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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沙落雁
——记斫琴名匠单卫林

2018-11-15

雨花 2018年1期
关键词:古琴扬州

郭 平

不止一次,我曾想过改行,丢掉埋头书案皓首穷经的生涯,以斫琴为生。在我的想象和向往中,出现过这样的情形:

雪下得很大,风也很大,远山不得清晰地望见,如同中国山水画中用淡墨画出的浅淡一痕。满世界的风声,仿佛有千万只巨兽在吼叫,愤怒的,凄恻的,哀怨的,都不是令人愉悦的声音,让人觉得生命渺小脆弱到微不足道的声音。假如是阳光下的微风拂动草木,万籁轻响,人的自我体验就会是别样的了。

我就在这样的风雪天进了山,那里有几棵我早就惦记着的桐树,它们大概早过了百年之龄,直干参天,一副慨然君子的气派。这几株梧桐生在朝阳的半山坡,背后是年岁更老的几十棵古松,身前是一泓清泉,两边斑竹丛生、老梅苍苍,鸟儿们喜欢在这几株梧桐上鸣唱,在这里,可以远眺群山,聆听不远处瀑布不歇的喧腾之声。春夏之时,肥阔的梧桐叶好似一只只巨大的手掌,青绿色的树皮光润洁净,让人不禁想起没事找事洗桐树的倪云林。不过,这梧桐的确太峻洁了,无论经历多少时光岁月,总是笔直清爽,仿佛活着可以藐视催促寒来暑往的时光似的。

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斫琴之材!

我在树下坐了整整三天,天寒地冻,飞雪茫茫,这几棵梧桐在大风中发出浑茫而清晰的声音,这声音不仅与其他所有树木在风中发出的声音不同,也与其他地方的梧桐不同。

我伐下了其中的一棵,带回作坊,开成片,剖板的第一斧子下去梧桐发出的声音,仿佛惊动了什么似的。我有强烈的预感,我这一生的意愿成了!

板材晾了两年以后,我开始斫琴。此后的两年间,我一个人待在山脚下的作坊里,用这棵梧桐剖成的十张板子做面板,分别以仲尼、列子、落霞、神农、混沌材等十种琴式斫制。除了春天的风和冬天的雪,除了夏天的泉流和秋天的大雁,没人知道我在这里。我喜欢这样的情形,喜欢坐在石头上,看挂在木板墙上夕阳余晖中的尚未完工的琴坯。没人跟我说话,但我能真切地听到万物说话的声音,每一声都真实而纯正。

挖槽腹、用梓木斫底板、披漆胎、罩面漆……两年,成了九张,张上丝弦,只一声散音,已经听得到万壑松风了。

然而,我依然期待最后一张琴的声音,那是我也许此生都无法做出来的声音。

我带着两张琴去了山里,是一个萧瑟的秋天,我心仪的琴人从江南而来。他坐在山坡上,抚弹我的“轻雷”和“暮岚钟”,脸色融入暮色,宁静而安详。月亮升起,他仍在兀自弹个不休。

三天以后,他回江南了。带走了那九张琴。他是个名满天下的诗人,我喜欢他的,却是他的沉默与温恭,是他无言的深邃和盈盈的笑意。

我们约好,两年后他来取最后那张琴。我说这张琴我不一定能做成。“没关系,成不成我都来,我来看看山、看看你就好。”

最后这张琴做好了,但他却没来,他去了另一个地方,彼岸的地方。

我把这张琴挂在墙上,再也没动过。只有偶尔风吹过来的时候,琴会不抚而鸣,嗡嗡然,泠泠然……

当然,这仅仅是一种矫情的臆想。

而另一种更多、更深刻的想象,准确地说,是向往,则是我得到了一张应手得心的好琴。这一向往,自我学琴至今,实实在在地伴随了我近三十年。

这篇文章要写的,是古琴,也是七弦琴斫琴师单卫林。我们是同龄人,一起经历了不少事情,是多年的朋友了,相互非常了解。我弹琴,他做琴,与琴相伴的内容,似乎没什么神奇高妙的,与古书中说起琴的那种令人神往的境况相差很大。为了写他,我在记忆中搜索相关的信息,发现他没什么可以做文章的事迹。他的生涯,他的心思,非常普通与寻常。

然而,他做的琴,一张又一张的,就在那儿,琴质一流,个性鲜明。这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哪怕他细说斫琴的甘苦,也是一篇“专业”的文章,但他于此讳莫如深。

我知道,匠人,尤其是大匠,会有自己闭口不提的秘诀,这是他们穷究一生悟到的东西,岂能轻易告人?

