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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鱼

2018-11-15戴网生

青春 2018年7期
关键词:武大郎黄鱼白条

口 戴网生

泾渭分明的两团纸揉缠得厉害,变了形,不知是圆的,还是方的,一团是黄鱼,一团是长白条。刚刚结束的一场短兵相接,现在短暂扯开,两个人正一张一合地喘着粗气。

好久不了。黄鱼说。

没得空隙。长白条说。

是哦。看你黄河发大水,等不及了哦。黄鱼眨巴着眼睛说。

嘿嘿,你就一头犟牛,像队里的耕牛大黄。长白条笑了。

可不是,耕你这块肥田不犟行不?黄鱼低低地说。

尽管声音低,带着些许邪祟,长白条还是听得心底荡漾涟漪。她用藕白的手指点了一下黄鱼洇红的腮帮,两人一起痴痴地笑了。

以往两个人逮着机会就是上床,时间紧,又都饥渴,哪顾得上说话?被蜂蛰了似的窜上床,急吼吼地扒掉衣服,然后像两条鱼死命纠缠,彼此要狠狠地锲入对方的皮肉里。今天却不这样,时间宽裕,心情舒展,带水的话语就在两片嘴唇里你来我往,像月亮湾里飘过来拂过去的微风。

黄鱼是连寿村的老光棍锁根,因为脸蛋儿蜡黄蜡黄的,又像鱼儿一样活灵,村里人都习惯喊他黄鱼,名字反而都忘了。黄鱼三十好几了,长得瘦实,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怎奈家贫人憨,还有忽隐忽现的狐臭,至今还未能讨上媳妇。这是实情,哪个姑娘愿意往火坑里跳呢?不知怎的,却和长白条好上了。长白条也是外号,大概是长得白皙的缘故吧,又是细长的身段,像月亮湾里的白条。至于姓甚名谁大多数人也忘了。长白条还有一个外号,叫林妹妹,整天病恹恹的,没太多生机。她是民办教师二强的老婆。和二强成婚十来年,长白条的肚皮一直不见动静,村里就有人开始说闲话了,有人说是长白条的问题,也有人说是二强的原因。但长白条心里明白,是二强没用,是棉花客人,去沪宁大医院看过,也看了不少乡间名医,用了不少民间秘方,通通不管用,冤枉钱花了不少。不然她也不会和黄鱼好。至于是怎么好的,他和她都说不上来,可能是一个眼神,可能是一次搭腔,更好像是一次帮忙,反正是好上了,至于是怎么好的反而显得不重要了。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逮住机会就在一起燃烧,好比干柴遇到烈火,好比焦土遭遇暴雨。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子犹如一个巨大的风箱,处处漏风,根本藏不住什么秘密,村里大多数人也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但大家都不在明里说,只是在背地里当作喝酒吃菜、田埂歇晌的佐料。但令大伙儿心里憋气的是,长白条偷的不是一手遮天的村支书陈进仓,也不是英俊小生陈建国,更不是挺有能耐的陈树仁,却偏偏是很多人瞧不上眼的黄鱼,这就让人纳闷了,仿佛村里的男人都死绝了,都成了棉花客人。或许是长白条偏爱他的那种特殊气味,真是神了。不过,这种议论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大伙儿就把这事儿撂一边去了,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家长里短、琐琐碎碎了。

长白条把长腿搁在黄鱼的大腿上,幽幽地说,真好久了,要不是上面培训,死鬼也不会离开家,不知哪天才有机会。

黄鱼顿了一顿,说,是哦。这回先生要好几天吧?

长白条想了一下,说,说是要一个礼拜哦。

黄鱼问,是什么培训?

长白条把长腿撤了下来,说,好像是岗位培训吧?听说有希望转公办教师。

黄鱼哦了一声,说,那是好事,你享福了。

那倒是。长白条有些得意,转动一下有些酸疼的头颅,继续说,听说还要去走走路子,中心校长那要去送礼哦,乡教办那也不能马虎。

黄鱼伸出两只手臂,划了好几个半圆,感叹着,听说过,这世道。

有什么办法呢?就这样哦。长白条同样无奈地说。

不说这些哦。这几天我都来,把以前的损失补回来。黄鱼在她耳边笑嘻嘻地说。

长白条皱了一下好看的蚕眉,一脸坏笑,我巴不得呢,女人是无底洞,你吃得消?她稍停,又说,天天不好吧?人家会说闲话。

就在这时,好像有一只猫跑过屋顶,几片瓦砾响起一阵零碎的声音。黄鱼愣了一会,说,是猫?

长白条也侧身听,忍不住笑了,是叫春?

黄鱼露出低邪的笑容,又一次把身子压上去,嘴里低低地吼,我们都是猫,怕什么?看你犟不犟?

