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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代殇

2018-11-15邵一平

海燕 2018年7期
关键词:鹦哥青龙山巴拉

□邵一平

序篇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首长,我叫纪宁!”

“你多大了?”

“我今年16岁!”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我……我没有父母。我父母是烈士,他们早就死了。”

“哦……哦……小伙子……你刚才……刚才犯人行刑时你表现很勇敢……”

“刚才……刚才我表现得不好!”

“不!你做得很好!你在天上的父母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谢谢首长的鼓励!我会再接再厉的!”

……

包青山很想去摸摸这个叫纪宁的小战士左侧脸颊上那片如绸子一般的红褐色胎记,但是他抑制住了这种不礼貌的冲动,同时也抑制住了自己早已波涛汹涌的内心。他挣扎过,挣扎地想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这个好似刚刚认识的小战士,但是,他没有。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更不知道该不该说起。

在回师部的路上,包青山满心的惆怅,在这惆怅中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欢喜,他想,如果那个名叫希日巴拉的蒙古族兄弟在天有灵,得知当年那个有着红褐色胎记的男孩儿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出色的革命战士,他是否也含笑九泉了呢?如果现在单娟真的还活着,她是不是又会激动得哭鼻子呢?

草原青青,思绪绵长。新四军某旅政治部副主任包青山忽然感到心中满是力量,他策马奔腾、一路前行,背影渐渐消失在草原的深处……

上篇

1

宝音毕力格盘腿坐在一片早已光秃的草地上,一支锈迹斑驳的三八大盖随意地靠在他的肩头,他不停地玩弄着一支同样脏兮兮的驳壳枪,眼睛深邃地望着草原深处。十几个弟兄也或卧、或靠地散坐在他的周围。

“大哥,不能再这样了,得想个法子了。”躺在宝音毕力格身边的巴特突然坐了起来,用焦急的目光望着他说道。

宝音没有答话,他抬起头,用狼一样凶狠的目光向上望了一望,一缕缕明亮而刺眼的阳光夹杂着影影绰绰的树影扑面而来,像一条一条镶着金边的红绸子,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十三年前的那个洒满落日余晖的傍晚,那天宝音毕力格的父亲希日巴拉在一声驳壳枪响后应声倒地,他似乎并没有立即死去,而是在用已经暗淡下来的目光搜寻着儿子宝音毕力格和妻子琪琪格的身影。那时的宝音毕力格只有12岁,还是一个单薄的少年,他正和母亲一起躲在密草丛生的林子里,注视着父亲痛苦的一切。他想大喊,喊父亲回来,但是他的嘴早已被母亲的手牢牢地堵住,他真切地听见了母亲的呜咽、他也似乎听见了父亲痛苦的呻吟。许多年以后,母亲总是告诉他,那呻吟声肯定不是真的,因为希日巴拉是养畜牧河顶天立地的蒙古男人,他不会在任何时候表现出自己的怯懦和痛苦,宝音毕力格也一直深以为然,而每当此时,宝音毕力格头脑中总能闪现出养畜牧大牧主布仁巴雅尔那丑陋而凶狠的样子。

“打死那个老杂种。”宝音毕力格将驳壳枪狠狠地摔在地上,嘴里突然狠呆呆地冒出了这句话。

“大哥,动手吧,只要你发话,我带着兄弟们干。”巴特被宝音毕力格带着仇恨的声音所激励,急忙表态道。

宝音毕力格从远方的回忆中醒过神来,他看了看巴特,这个与他朝夕相伴了多年的结拜安达,然后用手轻轻拍了拍巴特的宽实而健硕的肩膀,“咱们曾经在我阿妈面前立过誓的,不抢穷苦牧民,巴特,我的好兄弟,你忘了?”

“我没忘,我们是在乃吉额吉面前起誓过,只劫大户、不欺负百姓、只劫官、不扰民。”巴特回答道,“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兄弟们已经断粮一天多了,扛不住了,再说咱这方圆几十里没有什么大户啊。”显然,巴特脸上的焦急与无奈溢于言表。

宝音毕力格低下头想了想,又回头望见了不远处的几个蒙古包,那是哲日都嘎查来此放牧的穷苦牧民,这几户加一起也没有几只羊,更别提大牲畜了——但即使是这几只羊,也够宝音毕力格的队伍熬过现在的危机了。

宝音毕力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环顾了一下四周,他这才发现,其余的兄弟看似悠哉游哉地躺卧在地上,没有如巴特一样焦急地在等待着他的回话,但他们也都用眼睛的余光有一搭无一搭望着自己。宝音又看了看远处躺着的包仁顺,他也正用凶狠而狡黠的目光斜睨着自己,脸上泛出了他独有的铜青色的凶恶面光,这一刻,宝音毕力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突然感觉如芒在背,他呼的一下起身,冲西南方——母亲葬身的地方跪下,然后将三八大盖举过头顶,说:

“阿妈,儿现在后有追兵、前无所依,兄弟们已经饿了一天多了,实在走投无路,只有抢哲日都嘎查牧民的羊群才有活下去的希望,儿不得不这么做了,望阿妈在天宽恕,待日后队伍强健,定加倍补偿哲日都牧民,望阿妈体谅。”

宝音毕力格边说边叩了三个头,其他的兄弟在巴特和包仁顺的带领下也冲西南方跪下,将双手举过头顶,匍匐叩头三次,齐声喊道:“望老夫人在天宽恕。”

宝音毕力格回过头,用凶狠的眼睛直视着哲日都牧民的方向,良久没有起身……

2

抢劫手无寸铁的牧民自然要比抢大户、抢官府、抢日本人容易得多,片刻的功夫宝音毕力格的队伍便满载而归。尽管在行动之前,宝音毕力格三令五申的强调,只抢吃食,绝不许伤害老百姓,但令宝音毕力格感到不满的是,包仁顺带着几个手下还是打死了几个牧民,这其中还包括一个八九岁、始终抱着羊羔不撒手的男孩儿,而让他更加愤怒的则是,在抢劫过程中,包仁顺竟然试图奸淫妇女,直到宝音毕力格将驳壳枪顶在了包仁顺脑袋上时,他才冲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怏怏而去。

包仁顺体格庞硕,手和脚大得出奇,力量如壮年期的狗熊一般,他曾只身徒手对付一只成年公狼的袭击,并在搏斗中大获全胜且毫发未损,这是两年前的事,当时这件事轰动整个科尔沁马匪界,也正是在那一年,包仁顺对宝音毕力格的逼宫愈发频繁,好在他虽贵为科尔沁著名匪首李九龙的外甥,但由于他舅舅早逝、宝音毕力格又在其母亲帮助下确立了在青龙山马匪中不可动摇的地位,包仁顺一直没有得逞。

包仁顺父母早逝,从小就混迹于舅舅李九龙的马匪队伍中,但他年龄颇小、又有时显得刚愎自用,在以汉人为主体的青龙山马匪中,显得不那么合群,一直没能得到重用,但只有宝音毕力格知道,这不是全部原因,更重要的是母亲琪琪格在李九龙身侧的枕边风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再加上李九龙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身体强健、地基稳固、人多势众的时候死于横祸,所以并没来得及培养这个唯一的外甥。

宝音毕力格的母亲琪琪格是在十三年前嫁与李九龙成为青龙山马匪的压寨夫人的。这一年,宝音毕力格经历了人生的一次大转折:他的父亲、库伦草原著名的安代歌手希日巴拉与同伴在为当地最大、最有权势的牧场主布仁巴雅尔的小老婆鹦哥治疗安代病时,由于鹦哥早已病入膏肓死在了治疗的过程中,于是布仁巴雅尔不问青红皂白命家丁打死了包括希日巴拉在内的参与安代治疗的全部孛额和歌手。琪琪格带着十二岁的儿子走投无路,决定拼死一搏,落草为寇。

宝音毕力格还清楚地记得,父亲死后那一晚,母亲含泪将父亲用过的一展红绸掖进他的怀中,对他说:“儿啊,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忘了给你阿爸报仇!”第二日,琪琪格就带着还未成年的宝音毕力格来到了库伦与奈曼交界处的青龙山垭口,守株待兔地等待匪首李九龙的出现。

可以想见,当时作为一直是良家妇女的琪琪格心情不乏忐忑,但她一想起惨死于布仁巴雅尔手下的丈夫时,这忐忑反倒变成了一种至死不渝的坚强,她唯一担心的是自己十二岁的儿子能否存活下来——这无异于一场疯狂的赌博。

好在,琪琪格母子的运气并不算坏,非但不算坏,还似有天相助,那天下午,当时名噪一时的马匪头子李九龙率领着他浩浩荡荡的护卫队伍恰巧出现在青龙山垭口,他身高将近两米,稳稳地坐在一头纯种棕黑色的高头大马上,显得气宇轩昂,他的身后一名侍卫用一根高挑但不乏粗壮的竹竿撑起一只被整个活扒下来的狼皮——这是李九龙队伍的标识——远远望去,这皮上的狼头眼鼻分明,竟好似一只仍然活着的真家伙。琪琪格认出了这标识,毫不迟疑地拉着儿子跪倒在道路中央,有节奏地在土地上将头磕得闷闷直响。

看到琪琪格母子的李九龙的侍卫明显带着疑惑与警惕,几匹闪着油光的黑色大马早早地从身后的小道左右跑开,但李九龙始终正襟危坐在马上,连眼睛都没有迟疑地闪动一下。

琪琪格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她小声告诉儿子,别往前看,只管磕。其实,琪琪格心里并没有底儿,她不知道李九龙会怎么做,甚至她还没有准备好相应的说辞,但是她已横下一条心——投不了这家,就投另一家,反正科尔沁的马匪成百上千,不是只有他李九龙一家,就算遇到更坏的情况,也不过只是一死而已:我连死都不怕,还怕别的?

就在李九龙离琪琪格母子还有百米有余的时候,几匹沿身后小路跑去的黑色大马又从各自的方向折返回来,继而各在李九龙卫队长张独眼跟前耳语了几句,张独眼微微点了点头,急拍了几下马屁股赶上了李九龙也是耳语几句,李九龙连头也没点,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琪琪格感到再有几步远,李九龙那匹棕色大马就要走到自己的面前,她突然想到自己竟然忘记准备了说辞,她不由地心里一虚,然而事情的过程顺利得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李九龙在她不远处将马立住,微闭上眼睛,只露出一道如闪电一样的狭小目光,“你叫什么?”

“琪琪格。”琪琪格明显感觉到声音有些颤抖,她还想说点什么,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是你什么人?”李九龙看了一眼跪在琪琪格身侧,一直抬头未起的宝音毕力格,问道。

“儿子。”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您是科尔沁草原上的英雄,青龙山大把头!”

“抬起头来!”李九龙突然厉声说道。

这声音让琪琪格肩头微微地颤了颤,但她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地抬起头,他看到李九龙仪表堂堂,与她想象中的马匪头子判若两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额头有一道并不十分明显的疤痕。

李九龙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用那如狼一样的尖锐目光仔细地看了看琪琪格,语气柔缓了下来,“你跪在这儿是等我?”

琪琪格终于从慌乱中镇静了下来,她用眼睛的余光斜睨了一下身侧的儿子,她发现宝音毕力格早已直起身,眼睛里露出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坚毅与成熟,于是她坚定地道:“是!”

李九龙没再多说一句,他单手控制着马缰,让马跑了起来,临近跑到琪琪格身侧,他突然两腿夹紧马身,侧身下腰一只手将跪着的琪琪格拦腰抱起,安安稳稳地放在身前,琪琪格似乎早有准备,连一声都没出,只是在坐稳时才淡淡地说:“我不能丢下我儿子!”

李九龙并没有答她的话,而是高高地举起马鞭,头也不回地向后面喊道:“独眼儿,你把那崽子带上,给我照顾好了!”