不过,越是普通,越合我的性子;越是寻常,越值得探究。

扬州人单卫林,出生在沈阳。扬州和沈阳,一南一北,晓风残月与铁板铜牙,这是风物、气质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

单卫林的父亲是扬州人,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几个参了军,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是中国第一代飞行员。抗美援朝后,单卫林的父亲留在了沈阳,并在东北各地的机场工作过。单卫林的母亲也是军人。这样,单卫林和他的姐姐、哥哥们就跟着部队走,小学、中学时,在沈阳市、吉林市、长春市、延吉市都上过学。

在单卫林的记忆中,童年、少年就是军营、军人与流动。刚刚熟悉了一个地方,结交了一些小伙伴,转眼就换了地方、换了同学,陌生感、新鲜感伴随了单卫林整个的童年和少年时期。

对于所有人来说,童年和少年的成长经历都具有源头性、宿命性的意味,流动、陌生、新鲜,这种也许算不上动荡的变化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至少,今天的单卫林爱结交朋友、珍惜情义,也善于与人打交道,是他身上极为突出的特质,这一特质的基础,是他童年、少年的经历。

大概是军人的身份决定的,单卫林的父亲很严肃,平时不苟言笑,难得回家,和孩子们也没什么话说,但单卫林和他的哥哥姐姐们都不怕父亲,因为知道父亲骨子里非常温和,因为父亲在每次回家和离家的时候都会拥抱他们。于是,父亲在家的时候,单卫林和哥哥姐姐们其实是松快甚至放肆的。单卫林只记得父亲打过他一回,那是他初二时玩父亲的枪,枪走了火,子弹穿过炕、打到地上,又反弹到墙上,差点打到身边的同学。单卫林的父亲因此受了部队的处分。

在兄弟姐妹中,单卫林的姐姐是老大,单卫林最小,也和姐姐最好,从小他就听姐姐的,母亲每个月给的零花钱,他都交给姐姐,以此表达对“民间领袖”的敬意。直至今天,年过半百,单卫林对姐姐还是言听计从。长姊如母,这个道理和感觉,如今的孩子很难体会了。而我对单卫林的心境特别有同感,一是我的父母也是军人,一是我家的老大也是姐姐。一个家庭的兄弟姐妹中的老大如果是姐姐,这个家庭往往会有一种温和而稳定的气场。

因为父亲常年在机场,不常在家,家庭教育的事情都是单卫林的母亲掌握。这个家庭事实上是父慈母严的格局,母亲对单卫林姐弟的要求极严,完全是军人的一套。因此,姐弟四人从小养成了律己极严的生活习惯,守时、守诺、规律,凡事有计划。让单卫林一生受用的,是对浮夸的拒绝和对诺言的兑现。

这是军人的素质,实际也是许多良匠的素质。不同的是,从小的家族环境、教育让单卫林特别体谅他人的感受,特别注重群体的和谐与快乐。而且,这样的成长经历,让单卫林向来不喜欢家长里短、是是非非,他讨厌叽叽歪歪、酸溜溜的宵小习气。

因为在家最小,单卫林有哥哥姐姐“罩着”,打架有哥哥在后撑着,犯了错有姐姐在前面扛着,也不免特别骄傲,活得特别舒展。与人打架的事时常发生,尤其是联合部队大院的孩子和社会上的孩子打架,是三天两头的事情。单卫林爱玩,初中时,单卫林转学到地方上的学校,他领着部队大院的伙伴一起上学,每回都要路过火车站的货场,总会趁人不备,顺走一些具有发明潜力的东西。比如,拿走一些玻璃管,看电影时,在玻璃管里塞入黄豆,用力一吹,远远的,黄豆击打到银幕上,发出啪啪的声音。拿走一捆铅丝,做一大堆铅丝枪,小伙伴一人发一把,那就是一个“正规”的武装力量,走在街上,威风八面,跟威虎山的八大金刚似的……