你就是一只贪嘴的猫。坏死了。长白条嗔怪道。

二十多分钟后,两条鱼都累了,仿佛散了架,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黄鱼望了望窗外,思索了一会,低声说,看来还得拖鱼。

什么?迷糊的长白条还浸没在退潮的气流里,似乎没听明白。

就是拖鱼。黄鱼提高了音量。

哦。长白条回过神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时提拖鱼的事,叹息道,几年不拖了哦。

黄鱼长叹一声,有些遗憾地说,拖绳都烂掉了。

长白条嗯了一声。

还不是陈阿婆捣的鬼?黄鱼埋怨着,真是老封建。

陈阿婆怪可怜哦,宝贝孙女没了,伤心哦。长白条用充满同情的语气说。

她难过,就让全队人没鱼吃。黄鱼有怜悯,也有忿忿不平。

这些年,队里连罱泥都停了,队长可让着她哦。长白条说。

何必呢?黄鱼心里还是有疙瘩。

长白条又把长腿翘上去,说,好,好,不要怪阿婆。

三年前的夏天,陈阿婆的孙女英英独自一人爬上月亮湾塘边的大柳树上捉知了,一不小心掉入几米深的池塘里,淹死了。当时正是三伏的正午,大人们都在午睡,村子里一片沉静,只有知了声像月亮湾水面上的波浪一样起伏,覆盖了整个村子,谁也没听到那一声沉闷的落水声。料理完英英的后事,陈阿婆就天天在池塘边嚎啕大哭,烧黄钱圆纸,几度昏厥过去。陈阿婆边烧纸,边哭天喊地,我的孙女哦,我的心肝哦,命好苦哦,你怎么就忍心撇下可怜的奶奶……那哭声撕心裂肺、感天动地,村里的女人们就跟着抹眼泪,男人们则蹲在地上抽闷烟。于是,那年夏天的拖鱼就停止了,冬天的罱泥也跟着停止了。队长说,阿婆怪可怜的,陈老头死了,英英又没了。唉,英英的魂在月亮湾,就让小人人清净点吧,不要惊吓了英英的阴魂……

现在,黄鱼说到夏天准备拖鱼,长白条一时不明就里。她疑惑起来,怎么想起来拖鱼?不怕阿婆骂你?不怕英英找你?

黄鱼说,有什么可怕的?还不是为了你吗?

为我?长白条更疑惑了。

烫婆子。黄鱼闪动着狡黠的小眼睛,露出一副调皮的模样。

一提到烫婆子,长白条的脸色灰暗下去,像电压不足的灯泡,整个身子就跟着委顿了。那只暗黄色的烫婆子勾起了她深沉的心思。那只烫婆子是冬天捂手捂脚的器皿,是纯铜质的,表层光滑如镜,是她家传了多少代的传家宝哦,据说还是清朝康熙年间从宫里流落出来的宝物。母亲在她出嫁时亲手传给她的。母亲对她说,妈没本事,生不出儿子,只你一个独女,这只烫婆子只能传给你了,就指望你续上香火了。当时她的心里还泛嘀咕哦,女儿怎么延续香火哦?但转念一想,母亲没生出儿子,那是没办法才这么说的。母亲心里苦,比谁都苦。这只烫婆子就是母亲留给自己最好的嫁妆。每年冬天,她都会捧着烫婆子捂手,在村里到处转悠,与烫婆子形影不离。既是取暖,也有显摆的意味。村里也有几只烫婆子,但都是镀铜的,年代一久就露出暗褐色的铁质面目,远没这只年代悠久,不如这只光亮沧桑。可是这只宝贝在年前突然失踪了,长白条翻遍了屋子里的边边角角,也没寻着。她急得在村口那株茂密的大槐树下骂起了山门,话语十分难听,哪个三只手偷了我家宝贝?绝子绝孙……不过骂得再凶、再狠,那只烫婆子仿佛人间蒸发,依然没有下落。村里人同情了长白条一阵子,又回过头来说她,怪她,嘴巴这么损,还怎么嘚瑟哦?

长白条还是没想明白,她把身子坐直了,双手搭着伏在膝盖上,用哀怨的眼神瞅了瞅黄鱼,似乎想从他狡黠的眼神中寻到答案。

我一直怀疑一个人偷了你的烫婆子?黄鱼的眼睛望着窗户,低声说。

谁?长白条的疑虑更加凝重。

还有谁?黄鱼想了一下,他。

哦?快说谁?长白条急了,语速也快了,葫芦里卖什么药?和我还藏着掖着?

武大郎。黄鱼一字一顿地说。

武大郎是村里的民兵营长,长得矮、壮、黑,走起路来像企鹅,像极了《水浒传》里的武大郎,村里人都喊他武大郎,不仅仅是生动形象,更有贬义的意思。

不会吧?他住村东,我住村西。长白条有些不相信。

怎么不会?你好了伤疤忘了疼。黄鱼开始责怪起长白条来,这只癞蛤蟆想吃你这只天鹅肉哦。你没数?

