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利奴羊与雪豹
2018-11-15南子
南 子
美利奴羊
天慢慢地亮了,整个哈桑草原被裹在了一片大雾之中。
哈桑牧场上经常会在早晨起雾,给青草叶上挂满亮晶晶的露珠。待雾慢慢散尽,山峦、牧场、河流、房屋等都一一显出了清晰的轮廓。当它们彻底变得清晰时,就可以看见有些地方在细微地动着,比如牧民的房屋门被打开了,一位哈萨克族牧民从里面走出来,打开了羊圈门,羊群便一涌而出,向牧场跑去。
在哈桑牧区,比较多见的是美利奴羊,当地人叫“帕萨勒”。
帕萨勒羊群是每天早晨最早开始走动的动物,从羊圈到牧区要走较长的路,但它们走得很快。到达草场后,它们在草场上散开,慢慢吃草。从远处看,它们像草场上的白色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走近萨帕勒羊,便发现它们始终显得很轻松,给人一种明朗的感觉。它们将头低下去长久地吃草,很少抬起向远处张望一下。与所有的动物相比,羊对待饮食是最认真的,它们很细致,而且有耐心,视草地为天堂,视草为盛宴。
中午,阳光把整个哈桑牧场炙烤得滚烫,人踩在草上,一股湿热便刺入脚底。羊这时候顶着毒太阳,慢慢走到山坡上去吃草。草叶都已被太阳晒得垂下了头颅,羊们总是用嘴把低垂的拱开,寻找藏在里面的嫩草叶。偶尔,它们会抬起头望一望天上的太阳,又低下头去吃草。
放羊的牧民远远地躲在山脚下,看着羊们在山坡上吃草。如果它们要吃到山后面去了,牧民就大声吆喝一声,羊听到吆喝,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赶紧转过身,走回来。牧民的吆喝很厉害,多少年传下来的东西,羊听到后就好像鞭子抽到身上一样,会乖乖地顺着原路返回。
到了中午,羊从山坡上下来,在谷底休息。人可以在天热的时候钻到树阴底下去,羊却学不会这一点,只会站在太阳中。但慢慢地,羊就有了办法,一对一对地走到一起,一只站着,另一只卧到它的影子里乘凉。太阳已经很毒,站着的那只羊纹丝不动,投在地上的影子,刚好把一只羊覆住。过了一会儿,卧着的那只站起,站着的这只又卧下,在它的影子里乘凉。四周寂静无声,它们就这样相互替换着,把酷热的一天打发了。
下午,它们又在山坡上吃一会儿草,便被牧民唤下山往回走。此时的山谷便变得热闹起来,羊群咩咩地叫个不停,像是正在进行一场热闹的讨论。它们的四蹄把尘灰踩起,山谷中弥漫着一股浓密的、有些呛人的尘灰味。等走出山谷,它们便排成一条长队,向哈桑草原的深处行进。它们看上去神情自若,有一种吃饱喝足之后的满足感。
1.吃羊的羊
其实,除了看“萨帕勒羊”,听羊的故事也是一种享受。
在哈桑牧场上,下雨时牛羊出去吃草,人留下来在帐篷里喝酒、聊天,讲一些以前发生在哈桑牧场上的事情。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了。好像是在一个雨夜,一个牧人家有一只羊,长得肥硕壮实,主人很是喜欢它,叫它一百块。在牧区,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一只羊值多少钱。被称之为一百块的这只羊,羊角值5块,皮子值30块,肉值65块。在那个年代,100块钱是个大数字,所以,那只羊就像村子里的能人一样,很有地位。后来有一天,它突然在草地上打滚,四条腿不停地抖动。羊都在专心致志地吃草,被它的举动吓得四散而去。