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的树
2018-11-15湖北田芳妮土家族
湖北/田芳妮[土家族]
这是一种无畏着奔向生,又无畏着奔向死的树。
这是一片呼号的岳桦林,兼具蟒蛇的缠绕和狮子的喘息。
她们是一群分娩中的树,努力维系或者诞生——生命。
是的,它们是上帝的难产儿,长白山上火山灰里诞生的生灵。
这是怎样一片呼号的树呀!参差虬曲,遒劲于鲸脊陡坡。每一只胳膊都伸向高处,穿插于无数只几欲抓控住什么的胳膊间。每一条腿都乱了阵脚地找寻落脚之地,彼此穿插、扭头别膀;互相争夺、又相互搀扶着把脚插入砂砾。
裸露,挨挤,阻遏。
一个个凛冽的词从心底凸起。
他们的祖先或许早在长白山天池形成之前就长居于此。落日一般的岩浆喷薄而出,他们祖先的一部分甚至大部分焚身熔浆。数百个世纪过去,岳桦林重新一米一米向祖先的山头攀进。壮实的他们从针、阔叶林混交带突围而上,直至固守住海拔1800米至2000米的亚高山阔叶林带。
每一株岳桦树的维管束里都刻录着火的形象,每一株岳桦树的根脉里都埋藏着火的记忆,每一株岳桦树都长成一团篝火被大风所摧的情态——火舌齐刷刷舔向一侧,眼看就要全体倾覆,然而火势却愈烧愈旺,依然是昂然向上的趋势。
他们分明扭曲、摆动、挣扎、抗衡,他们又分明比一动不动还要稳静,比纹丝不动还要笃定。
它们是燃烧着坚守的女性,繁衍生息,万代不灭。
顽固和沧桑,丰富和孤独,绝望和不服!
她们无限深刻地接近梦想,又无限透彻地领受着破灭和摧毁,也无限胸有成竹地与风声、势力和时间砥砺对抗。
从山顶瀑流而下的粗砺寒风,经年累月地冲刷、压制,与漫长的霜冻期共同浸染出岳桦树枝梢的血红。那是岳桦树指尖上的疼痛。这些用短暂的夏季抽出的新枝,待到初秋叶落尽,就必须夜以继日地撕扯山风这段布匹了。从深秋寒风撕到冻风猎猎,直至来年六月和风解冻,整整秋、冬、春三季,长白山头的风披头散发、须发尽白地在岳桦林中狂奔怒号,须臾不歇。
不在酷寒和寂黑中站立,就不可能理解精神的意义。他们站在空旷而幽深的寒夜里,皓月当空,一株岳桦紧邻着另一株岳桦沉思,像一个人紧挨着另一个人一样,甚至比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更心知肚明,更善断苦衷。繁星低垂,岳桦善用这样绚丽的星辉抚慰鳞伤,她们把自己的伤口包成月光的颜色,星空下,岳桦树林周身银白。
沉默的树容易产生思想。
一棵树沉默了上千年,沉默了上千年的岳桦林站在天寒地冻的日夜里,默读脚下亿万斯年的长白山。头顶雷电风霜,脚踩火山余烬,每一棵岳桦树手握砂砾,将锋利的岁月握紧,握紧;身经霜寒冰冻,怀抱沧海桑田,每一株岳桦把手中的砂砾淘洗,揉搓,研磨。
岳桦不言,却通身呈现着语言无法拥有的光泽和气息。
但岳桦不!
长白山人将倒伏的岳桦置放于二道白河里,岳桦入水即沉。
岳桦紧致的骨密度、晶石般的年轮和他深沉的思索一样,深刻,沉默,沉重。
——他们是长在熄灭的岩浆里的誓言,他们是活在水面之上的沉香。
他们的沉默,一经道出,入水即沉,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