长白条的脸色红了一下,肌肉轻微地抖动了几下,声音从鼻孔里哼出,就他?吃个屁还差不多。

黄鱼嘿嘿地干笑了几声,天鹅肉就能我吃,凭他?得了吧。

长白条跟着笑了起来,只一会,她就猛然醒悟过来,还真说不定。这人报复心强,说不定就是他偷的,瞧他那德行!缺德事干得还少吗?

他偷了不敢用,就扔了哦,扔进了月亮湾。黄鱼说。

有可能。长白条想了想说。

明明在销毁证据。黄鱼说得斩钉截铁。

那次……长白条欲言又止。

是嘛,这些年他做了多少缺德事……二强被他批斗了十来次,还游了两回街。陈阿婆老伴陈老头,只是个上海退休工人,他硬说人家是资本家,坐喷气式飞机,差点没把陈老头坐死。树仁家的南瓜被他挖开一个洞屙进一摊屎,秋天长白毛了。你说这千刀万剐的,龌龊不?

这种人怎么还能当干部?长白条听黄鱼这么说,气愤地质问。

黄鱼说,什么世道?人怕凶鬼怕恶。

也是。长白条转换了口气说,进仓让着他,谁不知道他公社里有人?不然敢这么放肆?

你越说越像了,烫婆子总不会上天。长白条说。

黄鱼想了一阵,说,巧了,那天晚上我去三爷家喝酒的,十点多回家走过月亮湾顶头,那时我在塘边解手,迷糊中听到嗵的一声,一个什么东西砸进塘里,一个矮墩墩的身影闪了一下,像头肥壮的刺猬,我定睛一看竟是武大郎,这个畜生。

你看清了?长白条问。

黄鱼说,那次喝了酒,又是晚上,虽然头有些昏,但看清了,绝对是他。

那你不早点告诉我?长白条又开始责怪黄鱼了,飞过来一只粉拳。

黄鱼说,这事吧,一直在心窝里搁着,吃不准扔的是什么,才没和你啰嗦。

和我还这么正儿八经?见鬼!长白条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转而脸色又黯淡下去。她想起了那个阳光刺眼的正午,那片碧绿的桑树地,那只丑陋的刺猬和她剧烈拉扯,虽然没有得逞,但那种狼狈、那种痛楚、那种羞耻让她无法忘记。

这时,楼下的大门哐啷响了一下,铁质的门把手在门板上晃荡了几下,回响着一波一波的余声,两个人的身子同时凛了一下。长白条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上一件藏青色外衣,把耳朵贴紧二楼北面的窗玻璃,眼皮向下一瞟,邻居家的小黑皮正向前跑去,她扑通扑通的心才少许安静。

是捣蛋鬼,隔壁小黑皮。长白条说。

小赤佬啊,虚惊一场。黄鱼拍着胸口说。

小白条扑哧一声笑了,不要见鬼,还有你怕的?

拖鱼首先得有拖绳,前些年拖鱼用的长麻绳已经烂了,一捧火进了灶膛。村北的陈大爷是搓绳高手,村里需要用到的大绳都是陈大爷搓的。冬天放山墙般高的大风筝的线绳、新房上梁用的粗绳,甚至抬棺用的大绳,无一不是陈大爷的杰作。拖鱼用的拖绳至少得有手臂那样粗。这天清早,黄鱼趁还未出工的间隙,来到了陈大爷家。

稀客。陈大爷说。

哪里,哪里。黄鱼说。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什么事?陈大爷倒是爽直,说话开门见山。

反正马上得出工了,我直说了。黄鱼也不装模作样地寒暄了,说,夏天得拖鱼。

拖鱼?几年不拖了哦。陈大爷脸露诧异,在努力搜索着什么,他扳着手指头数着,嘿嘿,三年了。

断了三年,得续上。黄鱼也感叹着。

对,这是咱们村的传统节目哦,远近十几里出名哦。陈大爷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黄灿灿的牙齿。

这么说,你愿意?黄鱼高兴地嚷道。

我有什么愿不愿意。陈大爷嘿嘿地笑,只是陈阿婆同意不?荣贵说过,前年就有人想拖鱼,你猜阿婆怎么说?

她怎么说?尽管黄鱼也耳闻了一些,但他还是装着不知情的样子。

阿婆说,你们拖鱼是成心和我过不去哦,是成心不让我孙女安心。你们不义,休怪我无情。你们敢拖,我就敢跳塘,陪英英去!陈大爷边说边摇头,稍顷又说,唉,这死老婆子中邪了!

黄鱼把头别向窗外,说,阿婆没了英英,心里难受。

心思可以理解,但是拖不成鱼了哦。陈大爷不无遗憾地说。

就是,唉。黄鱼叹了一口气。

也不好坏全队全村的规矩哦。陈大爷的语气由同情转向责备。

就是哦,远近闻名。黄鱼说。

陈大爷点燃一支烟,谁说不是?