当时牧民都在远处,所以没有人看见它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过了一会儿,它从地上爬起,向河边跑去。羊纷纷给它让道,它跑到河边,跳入水中,但四条腿还是不停地发抖。它又从河中冲出,跑到一只羊跟前,狠狠地咬了它一口。那只羊嘶鸣一声,向别处跑去了。奇怪的是,它居然不再抖了。它摇摇头,感到浑身舒坦了,便又去吃草。但在第二天的同一时刻,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又出现了。于是它又打滚,发抖,奔跑。后来它似乎记起了前一天的办法,就又冲到一只羊跟前,狠狠咬了它一口。咬完之后,果然又好了。
这样的事情在每天的那个时刻准时出现,那只羊养成了习惯,每次都选一只羊咬一口,才能止住那痛苦的抖动。终于有一天,一位牧民看见了它的行为,大惊失色,回去告诉了人们。人们开始议论这只羊。有人说,这只羊中邪了,得除去它,否则它会给牧场带来灾难;也有人说,这只羊已经变成了狼,不然,它为什么要咬羊呢?幸亏被咬的那只羊跑得快,否则就被吃掉了。
不久,人们就将它的行为告诉了它的主人。那位牧民听了后大吃一惊,牧场上从未发生过羊吃羊的事情,现在大家议论纷纷,他感到责任重大,他决定仔细去看看,看它到底怎样去吃别的羊。他不相信一只羊能去吃另一只羊,就像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吃另一个人一样。第二天,他藏在一块石头后面,到了那只羊每天发作的时候,它果然像人们说的那样开始打滚,发抖,并很快扑向一只羊,狠狠地去咬。他气极了,好一个残忍的家伙,果真与人们说的一模一样。他从腰带上抽出“皮夹克”(刀子),冲上去将它一刀刺死。
它尽管值100块,但它如果一天咬死一只羊,没几天,他就赔惨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把它杀死了。事后,他突然想看看那只羊到底为何要去咬别的羊。他弄开它的嘴一看,顿时被惊呆了:羊的满口牙都有洞,有小虫子正在牙洞里爬出爬进……他默默地把它的嘴合上,扛到后山一声不响地埋了。
他没有给任何人讲,那只羊是因为牙蛀虫,痒痛难忍,才去咬别的羊的。但因为他没有向人们说什么,事情便发生了微妙的反应。牧民们由怀疑那只羊开始,继而怀疑他。慢慢地把羊群和他的羊隔开。到了最后,便不与他来往了。他很生气,我把一只100块的羊都杀掉了,而你们却如此对待我。但他还是不向人们解释什么,从此以后,他变成了一个孤独的牧羊人。
几年后的一天,村子里有一个人突然牙疼。疼得实在受不了,便在地上打滚,两条腿发抖。那个牧民走到他跟前,伸出胳膊说,咬我一下就好了,那个人不明白他为何要那样,犹豫着没咬,他大声说,快咬,肯定能行。那个人就咬了,果然不再疼了。事后,那个人要谢他。他指着被咬肿的那个地方,说,没事,你能把我咬肿,我很高兴,说完,他高兴地笑了起来,人们都不明白他为何那么高兴。
现在想想,人们给我讲着这个故事时,故事的谜底早已被揭开。我觉得这个故事很真实,不是什么传说一类的东西。一只羊的牙生虫,是可信的;牙痒痛起来后去咬什么东西,使之麻木也是可信的。那个牧民因为将一只无辜的羊杀死而保持了沉默,甚至甘愿受人们不公平的待遇,实际上是怀有负罪心理的。这一切,也都是真实的。
正因为一切都很真实,我才感到沉重。不知怎么的,自从听了这个故事后,我每天在牧场上走动时,碰见一只羊,就心里一紧,感觉到它正在吃着鲜嫩的草的时候,牙里面就已经长出了虫子,把它的牙钻出了一个又一个洞。
如果碰到一个牧民,我便又忍不住想,不知他在生活中忍受了多少不被外人所知的事情?