说完,他拉开架势,右手灵活地控制着缰绳,左胳膊紧紧缠绕在琪琪格胸前将其牢牢护住,继而丢下身后的人马朝青龙山疾驰而去……

3

草原青青,沙海茫茫。宝音队伍又回到了一片宽阔的草原上,酒足饭饱后的兄弟们显得悠然自得,竟有人耍起了博克、唱起了欢快节奏的安代歌谣。望着这群看似不知愁滋味的手下们,眉头紧锁的宝音毕力格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彷徨。就在几天前,据守青龙山之险的宝音队伍,竟在一片大炮的轰鸣之中成了丧家之犬,那一发发炮弹如同一只只撒了欢儿的飞兽直扑他的巢穴而来,山上树立的凶神恶煞的狼皮标识在几分钟之内被炸得连影子都看不到。

照理这是怎么也说不通的。青龙山北、西、南三面都是悬崖峭壁,虽然不高,但也有近百米,一两个身手了得的人也许能徒手攀爬上来,但说把大炮运上来不从东边的官道上走绝无可能,而东边的官道上,宝音的密探则散布在各个角落里,不等它到隘口,宝音就应该先知道消息的;除官道之外,进山的路还有几条羊肠小道,但这小道也不太可能,一则虽然这些地方探子不如官道的多,但是也有相应值守的人和相对健全的巡山制度——这是从李九龙暴毙之前就一直不曾改变的;二则小路的狭窄地形也是不可能让大炮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的。而且,抛开这些不说,最让宝音毕力格烦心的是这些人是如何将山里面的情况摸得这么准,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青龙山上他的老家?没有别的解释,只有自己的队伍出了内鬼才能如此,而这最大的可能不会是别人,肯定是包仁顺!

宝音毕力格越想越气,他手里紧紧握住腰间的驳壳枪真想一梭子子弹要了这个狗崽子的命。但是理智告诉宝音毕力格此时他还不能鲁莽行事,因为一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是包仁顺干的,二来虽然现在队伍里大多数兄弟跟自己一条心,但是包仁顺手里有李九龙临死之前留下的金柄马鞭,青龙山兄弟见到这马鞭如见李九龙本人,谁持马鞭即可号令整个青龙山,不得违令。每想到这里,宝音毕力格心里总是升起一阵巨大的悲哀——母亲琪琪格生前机关算尽,觉得毫无破绽才决心与李九龙共赴黄泉,但她万万没想到遗漏了这件最重要的物什。宝音毕力格现在仍然无法忘记初次见到这只马鞭时的尴尬情景。

四年前,宝音毕力格已成为青龙山马匪的三把头,而二把头张独眼早在更早的前一年被李九龙废掉了双腿,自那以后张独眼日日浸泡在酒缸里,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所以他这个二把头已经名存实亡,此时的宝音毕力格是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众人之上。

也就在宝音毕力格被李九龙升为三把头的四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李九龙被发现与琪琪格裸死在床上,二人赤裸着身子搂抱在一起,都是怒目圆睁、七窍流血,煞是狰狞,众人将二人分开,发现李九龙的阴茎还直挺挺地留在琪琪格的阴道里,而琪琪格阴道里涌出的大量黑血早已凝结,令人作呕。

宝音毕力格看到这一切心如刀绞,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宣布要调查此案。曾在母亲面前发下毒誓,要追随宝音一辈子的结拜安达巴特,煞有介事地带领着五十兄弟搜查了整个青龙山山寨、乃至扒开了每一个人的屁眼儿寻找与凶杀案有关的一切蛛丝马迹,最后是在张独眼缝在冬天棉裤内兜中搜出了众人皆不认识的白色粉末。宝音命手下给母猫、母狗、雌兔喂食后,没过半个时辰,兔、狗、猫在地上上下飞滚,但却发不出丝毫声音,继而约一个时辰后,三只畜生全部毙命,其情态与李九龙、琪琪格死状相符,并且阴道里都流出了令人作呕的黑血。

看到汩汩黑血的宝音毕力格心情复杂无比,他无法想象,母亲琪琪格是承受了怎样的痛苦才换来这眼前的一切的,他真想躲到山林里结结实实地哭上一场、静上一静,但他知道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是放任自己的时候,只要自己稍加疏忽,母亲的所有苦心都会付诸东流。他定了定神,平复了自己波涛汹涌的内心,厉声下令道:“把张独眼给我绑了!”

巴特佯装极度愤怒之样,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张独眼的屋子,三下五除二,将张独眼五花大绑带到了宝音面前,宝音怒声质问:“张独眼,你是怎么毒死大把头和夫人的?你说?”

张独眼始终还处在酒精的麻醉中,他抬起头,眯着尚未睁开的眼睛,说出了一句犹如神助的话:“他他妈该死,毁了老子。”接着张独眼低下头,再也不抬起来,嘴里始终咕哝着蒙汉掺杂的极为恶毒的污言秽语。

当张独眼说出这句话,宝音毕力格的身子禁不住晃了晃,这真是天意啊!他稳定了一下情绪,下令道:“做出天杀的事还嘴出恶语,巴特先割掉他的舌头,再将他绑起来,好好看着,按山上的规矩,明早鸡叫时用油锅炸了!”

接着,宝音毕力格双手举过头顶,跪了下来,叩了三叩,说道:“长生天,今大把头已被二把头谋害,二把头理应处死,我自当在危难之时救青龙山于水火,望长生天降福于青龙山。”

继而,青龙山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头目带领各自弟兄纷纷跪下,大喊:“我自当唯新把头马首是瞻,望长生天降福于青龙山。”

正当宝音毕力格以为全无阻碍之时,他忽而发现,人群左前方唯有一人不跪,他定睛一看,只见这人虎背熊腰,正是李九龙的外甥包仁顺,只见他脸上露出阴险的微笑,在众人呆傻之时,从怀里掏出一副马鞭、高高举起,马鞭的纯金色的手柄在阳光直射下显得熠熠生辉,直刺人眼……

4

说实话,无论是宝音毕力格还是琪琪格,都未曾觉察到包仁顺会成为他们整个计划中的纰漏,因为,李九龙对这个外甥没有过丝毫好感,他曾不止一次对琪琪格说过,“仁顺虽然是我外甥,但这个外甥却有勇无谋,吃的比做的多,不堪大用,我即使死了也不会把青龙山留给包仁顺。”事实也的确如此,在青龙山中,无论有多少把头、多少当家,包仁顺从来没在其中捞到过半个相对重要的位置,他从始至终都是李九龙警卫队中的一名只管着五个兄弟的五人长,在青龙山里没人把他放在眼里。至于他是怎么得到的金马鞭,没人能说的清楚,但是自从李九龙暴亡后,山里对此事出现了两种说法:一是李九龙早就对琪琪格母子有所防备,将金马鞭密授给了包仁顺——这很可能是包仁顺散布出来的;另一种说法是包仁顺在李九龙毙命后的混乱中偷来的——这是宝音毕力格通过巴特之口在青龙山散布的,但无论哪一种说法都没有真凭实据。宝音毕力格自知羽翼还未丰满,并不追究这金马鞭的过往;包仁顺也得过且过、就坡下驴,轻易也不提及此事。但宝音毕力格不得不承认,自从包仁顺亮出了金马鞭,虽然没能有效改变李九龙死后青龙山的权力格局,但包仁顺在青龙山的影响力扶摇直上,俨然成为了有实无名的二把头,这是在之前琪琪格和宝音毕力格的全部计划中所没能预料到的,正所谓百密一疏。

金马鞭事件发生以后,宝音毕力格暗自思忖了整个事件的过程、在心里评估了金马鞭的意义和影响。他觉得,虽然李九龙当年赋予了持有金马鞭者与他本人同样大的权力,但是现在李九龙已死,即使金马鞭效力尚存,那也失去了存在的根基;即使它还有代言的作用,那谁都会明白,现在的金马鞭应该代的是他宝音毕力格的言,再说包仁顺在整个青龙山并没有多大影响力,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包仁顺手持的金马鞭不可能给他造成多少实质性的威胁,但问题是自己的根基还不是十分稳固,包仁顺威胁不了自己、不代表其他几个把头威胁不了自己,所以现在还不能鲁莽行事,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静观事态发展。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其他把头和持有金马鞭的包仁顺联起手来,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很容易,好在,包仁顺是个有勇无谋的人物,只要安抚好他应该不成问题。所以,宝音毕力格虽然不给包仁顺名分,但也默认了其二把头的地位,他只待时机成熟,再寻除掉包仁顺的良机。但让宝音毕力格未曾想到的是,这时机竟然一等就是五年有余,直到今天他才看见了一点端倪,而令他更加始料未及的是这仅仅一点端倪显露的代价却是青龙山的半壁江山。

5

第二天清晨,从热河回来的线人报,袭击青龙山的是一伙长期盘踞在阜新大牙山的土匪。这支队伍现在已经接受热河国民党军的招安,成为了其下辖的一个营,配备了美式大炮,这次袭击青龙山是一次有预谋的活动,青龙山内部有内鬼接应,并且这个内鬼在山内地位还不低,但具体是谁尚未可知。这些消息进一步佐证了宝音毕力格的猜测,他将狼一样凶狠的目光投向了斜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嘴角还流出哈喇子的包仁顺——就在昨天晚上,包仁顺向宝音建议去投靠国民党军,说他已经和那边一个姓杨的团副搭上了关系,只要过去就能给宝音一个少校营长干干,并且配给榴弹炮一门、冲锋枪两只、中正式步枪人手一支、子弹管够,再给宝音每月100大洋供其个人使用。对此宝音并不动心,甚至还非常厌恶,他当即就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包仁顺的建议,这让二人彼此的矛盾更加升级,而今早热河方面传来的消息让宝音更加坚信,青龙山里的内鬼就是包仁顺。但是宝音毕力格清楚,现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除掉包仁顺,自己残存的队伍势必有土崩瓦解的危险,他还需要忍上再忍。

想到这里,宝音毕力格深吸一口气,他的视线离开了让他十分厌恶的包仁顺,远眺茫茫如野的科尔沁草原,这时他忽然发现,从东南方向有三匹瘦骨如柴的黑马隐隐向他所在的方向靠拢,“那是谁?”宝音毕力格下意识问道。

“我去看看。”一直在其身侧的巴特说着便跳上马背,向着来者的方向迎面急速驰去。

大约一袋烟的功夫,这三匹黑马跟随着巴特来到宝音毕力格身旁。从马上下来三个穿灰色军装的人,向宝音毕力格走来。中间一个看起来不到四十岁,微微有些秃顶,似乎脸上充满着疲惫,但走起路来目不斜视、精神也比较饱满,他身边跟着两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孩子,各背着一杆三八大盖,正用警惕的眼神观察着周遭的情况。正当巴特疾步上前,欲向他耳语一番时,宝音挥挥手示意他不必——此时的宝音毕力格知道来的这三人定是共产党的人无疑。

“秃顶”面带微笑,离得很远就把双手前伸,对此宝音并不领情,他有意将双手抱在胸前,让眉头锁成一个大大的疙瘩。“秃顶”好像并没有因此感到尴尬,很自然地收回了双手,仍旧微笑着说:“您就是传说中端过日本少佐松山老巢的青龙山大把头宝音毕力格吧?”

“正是。”宝音不冷不热地答道。

“秃顶”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是新四军第三师独立旅一团副政委白天华,蒙名苏日不和,也是库伦人,是水泉的。”

“来找我有啥事?”宝音放下了一直抱在胸前的双臂,用左手下意识地搔了搔右臂上的疤痕——夏天的湿热让这疤痕一直微微发痒。

“哦……”白天华笑了一下,双手背到了后边,叉开一条腿,“我们最近得知,国民党郑天翔部底下的一个团前些日子袭击了你们青龙山,现在你们走投无路,上级指示我们团来帮助你们。”

“没有神的地方,从来不会有鬼。你们为啥要帮助我们?”宝音毕力格凶狠地问道,他的脸部因为莫名的紧张而一直显得十分的严峻。

“因为我们知道,琪琪格老夫人,哦,也就是您的阿妈在世时,你曾在她老人家面前发过誓‘只劫大户、不欺负百姓,只劫官、不扰民’。而且这么多年,你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应该说,你在伪满时期的所作所为是对革命有贡献的,我们十分敬佩你的为人,现在你们遭了难,我们理应相助。”白天华字斟句酌地说道。

宝音毕力格低着头,用一只手捻着下巴上的胡须——这自青龙山被破就没来得及清理的胡须此时像一个个初生牛犊的半大孩子,愣头愣脑地直立在宝音的下巴上——若有所思。

白天华看宝音不答话,便背起手来,低头看了看,又抬起头来,继续笑着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人民的队伍、是穷人的队伍,我们要做的就是建立一个穷人说了算、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新社会,这与你老弟的想法是一致的。现在,全国抗战虽然胜利了,但广大人民群众的穷根子并没有铲掉,国民党反动派依靠地主豪绅的势力对……”

“别说那些没用的,我听不懂!”宝音粗暴地打断了白天华的话,头也不抬,“你就说说,我们过去了,能有什么好处?给我们什么待遇?”

