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谣里的绿皮火车
2018-11-15湖南
湖南/鲁 梦
我爸爸很喜欢火车。
从我记事起,他就常抱着弟弟,牵着我一起去树木岭老铁路桥上看火车。我最喜欢扒住桥边的铁丝网抻长脖子往底下看。火车居然是从脚底下出来,真让人兴奋得要命!当然,一边看还要一边拍着手念童谣:“火车来了我不怕,我跟火车打一架。火车开啦,我打赢啦!”如果这时火车头还助兴似的“呜呜”一叫,就更是最韵味、最值得回味的一个下午。
从铁路桥下出来的有两种火车。爸爸说黑色的是运货的。它们经常拖些堆得小山一样的煤,有次我居然还看到其中有一车厢猪而另外一种绿色的是运人的。那时候我还没坐过火车,实在想象不到自己被关在绿皮子车厢里被运来运去的感觉,只记得那车肥猪在没有顶盖的车厢里,颤巍巍地站不稳。
等我真的坐上绿皮子火车,已是多年之后了。那次,是为了去广州进货。当时还有站台票卖,来送我的爸爸硬是不顾我的反对买了一张,一直把我送到上铺,看我躺下才走。
可是火车一开动,我就从上铺爬了下来卧铺车厢已经熄灯了,我摸黑掀开窗帘往外看。最开始还可以看到亮着街灯的马路上车子飞驰而过,杨家山广告街的灯箱还在闪。慢慢地,路灯就变成了颤巍巍的萤火,一点点的,暖黄或灰白,散落在无边的黑暗里。忽然我想起了那首已经多年未曾念起的童谣:“火车来了我不怕,我跟火车打一架。”为什么要和火车打架?这个问题我从小就不明白。
硬座车厢是不关灯的。无论男女、老少,爱干净的、不讲卫生的,口袋里布贴布的、内裤里藏了千儿八百鼓起好大一坨的——在硬座车厢里全部平等——这里只有三种不同位置:站着、坐着、躺着。
跟随他们的,往往还有装在蛇皮袋里面的旧衣服,插在桶子里的衣架子,随便用点线缝得歪七劣八的帆布背包,旧袄子,灰扑扑的鞋子,油腻的头发和一脸的疲倦。他们无论男女,脸上都爬满了皱纹——那些生活的刀割出来的、层层叠叠梯田一样的褶子里面夹着的,除了灰尘还有一年的辛苦。他们不裕实(长沙方言,意思是“不爱干净”),火车过道也可以就地坐下,抽烟,嚼槟榔的时候嘴唇也吧嗒得很响。
那个晚上我几乎没睡着,一是第一次坐火车,兴奋;二是在铁路上哼哼唧唧的火车和窗外被城市灯光隔成一截一截的黑夜,让我有种离家远去豪情在途的激动;三是好不容易睡着之后,听爸爸的话穿着长牛仔裤的我被生生热醒,只好到过道里吹风。没过多久,车停站了,车门外“韶关站”三个字好亮。
就这样,好不容易熬到广州,一出站,我就懵了。
还记得当时天只蒙蒙亮,残留着夜色的火车站广场上就已经人头攒动。下车的乘客被一道道曲折的不锈钢栏杆隔成好几条路队,来来回回蛇形往前走。卖东西的见乘客出来了,一下子涌上来,抻长了手挥动他们的商品:炒粉炒面,矿泉水,泡沫箱子装的冰棒,遮阳帽,遮阳伞,地图,鸡腿,鸡爪子……走我前面的女的,背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儿子绑在她胸口哇哇地哭。她好像已经很习惯了,不慌不忙地一边走,一边从栏杆外面的人手里买了一瓶玻璃瓶装的酸奶递给儿子。
当我被一群问要不要住宿的人挡住,被滚滚而来的灼热空气包围,被流花车站永不停息的广播声困住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茫然若失。
后来回想起来,鸡崽子头一次离开老母鸡羽翼时,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说我胆子小也好,没出息也好,直到现在,火车坐了无数次,可只要离开了长沙,我就不得安心,旅程再开心也不行。我的心可能被娘用一根线吊起了,就像我也吊起爸爸的心一样。好不容易熬到回程,进长沙时天已大亮。绿皮车哼哼唧唧地开过杨家山,窗外广告街的霓虹灯还亮着。路灯已经熄了,马路上的车子开得起飞。
杨家山和绿皮火车,是很多曾经南下漂泊过的长沙人心口上的一块胎记。不知道多少人跟我一样,要一直等到绿皮车晃晃荡荡地开过了杨家山,长沙娘老子才松开那根线,心才能吞进肚子里去。
说了好些关于绿皮火车的回忆,可其实我早就选择又快又干净的“子弹头”出行了。还有没有绿色或者黑色的火车从铁路桥下跑出来,也已经不知道了。
前不久有天晚上,爸爸开车从新修的树木岭桥上驶过,车窗外还能看到老桥那绿色的铁丝网,但铁轨已经消失在黑夜里了。经过我提醒,爸爸才记起以前经常来这里看火车的事。“嗯咯,我以前最喜欢看火车了,”下了桥,他似乎回味地说了这么一句,“我们小时候还喜欢念‘火车来了我不怕,我跟火车打一架。火车开啦,我打赢啦’,有味。”他却好像忘记了,这首童谣我们小时候也喜欢念。
也许有一天,就像童谣里说的,我们真的“打赢”了火车,飞快的“子弹头”也最终击穿了绿皮火车的时代。可是,我们这两代人却会永远记得绿皮车外婆式的、哼哼唧唧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