2.羊怎样看人
上面的那只羊就那样被我写死了,我感到心情有点沉重,一只羊遭遇了那样的命运,如果不是在死后被主人发现了满口虫牙,它真就是冤死了。羊来到这个世界,最终的命运就是被人吃掉。造物主不知出于何意,把羊和人分配成了一者死亡,一者饱餐的关系。羊死得似乎天经地义,无怨无悔,把自己的肉体奉献给了人,让人果腹。
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看羊,会不会看到羊美丽的一面呢?牧民看羊时,有着更独特的感受,他们说,人看羊时就是一头羊嘛,就那么个事情嘛,简单得很嘛。但人不知道羊如何看人,人在羊眼里是个啥,人永远都不知道。是啊,人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总是喜欢给事物下定论,人似乎觉得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其实,人在这个庞大的世界中是多么的弱小啊!人无知无畏,所以胆大妄为。人就这样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摆在了一个虚无的高度上,沾沾自喜,优哉游哉。相比之下,牧民有时候却能够用一种更朴素的心态来看待事物。
比如他们说到羊时,就比别人有更深的感受。他们说,每个人都说是人放羊,其实呢,是羊在放人。羊吃草的时候,吃到哪里,人就得跟到哪里。羊知道哪个地方有好草,它一边吃就一边往那个地方去了,但人却不知道,所以,人只能跟着羊走;羊还知道哪个地方有水,吃到一定时候,它就自然而然地向那个地方走去,它不乱走,也从来不会迷路,聪明和有经验的牧民跟在羊后面,总是能够找到水。
有一位牧民曾说,在哈桑牧区有不少牧人能听懂羊语,羊咩咩地叫几声,他们就能听明白那里面是什么意思。在放牧的时候,如果羊走远了,他们就爬到山脊上朝山里喊出一种声音,羊听到后就会向他跑来。这样的事情往往发生在黄昏,夕阳把余晖洒在草地上,像铺了一层金子似的,羊群就在这层金色的光晕里跑动,浑身闪闪发光。
人懂羊语,可能与游牧生活有关。但人却不懂羊的眼神。
有一次,一位牧民正在走路,忽然发现一只羊用一种平时从未见过的眼神在看自己。他走过去,见它的眼神特别镇定,一动不动,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他凑到羊跟前,与它对视良久,羊仍是一副镇定自如的神情。他慌了。他不明白一只羊为什么会如此镇定地看一个人。这件事的答案在羊的心里,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后来,他又遇上了那只羊。
在看见它的一瞬,他想起了它上次注视自己时的神情,他觉得它会认出自己,会像上次一样投过来专注的眼神。那一刻,他有些紧张,远远地等待着那只羊走到自己跟前来。但那只羊却没有认出他,扬着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一下子失落到了极点。紧张的期待和意外的失落,使他更是如坠云雾,愣怔半天回不过神来。
为什么一只羊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会那样看他,而隔了不久,再次碰到时居然像不认识似的?这个问题可能要在那个人心里装一辈子了。
多少天了,我听人们说着这些事,觉得羊越来越亲切,隐隐约约能感到它们内心的声音。羊是有灵性的。人与羊相处得时间长了,彼此便有了感应,虽然无法面对面地交流,但却可以在感应中洞悉对方的心理,在对方的表情上感受出他(它)所要传达出的话语。