“当然。”白天华并没有因为他被打断而表现出不悦,他依旧温文尔雅地说道:“我们的队伍是穷人的队伍,物质方面暂时和国民党的条件还有一些差距,但是我能保证的是,只要你们过去,你们每一个人和我们的人的待遇都是完全相同、完全一样的。”

“这不够!”宝音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你的条件是什么?”白天华一字一顿地问道。

“我有一百多号人,你要给我一个营长,并且配给我榴弹炮一门、冲锋枪两只、中正式步枪人手一支、子弹管够,另外,每月还要给我宝音100大洋。”

“嚯,要求还真不低。”白天华笑了笑,扶了扶眼镜,想了一会,认真地说道:“说实话,你的这些要求,我们可以部分满足,但有的确实满足不了,比如我们没有中正式步枪,只有三八大盖,而你说的每月100大洋,呵呵。”白天华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是我们司令也享受不到啊。其余的要求我还需要回去向上级汇报一下才能答复你。”

“那一切都免谈!巴特,送客!”宝音毕力格说完转头就走了。

白天华一时觉得很尴尬,对着宝音的背影说道:“我劝你还是认真地想一想,投了国民党未必就比我们强,如果你想通了,就来阜新找我们,我们随时欢迎。”

巴特送走了白天华一行三人,急急地回到了宝音身边,他蹑手蹑脚地跟随在宝音的身后,好似有什么话想说但却不敢说。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宝音随手摘下一支挂在矮树上的马鞭,随意地挥舞着,并没有回头。

“我觉得共产党那边……咱们……也许可以琢磨琢磨。”巴特吞吞吐吐地说道。

宝音听完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他很随意地就势盘腿坐在了草地上,双手仍旧玩弄着马鞭。巴特不知道宝音是怎么想的,一时间不敢再多说什么,垂手站在一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宝音悠悠地说道:“如果……如果他们再来……再来的话……不管是什么条件,咱们都过去。”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噼噼啪啪的一阵枪响,宝音立刻警觉的站了起来,“巴特,去看看,怎么回事?”

巴特立时拉过一头拴在身边树上的马,正要走,突然看见自己的一个小跟班策马飞奔而来,及至近前,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跑到宝音和巴特面前,“大把头、巴爷,包仁顺的手下在后山把那三个共产党给打死了……”

6

夕阳西垂,草原浩渺,如画如歌。

包仁顺和巴特已经出发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宝音毕力格仍旧凝视着去者的方向,不愿离开,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决定会使自己以及所有弟兄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还是看到柳暗花明的希望——这是自母亲琪琪格离开他后,他又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一种无法把握未来的彷徨与忧虑。

包仁顺派人打死了白天华,这使宝音毕力格不但失去了投靠共产党的机会,反而使自己被动地与共产党为敌,现在的自己已经被逼上了绝路,只有投靠国民党这一条路,而现在能与国民党方面说上话的也唯有包仁顺一人。这是宝音毕力格现在最不愿意看到、又不得不面对的情况——懊恼夹杂着愤怒在宝音毕力格内心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但现在的宝音,只能让这怒火在自己的胸膛里燃烧,决不能让其他人看出半点端倪,宝音觉得,自己快被这火烧化了、烧残了、烧毁了。

就在刚才,前思后虑的宝音毕力格让巴特唤来了包仁顺,宝音能够感觉到,包仁顺的眼神里夹杂的是得意、是鄙夷、是无所畏惧,这与他平时的猥琐之态判若两人,宝音手里的马鞭似乎不听管束地要从他的手里挣扎而出,劈向包仁顺;腰间的驳壳枪也好像没有人能够驾驭似的,要把枪口对准包仁顺那透露着奸佞的头颅,但理智告诉宝音,除掉包仁顺虽然能逞一时之快,但自己的报仇大业也会因此化为烟云,现在能做的唯有镇静,再镇静。

宝音毕力格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他没有说话,而是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包仁顺,然后仰头大笑起来,“干得好!”他看似随意地搂住包仁顺的肩膀,向前走了几步,示意包仁顺和他一同坐下。

包仁顺被宝音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顺从地坐在了宝音的身边。

宝音将手伸向背后的巴特,巴特立即会意,从腰间取下酒囊递给了他。宝音打开塞子,大口地喝了起来,然后用衣袖习惯性地擦了擦嘴,顺手又将酒囊递给了包仁顺。

此时的包仁顺已遮掩了内心的不解和惶惑,他顺从地接了过来,也大喝了几口。

“到了国民党那边,他们的承诺能兑现吗?”宝音毕力格说话了,他悠悠地问道。

“肯定能兑现,我打包票,如果不兑现,您就让弟兄们把我打死。”包仁顺听后,似乎心情豁然开朗,神情也变得骄傲起来,他慢言慢语地表态道。

“那谁去和他们联络?”

“当然是我。”

“现在草原上狼比较多,还有其他山头的绺子,你一个人恐怕不安全。”

“不怕,我当年……”包仁顺边说边站了起来,摆开了准备回忆当年之勇的架势。

“我知道你当年徒手搏过狼,但汉人讲此一时彼一时,而且这次跟国民党联系不容有失,你的安全现在就是咱们这一百多号弟兄的安全,也是我宝音毕力格的安全。”宝音毕力格打断了他,不急不躁地说着,眼睛始终望着草原深处。

“那我选几个弟兄跟我一起去。”包仁顺其实早已对宝音的想法心知肚明,他故意说道。

“人多了容易暴露,你还要穿过共产党的地盘。我的意思是你就带一个身手好的弟兄去。”

“好,那我现在去选一个来让大把头的过目。”

“不必!”宝音毕力格站了起来,微笑着对包仁顺说道:“我已经给你选了一个合适的人,让巴特跟你去。”

包仁顺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悦的神情,但立刻就恢复了平静,他点了点头,说道:“大把头想得真周到,巴特兄弟论功夫有功夫、论嘴皮子有嘴皮子,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那我今天傍晚就和巴特兄弟一起出发。”

“嗯,好,早去早回,我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宝音毕力格满意地说道,忽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把那两个共产党的人头割了带去,就说是我宝音给杨团长的见面礼。”

包仁顺一愣,但立刻表态道:“大把头想得真周到。”

宝音毕力格装出十分满意的样子,信任地拍了怕包仁顺的肩膀,顺势轻巧地站了起来,他遥望着已经被红霞映满了的天空,眉头无法控制地聚拢了起来……

7

宝音毕力格的人马走在宽阔的大路上,他高昂着头走在最前面,眉宇间露出了丝丝杀气,巴特和包仁顺一左一右,紧紧地跟在宝音的身后,一个满面愁容、一个得意之色尽现,而身后的弟兄也或忧、或喜、或面露狡黠、或低首萎靡,不尽一样。

这条路,宝音再熟悉不过,这些年来他不知道从这里走过多少次,但每一次心情都十分复杂。看到这多少年都不曾改变的沿路景色,宝音似乎觉得他有时候是在做梦,记得十二岁那年,他就是和母亲琪琪格一同跪在这条路上等待着李九龙的到来的。一转眼,斗转星移,母亲和李九龙早已共赴黄泉,剩下的唯有孤独的自己和一颗誓死为父报仇的决心。其实,自母亲死后,每次经过这条路时,宝音心里都会产生深深的恐惧与焦虑——他期盼着有一天能将布仁巴雅尔一家连根儿拔掉,报了杀父之仇,但是他又惧怕那一天的到来,因为他想象不出报仇之后自己应该做些什么,难道还当这官家打、民家怕的马匪?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宝音毕力格害怕想到以后,他定了定神,更希望将自己拉回从前,拉回和母亲琪琪格同甘共苦的那段岁月里——虽然在当时,他感到的唯有痛苦和惶恐,但他现在才发现,那段日子才是他最温暖的记忆——他依靠着母亲,母亲也依靠着他!

想到了母亲,马背上昂首挺胸的宝音毕力格眼睛里闪出了点点的泪光,他强忍着,不让自己此时的心绪肆意地漫散开来。母亲留给了他太多的疑团,他到现在也无法知道,母亲是用怎样的方法彻底取得了李九龙这个科尔沁草原最大马匪头子的信任,一步步让宝音得到了现在的位置。他知道的仅仅是,在自己与母亲投奔青龙山三年多以后,李九龙就让手下搜罗了一批与宝音年纪相仿的小叫花,统一归给了张独眼训练。而母亲则一有机会就把宝音唤到自己的私室里,告诉宝音今天做什么、明天做什么,年幼但却聪慧的宝音对母亲的指点言听计从,并悉心琢磨着其中的道理,他渐渐明白,母亲正一步步地帮他建立在这群孩子中的权威。

终于有一天,已有孕在身的母亲小腹剧痛,继而从身上掉下一个肮脏的死婴之后,张独眼便被李九龙废掉了双腿,剥夺了一切权利,从此,宝音成了青龙山马匪中孩子团的头目。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曾知道,而这其中更为神秘的是,不但琪琪格和李九龙对此事讳莫如深,就连受到贬黜和迫害的张独眼也对此三缄其口,甚至喝醉了也不曾道出实情——这件事一直是青龙山兄弟们暗中闲聊时的谈资,直到一个小头目因谈论此事被李九龙下令用马鞭活活抽死后,就连谈论此事的人也没有了。

顺着思绪,宝音又回忆起了母亲和李九龙暴毙前的那个晚上。母亲琪琪格将宝音和巴特唤到私室,关紧了房门,坐到了太师椅上,然后将宝音拉倒跟前,对他道出了次日的整个计划,并将她能够预想的各种情况及相应的处理方案也一并告诉了宝音,宝音含着泪水,将头偎在母亲的怀里,边听母亲的嘱咐,边低声呜咽,远处站立的巴特也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琪琪格将一切交代完毕,用双手托起宝音的头,边擦拭着他的眼泪,边嘱咐道:“儿啊,明天我就要不在了,这里的一切就要靠你自己了,谁都帮不了你。明天,还有以后,遇到事情要多想想,不能轻举妄动,能不能报你父亲的仇、我死的值不值也要看你以后怎么做了,阿妈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保佑着你的,啊,我的儿。”

琪琪格摸了摸儿子宽阔的脊背,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急忙抬起头,看了看一直站立一旁的巴特,然后,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微笑着,冲巴特点了点头,“过来,我的好巴特,你也让我再看看。”

巴特顺从地走到琪琪格面前,单膝跪下,“夫人。”

“巴特,你自从上山就跟着宝音,宝音有什么你有什么、宝音吃什么你吃什么,你就跟我的亲儿子没什么两样。今天,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让你听到,就是因为始终把你当亲儿子看,明天我就要去见长生天了,以后你就是宝音的亲弟弟,你哥哥如果有了什么困难你要像帮助亲哥哥一样帮助他。记住了吗?我的好巴特。”琪琪格温柔地说道。

“夫人放心,宝音不但是我的哥哥还是我的主子,我一定为他尽心尽力。”巴特表态道。

“不要说什么主子不主子的,我们都是穷苦人,没有主子奴才之分,你如果愿意就认我当个乃吉额吉吧。”

巴特二话不说,向后退了几步,一下子跪到了琪琪格面前,叫道:“乃吉额吉,请受孩儿一拜。”

琪琪格赶紧将他扶了起来,看了看巴特、又摸了摸宝音,继续说道:“我的儿,你们要在我面前向长生天发誓:只劫大户,不欺负百姓。只劫官,不扰民。你们能做到吗?”

