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之春
2018-11-15□纳兰
□ 纳 兰
又是一年春来早,在料峭的春寒中,我回忆起我的舅婆——三娘。
三娘生于20世纪30年代初,可能是舅公在兄弟中排行第三的缘故,于是“三娘”这个称谓几乎代替了她的原名——“淑”。
三娘说,她一辈子都忘不了1946年的春天。那一年,她从苍梧县长发乡返回梧州。说那番话时,三娘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对不再水灵的眼珠子露出光芒来。她的话匣子一打开,额上眉间,一道道褶皱便如波浪般涌动起来。
我听说,三娘没有嫁给舅公之前,是个“花艇姑娘”。
有一次去探望三娘,我有意问起那段抗战时期的历史,考虑到老人家的感受,我回避了“花艇”这个字眼。三娘却大大方方的,没有避讳自己的过去,“日本鬼子轰炸梧州的时候,我才十四五岁,在花艇做使人(女仆)。”她说。
“花艇是什么样子?你当时干什么工作?”三娘的叙述被我打断。没办法,那些年代的事物,我根本无法想象。
三娘叹口气道:“花艇其实就是旧社会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比‘老鸨寨’高级些,艇上的姑娘大都会唱曲弹琴,陪客人喝酒说笑,说是卖艺不卖身,但也有些被有钱客人看中被包养的,还有的嫁给人家做小老婆的。我就在那里当丫头,洗碗传菜打扫卫生。”
花艇漂流江中,桨声欸乃,载动一船欢笑,谁知宴席上的那些妙龄女子,饮下的琼浆是否和着清泪。
外婆说过,三娘是个弃婴,没有人知道她的祖籍,只知道她从小被一个叫“肥婆卿”的女人收养。这“肥婆卿”可不是等闲之辈,专门收养女孩儿,等她们长到十来岁如花似玉的年纪,就送到各种娱乐场所。
我虽然无法复原三娘当年的容貌,但是观其当时的五官轮廓,我的脑海中可以描绘出一个中等身材,鹅蛋脸,眉清目秀,袅袅婷婷的女儿形象来。这样的姿色,会在风月场中被忽略?当然不会。三娘初上花艇做丫头时不过十一二岁,花未全开月未圆,是最惹人怜爱的花季,艇主开始培养她学弹琴,下一步不言而喻了,也许花艇陪客的姑娘大都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而因为战乱,三娘没有真正走上陪酒卖笑的道路。
“那个时候警报一响,日本鬼的飞机就来了,水上人家就没命地往岸上跑,挤进防空洞避炸弹,跑得慢或者跑的方向不对,就死定了,轰炸之后沙滩上、大街上到处都是尸体。”三娘说起这些,还心有余悸。
乱世中,一个妙龄孤女逃难,只能学着其他妇女,用锅底灰抹黑了脸,随避难人群来到苍梧县长发乡。途中她与另一个家庭同行,彼此照应。那便是我的外公外婆和他们的两个孩子,以及外婆的未婚弟弟——我的舅公。
外婆一家是水上人家,住家艇就停泊在抚河边,离花艇不远。花艇上的姑娘,平时也会上岸玩耍或者凭栏倚望,来往穿梭,那些美丽面孔,我猜想舅公或许都是见过的,或许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内心也为某一个荡起过涟漪。
那时候战乱,农村很多人买不起新衣服,大冬天里,男人赤脚趟过冰冷的浅河,冒险到战火纷飞的城里把旧衣服收回来,女人开始穿针引线改改补补。
“污了的白衣我们就寻些深色植物颜料煮染后再加工,每逢圩日拿到集市卖,赚一点生活费,日子真的很艰难、很艰难。”三娘道。
至于三娘怎么成了我的舅婆,我不想问为什么。患难中的真情无疑是最珍贵的,值得庆幸的是三娘没有沦落风尘,我的舅公一生对她钟爱有加。
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初,他们结束流离生活,返回梧州,一对年轻人迎来了春天,以及他们的新婚。不管那一年初春寒冷与否,我相信,在一个女子心中,一定是温暖无比的。
时光飞逝,包括三娘在内的好些长辈早已归于一抔黄土。每逢春天,我总会不经意忆起三娘的音容笑貌。我不禁想到张爱玲笔下的《倾城之恋》的人物,一场战乱促成了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结合,但这些所谓上流社会人物的感情多少夹杂着不纯的心机,而三娘和舅公的结合却是因为彼此的真诚和患难与共。若问细节,何尝不是另一场动人的倾城之恋?
那一年的春天,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收获爱的春天,更是一个历经磨难的民族痛定思痛,生机焕发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