过了几天,一个去别处放牧的人回到了哈桑牧场,同时,他也带回了一个让人十分惊讶的消息,他是为了让羊吃到更好的草才离开大家的。到了另一个牧场后,他发现那里的草果然十分茂盛,羊群从早晨探下头去,一口气吃到了下午才抬头。牧民们放牧时很注意羊抬头的次数,如果羊抬头的次数多了,就说明草不好,羊老是在寻找好草吃。而羊一直低着头,则说明草很好,它们吃得很专心,无暇抬头。放过羊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他很高兴,这么好的草场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羊群,吃到转场的时候,它们肯定会长得肥壮,回去后就可以多卖几公斤肉,多剪一些羊毛。在高兴的同时,他又有一点担心,毕竟自己一个人在这么远的地方,万一遇上狼,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久,他担心的事情果然出现了。一天下午,一群狼突然包围了羊群。顿时,狼嗥和羊叫响成一片,他站在羊群中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很快,羊群就有了变化,它们像是听到了一个无声命令似的,一头挨一头,在原地转圈。这样,站在羊群中的他就被保护了起来。但他却还是很着急,虽然自己没什么危险了,但羊群却暴露在了狼的眼前,如果狼向它们发起进攻,它们就有危险了。
就在他这样担心着的时候,羊群又发生了变化。它们一律头朝里,屁股朝外,又形成了一个保护圈。他马上明白了,狼一般咬羊时,都先咬羊的脖子,现在羊把屁股对着它们,使它们无从下口。狼围着羊群打转转,过了一会儿,嗥叫着走了。羊群合力围起的保护圈,使它们无力突破,只好撤走。他站在羊群中间,目睹了这一幕,犹如目睹了一次草原上的神话传说。
第二天,他收拾好东西,赶着羊群回到了哈桑牧场。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羊。醒来后,他哭了。
3.黑暗中的花朵
也许,美利奴羊是能够创造神话的一种动物,因为它们的行为在通常情况下均趋于完美。后来在哈桑牧区又听说了很多关于羊的故事。听着那些故事,犹如一只只羊走到人面前,开口向人说着话。
有一只羊,在一个断草的冬天,自己跑到雪地里去寻草吃。哪里还有草呀,已有好几批牛羊吃过好几遍了。它于是用嘴唇去舔雪地,待把冻土暖化了,才从里面扯出草根来咀嚼。有一年大雪提前降下,羊找不到草吃,就瞅见了树上的叶子。它们爬到高处向下奔跑,到了树跟前猛地腾起,用嘴咬住一根树枝。它和树枝一起向下弯去,树枝被折断,它则跌在地上。羊们围过来抢吃树叶,四蹄把地上的雪踩得乱飞。
也有在现实中有意思的事情。一位牧民告诉我,看一只美利奴羊有多高,就知道它吃了多少草。
我问他怎么个看法。
他说,去年嘛,我有20头羊和红梏草一样高,今年和麻黄一样高,明年就和柴胡一样高了。和柴胡一样高的羊,要吃5年哈桑牧场的草;和麻黄一样高的羊,要吃4年;和红梏一样高的羊,要吃3年。我深信他这种计算法的正确性。多少个日子,他就这么盯着羊看,看着看着,便看出了门道。
后来,去他的帐篷里喝奶茶,见他帐篷里挂有多种草。他告诉我,他发现了草与羊的身高的关系后,便将这些草一一采来,与每一只羊测量,果然很是准确。于是,他便向外公布了自己这一发明,牧民们往外卖羊时,纷纷采用这一方法与商人谈论价钱,不按这个标准给价,死活不卖。
无须再引用过多的故事了,在这些故事中,细节愈真实,人愈是能被感动。雪山仍那么冷峻,沙漠仍然赤野千里,走在这里,只觉得环境原本对羊有着无穷无尽的引领。
看了羊,听了羊的故事,在深夜里慢慢回味,犹如觉得在读一部书,字斟句酌,渐入佳境。后来便发现,人其实是最容易被感动的,感动之后,总有一些冲动似乎难以按捺。
人可以做那样一只羊吗?