宝音和巴特互相看了一眼,一起面向窗外,单膝跪地,发誓道:“长生天在上,宝音与巴特结为安达,休戚与共,掌管青龙山后,只劫大户,不欺负百姓。只劫官,不扰民!”

8

归顺国民党军后,宝音毕力格的抑郁之情达到了顶点。虽然国民党方面的确给了宝音一个少校营长,但包仁顺所说的军饷物资的待遇一概没有兑现,不但如此,杨团副对宝音也不冷不热,反倒是和包仁顺亲近有加。本来这些情况是宝音在前来归顺的路上已经预料到,并做好相应的准备的,但他从心里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他想抗争,但他也知道此时如果对抗起来是多么的不现实,宝音开始劝说自己,要潜下心来,卧薪尝胆,待有一定实力了以后再做打算。但是,令宝音始料未及的是,更加麻烦的情况还在后面。

这日,包仁顺将宝音唤到团部。团部里,团长赵大河面向北墙上的军用地图背手而立,团副杨德旺则坐在桌子边打瞌睡。

一进门,包仁顺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媚态十足地说道:“团座、团副,宝营长到了!”

杨德旺正在迷迷蒙蒙之间,听到包仁顺的报告,险些从桌子上栽下去。包仁顺急忙上前扶住杨德旺,杨德旺这才狼狈地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上前与宝音握手寒暄:“宝营长,我和团座正有事和你说呢。”说完他转过身去,弓着腰对赵大河说:“团座,宝营长来了。”

赵大河没有回应,而是将背着的一只手抽了出来,装模作样地在军用地图上轻轻地比划了比划,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宝音看见,赵大河的眉头锁得紧紧的,似乎被什么问题给困扰住了。

宝音也始终没有说话,而是懒散而象征性地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赵大河示意宝音免礼,然后慢慢地坐到了桌子跟前,又摆了摆手,慢悠悠地说道:“坐,都坐。”

杨德旺和宝音分别坐了下来,包仁顺开始为这三位沏茶倒水。

“宝营长,你来了也有些日子了,想必团里的情况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我这几天也向上边汇报了你和你的队伍的情况,师座对你本人欣赏有加,特提拔你为本团的中校副参谋长,这是委任状。”赵大河一边说着一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纸来,继而站起了身、双脚立正、双手将纸递到了宝音面前。

宝音有些糊涂了,他犹疑地站起身来,两只手想去接那张纸,但总感觉似乎哪里不对,动作也显得有些半推半就。

杨德旺看了看宝音,又看了看赵大河,他有点儿着急,于是从背后推了推宝音,轻声说:“快谢谢团座栽培,快!”

宝音接过来委任状,赵大河脸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

“敬礼!给团座敬礼!”杨德旺着急了,又使劲推了推宝音,说道。

宝音木讷地向赵大河敬了一个军礼,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他突然醒悟过来,急忙问道:“那我的弟兄怎么办?”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我自有安排!”赵大河看也不看他,冷冷地说了一句,然后扬长而去……

9

赵大河的确自有安排——包仁顺接替了宝音出任营长,这让宝音如同吃了一只苍蝇,他想把自己的人马再拉回到青龙山去,但是现实是残酷的,这个营已经被赵大河改编,混进了一些原本不是青龙山的人。而且包仁顺在投靠国民党军的过程中威信大增,又让跟着宝音的那部分人里的一些软骨头产生了动摇,能带走多少人是个未知数。况且青龙山的根基早已只剩下一些残垣断瓦,这样做一步不慎就会自取灭亡,而为父报仇的大计划也就落空了。

宝音毕力格知道,在汉人的历史中曾经有一个叫勾践的人,他在敌国卧薪尝胆十余年,忍尽千般痛楚终雪洗旧耻、报仇雪恨,看来,我现在应该做蒙族人里的勾践了,宝音暗暗想到,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好在,宝音毕力格等待时机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两个月后,他就得到了这样一次机会。

十月,正是科尔沁草原一年中衰败之始,赵大河部遭到了共产党方面的围追堵截。涣散而毫无热情的国民党军在几天之内被打得落花流水,赵大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他却毫无他法。最后,他决定向北撤退,与盘踞在通辽的另一路国民党军汇合,于是便命令包仁顺带领所辖部队在后面阻击共产党、掩护大部队撤退,可是令赵大河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营的人员构成在改编之后虽然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大部分人心向宝音毕力格,并不买包仁顺的账,不得已,赵大河只能将宝音重新派回,坐镇指挥。

但宝音的猜测是,赵大河名义上是让青龙山的弟兄掩护为大部队留出逃跑的时间,而更深层的用意则是要借共产党的手除掉不是自己嫡系的青龙山帮。但令宝音困惑的是,既然赵大河觉得自己碍手碍脚那为什么又要收编青龙山呢?这个谜也许只有赵大河和杨德旺两个人清楚,也许甚至连杨德旺也不清楚。但不管怎么说,宝音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可以以此为契机再次回到青龙山去,所以,宝音顺从地接受了赵大河交给自己的任务——这次归顺国民党什么也没有得到,只得到了一顶看着好看的乌纱帽,一阵阵酸楚从宝音的心中油然而生。

不行!这样太亏了!还得要挟他一笔才行!宝音毕力格暗暗盘算着,几个月来,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兴奋的表情,这表情里夹杂着他过去不常有的狡黠神色……

10

宝音毕力格接受了赵大河的命令,但也提出靠原班人马的装备无法执行这次任务。

赵大河凝神听完宝音的话,一时陷入了焦灼:“你想怎么办?”

“至少我们得有能用的枪炮和够用的弹药啊!”宝音说道,那份显露出来的诚恳显得让人无法拒绝。

“你想要什么?说吧,我尽量满足你!”赵大河定了定神,一字一顿地说道。

“每人一支中正式步枪、500发子弹、四个手榴弹,再配一架榴弹炮。”宝音有条有理地一件一件说道。

赵大河沉思了一会儿,说:“要掩护大部队撤退,没有弹药的确不行,但现在团里的物资也很紧张,我跟军需官商量商量,你等我消息。”

有了赵大河这句话,宝音很满足,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要求除了那架榴弹炮以外都不是很过分。但赵大河绝对不会完全满足他。果然不出所料,最后宝音得到的是,每人一支步枪、200发子弹和两颗手榴弹,没有榴弹炮,而且这些步枪已经很陈旧了,并不是中正式,而是已经过了时的枪。宝音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巴特的一个小跟班说,他小时候见过日本人用这种枪,那已经是民国二十二年的事了。然而,即便是这样,宝音也已经觉得很满足了,至少他觉得自己没亏到,而下一步就是看自己如何指挥,避免与共产党军队直接交火并且返回青龙山了。

大部队撤退的最后时间就要到了,赵大河与杨德旺已经组织好人马就要上路了。赵大河握着宝音毕力格宽宽的大手,第一次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副参谋长,大部队能否安全撤离与兄弟部队汇合就要看你们的了,完事之后你就来通辽找我们。”

宝音憨憨地笑了笑,憨厚地说道:“团座放心,我们一定会执行好这次任务。”继而他向赵大河敬了一个军礼,这个军礼比以前标准多了。

赵大河和杨德旺出发了,宝音这才发现跟随赵大河撤退的人马中有一个岁数很大的老者,这个人骑着一匹雪白的马、并排与赵大河走到了队伍中间。宝音总是感觉这个人有几分面熟,一种异样的感觉萦绕在宝音毕力格的心中游久不散,待到他想打听清楚时,他们已经走远了。

宝音决定不再去想这不着边际的问题,而是定下心来仔细思忖一下该如何走好下一步,他将巴特唤到身边:“咱们有枪有子弹了,这就回青龙山!”宝音毕力格坚定地说道。

“不打几枪装装样子嘛?他们还没走远哩!”巴特想了想,问道。

“你是真想把共产党引过来吗?”宝音拿出腰间的酒囊,喝了一口,笑着问道。

巴特一时语塞,待了一会,又小心地指了指远处站着的包仁顺,“他怎么办?”

“先别告诉他咱们是要回青龙山,半路……”宝音立起手掌向下有力的挥了一下。

“好!”巴特点头道。

“告诉咱们的兄弟,除掉他后要是有谁不知好歹也一起砍了!”宝音想了想又嘱咐道。

巴特又点了点头。

宝音脸上露出了难掩的兴奋,他把刚刚盖上盖子的酒囊再次打开,又抿了几口,然后笑呵呵地将它递给巴特,在那一霎间,他的眉头一紧,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那个老王八蛋是布仁巴雅尔?!”他轻声叫道,好像又是再询问自己。

“你说什么?”刚要喝上几口的巴特问道。

宝音缓过神来,向巴特急急说道:“跟赵大河一起走了的那个老头子就是我的杀父仇人布仁巴雅尔!”

“咱们去追他!”巴特也焦急起来。

宝音摆出了一个手势制止了巴特的话,他想了一会儿:“你去整理队伍,把包仁顺和不是咱们的人单列在一边,做出要阻击共产党的架势,我带几个人顺着近道去追赵大河,杀了那老贼。”

“小路危险,还是我去吧!”巴特恳求道。

“他杀的是我的父亲,我必须亲手杀了他!”宝音毕力格什么也不管了,他跳上马,又回头对巴特说道:“关键时候你的主意比我多,看看怎么能把包仁顺一伙留给共产党收拾,你带着其他人回青龙山等我。”说着,他唤了八个对他一直忠心耿耿的手下,顺着西侧的小路飞奔而去……

11

“青龙山匪首宝音毕力格,长期霸占青龙山南北、横行乡里、祸害牧民百姓,罪行滔天,兹列数如下:

一、劫掠哲日都嘎查牧民财产,造成两死十五伤,抢夺牧民财产若干;

二、杀害我党干部,手段极其残忍、情节极端恶劣;

三、投靠国民党反动派,为害一方,民愤极大;

另有其他罪行若干,不可胜数。

经人民政府核实,上述指控全部属实,故判处青龙山匪首宝音毕力格死刑,立即执行!

此令

XX县人民政府县长包青山

司法科长刘天福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十月十五日”

被五花大绑、又被两名八路军战士押解着的宝音毕力格听到主席台上抑扬顿挫的声音、看着主席台下满腔愤怒又欢呼雀跃的人群,忽然感到了一种轻松、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

就在三天前,他带领着几名随从与巴特分别,去追杀布仁巴雅尔之时,却意外地走错了方向,进入了共产党的地盘。在被八路军擒获的那一刻,宝音毕力格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一切,包括愤怒、怨恨以及一颗为父报仇的决心都将就此烟消云散。

此时,宝音毕力格内心平静,他望着当空的烈日,嘴角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

“跪下!”押解他的两名荷枪实弹的八路军战士厉声叫道。

宝音毕力格仍旧微笑着将目光转移到了他右侧的那名八路军战士身上——这还是一个孩子,最多不过十六岁,但脸上却聚集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愠色。宝音毕力格注意到,在这个孩子的左耳耳根处有一道褐红色的胎记,像一块红绸子,飘飘洒洒、洋洋漫漫。

宝音毕力格张了张嘴,想对这个小战士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让你跪下!老实点!”孩子注意到了宝音毕力格正在观察他,一阵怒火从胸口喷薄而出,他压着宝音宽阔的身体,抡起一脚直奔宝音的腿关节而去,不过这一脚踢得并不好,非但没有让宝音毕力格跪下,他自己还一屁股摔倒了地上,霎时间,周围群众爆发出哄笑声。

宝音毕力格也憨憨地笑了起来,小战士站起身来,显得更加愤怒,然而这愤怒中却隐藏着羞涩,“不许笑!跪下!”小战士叫道。

“我自己跪,不用你费事。”宝音毕力格收回了笑容,目视前方,先是单膝跪下,然后又将另一只腿放下,他觉得这并不是下跪,而是他的膝盖在替他亲吻着故乡的土地,这土地肥厚、这土地湿润、这土地绵长……