爱动的单卫林特别喜欢滑冰,父亲给他弄了双远超他脚码的大冰鞋,很不合脚,但单卫林每天滑得不亦乐乎。他的技术不错,初一到初三进了延吉市少年速滑队,在市里的比赛中拿过第三名。这让他对未来有了相关的梦想。最大的梦想,就是进八一队,当一名军人运动员。他见过八一队的小队员,那么小,满脸稚气,穿着军服,神气得不像样子。单卫林渴望成为其中的一员。他央求父亲去找找人,让他参军,但父亲坚决拒绝了,不是不愿意他当兵,而是不愿用这样的方式让他当兵。单卫林说,他父亲什么事都不爱求人。这是单卫林第一次对父亲拒绝他的请求留下深刻记忆。事实上,这也是单卫林第一次对父亲提出重要的请求。为这事,单卫林哭了两天。泪断之时,也是他部队小运动员之梦的梦断之时。

十七岁那年,单卫林的父亲转业,回到了南方。先是待在南京,两个月后,转到了扬州。单卫林记得,全家的家当没几件东西,让他记得最深的,是那面镜面上有两只小鸟的镜子,它从冰天雪地的北方辗转回到南方。那是十月,北方已经开始下雪,而南方一派葱茏,温暖得如同春天。

北方浩茫的原野不见了,高大的群山和树木不见了,视野变小了,世界似乎变老了。陈旧的街巷和房屋,繁茂的花树,密集的人群。街上有人骑着三轮车,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小街小巷中幽深地响着。青砖黑瓦白墙的屋顶上站着叽叽喳喳的麻雀,人们皮肤细腻,脸色平和,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柔,走路也慢条斯理的。屋子的窗户各式各样,上面雕刻着花鸟走兽,细致的热闹,繁复的温柔。清晨嘹亮的军号声被家家户户用竹刷子刷马桶的声音取而代之。世界一下子慢了下来,轻缓了下来。

这次的陌生感和新鲜感,超过了先前多次的辗转异地的感受。以前每次搬家,都是在东北这一风貌、语言相类的区域,除了要面对新的伙伴,其他的生活方式并无不同。而这次,连走路、说话也好像陷入了一种别扭的情形。然而,单卫林又强烈地被耳闻目睹之物吸引住了。到底是什么吸引他,他说不清。

然而,他还是无法止住对东北的想念,想念如飞一般的速滑,想念大声说话、豪迈爽快的伙伴。他想起,每到这一时节,那里就会有一群群的大雁掠过高朗的天空往南迁徙。难道他也如大雁一样?

到扬州时,单卫林念高三,还有半年就中学毕业了。适逢部队招兵,单卫林的父亲就让单卫林去参军。1979年年底,冬天,单卫林入伍,成了一名军人,在青岛当了三年兵。这个兵既不是跟父亲一样驾机翱翔在蓝天,也不是体育兵,而只是一名勤务兵,跟着领导,干各种杂务。单卫林说,琐碎而细致的工作,其实能学到很多东西。人最重要也最复杂,最难侍候也最有意思。他说这三年最大的收获是学到了“人不知而不愠”。

三年过后,单卫林回到了扬州,进了他父亲当领导的扬州亚星客车厂,这是扬州一家特大的合资企业,非常需要工业技术人才。厂里送他去南京工学院(后来的东南大学)自动化管理系学习强电弱电专业。单卫林对机器设备和技术有特别的敏感,学得兴致勃勃。学成回厂后,恰逢“75技改”,对工业技术进行全面改造,学习、引进西方先进的工业技术,单卫林所学派上了用场,去德国、日本,引进设备,学习管理,见了世面。

那是一段辛苦而充实的日子,每天在机器、图纸间忙,生活规律,收入不错,心思简单,只想着在这样的工作中充分实现自我,娶妻生子,柴米油盐,生活便会一马平川地过下去,完全没有想过还有另外的选择。

早九晚五,每天看着机械以同样的面貌形态从流水线上下来,产品重复地出现,日子也重复地出现。单卫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除了小时候想当体育兵的强烈的意愿,他发现其实他从来也没对生活进行过选择。他究竟想要什么?这世上究竟有什么打动他的心?年轻的单卫林心里一片茫然。

然而,生活突然在此刻拐了一个巨大的弯,把单卫林引进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世界。

1988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厂里没什么事,单卫林一个人溜出厂,去工农兵电影院看电影。走在扬州古老的小巷里,阳光照得人懒懒的,是上班时间,小巷里没什么人,四处安静极了。就在这时,单卫林听到谁家的有线广播里传出音乐声,仿佛是从山谷里或旷野中传来的声音,仿佛是从另外一个时间传来的琴声,这是单卫林从来没听过的声音,这声音把他定在小巷的鹅卵石路上不得动弹。他觉得这声音十分远又十分近,似乎是从他自己的身体和心底里发出的。太好听了!