雪豹
大雪终于落下来了,满天的雪花像无数小精灵似的飘落向大地。在这个季节,上苍会对无数这样的小精灵发出让它们飘落向大地的命令,它们虽然不知道最终会飘落到什么地方,但却都很乐意地上路了。它们踏上的是一条从上向下的道路,最后落到了大地宽大的胸怀里。
大地在沉睡,它们经过一丝阵痛后,自身的光芒渐趋暗淡,慢慢进入了睡眠之中。但它们中间的一些兄弟姐妹却没有到达大地,在一阵风中歪歪斜斜地落到了山顶上。它们无法选择命运,所以只能静悄悄地躺在山顶上。
山顶上的风很大,它们被吹得一片紧挨一片,直到彼此间再也没有空隙了才安静下来,它们因此获得了一个名字——积雪。
传说中的雪豹在这时候到达了康苏沟最高的山顶。
冬天对雪豹来说是一年中的黄金季节,它必须到高山上去实施它的一系列梦想。它从低处向高处慢慢爬行,地上的雪踩上去是那么舒服,以致让它有了几分欣悦之感。雪豹只有在大地被大雪覆盖之后,才喜欢出来走动。
当然,它最终的目的是爬到一座山坡上去,它不光浪漫,而且高贵,它必须在一座又高又冷的雪山上去体验高贵。于是,在月亮出来时,它开始上路了。下雪的夜晚很安静,攀登使它的身体渐渐热了起来。
一只雪豹到达山顶纯粹是为了实现一次精神的上升。它站在一块石头上向远处眺望,那块石头本来处于最高的位置,它站上去便站在了众山之上。
它望了一会儿,又转头去望刚刚升起的太阳,此时的太阳犹如刚刚出炉的一个红色钢球,正被云雾中的一双无形之手慢慢托起。雪豹内心的某个感念被激活了,它对着朝阳发出了呼啸。它的呼啸很短,但却很有力,像是有一把刀子从它身体里穿梭而出,刺得空气发出几丝颤动。喜欢高处的动物都具有刚烈的心性,大自然中的许多景象影响着它,让它的内心有了超凡的力量。
对于它们而言,大自然是一面镜子,经常会让它们从中看见自己更具力量的一面。
除了站在最高的石头上向远处观望外,雪豹还将进行一次对山顶的巡视,它由此将计划自己接下来数月的生活。雪豹走得很慢,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条可以通行的路,它都一一记在心间;它的选择往往都在一瞬间,所以它必须熟知每一处的地形特点。
雪豹的记忆力很好,任何地方只要它看上一眼后就再也不会忘记,直到所有的地方都被它牢记在心间后,它才会选择一个地方卧下,望着将陪伴自己度过冬天的这个山顶,它内心一定有了一丝欣悦之感。
几天后,一个问题摆在了雪豹面前——它的肚子饿了。它这才想起在冬天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捕食。这对它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它将复制往年的经验,从山顶稍稍向下走一截路就可以完成这件事。
据康苏沟的哈萨克族牧民讲,雪豹从来不伤害比它弱小的动物,它一直把那些内心骄傲,在冬天也喜欢爬到雪山上来的动物作为征服的对象。有许多山羊在大雪天也喜欢到高山上来,山羊具有在山崖间飞跃的超凡能力,差一点成了动物中的空中飞行者,但它们身上的脂肪太厚,加之臀部太过于丰满,所以飞不起来。它们其实在秋末就上山了,但它们没有雪豹高傲的心性,所以它们总是爬到半山腰后便随意选一个避风的地方待着,再也不想走动一步。
也许正是山羊超凡的飞跃能力刺激了雪豹,所以雪豹把它们作为捕杀对象。
雪豹悄悄潜行到山羊们留下蹄印的地方卧下身子,任大雪一层又一层地将自己覆盖,它必须要让大雪掩盖住自己,才能出其不意地袭击山羊。它为此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大雪将它掩盖得不露一丝痕迹。
早晨,山羊们纷纷向这边走来,山羊们有洁癖,在一场大雪后必须要找到干净的水才肯饮用。雪豹对山羊的习惯熟烂于心。山羊们从雪豹身边走过,雪豹看中了一只肥硕的山羊,一跃而出将它按倒在地。山羊们惊吓得四散而逃,雪地上留下了混乱的蹄印。