唉,唉。黄鱼又叹了一口气。陈大爷挠挠发痒的头皮,想了一阵说,想拖鱼,问题的关键是陈阿婆,你得做通她的思想工作。荣贵好说,一瓶洋河搞定。阿婆是个顽固派,软硬不吃,难搞定哦。

也是,一起做工作。黄鱼说,陈大爷你威望高,多出点力,多帮帮忙。

我当然。陈大爷满口应承,他又睒了睒眼睛,脸色俏皮起来,得喝顿好酒哦。

和荣贵一路货色。黄鱼也笑了。黄鱼知道陈大爷和荣贵一样,都好这一口,他所说的好酒也就是一块多一瓶的洋河大曲,不算贵。于是黄鱼爽快地答应了,好,一言为定!

春末夏初的阳光无精打采地铺在村里的石板路上,泛出一片灰白的光亮,并不见得有多少生机。黄鱼走在铺着长石板的村街上去村东南角的双代店买酒。村街呈S型贯穿大半个村子,两侧已有饭桌在各自家门口摆出来,这是村里人的习惯,每到夏初,各家就在家门口支开饭桌,傍晚时分一家老小就开始在饭桌上吃饭。这时已有几个人在门口歇着,摇着蒲扇,见黄鱼过来,就和他打着招呼,黄鱼有时也稍作停留,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笑话。一会儿他就来到了双代店。店里人不多,有几个人在对他挤眼睛,好像在说,准备拖鱼?他感到有些奇怪,消息长翅膀哦?才刚刚长出想法,就有人知道。他顾不得深究这些,拎了一瓶洋河大曲直奔生产队长荣贵家而去。一路上他想,荣贵这应该好说,之后再去找陈阿婆。

这么想着,就来到了荣贵家。荣贵戴着一顶黑皮单帽,此刻正蹲在门槛上抽烟。见黄鱼走过来,手里还提着一瓶洋河,笑嘻嘻地问,开荤,这么客气?

黄鱼乐呵呵地说,送你的。

荣贵说,送我?铁公鸡怎么拔毛了?

黄鱼说,真的,不带开玩笑的。

荣贵用调侃的语气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黄鱼也不绕弯子,直奔主题,夏天快来了,得拖鱼。

荣贵已经听到风声,但他还是很认真地问,怎么想起来拖鱼?

黄鱼眨眨小眼睛,说,嘴馋了哦,想了。

荣贵笑着说,哄我哦,你小赤佬还嫩着点。

你谁哦?福尔摩斯,哪敢?黄鱼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就直接捞。何必脱裤子放屁?荣贵说。

只看到大概位置,夜里看不清,又喝了点酒。黄鱼说,再说了,也想吃鱼了哦。

你哦,刁狐狸,想一举两得哦。荣贵拍拍黄鱼的肩膀说。

谁瞒得过你?黄鱼恭维道。

我这好说,传统。荣贵说。

就是哦,谁不说你是好队长?黄鱼的话简直有些肉麻了。

荣贵似乎不屑于黄鱼的奉承,他摆摆手,好像沉思一般,说,就是那个顽固派.

就是,陈大爷也这么说。黄鱼说,想一块了,大家一起做工作,人多力量大。

我支持你,但阿婆的工作难做,难缠的,我都怕和她说话。荣贵为难地说。

看来所有的难点都集中在陈阿婆身上。要想拖鱼,得过她这一关。从队长家出来,黄鱼硬着头皮向阿婆家走去。一路上,有不少大人、小孩和他打招呼,他只是粗略潦草地应付。

陈阿婆家在村子中间,是两间红砖平房。走在路上,黄鱼就暗想陈阿婆一定是坐在堂屋的画像下,眼睛平视着屋外,不知道在呆望着什么,是在想英英吗?是在诅咒武大郎吗?还是就这么空洞地和时光一起流淌?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但阿婆喜欢挂陈连寿的画像是出了名的。这,黄鱼也是知道的。连寿村在一条县道的南面,山面环山,这里的山其实就是小土丘,二三十米高。当年村里的陈连寿在县衙做县令,为了保护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后裔岳霖,带领全县百姓写下万民请愿书,被当朝奸相秦桧残害致死。后人为纪念这位刚正不阿的县官,把原来的藕家村改名为连寿村,一直沿用至今。

陈阿婆曾自豪地说,陈连寿是我家老祖宗。村里人就说,哪是你一家?是大家的,不要独吞。陈阿婆也不和村里人争辩什么,只在堂屋正中恭恭敬敬地挂上陈连寿的画像,每天坐在画像下面,很虔诚的样子。

黄鱼这么想着,竟兀自笑了,这阿婆也是一根筋。来到阿婆家门口,果真就见到阿婆一动不动地坐在画像下面,她似乎和时光一起停留在哪儿了。一片阳光斜斜地照进来,铺在阿婆的身上,像给她穿上了一件闪光的锦衣。

阿婆没动弹,瓮声瓮气地问,黄鱼来干什么,有事?