远处,步枪上膛的声音由远及近地飘荡过来,宝音毕力格将目光又投回草原上湛蓝的天际,思绪已经飞向遥远的地方。

枪声响起,宝音毕力格感觉到一颗子弹裹挟着舒爽的秋风钻入了他的脑际,他似乎看见了哲日都的那个小男孩、看见了一身书生气的白天华、看见了威风凛凛的李九龙,而最使他欣喜的是,他看见了父亲希日巴拉和母亲琪琪格手挽着手向他走来,而几支红绸子则环绕在他们上方——那是父亲的安代、是母亲的心结、也是宝音毕力格最温暖的记忆。

红绸飞动、红绸荡漾、红绸飘扬……

中篇

同志们好!我叫包青山。前几天,你们的杨书记通过军队政治部找到我,说我是个老革命,今年又是抗战胜利五十周年,他们让我给你们做一场报告,给你们讲讲革命、讲讲党的历史、讲讲理想与奋斗。我捉摸了好几天,也没捉摸明白该怎么讲。后来我就寻思,就给你们讲一讲我第一次执行党的任务的经历吧。我老了,记性不好,生活里就丢三忘四,我怕我没个稿子干讲,讲讲给讲乱套了,最后你们都不知道我在说啥哩,所以我昨天让政治部的一个小干事帮我整理了这个稿子,我觉得这个干事整理的不错,所以今天就照本宣科了。如果有哪里没有讲好,还请台下的各位同志多包涵。

1

我参加革命已经小六十年了,在这六十年中,我经历过战场上的枪林弹雨、经历过隐蔽战线的血雨腥风,也经历过命悬一线的艰难时刻,但最使我难忘的还是1934年的那一次护送烈士遗孤去热河的经历。当时我还是奉天一所蒙藏师范学院的学生,但已经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那次任务以前,我主要是根据上级指示在奉天大中学校中开展一些反日救亡的地下学生运动,但当时的我已经觉得自己站在了抗日的最前线——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幼稚啊!

那是个夏秋之交,一天,当时我所在的支部书记宋谦同志找到我,说中共满洲省委来了指示,派遣我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但具体是什么任务宋书记并不知道,他只是让我于隔日下午三点到奉天四平街乔家茶馆去找那里的乔掌柜,并嘱咐我一定要保密。

隔日下午,我准时到达了四平街的乔家茶馆。进门后,茶馆伙计热情地招待了我。当我表示要找乔掌柜时,这个伙计迟疑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告诉我等一会儿。大约几分钟后,一个身着长褂、戴眼镜、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从后院赶了过来,告诉我他就是我要找的乔掌柜并问我有什么事。我告诉他,是奉天蒙藏师范学校总务处的宋谦老师让我过来取东西的,他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包青山,是蒙古族,蒙名那斯布和,我一边说着一边将宋书记前日给我的一本书交给了他。他看后开始高兴起来,拉着我的手就向后院走去,我们经过了一个狭小的院子,来到了西侧的厢房里,厢房很小,里面只有一个八仙桌,上面供着一尊像,但具体是什么像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他关上房门,掀起了东南角的地板,露出了一个地窖,地窖里还闪着微微的灯光。我和他一起顺着地窖的梯子爬了下去,那梯子很陡,我有些不适应,乔老板一直提醒我要当心,并在身后保护着我。

下到地下我才发现,这个地窖非常的大,里面还有两位男同志和一位女同志。后来通过乔老板的介绍我才知道,他们都是老革命,都是为了执行这次任务从四面八方被召集到一起的,而乔老板则是中共满洲省委在奉天地区的负责人。

开始时,乔老板依次介绍了我们四个人,除我之外的另外三位是章幼发同志、陈家志同志和单娟同志。其中章幼发同志是中共满洲省委从哈尔滨派过来的同志;陈家志是奉天的中共地下交通员,公开身份是乔家茶馆伙计;单娟和我一样也是学生,但她是学医的。

乔老板告诉我们,有一个烈士遗孤,他的父母在前段时间执行由中共满洲省委委派的一项任务时,不幸被叛徒出卖,双双牺牲。为了保存革命火种、使烈士瞑目,中共中央决定将烈士的遗孤送往中央苏区抚养。这次任务将由几个地区的中共党委接力完成,而第一站就是由满洲省委负责,将孩子送往奉天与热河交界,交给热河方面的同志。而这次任务将由我们四个共同完成。

接着,乔老板给我们四个分了工。章幼发同志为这次任务的总负责人,同时也是临时党支部书记;陈家志同志负责保卫和掩护;单娟同志负责照顾孩子;我负责通联。而我们公开的对外身份则是:我是奉天通泰典当行少东家,单娟是少奶奶,章幼发同志是管家,陈家志同志是伙计,而我们对外的名义是回少奶奶的热河娘家,带着孩子去看姥姥、姥爷。接着,乔老板拿出地图,向我们详细介绍了护送路线以及在各路线上的协助同志,其中就有后来让我始终不能忘怀的库伦旗的希日巴拉。

会议结束后,乔老板让章幼发和陈家志同志先走,去做准备工作,单独把单娟和我留了下来谈话。乔老板对我们说,中共满洲省委经过反复权衡才决定在这次任务中启用我们两个在校学生,这是没有先例的,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之所以选择单娟,是因为党内目前无法找出一个年龄合适并且懂医的女性干部;而之所以选择我,则是这次选择的路线要经过蒙古族聚居区,而我是蒙古族、会说蒙语,同时也了解蒙古族的生活习惯和民族禁忌。但是,乔老板也反复提醒我说,我是蒙古族人这一情况,非到万分紧急的时刻不能轻易暴露,也就是说我不能轻易让别人知道我懂蒙语,因为我对外的身份是奉天通泰典当行少东家,而通泰典当行的胡老板(后来我才知道,胡老板也是我党在奉天地区的负责人之一)是汉族人。

我和单娟都表了决心,要坚决完成这次任务,我当时内心非常激动。

2

我们在那次会议后的第三日清晨集中在乔家茶馆,准备出发。乔书记(即乔家茶馆乔掌柜)给我们准备了手枪、子弹、衣物、干粮和药品,还有推车。推车和生活品由陈家志同志负责,武器和子弹虽然每个人都有份但嘱咐我们一定要听从章幼发同志的指挥,要保持高度警惕、轻易不能暴露,更不许自作主张地使用。最后,乔同志从后屋中抱出了孩子,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单娟。

这个孩子长得又瘦又小,抱在手里如同一个重一点儿的布包袱一样,而且说话不是很清晰。孩子最明显的标志是在左耳耳根后面有一块褐红色的胎记,那胎记的形状有点像随风飘动的红布或是红绸子。据乔书记说,这个孩子已经三岁了,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因为看起来他怎么也不像是三岁的孩子。由于当时地下党组织都是单线联系,上线和下线之间没有过多生活方面的接触,所以没有谁能说清楚孩子叫什么,只知道小名叫毛蛋。于是,单娟同志自作主张,给孩子起了个大名,叫纪宁,意思是让他记住曾经生他养他的辽宁,而为了配合我们这次行动,孩子对外叫胡纪宁,小名还用毛蛋。

在后来的生活中,我们逐渐了解到,毛蛋性格比较急,愿意发脾气,尤其是在我们无法听明白他的话、理解他的话的时候。章幼发同志对这一点比较着急,因为母亲听不懂孩子说话这点在别人看来会比较可疑,有暴露的危险,他指示单娟要有耐心、多与孩子沟通、多了解孩子的需求,让孩子真正认为单娟就是他的母亲,单娟则表示给她几天时间,她一定能做到。而事实上,也的确没用多长时间,单娟就跟毛蛋相处得十分融洽了。

3

为了保密,根据当时的敌我情况,组织上设计的路线比较复杂。尽量避开敌方把守的重点地区,但又不刻意回避部分城镇和要道,以便做到虚实结合、有张有弛。这样也就没有选择路途较短、较为便捷的路线,而是绕了一个大弯子,大致情况是:出发后经由阜新、东科后旗、库伦进入热河境内,在一个叫做八仙筒的地方将孩子移交给热河方面,然后我们根据实际情况,重新选择路线返回奉天。

在沿途各重点区域,当地各有关支部为配合我们的任务得以顺利地执行,还或明或暗地派了一些保护我们的同志。其中,与有些同志的接头方式是比较巧妙的,甚至不需要有任何实质性的接触,单凭穿着、看似无意的语言、甚至是眼神就能取得联系——在我们出发以前,乔书记把这些不同地区同志的联络特征都一一告诉了我,让我通宵记牢,并专门组织了一次小范围的测试,让奉天当地的一些同志扮作不同地方与我们接头的同志,让我逐个儿识别。说实话,即使我后来通过了测试并得到了乔书记的肯定,我的心里依然忐忑不安——我始终怀疑我能否完成任务,但后来的结果证明我的担心有些多余。

进入阜新以后,我们事实上就已经进入了蒙古族群众的生活区,这里的情况我相对熟悉,如果遇到什么情况,章幼发、陈家志和单娟同志都比较尊重我的意见。

关于在阜新的情况,时间过去比较久了,而且没发生什么事情,记忆不是很深刻了,所以就不在这里细讲了。

4

离开了阜新就进入了库伦境内。

在这里,我认识了让我终生难忘的希日巴拉。希日巴拉是库伦旗的贫苦牧民,也是在当地很有名的一位安代歌手(安代舞是我们蒙古族的一种舞蹈,解放以前是蒙古孛额,也就是萨满给人治病的一种舞蹈)。他的歌声雄浑嘹亮、悦耳动听,在周边地区都极负盛名。与此同时,希日巴拉还是一位同情革命、同情我党、具有进步思想的革命群众,据闻,在我与他认识之前就为我党做过很多有益的工作。他痛恨日本帝国主义,也痛恨腐朽的国民党反动派,希望能够过上人民当家作主的幸福生活。后来,我从有关同志口中了解到,希日巴拉在参与我们这次行动并光荣牺牲之前,曾经向党组织表达过加入我党的愿望,但由于当时客观情况的复杂性,经过当地党组织的慎重考虑,没有满足他的愿望——如果这些情况属实的话,我觉得,这对希日巴拉本人来说一定是一个特别大的遗憾。

在与希日巴拉联络成功之后,他就提出我们原先设计的、在库伦境内的行进路线并不是特别的安全,因为当时敌我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不知道什么原因,日伪突然向我们将要经过的养畜牧地区增加了很多兵力,他希望我们能够重新制订路线,绕开养畜牧。但是,希日巴拉的意见被章幼发同志否决了。章幼发同志的主要理由是,我们这次行动的路线是中共满洲省委经过认真、慎重的考虑而形成的,如要变更需要经过党组织、至少是乔书记的同意方可执行。但是我们现在没有同乔书记取得联系的时间与条件,所以路线不能随意修改,否则出了问题、孩子无法被送到热河党组织手中,这个责任我们谁都承担不起。在这次类似于我们临时党支部“扩大会议”的讨论中,作为“列席人员”的希日巴拉和章幼发同志争吵了起来,他们各自陈述自己的意见,互不相让,但是最后章幼发同志在征求了我们三个的意见之后,仍旧决定不对原有的路线做出变更。在这次会议上,陈家志同志明确支持章幼发同志的意见,我和单娟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每当想起当时的情况,我总是有一些自责。实事求是地讲,当时在我的内心深处,最开始的时候是比较支持希日巴拉的意见的,但考虑到章幼发是中共满洲省委派来的同志,又是多年的老革命,他的政治素质和斗争经验不知道要比我们高出多少。我觉得我第一次受命执行党组织委派的任务,应该报着一种学习的态度,不要轻易发表不同意见。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工作、生活阅历的不断增加,我逐渐意识到,正是因为我当时胆小怕事、思想包袱过重,没有站在正确的一方,所以才造成了后来惨烈的结局——应该说,我对希日巴拉的牺牲是负有责任的!