很快,就有鲜血喷到了这些蹄印上,绽开成几朵骇目的红花。雪豹咬死了那只山羊,拖着它向山顶走去。雪豹很节约,即使有再多的食物也只吃个半饱,总是要将食物留下以俟下顿。
整个冬天,它将如此重复捕杀山羊,黄金季节的辉煌和幸福就这样被它们一点一点地享受着。
一只母雪豹到了分娩的时候。母雪豹同样心性刚烈,在与一只公雪豹交媾后便独自离去,在寒冷的冬天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孕育肚子里的小生命,因为身体强壮,它同样也可以做一些剧烈运动,直到分娩的悸痛到来时才会安静下来。它向四周张望,很快便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它认为自己的孩子在冬天降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因为大雪是让一只雪豹接受生命洗礼的最好方式。
很快,小生命降生了,一天天长大,在母亲身边跑来跑去。
豹像猫,在这一点上一只小雪豹也不例外,它长得非常像猫,以致人或其他动物往往把它误看成猫。
误看的结局往往是惨烈的,当人或其他动物想戏弄这只“猫”时,它的母亲会从石头后面一跃而出,保护爱子。人或其他动物被吓得迅速跑开,其实雪豹是不会真的咬人或其他动物的,它只是采取了一种较为有效的恐吓办法而已。小雪豹躲到母亲身后,看着在刚才把它吓了一大跳的人或其他动物,眼睛里有了一丝不解,它不明白人或动物为何逃跑得那么快。但它却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到了作为雪豹的高贵和宽容,同时它也明白自己所在的物类的生命是十分强大的,没有什么可以轻易伤害自己。对小雪豹来说,一次险情变成了一次教育。
雪豹不会随便出击,除了与别的动物决斗和捕食外,它从不给别的生命制造死亡,它也许在内心懂得生命来到这个世界的不易,所以很多时候它只是呼啸几声把人或其他动物吓走而已。
在康苏沟,据见过雪豹的牧民们说,雪豹似乎对人情有独钟,只要人不伤害它,它从来都不伤人。人有时在雪山上即将与雪豹打照面时,雪豹会发出声音并远远地避开。有的人不知道雪豹的习性,见到一棵树上挂着半只山羊,便要上前取下,这时雪豹躲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它看清了人的意图,便大吼一声把人吓走。
其实,人很难见到雪豹,就是隔着山望见了它的踪影,它马上便像有感应似的潜身而去。
雪豹隐藏甚秘,几乎每时每刻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它们不光走动时不发出声响,连空气中也不留下呼吸的气味。食草动物们的嗅觉都很灵敏,但它们从来闻不到雪豹的气味,也从来不知道雪豹的行踪。雪豹对自己有一种近乎于残酷的要求。
但雪豹的性格中却有一种极为感人的柔软,它甚至在维护自己的尊严时也会显示出这种柔软。同样是一只母雪豹,但它却一胎产下四子,一下子成为一位多子的母亲。它的负担由此加重了,每天要让四个小生命吃饱肚子,就必须捕获足够的猎物。
在康苏沟的整个冬天里,母雪豹的生活都将是十分忙碌的,以致它不知不觉地瘦了很多。四只小雪豹慢慢地长大了,它们在母亲的带领下到处走动,学习捕获食物的本领。
走到一个悬崖的半道上,它们与一群狼相遇了,狼发出急躁的嗥叫,像是随时要发起进攻,狼是凶残无比的,它们从不轻易放过可以进攻的机会,但雪豹却显得很平静,它用镇定的目光看着狼,让狼有些不知所措。少顷,狼慢慢地明白了雪豹并不想与它们搏斗,其示意的目光是要它们让道。
狼似乎被感动了。雪豹——这康苏沟里的勇士,并不是那么好惹的,它要是发怒的话,顷刻间就可以像闪电一样扑过来一口咬住自己的脖子,现在它能够如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自己真的该知趣地让路。狼一一让身子贴到悬崖一边,给雪豹们让开了路。一大四小五只雪豹从狼跟前缓缓走过,悬崖上只有它们的爪子踩出轻微声响。