没什么事,来看看你。黄鱼说。

难得你这么孝顺。阿婆取笑黄鱼了。

阿婆依然坐着没动,她瓮声瓮气地拖长声音,我一死老婆子,有什么好看的?你这不是故意损我?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黄鱼的脸色红了一下,他朝大门外望了望,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阿婆皱巴巴的脸上。他说,阿婆,夏天得拖鱼。

什么?拖鱼?阿婆一下子站起来,头顶与画像的下边基本齐平,声音也大了起来,成心折我寿是不是?你说。

陈大爷、荣贵都点头啦。黄鱼只好搬出了队长他们。

他们同意顶个屁用!进仓都不行,天王老子都不行,得问问我孙女。阿婆满脸的皱纹先开始蠕动,尔后剧烈抖动起来,她破口大骂,你们这帮畜生作孽,我孙女碍着你们了哦?还让她在月亮湾安魂?

不……是的,不是……的。被阿婆一顿死戗,黄鱼招架不住,有点语无伦次了。

还不快滚!阿婆用力把黄鱼往外推,还用拐杖使劲敲打不高不低的门槛,屋里回荡着拐杖敲打的啪啪声。

黄鱼急忙说,不要推我,你听我说哦,听我说。

滚!阿婆没有理会黄鱼的挣扎,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黄鱼垂头丧气地来到陈大爷家。陈大爷笑着说,吃闭门羹了吧?

嗯,阿婆怎么这么固执?黄鱼灰心地说。

陈大爷又笑,说,她就这丑脾气,刀子嘴豆腐心。

那怎么办?黄鱼一筹莫展。

再想想办法,我也去劝劝她。陈大爷说。

黄鱼又去找长白条。长白条微蹙眉头,说,阿婆吃软不吃硬。你不妨直接告诉她为什么拖鱼,兴许她会同意。

那样好不?那不是明的了吗?黄鱼担忧。

怕什么?又不是偷鸡摸狗。再说了,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哦?谁不知道你的那几根肚肠?长白条说。

黄鱼笑了,但还是有些担心,武大郎会不会阻止?

是我们队里的塘,关他屁事,他有什么资格?进仓都不会说什么。长白条理直气壮地说,现在什么时候了现在谁还听他的?

倒也是。黄鱼脸上有了一些笑容。

你只要说是为了臭臭武大郎,阿婆保管百分之百赞成。长白条眨眨细长的眉眼说,不要说阿婆了,全村人都会同意。

为什么?黄鱼不解地问。

这都不知道?全村人有几个稀罕他?长白条笑了,说你笨吧还不承认?那会批斗陈老头,阿婆暗地里求过武大郎。你猜怎么着?武大郎竟对阿婆作孽了,事后还对陈老头斗得更凶了。变态不?

啊?黄鱼的脑袋訇然作响,胸口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在挠,在钻。

黄鱼又一次来到阿婆家,不过这次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阿婆依然坐在堂屋的画像下一动不动,像尊年久失修的雕塑,更像黄昏时光的定格。见黄鱼笑着又来了,大声说,又来了,厚脸皮,快滚。

黄鱼说,阿婆听我说。

阿婆说,有什么好说,刚才老陈来过,我都没听。

你就听我说说。黄鱼央求道。

有什么好说,老掉牙。阿婆不耐烦。

不是的。是戳戳武大郎的屁眼。黄鱼狠狠地说,这狠话里面有说不清的复杂滋味。

什么?武大郎三个字剐了她一下,阿婆的脑子半天没转过弯来。

臭臭这畜生!他做的好事!黄鱼的声音好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缝隙里好像有嗖嗖的冷风,还有滋滋燃烧的火苗。

快进来。阿婆站起来,把手朝里拨了拨,搬来一张小方凳,说,怎么回事?

一提到武大郎,阿婆的态度产生180度大转弯。这是黄鱼没预料到的,但长白条面授机宜的那番话,让他觉得阿婆这样的态度也是水到渠成的。陈阿婆的丈夫陈老头是个上海工人,解放前就去了上海做学徒工,解放后成了手表厂里的老师傅。武大郎硬是给他扣上了资本家的帽子。阿婆说,老陈就是个小工人,解放前只能算是个上海小瘪三,算资本家不成大笑话了?武大郎哪管这些,盛气凌人地说,他剥削劳动人民,就是大资本家。这种强加的罪名让阿婆无语了,她有口难辩。此后,大批斗三六九,小批斗天天有,把个陈老头斗得瘫痪在床,最后竟冤死家中。阿婆说,这畜生不就是公报私仇嘛,什么世道?所以一说起武大郎,阿婆情绪就激动,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更何况另一个真相让她深感耻辱,却又难以启齿。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怎能搬得动一棵粗壮的大树呢?大多数时候她只能发发牢骚、宣泄一下情绪,在陈连寿的画像前诅咒武大郎一番而已。现在听说黄鱼要为她出出这口恶气,阿婆一下子来了精神,干瘪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却没有发出声响。

这时的黄鱼不得不暗暗佩服长白条,心想,还真是。

阿婆给黄鱼倒了杯水,急切地问,怎么臭他?