5

令我十分敬佩的是,在意见被否决以后,希日巴拉虽然感到极为失望,但是他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消极情绪,而是在章幼发同志的意见之上提出了新的想法。希日巴拉认为,既然还要走养畜牧这条路线,那么在行动细节上就要多加考虑,一方面要最大限度避免与日伪军碰面,另一方面也要尽量不与当地老百姓发生接触。他提出,我们经过养畜牧的时间可以再推后几天,因为那时会有一场为当地牧场主布仁巴雅尔小老婆鹦哥治病举行的安代仪式,他希望我们在那时再行通过这一地区。他的理由是,一来布仁巴雅尔与日伪联系比较紧密,他们已经答应为这次仪式提供安全保障,这恰恰有利于转移敌方视线,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了有利条件;二来这种被称为“安代”的萨满仪式是库伦地区广大群众喜闻乐见的活动之一,每当举行这样的活动,不但本地群众要全员参加,而且周边地区也会为此赶来很多看热闹的群众,这样人口流动增大也有利于我方人员的掩护;三来这次仪式希日巴拉将作为主要安代歌手之一全程参与,这有利于他掌控活动进展,为行动的具体实施提供有利时机,另外还可以在出现突发情况时在会场制造混乱,分散敌人的注意力,从而达到掩护我们的目的。

章幼发同志听完希日巴拉的陈述之后,沉思良久,最终决定采纳这些意见。然后,我们又详细探讨了行动的具体细节,这包括我们在仪式进行到什么时候出发、出发的路线以及如若遇到紧急情况希日巴拉通过什么歌词向我们传达等。最后,希日巴拉还同我们约定,在我们穿越养畜牧,到达新的宿营地之后,我们将在事先他挂了红绸子的一棵柳树下等待希日巴拉赶来,帮助我们继续赶往热河边界。

6

过了几天(具体多少天我已经记不清了),希日巴拉通知我们按原计划次日出发。

我记得那天天气特别好,毛蛋也特别乖,没有任何哭闹,这让单娟十分高兴。她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并时不时地亲一下他的脸蛋儿。我们五个人都是一副蒙古族牧民的打扮,章幼发同志让我教了他们几句蒙语以防不备,并嘱咐单娟一定不要让孩子开口说话,对于这一点单娟显得信心百倍,她说毛蛋现在什么都听他的,只要她不离开毛蛋,就什么问题也不会出。章幼发同志对此很满意。与此同时,我也提醒了他们三位,他们三个的蒙语都不标准,也许日本人和汉族群众不能分辨出来,但是蒙族人会很轻易地从发音上得知他们是冒充的,章幼发同志也肯定了我的意见,让陈家志和单娟同时也特别注意这一点。

当希日巴拉的歌声响起后,我们便出发了。在穿越养畜牧时,如希日巴拉预料的一样,这个小村的流动人口骤然增加,与之相邻嘎查、苏木的蒙古族群众都向这里汇集,甚至是再远一点的东科后旗和奈曼旗也有人赶往这里看热闹,其中还有不少前来做买卖的商贩。与此同时,日伪对沿线过往群众的检查也较之以前松懈了很多,这大大增加了我们行动的隐蔽性和安全性。在此之前,其实章幼发同志对于希日巴拉的方案在私底下有过怀疑,他认为流动人员的增加,日伪应该更加警惕、检查应该更加细致才对,但是实际情况却与希日巴拉判断的基本相同,这也让我们四人松了一口气。

随着安代歌手的歌声越来越远,我们也已逐渐离开了养畜牧最危险的地区,离着事先希日巴拉为我们准备好的落脚点越来越近了,这让单娟十分兴奋。但是,事情在太阳将要落山时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希日巴拉的方向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开始时,这声音还很不真切,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章幼发同志第一个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他指示我们抓紧时间赶路,争取以最快时间赶到落脚点。然而,没过多长时间,在那个方向又传来了稀稀拉拉的几声枪响,这更加引起了我们的紧张。章幼发同志又指示陈家志落在后边观察情况,而我们三个还是带着孩子继续向落脚点赶。

天完全黑下来后,我们终于赶到了落脚点,令我们惊奇的是,刚才还有些躁动不安的孩子,此时竟然已经在单娟的怀里睡熟了。稍后赶过来的陈家志说,那几声枪响过后,除了比较嘈杂的人声和骡马声,其他并没有什么不正常,但是一直也没有看到希日巴拉。章幼发同志决定,让我和单娟在这个落脚点负责孩子的安全,他和陈家志返回养畜牧查看一下情况,并寻找希日巴拉。同时,章幼发同志命令我们,一是如果希日巴拉回来了就不要让他出去;二是如果明天早晨,他和陈家志谁都没有回来,就让我带着单娟和孩子赶往热河境内的八仙筒,把孩子交给那里的联络人,然后由我俩自行返回奉天。当章幼发说到这里时,单娟哭了出来,我的眼睛也不争气地流出了眼泪,章幼发同志十分生气,严厉地训斥了我们,说我们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经受不了革命斗争的考验。此时,我才感觉到我身上担子沉重,也突然感觉到作为一名共产党员的责任!

7

半夜的时候,章幼发和陈家志赶了回来,当时单娟哄着孩子已经睡着了。他们告诉我说,布仁巴雅尔的小老婆鹦哥在治疗过程中突然死了,布仁巴雅尔大怒,下令开枪打死了萨满巫师和所有安代歌手,希日巴拉也不幸牺牲。当时一阵巨大的悲痛袭上了我的心头,章幼发和陈家志同志也十分的悲痛。但章幼发同志嘱咐我,单娟同志年龄小,而且还是个女学生,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如果明天早晨她问起了,就说希日巴拉和我们一起回来了,并制定了下一步的行动路线,因为他还有其他任务,并且下一段路途相对安全,希日巴拉连夜返回了养畜牧。

那一夜,我一宿也没睡,这既是因为希日巴拉的牺牲让我感到心里特别难受,也是因为觉得章幼发同志编出的理由有些牵强,可能会瞒不住单娟。但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起床,单娟并没有追问希日巴拉的去向,甚至没有询问章幼发和陈家志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梳洗打扮之后,静静地给孩子喂了饭并把孩子收拾妥当就又同我们一起上路了。单娟的反常让我们三人都十分的担心,但是在接下来的路途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出乎意料的情况。

第三天清晨,我们到达了热河境内的八仙筒——这也是党组织事先安排好的交接地点,我们还十分顺利地联系到了热河省委来接孩子的我党同志。在要交接孩子的那一刻,单娟死死抱住孩子不松手,她向热河方面同志和章幼发提出,要一直护送孩子到达最终的目的地。章幼发严厉地训斥了她,批评她无组织、无纪律,热河方面的同志也表达了对单娟的不满。但是,单娟始终显得十分平静,直到章幼发和热河的同志说完,她才陈述了自己的理由。她的大概意思是说,她并不是想违反党的纪律,而是因为现在孩子已经和她相处的十分融洽了,几乎已经认定单娟就是他的母亲,如果这时换人,恐怕孩子会无法适应,也将给接下来的行动增加不安全的因素。单娟举例说,正是因为通过养畜牧那天有她在,所以孩子即使听到了枪声情绪也一直相对稳定,没有哭闹,如若那时候换的是新来的同志,可能就会有麻烦。热河的同志和章幼发同志听完后都沉默了,不过他们还是没有表示同意单娟的意见。这时,单娟忽然将抱在怀里的孩子递给了热河方面过来的代替她的女同志,接着一转身拉着我和陈家志组成了一堵人墙,她则顺势藏在了我们的身后。这时,孩子的眼睛立刻明亮起来,他不断转头寻找着什么,当他发现一无所获时,竟毫无征兆地大哭了起来,任凭那个女同志怎么哄也哄不好。此时,单娟从我们身后重新站了起来,接过了孩子并横抱了起来,然后她用嘴唇不断地亲吻着孩子,一边还不停地说着:“妈妈在这呢,毛蛋,你看,妈妈在这呢,妈妈刚才逗你玩呢。”孩子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平静。单娟抱着孩子,冲着章幼发和热河的同志一笑,转身出了屋子。

此时,章幼发同志显得特别的无奈,他低声同热河的同志交换了意见,最后决定由热河的同志通过他们的渠道把单娟的意见向热河省委请示,如果被批准,则由章幼发同志在回到奉天以后向满洲省委汇报说明情况。

大约一天后,热河省委传来指示,批准了单娟同志的请求,并要求热河方面一定要像保证孩子安全一样同时保证单娟的安全。这样,我们就在八仙筒同单娟和孩子分手,然后抄近路返回了奉天。

回到奉天以后,我因在这次行动中表现突出,受到了党组织的表扬,并被派往蒙东地区工作。后来,我曾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单娟后来的下落,但一直没有什么线索,这成了我一块心病,直到现在,我也仍然没有得到过她的任何消息。

这件事已经过去将近六十年了,但它却一直牢牢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总觉得,我们的党正是拥有了像希日巴拉一样信任我们,甚至不惜献出生命的人民群众,像单娟、章幼发、陈家志一样勇于担当、勇于负责的好同志、好干部,我们的党才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艰难困苦,走到了现在,成就了这么伟大的事业,建设了新中国。我也希望,在座的同志都能不断学习他们的精神,从他们的身上汲取力量,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把我们的祖国建设好!

我的报告就讲到这里,谢谢各位同志!谢谢!

(台下雷鸣般的掌声!)

下篇

1

这是一个让人有些烦躁的、夏秋之交的清晨,希日巴拉同老孛额满都拉一起站在安代场地的中央,等待着仪式的开始。他不断地眺望着远处,一种焦灼、一种难耐总是赶也赶不走地附着在他的身上,他努力仔细回想昨天与章幼发设计的整个行动是否存在着漏洞,他忽而觉得万无一失,心中一片坦然;忽而又觉得哪个环节都有漏洞,忐忑不已——但具体是什么漏洞、会带来怎样问题他却想不明白。

周围的群众越聚越多,希日巴拉的视线越来越有限,他后悔没有在早晨前再去看一眼那几个人,没有再询问一下他们还有什么疑虑,看来一切只能听从长生天的安排了。

“希日巴拉,如果吝啬箭头,就猎不到野兽。我看你今天有些心神不定,可别因你而耽误了鹦哥的病情。”老孛额满都拉似乎看穿了希日巴拉的心事,他有些忧虑地提醒着希日巴拉。

“早晨太阳还会升起,夜晚还会明月当空。不会的,您放心,我没有什么烦心事,我的孛额父亲。”希日巴拉强压着内心的焦虑,装作很自然的样子回答道。

随着人员的不断聚集,希日巴拉望了望已经完全升起来的太阳,对满都拉说:“孛额父亲,时间已到,可以开始了吧?”