这一生活细节,单卫林跟我说过许多次,特别是只要两人喝多了,他反复说的就是这件小事。而我头一次被古琴震动,也是源于小时候在家听到有线广播里播放的古琴音乐介绍。那只挂在墙角的连外壳都没有的纸盆喇叭里,传出的是山河万物的声音。

相同的是,他和我都没见过古琴的样子。不同的是,我当时想的是有朝一日自己要去弹这个乐器,而单卫林想的是这件乐器是什么样子,他也想动手造出一件发出这般声响的乐器。他连那么复杂的外国机器生产流水线都能安装,乐器能有多复杂?

当时单卫林就知道,这是一首名叫《平沙落雁》的古琴曲。平沙落雁,大雁南飞北归,这况味,只有迁徙的人才能懂得。单卫林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和古琴有缘。

很快,准确地说,第二天,单卫林就知道了一大堆与古琴有关的事情,并且兴奋地得知扬州有一个广陵琴派,扬州曾经是古琴重镇,现在还有一些爱好者。

事实上,由于各种原因,这一时期古琴在全国范围都很冷门,弹琴的人极少,斫琴的自然也少,因为做出琴来没有人会买。不缺生意的民族乐器是二胡、古筝、笛子等等。如果那时你背张琴在街上走,一座城里认识它是古琴的人保证没几个。

圈子很小,单卫林很快和扬州懂琴的人交上了朋友,胡荫乾、刘洋是古琴名家之后,家里有旧琴;马维衡爱唱昆曲,能弹琴,更喜欢斫琴。单卫林跟他们在一起,听他们说古琴的今昔故事,人物、琴器,扬州这个曾经在中国最昌盛的唐朝占据显赫地位的江边小城,这个奉献过“孤篇盖全唐”的不朽诗篇《春江花月夜》的宁静古城,这个有过画史上无人不知“扬州八怪”的繁华小城,在单卫林眼里徐徐展开了她的文化容颜。她再也不是他感觉中的逼仄和孱弱之地,那精巧洗练的园林,巧夺天工的玉器、漆器,那家里再穷都能拿出几样耐人赏玩的老物件的城市气质,让单卫林着了迷。

因为刚刚改革开放,琴,包括其他许多文玩,大陆的人还没意识到其珍贵的价值,倒是港台的玩家、藏家有经验,他们瞄着这个历史古城,纷纷前来淘宝。单卫林记得很清楚,当时一些香港人到扬州来买旧琴,往往几百块人民币就拿走一张明琴。北宋琴,如今至少值几千万,那时几千块也就买走了。

国内的古琴气候还没形成,人们的手上也没多少钱。虽然有些人,包括单卫林,喜欢旧琴,却无力像港台人那样拿出那么多钱来购置旧琴。因此,这一注定要进入他生命的乐器就这样眼睁睁地被有前后眼的港台人巧取而去,给单卫林们留下了无法言喻的遗憾和懊丧。

说到底,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结婚、生子以后,为了生计,单卫林去了上海,跟好朋友做了三年房地产金融。钱算是赚了不少,世面也见了不少。但那是怎样的生活状态呢?天天灯红酒绿,天天玩到深夜。人像被一种洪流巨浪要挟着漂泊,内心无法安栖下来。

单卫林带着挣到的八十万元回到了扬州,这几年的商海纵浪,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愿究竟是什么,他决定做自己喜欢的事——斫琴。

这次,单卫林的父亲再次表示不赞同。理由很简单:这事没法活人,更不可能成为一项事业。因为连单卫林自己也清楚,全国弹琴的人寥寥无几。没人弹,琴造出来谁买?好听?好听能当饭吃吗?知音是美好的,可是人活着的头等大事是能吃上饭。不明白这个道理,那是脑子进了水。