黄鱼喝了口水,犹豫着要不要把看到的那一幕告诉阿婆。阿婆急了,摇摇他的手臂,快说。

黄鱼顿了顿,似乎下了决心,我怀疑武大郎把长白条的烫婆子扔进月亮湾了。

阿婆有些混浊的眼神眨了几下,肯定地说,这个畜生会,伤天害理。她用比她还高的拐杖重重地敲击地面,又说,这畜生做的龌龊事还少吗?天打雷劈的。

黄鱼说,这畜生做的坏事太多了。

阿婆说,烫婆子扔哪块地方了?直接捞上来不就行了?

黄鱼说,我夜里看到的,没看清落水位置。那天喝了酒,迷迷糊糊的。只听见扑通一声。月亮湾那么大,那么深,难捞哦。

阿婆又问,武大郎怎么会把长白条的烫婆子扔进月亮湾呢?

黄鱼笑着说,你不出门,有些事你不知道。他一直想吃长白条的豆腐哦。

阿婆想了一阵,似乎明白了,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她用取笑的口吻说,也不撒泡尿照照。熊样,人家长白条可是林妹妹。

黄鱼得意地笑了,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阿婆叹了一口气,语调悲戚,这种人还做民兵营长,连寿村好不了,尽丢陈连寿的脸哦。

黄鱼附和着,这畜生不得好死。

阿婆说,他做的恶事月亮湾都盛不下。陈三家的鸡是他毒死的,陈腊苟家的白菜是他偷的,看见母的就要搞……。

两个人一起诅咒武大郎,仿佛开了一个小型的批斗会。你一刀,我一刀,把个武大郎割得遍体鳞伤。过了一会儿,阿婆又神秘地说,听说武大郎上次把长白条按在屋后的草堆里,被路过的二强瞧见,差点被揍一顿。这二强卵用没得,怎么就不一刀捅了他?

黄鱼听了,不言语,脸上一阵发烧,心窝里咯噔了一下。

几个关键人物都同意了,特别是阿婆松了口,黄鱼的心里无比欢畅。他把这消息告诉了长白条。黄鱼说,还是你英明。长白条笑着说,打蛇打七寸,这都不懂。黄鱼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过了一会,长白条说,还得问问田姑娘。黄鱼说,要的,这一步可不能少。在连寿村,有个有趣的事,那就是有什么大事都会去问问田姑娘。这既是迷信,也是习惯,多少年下来,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一道步骤,缺了这一步,心里会不踏实。

吃过晚饭,天色不错,清冽的月光水一样倾泻而下,洒在月亮湾的塘面上,也洒在黄鱼的脸上。黄鱼踏着月色去找表妹阿玲。阿玲今年22岁,还未出嫁,但已有了婆家,在社办厂工作。据说请田姑娘断事,已有些年月,少说也有二十来年了。不过,主事人只能是未成年女性,这样子才灵。这几年,新芳嫁到邻村去了,阿玲接过了新芳的主事棒,开始主持请田姑娘断事的事宜。那天晚上,黄鱼对阿玲说,小妹,帮我问问田姑娘,可以拖鱼不?阿玲笑嘻嘻地说,好哦,哥。

请田姑娘的事只能在晚上进行。那天晚上,天有些亮堂,月明风清的,是断事的好时机。阿玲穿上过年才穿的新衣服,盛装出场。她带了三个比她小的姑娘,捧着竹编簸箕来到村口的麦田里,小心地拾起一块泥土,口中念念有词,田姑娘,田姑娘,回家做客哦,回家做客哦。然后用红绸把泥块包好,放进簸箕里,由两位姑娘抬着,阿玲在前边引路,另一位姑娘殿后。回到堂屋里,先把红绸包着的泥块放在铺着白色米屑的八仙桌正前方,再把簸箕反扣在桌面上,簸箕由两位姑娘用手轻托着,达到平衡状态。簸箕的正前面插着一根粗壮的缝衣针,上面同样用红绸扎着。

阿玲心怀崇敬地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虔诚地问,田姑娘,田姑娘,你是善良的神,今年夏天可以拖鱼不?