满都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过身去,用征询的目光望向不远处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的养畜牧牧场主布仁巴雅尔,只见布仁巴雅尔微微地抬了一下手臂,示意仪式开始。

此时,两名蒙古族男青年将刚刚沐浴更衣的鹦哥抬入场内,让她安坐在放于搭好的凉棚里的、紧邻一副车轴的长凳上,然后散开她的头发,以此遮住她有些惨白的脸庞。鹦哥则在男青年的低声指导下,缓慢地拿起旁边事先准备好的佛香,双手合十在一起。这一切准备停当后,两名男青年分别站立在鹦哥的左右,各用靠近鹦哥的一只手虚扶着鹦哥,以防止她随时因为身体虚弱而从凳子上跌下去。

此时,周边手持各色手帕、腰带,准备随安代歌手起舞的蒙古族群众也面向鹦哥,并以她为圆心,肃穆地肩并着肩站立,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

老孛额满都拉左手擎着一把宝剑、右手持着单面鼓,希日巴拉则手执一支铃鞭,共同站到了鹦哥的不远处。

希日巴拉清了清嗓子,开始高声唱道:

向阳坡神树上砍来的鞭杆,

背阴坡疯虎皮拧成的鞭梢;

抽在人身上皮开肉绽疼三世哟,

鬼神见了也要吓得惊心肉跳。

……

这首用蒙古族传统安代曲调《合珠列》唱出的赞鞭曲,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希日巴拉知道,当他唱出这首曲子的第一个音调时,奉天来的那四个共产党就该出发了,他一边唱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努力眺望远方,尽管他知道,他什么也不会看见……

2

就在十几天前,希日巴拉几乎是在同时,分别收到了老孛额满都拉和中共秘密渠道的通知,而他当时未曾想到,这场安代表演竟然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中共秘密行动的巧妙掩护。

多年前,希日巴拉在四平时偶然结识了共产党。初识时,希日巴拉就觉得共产党很不一样,他们平易随和,即使是手握重兵的官老爷也没有官架子。进一步了解后,希日巴拉又惊奇的发现,这些人竟然是为穷苦人说话的,他们是和像他一样的人一条心的,他觉得他有责任帮助共产党做些什么,哪怕是极其微小的事情也好。在与共产党接触的那段时间里,他曾经表达过要成为他们一员的意愿,但是当时共产党的一个姓乔的大官却婉拒了他的要求。然而,在即将分别的时候,这位长官又表示在共产党需要希日巴拉帮助的时候,会有人去联系他,希望到那个时候他能够尽其全力,而且乔长官还对他说,这一天并不遥远,在这之前你回到养畜牧后,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有过来往,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行。希日巴拉牢牢记住了这位共产党长官的叮嘱,直至最后,连与他最为亲密的妻子琪琪格也从未曾知晓过哪怕一丁点与此有关的事情。

希日巴拉回到家乡后一直在等待着这“并不遥远”的一天。然而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春秋,草原上的草绿了又黄、枯后又生,希日巴拉一直也没能看到与他前来联络的共产党员的身影,他觉得,共产党已经把他给忘了。直到半个月前,一名据称是从敖汉来的牧民闯入了希日巴拉和琪琪格的毡房,开始时他自称是过路人,名叫傲尔巴根,是去东科后旗找自己的安达的,行路至此歇歇脚。开始希日巴拉并没有在意,因为草原上像傲尔巴根这样歇脚的人很多,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直到琪琪格出去干活后,傲尔巴根才由浅入深地提及共产党,并有意观察着希日巴拉的态度,然后,又提出要希日巴拉陪同他去毡房外的草原上转一转。二人骑马来到草原的深处,傲尔巴根突然对希日巴拉郑重其事地说:“是共产党乔书记派我来的,他说你们三年前在四平见过,你当时叫他‘乔长官’,他让我代问你好。”希日巴拉浑身一惊,他没有想到共产党还记得他,还知道科尔沁草原上有一个叫做希日巴拉的人在苦苦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接着,傲尔巴根正式向希日巴拉说明了来意,希望希日巴拉能够像当年对乔书记承诺的那样,尽其全力地帮助共产党完成这次任务。希日巴拉欣喜若狂,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傲尔巴根的请求,而傲尔巴根则向他说明了行动的细节与具体要求,希日巴拉一一应允。

实话实说,虽然希日巴拉重新和共产党取得了联系让他十分高兴,但他却对从奉天来的这几个人确实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希日巴拉觉得,为首的章幼发死板、古怪,而且不苟言笑,没有一点他当初接触的乔长官那些人随和、平易近人,与热情好客的蒙古人更是形成了极大的反差;那个叫陈家志的卫士,看似长得十分灵光,但其实木讷得要命,而且还有些鲁莽,他事事以章幼发的话为准,就算是错的也不敢违拗一点儿,没有丝毫主见;包青山是个蒙古族兄弟,可能正因为这一点让希日巴拉觉得这个人很亲近,但是他又有点……具体是什么,希日巴拉说不清楚,反正是觉得他过于文质彬彬,一点也不像蒙古人的种;至于那个叫单娟的女人,希日巴拉和她没有过多的接触,最多是见面的时候打了个招呼,但希日巴拉也感觉到她是和包青山一样的人,甚至那种希日巴拉说不清楚的感觉,在单娟身上还要比包青山只多不少,然而看着她照顾孩子的那股细致劲儿,希日巴拉又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

就在前几天,希日巴拉和这伙共产党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起因是希日巴拉对这次行动在库伦的具体路线提出了不同意见。在傲尔巴根离开后,希日巴拉一直在为这次行动坐着充分而细致的准备,他专程考察了养畜牧、乃至整个库伦的敌我环境,并时时密切关注着各方的动向,根据这些情况,希日巴拉认为途经养畜牧穿越库伦直达热河边境在此时并不是最为理想的选择,故而希日巴拉又设计了另外一条在他看来更为安全、也更为便捷的路线。但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希日巴拉解释缘由,章幼发就武断地拒绝了,并称希日巴拉在革命上不太成熟,存在着什么什么右倾的思想倾向。章幼发的这些话对于希日巴拉来说有些深奥,尤其是什么叫“右倾”他更是摸不着头脑,但他知道这大概并不是什么好话。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希日巴拉曾用蒙语问过包青山,但包青山却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这更进一步让希日巴拉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但是,希日巴拉极力压制住了心中对章幼发等人的不满,又在他们原有计划的基础上就一些诸如时间、方式等细节问题上提出了新的意见,这一次章幼发虽然接受了这些的建议,但态度显得犹豫不决,希日巴拉忽然明白,这些共产党人对自己还不信任,他觉得心忽然间凉了半截。

3

赞鞭的歌声逐渐进入了尾声,老孛额满都拉按照程序退出了安代场地。现在,整个活动都将由安代歌手希日巴拉来主持和掌控。

希日巴拉向前走了一步,神情泰然地抽出了挂在腰间的红绸子,摆好起舞的姿势,重新酝酿气息,再一次开始高声歌唱:

钢铁虽然坚硬,

投进炉火就会消熔;

你的苦难虽然深重,

来到院里就会减轻。

……

随着希日巴拉的歌声,早已跃跃欲试的群众开始沸腾起来,他们也如希日巴拉一样拿出红绸开始纵情舞蹈。

……

以为得了安代病,

躲在屋里可不行。

邻里的兄弟到齐了,

快迈开脚步唱出声!

以为害了严重病,

缩在屋里怎么行?

同辈的兄弟到齐了,

一起欢跳多高兴!

迈开你的脚步吧,

甩动你的双臂吧;

唱歌要与众人和。

迈步要看好脚底下!

先弯下腰,

再挺起胸,

挥起手帕

唱出声!

一个节拍踩四下,

跺它四百八十下;

一个节拍踩八下,

跺它八百二十下!

按照安代治疗的程式,如果歌手或者参与歌舞的群众问对了病女的心事,也就是问对了病因,病女应该有所反应——或是默默啜泣,或是失声痛哭,这样仪式才能进入治疗的环节。可是现在无论怎么唱,鹦哥还是如开始一样,没有任何反应。站在一旁的老孛额满都拉有点心神不安起来,他回首看了看远处坐在太师椅上的布仁巴雅尔,他看的出来这位牧场主已经有点坐不住了,于是便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接着,老孛额又看了看场地中央,正在引吭高歌的希日巴拉,他的歌声依然稳定、情绪依旧饱满,似乎并没有被鹦哥的毫无反应所干扰。

老孛额不知道的是,其实希日巴拉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他将注意力完全放到了他目所不能及的远方,他现在最害怕的是那里会传出一阵枪响,或者是骚乱的声音,因为这将意味着那四个来自奉天共产党很可能面临着无法把控的险境。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万一这种情况发生,他将在这里制造混乱。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腰间用另一只红绸包裹着的,藏在内身的一把蒙古刀。

4

走门串户闲溜达,

会惹邻居说闲话;

心里想着哪一个?

说出就会痛快啦。

……

是对父母有怨?

还是贪图金钱?

是对丈夫不满?

还是儿女不全?

是婆婆待你太刻薄?

还是亲娘对你不思念?

是出嫁的地方不好?

还是心中另有所恋?

……

希日巴拉机械地按照程式唱到了这里,骤然间听到后面有人大喊一声:“停!”

希日巴拉打了一个激灵,回头望去,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布仁巴雅尔端坐的地方,这一声“停”是他的管家哈斯巴根喊出来的。只见哈斯巴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希日巴拉的身前,怒斥道:“你唱的是些什么东西?这有哪个可能是原因?”

希日巴拉正欲辩解,忽然看见站在身后不远的老孛额满都拉皱起眉头、微闭着眼睛、轻轻地摇着头,希日巴拉立刻会意,将马上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平时伶牙利口的他忽然一时语塞,只是微微的、露出些许媚态地点了点头。

这时,让人始料未及的情况发生了,鹦哥竟然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连一旁搀扶的小伙都毫无准备,任其一屁股从长凳上滑落到地上,弄脏了衣裙,也弄脏了脸蛋儿。

哈斯巴根本来还要继续训斥希日巴拉,顺便再叮嘱一下老孛额,但这突发的情况让他目瞪口呆,继而谨慎地望向老牧场主端坐的方向,而此时布仁巴雅尔早已起身,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虽然有些不曾意料到的情况发生,但总体上来说事态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希日巴拉定了定神,看了看老孛额,老孛额则又递给他一个眼神,让他继续。

希日巴拉转过身来,稳定了一下情绪,想到,既然已经探明了病因,引导鹦哥哭了出来,就只能按照规矩,进入治疗的环节,但他又有些害怕,担心彻底惹恼了牧场主布仁巴雅尔,提前结束这场仪式。倘若事情真向着这个情况发展,那么势必增加那几个共产党行动的不确定因素,这是希日巴拉最不希望看到的。

他知道,不管怎么样,他现在都要继续下去才行,于是他定了定神,又清了清嗓子,唱了下去:

你越是胡思乱想,

病情就越加沉重,

要以坚强的意志

稳定自己的心胸。

因为山路崎岖,

哪能就停止攀登?

因为没有实现自己的心愿,

总是发愁怎么能行!

柳树长在哪里,

它就会在哪里扎根;

你嫁到什么地方,

就在哪里安息你的灵魂。

种子落在哪里,

它就在哪长苗,

你在哪里结发婚配,

就在哪里白头到老。

波若咿呦啊哈嗬!

……

5

其实,无论是老孛额满都拉还是安代歌手希日巴拉,都并不想主持、参与这次仪式,原因很简单,病人的身份让他们顾忌的东西太多。养畜牧牧场主布仁巴雅尔虽然平时为人不算苛刻,但毕竟关乎鹦哥的生死,这治好了自然无话可说,但要真是反而加重了病情,于谁都不利——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鹦哥已经病了很久了,据布仁巴雅尔家的仆人说,已有一年有余,也就是说,这病从她一过门就闹上了。起初只是手脚冰凉、不思饮食、情绪倦怠,后来逐步发展到无法行走、生活不能自理、成天以泪洗面,又过数月后,整个人都变得呆傻木讷,对什么都没有一点儿反应。鹦哥是布仁巴雅尔过了五十岁才娶回家的,娶回来的目的很简单——传宗接代。此前,布仁巴雅尔有过三个老婆:大老婆乌日娜过门后生了三胎,却只活下来一个,还是个女孩;二老婆图雅的确生了一个儿子,但十五岁的时候却蹊跷地死在了一群不知从哪里来的马匪枪下,儿子死后,盛怒之下的布仁巴雅尔曾在周边旗县重金悬赏凶手,但却一无所获,可谓来无影、去无踪;而三老婆莎林娜娶过门来才发现是头骡子,不能生育。万般无奈下的布仁巴雅尔,才在一年之前娶了刚刚年满十八周岁的鹦哥。

据传,与鹦哥这门亲事,是乌日娜从中操持的,起初布仁巴雅尔并不愿意。一来,鹦哥的出身并不好,父母祖辈非贵非富,只算个普通牧民中的殷实之家;二来鹦哥长得一般,除了脸上干净一点并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三来这姑娘木讷、不机灵,更何况她已经被人睡过,这也是布仁巴雅尔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说起鹦哥已经不是处女之身的事情那要追溯至三年前,那时鹦哥刚满十六岁,被一个从库伦街里来布施、化缘的小和尚沾了身,后来还诞下了一个男婴,可惜男婴没过几日便夭折了,而小和尚也已经不知去向,这事情养畜牧的里里外外尽人皆知,这自然是布仁巴雅尔所憎恶的。但乌日娜说,这恰恰是最合适的,因为这不但证明鹦哥能够生育而且还能生小子,不是最好的么?布仁巴雅尔也考虑了许久,才勉强点头应允。

可谁知道呢,自从过了门,鹦哥就患上了这邪病。起初,乌日娜曾经天南海北的带着鹦哥去瞧病,据说到过奈曼,到过奉天,甚至有人传还去了北平,但却始终不见丝毫好转。其实,早就有老人说,鹦哥得的是安代病,让满都拉跳上一两天就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布仁巴雅尔迟迟不去请老孛额。他不来请,满都拉也躲个清闲、躲个是非。可是一拖二拖,这就一年过去了,还是万般无奈之下,布仁巴雅尔的管家哈斯巴根,终于来到了满都拉的毡房前,“老孛额,您给瞧瞧去吧。”满都拉无奈,只得前去。

据满都拉说,他进到毡房一上眼,就知道鹦哥千真万确得的是安代病,但是耽误得太久了,他有些犹豫,也不想沾惹上布仁巴雅尔一家的是非,于是便推脱自己法力有限,恐怕不能胜任。但乌日娜苦苦相求,加之布仁巴雅尔也发了话,无奈,治吧,治!