但单卫林执意要做琴,而且还不是弄个小作坊,是要买地建一个大琴厂。

单卫林和马维衡一块儿起步了,买材料、建厂房、研制古琴,一同创制了“南风”琴。马维衡做技术,单卫林管销售。他们的想法逻辑很简单:好东西一定有人喜爱。古琴这么美,只要把琴做到一流,只要诚心待人,他们不信没人买。

自古斫琴,都把材质的良善放在首位,尤其是琴的面板材料,佳者难求。琴的面材,通常只有两种可用,一是青桐,一是云杉。新伐之木因为多汁液而严重影响振动,将木液处理掉是一件相当复杂的事情,而旧材经过年深月久的风吹日晒,木液散失,振动好,易发音,所以一般制琴都选用上好的旧材。古人见到好的旧材,往往不惜重价取之。有关取材的趣事不胜枚举。但旧材因为不易得,许多斫琴师便退而求其次地弄来新材,经过处理之后造琴。这样的琴几乎无法获得纯厚康朗的正音,更大的弊端是新材性质不稳定,弹一段时间之后容易变形,琴弦与面板在低音位也即下准便会出现难听的飒音。这样的琴可以糊弄一时,然而终将令琴人遗憾。

单卫林和马维衡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用旧材——而且是好的旧材造琴。刚开始收集旧材,主要在扬州,哪里拆旧房子就到哪里去买材料。达到一定尺寸的合用的材料不容易得到,都是一根根地收,一根木头要五六百元,其中能用于琴材的部分不多。木头买回来,自己还要拔钉子。后来到外地收,苏州、安徽老建筑多,单卫林请工人吃饭,连夜抢材料,辛苦难言,但只要得到好的材料,什么苦也忘了。因为他心里有热切的期待,期待它们发出美妙的声音,期待有朝一日琴人在弹奏由它们做成的琴时脸上是不知今夕何夕今世何世的喜悦与满足。

琴最终成音如何,是极其微妙的过程。选材、挖槽腹、漆胎配比、罩面漆……近百道工序,每一个环节都须精心推敲细思,而即便每一个因素都考虑到极致,合成时却会有千差万别的结果,甚至同样的面材、同样的底材、同样的形制、同一时间斫制,合成以后也会大相径庭。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个体的微妙而深刻的差异,让单卫林悟到了许多,命运与人工、自然与造作、理想与现实,他们有时令人惊喜的和谐,有时无法取得一致。一次次地努力,一次次地期待,单卫林说,心里总有一个完美的声音、符合古人所说具有“九德”又个性明确的琴音,但这个声音,一直没有出现。琴做得越来越好,声誉广布四方,然而,“好归好,不重要。”

什么是重要?单卫林说,“重要就是合乎理想而又与众不同。”

那时几乎没人做琴,古书上斫琴的资料也并不可靠。这很好理解,斫琴过程如此微妙复杂,经验岂能轻易公诸于众?单卫林和马维衡去北京拜访故宫博物院的郑珉中先生。郑先生是海内第一琴器研究大家,于琴史、琴器研究积累渊深,他带着单卫林和马维衡看故宫藏琴,教以古琴制作的各种知识与方法。这样一来,单卫林和马维衡实践中的种种得失都得到了专业的印证与指导,琴的品格得到了迅速提升。

只要有机会,单卫林和马维衡都要请各地的琴家弹他们的琴,给他们提意见。琴的制作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斫琴师都有各自的形制和音声的倾向,做来做去都离不开这个倾向,自己会成为自己的限制。而单卫林和马维衡乐于听取琴家们的意见,并且不惮改变已有的倾向。他们与当时几乎所有的名琴家都有请教。哪儿有好旧琴,博物馆、私人收藏,他们更是不辞辛苦去品鉴、琢磨。

那时各地的琴家到扬州来,单卫林都要去车站接送,那时单卫林骑的是一辆摩托车,他说这辆摩托车几乎载过中国所有的名琴家。

见得多,听得多,更重要的,是尝试得多,他们的琴很快在业内获得了好评。

琴一张张地做出来,却几乎卖不动,那时弹琴的人太少。琴堆在厂里,钱回不来,工人们心里肯定会有想法,不能安心工作。于是单卫林只能自己打包装箱,假装把琴发到外地,做出有人买琴的样子。最困难的时候,手上只剩两万元,几乎要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