只见簸箕向前倾斜了一下,插着的缝衣针很有节奏地跟着点了三下。

可以,可以。阿玲笑了,其他几个姑娘也跟着一起笑了。

这天黄昏,黄鱼拎着一瓶洋河去陈大爷家喝酒,连田姑娘都同意拖鱼,两个人心情自然特别舒坦,酒就喝得缠绵壮烈,忘乎所以。

这下好哦,没碍事的。黄鱼脸色酡红,得意地说。

不容易哦。陈大爷感慨道。他仰脖喝了一大口,喉结处一声闷响,有节奏地跳动。

阿玲问了田姑娘,田姑娘点了三次头。黄鱼神气地说。

陈大爷笑了,你还相信小把戏的那一套?也是老封建哦。

陈大爷虽然这么说了,但他当初并未阻止。他对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不赞成,也不反对。他曾几次去过新芳、阿玲她们请田姑娘的现场,每次他都是看看,静静地看,嘴里衔着烟,一言不发。

这顿酒就像是开工酒,喝了就意味着拖鱼这只锣鼓敲起来了。陈大爷先是去生产队仓库里挑选上好的稻草。拖鱼用的拖绳要长,要粗,要有力道,要吃得住力,得选质地有劲道的稻草。选好的稻草要放在阴凉的地方阴干,不能在太阳底下暴晒。晾干后,陈大爷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把一根又粗又牢的拖绳搓好了。

完工那天,陈大爷直起身子,扭了扭腰肢,用手捶捶后背,朗声笑道,这下好哦,可以拖鱼,有鱼吃。

荣贵慢吞吞地走过来,笑嘻嘻地说,老陈辛苦。

陈大爷笑着说,哪里哦,不搓绳反而难受,这把老骨头快没用了。

绳有多长?荣贵问。

约摸五十米哦,应该够了。陈大爷张开双臂,模仿着丈量的姿势。

差不多了。月亮湾也就三十多米宽吧?荣贵说。

有鱼吃。陈大爷说。

好几年没得吃了。荣贵说。

武大郎没找你?陈大爷问。

他好意思?再说了,他找我也不听他的,不是早几年。荣贵说。

陈大爷生怕武大郎从中作梗,让这事黄了,所以才这样问。而现在,荣贵给他吃了定心丸,他心里也踏实了许多。陈大爷又说,奇怪了,我看见武大郎这几天拿着根长竹竿,在月亮湾里捞呀捞的,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荣贵说,还能干什么?做贼心虚。

陈大爷恍然大悟,这样哦,怪不得,到时有他好看。

两个人坐下来一起抽烟,一起喝酒。那烟是八毛钱一包的劳动,酒还是洋河大曲。两人对视一眼,孩子般击掌,一起笑着说,让他好看。

让他好看的日子说来就来了。那天中午,天气异常燥热,一丝风都没有,空气仿佛凝滞了,这真是拖鱼的好日子。黄鱼、陈大爷、荣贵他们知道,天气闷热,日光毒辣,大鱼就会沉入塘底避暑,这样拖鱼的收获才多。当然拖鱼的另一层意思大家都明白,但谁也没有挂在嘴上。刚放下饭碗,黄鱼就和陈大爷把沉重的拖绳搬到月亮湾的西顶头,几个壮汉把拖绳铺开,拉直,每隔一米就拴上一块红砖,绑牢,系紧。拖绳两头各有三位壮汉准备拉绳,最外侧的壮汉还要把拖绳在手臂上绕上几圈,以防绳子滑下来。

先简单地搞了祭奠仪式,为了安抚英英的阴魂,也为了让自己安心。这是前天黄鱼事前决定的,和陈大爷、荣贵说了一声,荣贵陈大爷对他竖起了大拇指。陈大爷说,黄鱼长大了哦。荣贵说,想事体周全了哦。黄鱼笑笑,开心死了。

黄鱼在地上支起一张矮桌,摆上香案,插上九支细细的香烛,两边各摆六只苹果、馒头,香火点上,升腾起淡淡的烟雾。陈大爷弯腰作揖,口中念念有词。村人齐刷刷地望着,沉默无声。陈阿婆看着这一幕,老泪纵横,强忍住哭声。

很快,仪式结束。陈大爷破铜锣似的声音响起来了,下塘哦,下塘哦。

拖绳很快爬进月亮湾的塘底,缓缓行进。两岸响起一片嗡嗡的人声,伴随着柳树上、槐树上拼命嘶叫的知了声,组成了几个声部的大合唱。几年了,村里的拖鱼活动又开始了,像一场热闹的庙会,不光是三队的人,其他队的都来了,几乎聚集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他们叽叽喳喳,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支书来了,能干的树仁来了,长白条来了,阿婆来了,武大郎也来了,他们表情不一,心思各异。

让开,让开。几个壮汉一边拨开人群,一边吃力地拉绳。黄鱼双眼圆鼓,紧盯着不平静的水面。他是捉鱼高手,不是钓鱼,不是围鱼,也不是摸鱼,是一个猛子扎下去捉鱼。村里人没有不佩服的。陈大爷穿着蓝灰背心,满头大汗,即使手里的蒲扇不停摇动,汗还是顺着肩背直淌下来。陈大爷笑着对黄鱼说,黄鱼,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黄鱼用手抹一下满是大汗的脸面,笑着说,看我的。