治!那就开始修安代场地,于是这场安代仪式的前期准备工作就开始了。

而在满都拉去邀请希日巴拉担任歌手的时候,希日巴拉曾满腹狐疑的问老孛额,“老孛额父亲,您心里有谱吗?”

老孛额微闭着眼睛,沉思良久,轻轻说道:“你要是和每次一样唱得好,就没问题!”

满都拉说这一句话的口气虽然还和往常一样,但仍然让希日巴拉从中听出了犹豫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心里更加的没底儿了。

6

弯起腰来踏着步

哲嘿耶啊哈嗬

大家一起来唱歌,

哲嘿耶啊哈嗬

般若高兴起来吧!

哲嘿耶啊哈嗬

弯起腰来跺着步,

哲嘿耶啊哈嗬

手臂搭成筛状环,

哲嘿耶啊哈嗬

围住可爱的般若

哲嘿耶啊哈嗬

猫起腰来踏着步

哲嘿耶啊哈嗬

像绕碾盘转圈跳

哲嘿耶啊哈嗬

大家一起来跳舞

哲嘿耶啊哈嗬

猫起腰来跺着步

哲嘿耶啊哈嗬

跟着太阳转圈跳

哲嘿耶啊哈嗬

绕着车轴来跳舞

哲嘿耶啊哈嗬

……

周围人群随着希日巴拉洪亮的歌声跳着唱着,鹦哥随着老孛额焦急的眼神哭着叫着。

按照常理来说,啼哭是安代病女病情好转的标志,接下来在安代歌手和周围百姓的歌声中,她应该慢慢地站起身来,跟在舞动的安代歌手身后追撵铃鞭,继而加入到边跳边唱的人群中尽情歌舞,然后再经过赛歌赛舞的环节,老孛额就可以重新站在场地中央,按照蒙古孛额教的程式焚烧纸符、掩埋贡物,一场安代治疗仪式也就接近了尾声。

而现在,鹦哥虽然哭了起来,但始终没有去追赶希日巴拉手中铃鞭的意思,这让老孛额满都拉有些着急。

但希日巴拉却不希望鹦哥过早的起身追赶铃鞭——现在太阳刚刚西斜,离彻底落山还有一些时候,鹦哥太早起身那就意味着离仪式结束的时间就很短了。现在,希日巴拉暗自估量,那几个从奉天来的共产党起码还得有十几里的路途才能赶到准备好的落脚点。希日巴拉希望,时间能够多一些、再多一些。

又是一段时间过去了,鹦哥的哭声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大,仿佛要盖住希日巴拉的歌声,唱跳百姓的目光都被鹦哥逐渐吸引。老孛额满都拉已经急得满头是汗,他不知道局面将会向哪个方向发展,更不知道鹦哥现在的情况说明了什么——这是他四十余年行孛生涯中从未遇到过的。

突然,鹦哥的哭声骤然停止,整个安代场地继而逐渐停止了喧闹,会场变得一片寂静,正要演唱下一曲的希日巴拉也不自主地停下了歌声,向凉棚的方向望去。

这时,只见鹦哥站起身,大喊:“我的僧哥哥!我的人、我的孩子、我的肉,哥哥、儿啊,我在这儿……”继而,她的身体僵直了,她的眼睛翻白了,她如一根木桩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脸部结结实实地砸向地面,溅起一阵尘土。

老孛额愣了一会儿,好似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并大声喊叫着指挥着鹦哥旁边已经被吓傻的那两名青年男子:“扶起来呀!愣着干什么?扶起她来呀!”

两名男青年宛如睡梦初醒,一人一边,急急忙忙拉拽鹦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纵使他们使出了浑身力气,也没能将鹦哥拖起来。

希日巴拉见状,也急忙跑向鹦哥,他几乎是和踉跄的老孛额一同赶到的。此时,希日巴拉脚跨倒下的鹦哥腿部的两侧,用他孔武有力的大手抓住鹦哥的腰的两边,企图将她抱起来,可是鹦哥仍然纹丝不动。

老孛额又急忙就近,从刚才参与歌舞的群众中唤来了两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他们与先前的三人合力才将鹦哥水平着举起,继而小心翼翼地竖了过来,使她头朝上、脚朝下地立在地面上。

此时,人们才看见,鹦哥怒瞪双目、口鼻歪斜、表情煞是狰狞,然而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老孛额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用颤抖的双手探了探鹦哥的鼻孔,立时一怔,又赶紧去摸鹦哥的脉搏,可是什么也没有摸到——

老孛额一屁股瘫倒在地上,呆愣了许久,他知道

——鹦哥死了!

死了!!!

7

希日巴拉清楚地感觉到,从奉天来的这几个共产党并不信任他,尤其是为首的章幼发更是如此。按理说,草原上只要是有血性的蒙古族汉子,就绝对不会去真心帮助这样的人。但是,接受了傲尔巴根重托的希日巴拉并不想藏有丝毫私心,更不愿从中掣肘,因为他觉得章幼发不能代表共产党、不能代表乔书记,而共产党是肯定信任他的、乔书记也一定是信任他的。

就在给鹦哥治疗安代病的前一天,他在清晨与老孛额满都拉一起评估了第二天要使用的安代场地以后,并没有立即回到自己的毡房,而是从家境较为富裕的连襟家里借了一匹马,走了一遍那几个共产党次日要经过的路线。这一路他走的并不轻松,迎着正午的烈日、傍着沉睡的暮色在前后十几个小时里,他需要时刻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尽量防止与日伪的哨兵正面相迎,与此同时,还要仔细观察沿线周遭的情况。在到达落脚点,也就是他们所称的“西头儿”后,他仔细检查了这里的环境,并悉心察看了这里基本生活用品的情况,还特意在周边的一棵柳树枝上,系上了一块本地跳安代常用的红绸子作为记号。

接着,希日巴拉又急忙返回了养畜牧,来到了奉天共产党此刻暂时落脚的地方。

“我又去了一趟‘西头儿’,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明早,我的歌声一起,你们就出发。”希日巴拉进门后喝下了一碗奶茶,用袖筒擦了擦嘴,对坐在一旁的章幼发说。

章幼发迟疑了一下,点了一颗烟,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哦。”最后他只吐出了这一个字。

“另外,怕你们找不到,我在‘西头儿’附近的柳树上栓了一块红绸子。”希日巴拉又喝了一口奶茶,轻轻地说。

“什么?你在‘西头儿’系了一块红绸子?”章幼发情绪瞬间爆发,他突然站了起来,使劲儿将抽剩下的烟蒂摔到了地上,“你想过这可能会有什么后果吗?那么明显的记号,这很容易暴露的!你动动脑子好不好?”

希日巴拉没有想到章幼发在这个时候会发脾气,他正要第三次去拿奶茶碗的手臂悬在半空,呆愣在那里。

“不行!‘西头儿’那个地方不能用了!你不用管了,通过养畜牧之后,我们再找地方。”章幼发暴躁地说。

“你们明天到西边的时候,长生天都不知道会把太阳藏到哪里?你到哪里再找地方,你熟悉科尔沁草原的情况吗?”希日巴拉突然也爆发了,他冲着章幼发大喊道。

这时,陈家志和包青山听见争吵声都急急忙忙地跑进了希日巴拉和章幼发所在的房间。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在我们库伦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谁家要是遇到灾祸或者哪怕只是可能遇到灾祸,都会在树上挂一块红绸子去消灾。我从没看见、哪怕是听见谁家因为在柳树上挂了红绸子引来日本人和狗腿子!你们汉人真唠叨!”希日巴拉说这番话时虽然有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谁都听的出来,他的怒气并未消减半分。

平静下来的章幼发用征询的眼神看了看刚刚进来的包青山,包青山点了点头,说道:“我早些年也听说过,有的地方的蒙古人有这种习俗。”

章幼发听完,默默地坐下,又点上了一支烟,说道:“巴拉兄弟,是我有些着急了,我向你认错!”

希日巴拉也平静了许多,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没有说话。

包青山赶紧上前,给章幼发和希日巴拉各斟了一碗奶茶,送到二人面前。章幼发看见包青山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于是略有些疑惑的问道:“青山,你哆嗦什么?生病了吗?”

“没有,没有,我这么好的身体怎么可能生病?”包青山连忙回答道。

其实,只有包青山自己清楚,他是还在为刚才的一幕后怕——就在他和陈家志一同进门时,包青山清楚地看到,先于他一步跨进门槛的陈家志下意识的在摸别在腰间的枪,而机敏的包青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快走一步,追上陈家志,在他的身侧用一只手捂住了对方掏枪的手,而当时的陈家志则不解地望了包青山一眼,才怏怏地放弃了可怕的想法。包青山长吸了一口气,庆幸这一切没有被希日巴拉看到。

但是,包青山不知道的是,这一幕其实都被站在不远的希日巴拉尽收眼底了……

8

鹦哥死了!

鹦哥死了!!

鹦哥真的死了!!!

消息一传出,整个会场立时大乱起来,女人在边哭边跑、孩子在边跑边叫,壮年在前面、老人落在后边,商贩的推车翻了、牧民的猎犬疯了,整个草原都疯了!

得到消息的养畜牧牧场主布仁巴雅尔带领着家丁从远处冲来,伪军搅进来了,日本人也搅进来了,整个养畜牧的马驴牛骡羊都搅进来了,全世界都搅进来了!!

“抓住杀人的满都拉!”

“打死杂种希日巴拉!”

老孛额满都拉从恍惚间醒了过来,他朝着希日巴拉大喊:“快走!快走!”

希日巴拉此时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努力想搞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做什么才能不让共产党的行动受到影响,做什么才能保护年迈的老孛额,做什么才能不让自己亲爱的妻子琪琪格和可爱的儿子宝音毕力格受到牵连……

不知道!

不知道!

全乱套了!

突然,布仁巴雅尔的一个家丁在不远处用枪瞄准了希日巴拉的脑袋,这一幕被老孛额满都拉及时察觉到,他向前猛的一扑,正好挡住了射向希日巴拉的子弹——

希日巴拉用手下意识地扶住了慢慢倒下的老孛额,眼中充满了泪水:“孛额父亲!是我害了你!是希日巴拉害了你!”

“孩子,快走!”老孛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全身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此时又一颗子弹呼啸飞来,正好打在希日巴拉的左臂上。希日巴拉强忍着剧痛,向最近的树丛中跑去,但是更多的子弹向他奔来,更多的罪恶击穿了他的身体,他摇晃着倒了下去……

这时,希日巴拉看见,草原的尽头,妻子琪琪格领着儿子宝音毕力格向他跑来,而他们的轮廓逐渐镀上了一片好似安代绸子般的红,这红是那么鲜艳、这红是那么靓丽、这红宛如一轮日头照耀着希日巴拉,使他觉得浑身热气荡漾……

注:本文下篇所涉及的解放以前传统安代仪式程序及唱词参考了白翠英、邢源、福宝琳、王笑等学者合著的学术文章《安代概观》(文章见白翠英、陈稚卉主编的论文集《安代研究四十年》,该书于1999年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和库伦旗蒙古族学者那沁双和尔所著的《科尔沁安代文化》(该书于2007年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一书的有关内容。在此,谨向他们表示由衷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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