出手肯定是头等重要的事,出不了手,一切都到此为止了。那时扬州还没有过江大桥,只有轮船摆渡。为了卖琴,单卫林一个人背、扛、拿、夹,每次带着八张琴去上海,跟跑单帮似的。他把琴送到林友仁、龚一、戴晓莲等几位琴家家里,请他们帮忙推荐给学生。单卫林记忆特别深的,是他拿着八张琴,在上海过马路时的狼狈。他想着几年前他还在十里洋场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现在吃这份苦,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上海回扬州,单卫林都是坐夜火车到镇江,再摆渡过江,然后骑摩托车回家,到家都是凌晨。天一亮,又去琴厂干活。

琴是越来越好了,可是如同等待戈多一样,“希望迟迟不来,苦煞了等待的人。”

命运眷顾了有心人。时机终于来了,学琴的人渐渐多起来,特别是古琴被列入联合国“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名录”以后,琴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热门。而这一时期,“南风”也已经卧薪尝胆坚持到了春雨来临的时日,品质卓然于群侪了。

与一般理解中的沉静甚至孤闷的匠人不同,单卫林爱交朋友,是圈子里共认的朋友人。公允地说,与人为善、乐于助人是单卫林成功的另一个法宝。 厂里三天两头有各地的琴人来访,选琴、弹琴,当然,单卫林都要留朋友吃饭、喝酒。扬州,向来是美食之地嘛。远道而来又没玩过扬州的,往往还要陪着游玩。他的热心与随和,他的率真与大气,使得他广交了无数海内外爱琴的人。

白天无法斫琴,调音需要极安静的状况,所以,只有到夜里才能做琴。南风厂离市区将近三十公里,这里是一个宁静的小镇,琴坊窗外是大片的稻田,南边是一条联通运河和长江的小河,再往南不远,就是长江了。暮色四合,小镇很快变得寂静,除了四野的虫鸣与风雨声,人间滚滚红尘的种种嘈杂全部消遁而去。这时,是单卫林斫琴的时刻。白天与朋友们把酒言欢的热闹尚在耳边,此刻已腾身到另一个世界。琴友们无数的反馈意见、各自的感觉,让单卫林有一种极复杂的感受,一方面,每个弹琴的人都有自己的性情和对琴音的审美倾向,有人偏爱沉雄厚重的声音,有人喜欢清越明朗的动静,有人需要余韵长一些的,有人则追求朴拙的味道。事实上,传世的名琴也是各有性格、滋味。要让一个斫琴师造出符合众人喜欢的琴,谈何容易!

单卫林有自己对琴音的理解和追求,琴人们有他们的意愿与需求,多半时候,琴友们弹到单卫林的琴时,会有望外的欣喜,但也会提各种意见。这当然是单卫林需要的,他需要并习惯于听取别人的见解,对自己的心得与取向始终保持冷静客观的判断。但是,琴的整体水平在不断提升、完善的同时,单卫林发觉他的琴原本的个性、每一张琴根据材料获得的个性渐渐被某种统一的风格所替代。这让他产生了深深的困扰。这种琴整体水平高,缺憾少,自然能够适合更多的琴人选用。但个性是琴的生命,总有一天,“好而不重要”会成为鸡肋,总有一天,琴弹好了的琴人们会明白琴必须有自己独特的生命表现,而不是一般的完备。

这几年,琴日渐热闹起来,新的斫琴师也多起来。这些斫琴师各有追求各有特点,当然,也各有各的销售手段。比较多的是用传统文化的要素装点自己,附加的东西很多,云里雾里的东西很多。然而,琴声不会骗人,更骗不了弹琴的人。弹到一定程度的琴人,更是一上手就能分辨出高下,他们不会被附加的“文化”因素蒙蔽自己的耳朵和手指。

单卫林非常明白,只要给自己的琴贴上文化的、历史的标牌,他的琴会获得更高的价码,但他不这样做。他很清楚自己活在哪里、活在什么时代。他不喜欢宣传自己,没有通过网络卖过一张琴,近十多年,他主要档次的琴也未涨过一分钱。琴是客观的存在,人的用心也有一个总量,你花心思在别的方面,在琴上花的心血就会减少。材料如何获得最佳的配比,什么样的漆,在什么时候、在具体哪张琴上用什么量,漆胎中的鹿角霜以及其他材料的关系如何,不同的时节琴会发生什么变化,琴音聚散分寸究竟如何把握,等等,这一切都实实在在而又复杂微妙地摆在那儿,等待斫琴者斟酌、思量和选择。

