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文化视野下苏童“香椿树街”系列小说的变迁研究
2018-11-15吴飞
吴 飞
(内江师范学院文学院 四川 内江 641199)
很多作家心里都有一块只属于自己的土地,在那里他们称王称霸、呼风唤雨,召神弄鬼,主宰一切。它是作家精神上的故乡、流淌着作者的血液,就像沈从文的湘西,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作家和他们的领地牢牢系在一起,难分彼此互相滋养,却又个性鲜明难以混淆。相比而言,苏童的“香椿树街”要比他们小巧精致得多。相较先锋意味十足的“枫杨树乡”系列小说,苏童最喜欢的是那潮湿、昏暗、清冷的“香椿树街”,这条他虚构的苏州城北老街上,有过他摇摇晃晃的童年的“无数个难挨的黄昏”[1],也有他自赏的“变相自恋的产物”[2]。他与这条虚构的街道水乳交融,共生共长。
一、“香椿树街”虚构的缘起
童年,是很多作家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情结。童年时期的一些好奇因素会在心里落地生根。苏童写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是延续童年好奇心的产物,童年生活是不稳定模模糊糊摇摇晃晃的,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却应该提供给读者一个稳定的清晰的世界,读者需要答案,而作家那里不一定有,这其中隐藏着天生的矛盾。”[3]怎样化解这种矛盾,苏童依靠的是想象力。他虚构的“香椿树街”上寄予与宣泄了他童年的情感世界。这种想象力不是无边的漫谈,而是一直有技巧的热情的虚构,如同苏童所言:“虚构在成为写作技术的同时又成为血液,它为个人有限的思想提供了新的增长点,它为个人有限的视野和目光提供了更加广阔的空间,它使文字涉及的历史同时也成为个人心灵的历史。”[4]在此,苏童用了一种很高明的手法:用“过去”回答“现在”,驾驭好奇心在摇摇晃晃的童年生活经验中摸索,以寻求当下的复杂社会背景下的矛盾根源,从历史血脉与潜意识原欲中寻找答案。
苏童寄情于虚构的“香椿树街”,并不是缅怀过去的物是人非,而是指向了新的人文关怀。透过想象力,用虚构的热情,来解答当下生活的困惑。“香椿树街”的生活,激起了苏童可以用任何方式回应当下矛盾的欲望。
二、苏童少年小说的写作文化变迁考察
读者是喜新厌旧的。作家固定了地理坐标,故事却不能一成不变,好在苏童天生是个“说故事的好手”[5],不管是内容上的主题、人物;还是形式上的语言、叙述手段、视角,苏童都精通变换,然而,既然是探索童年经历的小说,独有主人公的年纪不能变。香椿树街上有太多沉默的影子在飘荡,在风云突变摇曳不定的岁月里,无人看管的四季轮转中,习惯的孤独与暴力始终成为了那些少年的“成长之痛”。三十多年过去了,苏童笔下里的少年,究竟变了多少模样?
(一)80年代中期的原欲与浪漫
1987年连投三年的《桑园留恋》终于正式发表在《北京文学》上,这是苏童认可的小说:“一群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灵魂。”[6]主人公“我”闯入了桑园里丹玉和肖弟的地下恋情,情窦初开想和邻居女孩辛辛有所发展。文章的字眼非常干净,没有一点亵渎,稍稍流出了一点性启蒙的味道,这种荷尔蒙一直被社会风气压制,克制。苏童关注的是刚刚发育的少年原欲的扩张与妥协,他们在不挑战社会公德的底线之前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营造一种幻想的浪漫,以此发泄多余的精力(力比多)。
参考八十年代改革初期的社会风潮,苏童在艺术学院做辅导员,每天接触青年学生的爱情纠葛,更有甚者挑战保守的贞操观念,婚前性行为多少能刺激到大众的耳朵。那时候的社会保守反映到小说中是指在大街上都只能偷偷摸摸躲开父母抽烟,开路人的荤素玩笑。文章写到最后,苏童对于这种历史进程里靠近功利,靠近主流,靠近光环的态度是嗤之以鼻的,留下一声疑惑:“我没弄明白这个狗女人是怎么回事。”[7]此时的苏童着眼于身体欲望的扩张,换句话说,是关注了还未进入人类文明时代的史前史上的原欲。
(二)90年代初期的孤独与幻想
从《舒农或者南方生活》(舒农)开始,包括《被玷污的草》(少年轩)、《沿铁路行走一公里》(少年剑)、《回力牌球鞋》(少年陶)和《游泳池》(达生),这时期的少年主人公多是区别正常人的,他们或残疾(少年轩残了一只眼睛),或孤僻(舒农常年尿床;少年剑铁路拾荒),或偏执(少年陶变态物欲;达生痴迷于蝶泳),总之他们隔离着外界的干扰,又幻想着成为社会的焦点。在孤独的苦汁浸泡下他们行为是那么怪异又合理:舒农放火烧了房子,以一只猫的姿态跳入了屋后的河;少年轩拔了一棵野草眼睛重返光明;少年剑嘴里可怕的诅咒都一一实现了;少年陶选择以血祭耻,行为古怪的;达生迷恋蝶泳,导致了看门人溺水身亡。
