,在他父亲去世后的“夺情”事件中,更遭到大批翰林、御史等的集体反对;即使他归葬回京后,还遭到户部员外郎王用汲的猛烈弹劾,批评他擅权乱政,但却未提及轿子。

或许由于万历皇帝和两宫太后都支持张居正夺情而大力打击言官,因而没人敢于在他生前拿这顶“逆天”轿子说事;但在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发起对他的清算,墙倒众人推,“举朝争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各种攻讦纷至沓来,落井下石者比比皆是。

记载过张居正乘坐轿子的沈德符也记载了落井下石者罗织的罪状,并对捕风捉影、造谣生事杨四知之徒予以无情的唾弃与鞭挞:

如杨御史四知者,追论其(指张居正)贪,谓银火盆三百架,诸公子打碎玉碗、玉杯数百只,此孰从而见之?又谓归葬沿途,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则又理外之谈矣。

张家公子绝非纨绔子弟,在父亲教导下勤奋好学,廉洁自律,却也遭到反对派无情地清算陷害;至于揭发居正归葬途中凿井盖庐更属无中生有。除此之外,谋逆篡位、掘人坟墓、侵夺王府、变乱成法、专制擅权等各种有的没的罪名都被恶毒地用来攻击故首辅。种种奇闻,连不满张居正的沈德符等人都深为讶异。这反映出当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政治环境。但即使如此,也还是没有人拿“32人大轿”这绝好的“罪证”说事。此事的确可疑。

4.亲历者后人的回忆

明末清初士人梁清远《雕丘杂录》有条札记格外引人注目:“野记言,江陵相予告还朝,真定守钱普创为步舆以媚之,步舆内数童子,执拂供役,无异舟车。余记先祖言,曾亲见江陵公过真定,所乘绢轿无异恒制,但轿旁二童子执拂步随耳。无步舆之说也。此非先祖目睹,未有不信为真者,野史讵可凭乎?”

作为事件亲历者的后人,梁清远的回忆较为可信。在他的记忆中,先祖梁梦龙亲自目睹其师张居正路过真定时,乘坐的轿子完全符合规格,只不過轿旁有二童子跟随,无奈后来发展成骇人听闻的步舆。他遂以此质疑野史的可靠性。

这条记载鲜为人知,但却是有力证明张居正并无僭越乘轿的直接证据。梁清远的先祖正是张居正的得意门生梁梦龙,梁梦龙恰巧又是河北真定人,必然比外人更加熟悉真定知府的所作所为。

由于梁梦龙与张居正关系密切(一向被视为“江陵党羽”),且此记载又为孤证,不免令人怀疑是否为居正开脱罪责;否则为何众多沿途目击者中唯独梁家后人为居正喊冤?

徐学谟《归有园稿》记叙了张居正归葬途中另一件轶事或许能揭开谜团:

江陵公之归葬其父,四方赙者亦累数百万,江陵亦未尝受,即祭文俱却之。车载骡驼而归者,络绎于道,此江陵人所共见者。第其夺情之举见鄙于士论,人遂并其不受者掩之,而反谓其乘丧黩货耳。

徐学谟并未溢美居正。张居正归葬途中,各地官员为谄媚首辅,借吊唁张父之机大肆行贿,而张居正面对滚滚而来的财富却能不为所动。他路过河南时,封藩在开封的周王朱在铤派人持礼物和祭品在边界迎接。张居正只收祭品,其他一律封还。尽管如此,士林由于厌恶他夺情违制而不顾事实真相,想当然地认为他乘奔丧之机贪污敛财。

同理可推测,由于张居正违反了儒家的行为范式和传统的治国理念,他推行的改革又得罪不少人的利益,先入为主的成见使士人带上有色眼镜,乐于接受关于这位离经叛道当权者的负面传闻。在那些本来就与张氏有怨的文人笔下,他的缺点被无限放大甚至无中生有,使得原本简单之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真伪难辨。

综上所述,张居正绝不可能乘坐超豪华的32人大轿大摇大摆地从真定一路行进至江陵,再从江陵返回北京;只可能在部分特殊路段由于工作需要乘坐超越常规的轿子行进。野史中传说的那轿子到底有无,在明代历史上无足轻重,但却直接关系着张居正的为官操守和历史评价。他究竟是贪腐的能臣还是德才兼备的救时宰相,是是非非一直伴随其生前身后,这也是他400年来无法盖棺论定之故。

靠他一人之力无法改变历史的行程。那些曾经令人艳羡的功名富贵,终究要化作一片青烟无情地散去。就如同张居正身后“举朝争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的下场一样,张居正的最大悲哀,莫过于在“人治”的社会体制中,任何个人的功过毁誉,都会与其遭逢际遇紧密相连——既无公正可言,也无公平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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