更重要的是,生活就在那儿,家庭、亲友、柴米油盐、生老病死,许多的事情都需要面对,斫琴只是全部生活中的一部分,很多时候甚至是很小的一部分,一味地沉潜于斫琴一事,像很多文学作品和历史传说描述的那样,孤独、决然地与琴相伴、不食人间烟火,单卫林做不到,他也并不认为遗世独立就能造出超凡脱俗的琴来。单卫林执意地认为,琴即人,而过多地任由己性、满足己意,人会变得偏狭,而琴应该汇聚人间万事万物的信息与能量,即可以有超然物外的潇洒、清淡闲远的愉悦,更应该有人间的烟火、悲欢的交集。语言可以描述某种境界,标签更有可能做到高大上,但最终,琴还是琴,人还是人,琴会自己说话,人更是无处隐藏。

“还是老老实实、是什么就是什么为好。”单卫林说,“这样心里踏实。”

古人说,字如其人,琴也如其人。琴与斫琴者人品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高度对应。每位斫琴师造出的琴都会有明显的个人印记,康朗者之琴康朗,绵柔者之琴绵柔,深沉者之琴深沉,躁急者之琴躁急。琴有三种基本出音:散、按、泛。散声如地之宽弘辽远,泛音如天之清透远逸,按音则如人之幽深难测。合于一琴,均能发抒表达不同境界。尤其是按音,能出琴之“正音”,非常困难。单卫林的琴,虽然各有性情追求,但总体之“正”非常突出。他说,好琴有能量,能滋养人。这跟做人一样,千万不能出口伤人,不能出阿谀献媚之语。厂里不管是环境卫生还是人际交往,都要求干净健康。琴风、家风、厂风一样,其根本都应该是人的正直与质朴。能时刻想到这一点,琴就不会差。

认识单卫林将近二十年了,在一起聊琴、聊家常不知多少次了。每次我去扬州、他来南京,两人都非常高兴。但我偏于内向,他则总是大气豪爽,没见他发过愁犯过酸,他皮实、开朗得简直不像文化人。但这么多年来,我没听他说过一句粗话脏话,没听他说过任何人的不是。琴界鱼龙混杂,是非颇多,他愿意说好的、有趣的,不说没劲的。碰到不上路子的小人,他顶多也只有一句口头禅:“太差了,太差了。”

但单卫林的儿子单立有一次对我说,其实他父亲也很寂寞,他能感觉得到。他说他父亲常提起东北,提起少年时的伙伴。提起影响他一生的小巷子里的《平沙落雁》时,也总会说起秋风乍起时北方满天的大雁。

我最喜欢到他堆材料的库房去玩,那里是多年来他收集的旧材,剖成了板待用。近十万张旧板子,当真是堆积如山。

我问他:“不谈今后再收的,这些材料,你这辈子能做完吗?”

“不可能!”他说,“就这些,别说我这辈子做不完,我儿子接着做,他这辈子也做不完。”

“那你还收?”

“只要好就收。”单卫林说,“材料令人着迷,看到材料,会想象他们将来会是什么声音。想象的滋味,比做出琴来更令人着迷和享受。”

“因为他们来自昨天,却有未可知的明天。”

单卫林笑,他说:“是呵,他们不像紫檀、黄花梨,其实都是一点也不名贵的材质,但都有故事,从一棵树变成梁柱、旗杆、木鱼……寺庙的香火、人家的烟火熏过,他们经历的岁月远远超过人,却没人把他们当回事。而做成了琴,身价何止百倍?从普普通通到发出令众山皆响的声音,与性情之人相伴终身,真是不可思议。我每次做琴之前,都会长久地面对他们,我觉得他们自己会说话,他们真的会自己说话,他们会问我:‘你想把我做成什么?’”

“结果呢?还是材料说了算,是什么,还是什么。”

“是呵,是什么,就是什么。”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他说,“复杂到极限,还是回到核心,简单的核心。”

接着他总是会耐不住地说:“今天想喝什么?还是白的吧,白酒有劲,我们就喝茅台,正宗的茅台,茅台酒厂的好朋友送的,不会有假。”

单卫林,制琴名匠,材精,人真,简简单单。你弹他的琴就好了,故事可以不听。他没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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