九十年代初期时中国市场经济刚刚起步,大人都期盼在商海大潮中先富起来,人与人之间开始凸显隔阂,父母也没有花太多心思在孩子身上,这一点像极了苏童的童年,文革十年动乱时期,父辈都忙着武斗或者批判,都扑在政治运动上,孩子如同《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描绘的,像野草一样生长,没人看管,少人关爱,成长之路上充满了孤独与幻想,苏童正是以此高明技巧(用过去回答现在),展示出九十年代初市场经济进程下的时代迷茫。
(三)90年代中后期的暴力与宣泄
绚烂的暴力之花在《刺青时代》《城北地带》里酣畅淋漓。《刺青时代》里小拐从少年变成了“孬种”,重复着哥哥的命运,展示了人的异化与扭曲。刺青代表了人性中张扬的一面,对传统的挑战,具有抗争的意味,苏童对结局早有预料:“对于我们这些在香椿树街长大的人来说,温馨美好的童年都是在吵吵嚷嚷中结束的,一切都很平常。”暴力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只是年少冲动的一种仪式表现。
而《城北地带》更加复杂,它展示了流血的香椿树街,有因强暴幼女的少年红旗;有与少妇私奔的叙德;有小偷小摸成性的小拐;有想成为城北第一好汉而横尸煤场的达生。彻彻底底展示了评论家口中的“人性史志”。苏童曾说过:“我知道少年血是黏稠而富有文学意味的,我知道少年血在混乱无序的年月里如何流淌,凡是流淌的事物必有它的轨迹。”[8]少年漫无目的,又要负重前行,最终以流血话别沉重的青春。
苏童追寻血液的轨迹,思考流淌的意义:这流淌的显然具有共时性也有历时性,从文革动乱中的流血,到市场竞争中人心的流血,市场无序化中的暴力独大意识很让苏童担忧。在那些所谓的暴力形式和仪式背后,苏童无疑是批判的,他批判产生暴力宣泄的原因,这个原因很大程度来源于大众主流价值判断对特立独行个性的戕害。
(四)回归新作里的克制与轮回
2013年出版的《黄雀记》是苏童时隔多年的“回归”之作。《黄雀记》让故事回到了“香椿树街”上,讲述两男一女由少年到青年一路成长变化所经历的青春、爱慕、强奸、出狱、报仇等感情纠葛,其笔调视域非常宽广,写尽了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的社会变革中时代隐痛。“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黄雀,苏童给我们留下了疑惑。小说中的时间跨度十几年,从多个层面影射了社会变革带来的时代问题,关于对现实批判性,苏童回答:“现实想要在作家这里得到精准反映,需要一个缓冲器,十年或者更长时间。就像雨果写法国大革命的《九三年》,他是隔了20年之后才写的。”面对现实,首先学会的是克制。
正如苏童所说的那样,把时代的热点问题搁置,时隔多年后再精准温婉的叙述出来,《黄雀记》的写作期间,正值轰动中国的“李某某强奸案”给大众带来了“罗生门”现象,这种小说切合现实的经验到底是超然性还是先验性的呢,除了苏童,我们不得而知。
三、写作文化对苏童创作的内在影响
三十年来,苏童的香椿树街系列小说的内容和形式有所变化,同样是香椿树街上的少年,不同的时期各有独特的主题、叙述节奏和角度、产生了独特的张力和审美效果。究其原因,是受写作文化的影响。
马正平先生说:“写作文化是人类文化在写作活动中的具体表征,它是通过文章所反映出来的作者的写作活动行为(角度选择、立意、结构方式、节奏安排、视点运用、文面表现等)中所透露出来的某一时代的社会心理状态(生存态度、价值观念、时空情绪、行为准则、思维方式等等)的总和。”[9]写作作为一个创生生命生存自由秩序的行为、活动,其受制于写作作为一项文化活动流传下来的内在独立运行的规律性,所以对于作家而言,大的时代背景产生的文化是写作行为内在心灵建构的客体对象,只有通过写作文化这个中介(桥梁),才能进入作品本身。
纵观苏童的作品,时代背景影响着苏童的创作和生活,但他并不是直接去白描、叙述,而是通过写作文化选择和加工后再表达,例如,八十年代中后期是中国“现代性和主体性”的强烈崛起时期,其特征是个体性、自律性,苏童不是简单地沉迷在先锋派小说语言叙述技术化谜团之中,而是通过作家审美的自律性,通过文学的表达策略(以过去回答现在),通过写《桑园留恋》青春懵懂的恋爱启蒙来阐释时代留给他的心灵图式;再如,当下受消费主义和读图时代的强烈刺激,后现代的解分化特征凸显,碎片化痕迹明显,主体间性与交往理性突出,全球化进程狂飙突进,甚至,社会性别差异锐减,苏童通过写作文化的承载,创作了循环轮转模式叙述的《黄雀记》,三个人物各自成章又交织紧密,这不得不说是受后现代解分化的影响。
四、结论
苏童以过去回答现在虚构香椿树街三十多年以来,不难发现,时代社会背景文化变迁的同时,苏童的小说也会跟随着变迁,而且小说写作内在规律(中介)也会变迁,也即是说,一个作家的写作历程就是一个作家写作文化变迁的产物,而一群优秀的作家的写作历程就是一个时代的写作文化指向,所以,从历时性看来,当一个优秀的作家在写作文化的制约下创作出新的个性的,具有特殊的作品时,势必也会形成新的写作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