就在这时,水面中央泛起了连续的泡沫,那泡沫成片成片的,一串连着一串往上冒。好家伙,一条大草鱼哦。黄鱼一边嘀咕,一边奋力跃起。只见他双手并拢,伸直高过头顶,高高腾起,像一发炮弹扎进水里。他扎进水里大约三秒钟时间,手就触到塘底了。他双手一阵摸索,摸到了大鱼光溜溜的尾巴。他知道,平时活蹦乱跳的草鱼此刻在拖绳的拖拽下,头朝淤泥,尾巴朝上,正没命地往淤泥里钻。黄鱼双手插进淤泥里,两手抠进草鱼的腮帮里。

黄鱼双手拎住草鱼冒出水面,把鱼扬过头顶。岸上的人发出一片惊呼,好大的草鱼,有十多斤?

上了岸,黄鱼把草鱼往地上一摔,草鱼蹦跶了几下,不动了,草鱼的全身裹上了一层灰,几乎和地面的颜色混为一体了。荣贵指挥着队里的几个妇女把鱼放进箩筐里。月亮湾是生产队里的公塘,拖鱼结束全队要分鱼吃。

队里的几个小伙子学着黄鱼的样子扎进水里。他们也摸上来十几条鱼,有青鱼,有草鱼,还有不少鲫鱼。眨眼间,箩筐里有了很多鱼,盖住了筐底。

黄鱼的心思不在鱼身上,而在另一件事上面。长白条、荣贵、武大郎、阿婆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们和黄鱼一样,心思不在欢快的场面里,而在那件神秘的物品上。

此时,月亮湾两岸的几位壮汉正使劲地缓缓地拉着拖绳,粗壮的拖绳沉在塘底慢慢行进,塘面上泛起数不清的阵阵泡沫,一片片,一堆堆,那一朵朵水色的小花绽放了,转瞬又消失了,如此反复,是昙花一现的热闹与美丽。两岸看热闹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噪杂的嗡嗡声淹没了不知疲倦的知了声。进仓说,好几年没这么闹猛了。荣贵说,比庙会还闹猛。树仁家女人说,有鱼吃,有鱼吃。陈大爷接上话茬,打趣道,快回家把锅烧红了,等鱼下锅。几个妇女就开始起哄了,快回家去,晚上吃鱼有力气干活。月亮湾上空飘扬着一片欢腾的气浪。

大伙儿嬉笑着,快活着,只有黄鱼紧绷着脸,两眼死盯着宽阔的水面不放,生怕遗漏了蛛丝马迹。塘面的泡沫不断增多,一片片,一堆堆,不断翻涌,那些水花开了,又消失了。黄鱼正在仔细地甄别,哪些是鱼钻淤泥泛上来的泡沫,哪些是杂物泛起的泡沫。无数的泡沫翻滚上来,成片成堆,混杂在一起,不容易分辨。黄鱼对此琢磨过无数遍,他知道,由鱼泛上来的气泡应该是圆的,一阵连着一阵;而烫婆子如果触碰到拖绳、红砖,则会泛起不规则、没有规律的气泡,那气泡就显得杂乱而无序。

两岸的人群跟随拖绳的汉子往前移动,像两块巨大而颀长的潮水向前涌动。突然,走在最里层的黄鱼发现了一处水面冒起一摊不规则的泡沫,时而成堆,时而成串,很细微,不仔细辨别,根本看不出来。他心里一阵悸动,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直插水面。两岸又是一阵惊呼,许多人以为黄鱼又发现了一条大鱼,无数条目光聚集在黄鱼插入水面的那一片。

岸边依然嘈杂,水面依然热闹,水面上全是混浊的水泡,先是绽开,然后又散了。大伙儿盯着炮弹下落的那一块水域,那里更杂乱,更翻腾。不少人的心里隐隐期盼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果真,没多久,一个光溜溜的黄色头颅抖出水面,先甩了几下满是水珠的脑袋,然后左手高高擎起,单臂划水奋力向岸边游来,哦,是黄鱼,是黄鱼。只见他的左手举着一件物品,圆墩墩的,湿漉漉的,根本看不出什么色彩。直到黄鱼游到岸边,大伙儿才发现那是一只烫婆子。

烫婆子,白长条家的。阿婆大声叫道,由于激动,阿婆的声调都变了。长白条挤进人群,拿过汤婆子,左看右看,抚摸着,无声地哭了。陈大爷笑了,荣贵笑了。武大郎悄悄地挤出人群,溜回家去。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叫,畜生呢?千刀万剐的。人们一起望去,是长白条失控的喊叫。人潮涌动起来,陈三、陈腊苟也跟着喊起来,畜生呢?揍他!揍他!

荣贵拦住汹涌的人潮,大声说,先分鱼,先分鱼。

人群中的骚动暂时安静下来。月亮湾恢复了平静。太阳依旧高悬,没有一丝风,空气又凝滞不动了。只有岸边杨柳树、大槐树上的知了在拼命地鼓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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