走过悬崖后,母雪豹回过头,向狼低低地呼啸了一声。
在哈桑牧场,我在哈萨克族牧人夏里旦老人那里,听到了一件关于雪豹的最离奇的故事。
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秋季发生的事情。
一天黄昏,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一只大胆的雪豹走进了哈桑牧场。西边还有些霞光,将草叶照得泛出了明亮的光,哈萨克族的牧民们都已将牛羊收拢,有几户牧民的帐篷上空已升起炊烟,空气中传来一股奶香和羊肉的香味。
那只雪豹从山上走了下来,径直向牧民们走来。它长得很健美,通体泛白,被夕阳一照,便闪闪发光。
牧民们都吃惊坏了,一只雪豹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向人走来。而它呢,似乎对这些人视而不见,一直将头扬得很高,迈着稳健的四只爪子走到了一条小河边,牧民们以为它要停住了,而它却一跃而起越过了小河,又继续向人们走去。
牧民们感到这只雪豹在示威,他们赶着牛羊进入牧场前,牧场是雪豹、野鹿、野猪等动物的生存之地,人和牛羊进来后,喧闹的声音把它们赶走了。野鹿性情温柔,爬过几座山,越过几条河,就又找到了草场;野猪力气大,随便选一个地方用嘴拱开草地,就可以找到吃的;只有雪豹性情高傲,不随便对付自己。
牧民们想,这只雪豹可能去了很多地方,对那里的水草均不满意就又回来了。而现在,白花花的羊已撒满山坡和草地,高大壮实的牛更是分布于草场的角角落落,哪里还有它的立足之地。更重要的是,它是雪豹,而牛和羊是家畜,它们无法融到一起。但牧民们从它高扬的头和迈得很稳健的步伐上断定,它要“收复失地”。
这样一想,人们便觉得如果它与牛羊发生冲突,难免少不了一场流血事件,到时候,死的不是它,就是牧民的牛羊。而目前的事实是,它只是一只孤独的雪豹,而牧区有成千上万的牛羊,要是一拥而上足以将它踩成肉泥。牧民们对牲畜有很深的感情,对山上的动物也厚爱有加,是不情愿让那样的事情发生的。
它越来越近,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有人想朝它喊一声,把它吓走,但还没等开口,它却站住了,它望着牛羊,眸子里闪着复杂的光。有一只羊朝它咩咩叫了几声,它也回应着,声音急躁而又不安。
牧民们想,如果它果真冲向羊群的话,就必须在它刚流露出意图的时候把它拦住。牧民们之所以这样想,主要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方面是怕它把羊冲乱,使羊群受到惊吓,不好再收拢;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出于对牲畜本能的一种怜爱,都是动物,何必互相伤害呢!他们不愿意看到牧场上出现死亡的事情。
这样想着,人们便屏声凝气等待着它冲向羊群的一刻,但它却并没有冲向羊群,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望着羊群出神。
牧民们想,它虽然是一只雪豹,但与羊仍是同类,说不定它们互相凝望就是一种交流或对话,它们的语言就是此时互相凝望的目光。过了一会儿,紧张的气氛慢慢变得轻松起来,牧民们似乎也感到正处于一种冥冥的对话之中。
这种气氛会经常出现,牛羊、大树、风、河流等等,时不时给人带来奇妙的感觉。人的心思被这些东西吸引着,变得浪漫起来。这种时候,人便变得更快乐了,牧场便变得更美丽了。牧民们唱歌喝酒,大多都是在这种时候。
它望了一会儿牛羊,又望了一会儿牧民和帐篷,突然转身走了。它转身离去的动作像来时一样,稳健、坚决,而且还似乎夹杂着些许高傲。牧民们无言地望着它离去,牛羊也默不作声。一只雪豹只是这样走进了牧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但一匹马却被它激怒了,刚才,它望了牛羊,也望了人和帐篷,唯独没有望这匹马。这是一匹还没有被骟的儿马,性烈气盛,忍受不了它对自己的漠视,尤其是它离去时流露出的高傲,它长鸣一声,腾起四蹄向那只雪豹追去。牧民们大惊,但却已经无法阻挡,只好看着它冲了过去。
雪豹回头看了一眼马,也倏地腾开四蹄跑了起来,它边跑边回头向后张望,似含有挑衅之意,马更愤怒了,加快速度向雪豹追去。牧民们都围了过来,刚才担心牧场上出现死亡,看来这会儿真的要发生了。它们跑到牧场边缘,雪豹一看马已经接近自己了,便飞速窜入林子,向哈桑沟的山谷攀去。
哈桑沟里的山岩奇形怪状,几近无路可走,但它却闪转腾挪,非常灵巧地在山岩上跳来跳去,不一会儿便爬上了山顶。马只好在林子边停住望山兴叹。马只能在平地上施展本事,在山岩上便寸步难行。很快,雪豹已在山顶没有了踪影,而马却仍在下面呆呆地望着。也许,它在这时候才真正体会到了一些什么。
少顷,它默默地转身而回。牧民们和牛羊都望着它,它低着头,像一个战败了的士兵。
这件事过去好几天后,又有一只鹿像那只雪豹一样走进了牧场。在短短的时间内,事情又像那天一样重复着上演了一次,那只鹿也是向牛羊和牧民望了一会儿后便又离去。结果那匹马又追了上去。
那匹马也许是想借这头鹿雪耻前几天的屈辱,但它还是被鹿甩在了后面,那头鹿攀越山岩的速度比雪豹还快,从几个石头上飞跃过去,转眼就不见了。
牧民们都责怪那匹马,说它像村里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村子里对一个人有多大的本事有严格的衡量方法,比如你长到现在吃了几只羊,骑过什么马,翻过多少座山,都是有多大本事的标志。
牧民们说,这匹马明年无论如何得骟了,不然,它老是干傻事。比如追鹿,一般情况下,马都不会干这样的事情,鹿的灵活没有哪种动物能比得上。
听说,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哈桑牧区,当地的牧人们曾亲眼见过一头鹿将一只狼一蹄子踢死。还有一次,一群狼将一只鹿围住,准备合拢后将它咬死,但它却从狼群头顶如流星一般一跃而过,转眼就跑出了很远,狼群被惊得愣怔半天才有了反应。
过了几天,那只雪豹又走进了牧场。也许因为前面已经来过一次,加之又战胜了那匹马,它轻松自如地在牧场走动,毫无陌生感,就像羊群中的一只羊一样。
后来,一帮猎人来到了哈桑牧场,他们听了那只雪豹的故事后对它动了心思,牧民们警告他们,如果谁敢动那只雪豹,我们跟他动刀子;谁让那只雪豹流血,我们就让他流血,那些猎人不吭气了。
但牧民们却没有预料到他们会偷偷地下手。预料不到的事情,往往会导致可怕的后果。
那天早晨,那只雪豹刚走到牧场中间,他们就把它围住了,它朝着哈桑沟的方向跑去,想攀着山岩离去,但那些人早已摸清了它的动机,派两个人死死地把守住了它的退路,无奈之下,它只有向另一个方向奔突,挡他的那个人没拦住它,它便冲出了包围圈,那些人在它后面穷追不舍,一直把它赶到了一个哈桑沟的悬崖边。它站在悬崖边悲哀地嘶鸣着,牧场上的牛羊和那匹马都听见了,应和着发出躁动不安的叫声。
那些人逼近,用枪瞄准了它,它停住嘶鸣,纵身跳入崖中……
这事已过去了四十多年。可是哈桑草原上牧民们时不时地仍要提起那只传奇的雪豹。
这一天,我走到了那个哈桑沟,哈桑沟在下雨。整个山谷阴沉沉的,似有什么鬼魅在游动。正要离去,却见对面的崖壁上有几朵花,红艳艳地开着。崖壁陡峭,不长一树一木,但这几朵花却选择绝壁而生,而且开出了鲜红的花朵。想着一只雪豹就是从这儿跳下去的,心便沉了,它跳下去的一刻,是不是看到了这几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