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 候
2018-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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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端午诗会,我又来了屈子庙。这次我一半是为诗祖屈原而来,一半是为守护诗祖的徐正端老人而来。
第一次见到老人又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次也是与几位文友去乐平里过端午,去瞻仰朝拜诗人。那时候老人已经八十出头了,但腰板硬朗精神矍铄,谈吐十分清晰流畅,背诵起屈原的诗歌,如行云流水,准确流利。八十岁的老人站在天井里首先为大家朗声吟诵了《橘颂》,之后,又念了几首自己创作的纪念屈大夫的诗,声音洪亮,气势如虹。读完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仔细聆听其他人的诵读,那样子,像一尊石雕矗立在夕阳里。
而几年后再来,老人生病了,躺在板床上呻吟,据说是老哮喘病又犯了。年迈的老伴也来到了老人身边,忙进忙出地伺候着。老人说希望自己的身体赶紧好起来,说屈大夫的塑像每天要拂尘,塑像前的香火不能熄灭,庭院里的落叶鸟粪也要及时清扫。
退休之后的三十多年,每天清晨的第一声鸟鸣透过晨曦落在院子里时,老人便起床洗手洗脸,然后走进天井,打开厅堂的门锁,在诗人面前虔诚地点燃一柱香,拜上几拜,静静地看香火烟雾袅袅上升,弥漫,然后开始轻拂慢抹,小心翼翼地为屈原的塑像除尘。他不能让飘落的尘埃玷污了心中圣洁的诗祖,他把心中对诗祖的敬仰之情、虔诚之意融入擦拭的每一下里。这一下一下的除尘动作,被他做成了隆重庄严的仪式。
除尘之后,开始打扫庙宇。老人把庙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他要用最洁净最清爽的面貌,迎接前来虔诚拜谒诗祖的人们,或者叽叽喳喳叫着来给他做伴的鸟儿。
老人每天的工作,除了打扫卫生、为前来拜谒的客人诵读诗人的作品,剩余的就是在简陋的木桌上挥毫泼墨,书写屈原的名篇佳句,或者即兴创作一首骚体诗歌,再或者,就在一段安静的时光里怀想往昔。
徐正端,1929年生人,读过几年私塾,后来秭归创办了简易师范学校,他便进入简易师范学习。1948年19岁的徐正端从秭归简易师范毕业之后随即参加了解放秭归的支援前线工作。秭归解放之后的1950年,他被挑选出来,补充到教师队伍,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正当他在教育战线努力耕耘,以期人生桃李满天下的时候,1957年,28岁的他被无情的打成现行反革命并被捕入狱。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他的冤屈才被昭雪,才得以恢复教师身份,而宝贵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年。
徐老是一个孝子,他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入狱之后,家中年迈的父亲孤苦伶仃无人赡养,这成了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伤心事。他想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但又无能为力。经过多方努力争取,他得以将父亲接到监狱,边服刑边照顾父亲的生活。几年之后,父亲去世,他不能送父亲的遗体回家乡安葬,就用自己唯一的一张草席把老父亲的遗体裹起来埋在监狱旁边河坝的沙土里。每到逢年过节,都去给父亲上坟磕头。
刑满出狱的时候到了,他想到不能把老父亲一个人留在这异地他乡,就在出狱的那天,他又一个人去河边找到埋葬父亲的沙地,从沙土里刨出了父亲的遗骨,在河水里洗净了,擦干了装进包袱,带回了老家,安葬在故乡的泥土里。
想起这段往事,徐老说,在当时的情景下,他没有办法做得更好。
徐老出狱之后教了不到十年书,就到了退休的年龄。1988年正式退休之后,他主动请求为屈原大夫守庙,而这一守,就是三十多年。
我们常常抱怨生活不够舒适,抱怨付出太多得到太少,抱怨老天不公,总把不如意带给我们,而我们恰恰忽略了,内心丰盈的人不会抱怨孤独,而是甘心坚守这份孤独;心中有大爱的人也不会抱怨寂寞,而是情愿厮守这份寂寞。而徐正端老人,一个人独守屈原庙二十多年,在风声雨声声声入耳的夜晚,听着风的轻吟雨的私语;在如豆的灯光里诵读或者书写屈原的诗句。那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境界呢?
成都医科大学教授木子夷热爱屈原,当得知徐正端老人为屈原守庙几十年的事迹之后的一天,他带着几箱子书住进屈原庙与徐正端老人同吃住同进出,一起研究诗歌。回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肯定会走在徐正端老人的前面,表示希望日后把自己的骨灰寄往乐平里,与老人葬在一起。徐老真的在给自己选定百年之后的“风水宝地”的时候,给木子夷留了跟自己并排的位置,就像夫妻坟墓那样,而自己妻子的墓地,却在几丈开外。
来自济南的历史学教授张寿鹤,终身研究屈原,六十八岁时来到乐平里,与徐正端老人住在一起,日里两人欣赏乐平里的田园风光,夜晚与徐老对酌、写诗赏月。他最后一次到乐平里,徐正端老人进城看病了,两人没见到面。临走时张教授心下怅然,拿起庙里桌子上的羊毫奋笔疾书,为老人写了一首诗作为留念,这首诗被老人当作宝贝珍藏至今。
徐老的女婿还带我去看了徐老倾其清苦教书大半生积蓄起来的两万余元,树立起两方镌刻着诗祖的《离骚》等著名篇章的石碑,其中一部分内容是还是徐老亲手镌刻上去的。
今年来的人特别多,熙熙攘攘的人群,把庙里小小的天井挤得水泄不通。我希望早一点见到老人,但等了好久,老人还是没有出现,直到诗会仪式开始的招魂曲响起,我才从身后骚动的人声里,听到一阵阵带着哮喘的呼吸。凭感觉,我知道老人来了。
回头,我看到拄着一支拐杖的老人正蹒跚地迈上庙前的最后一级台阶。上得台阶,老人停下脚步,大口喘气,然后积攒力气,迈进门槛,一步一步朝着小天井走来。
跟几年之前相比,老人更加苍老和虚弱,背也更佝偻了,他仿佛要把整个身体,倚靠在手中的拐杖上才能走得更稳一些。
还是由老人来开启诗会的吟唱,这是人们三十多年形成的习惯。“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老人的唱腔一起,诗人们心中滔滔的诗歌洪流,便不可遏止地奔涌而出。
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年老人没坚持把整首诗歌唱完,就向来宾表示歉意,喘息着被扶着离开了。
在这座庙里,老人带着人们吟诵屈原的诗篇,教人们读诗写诗已经三十多年了,如今已经九十二岁高龄的徐正端老人,也该歇歇了!可老人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依然会陪伴在屈原的身边,为他守庙,读他的诗,跟人们一起怀念他。
我常常想,是什么原因让徐老在人生每一个紧要的阶段,都能做出不平凡的选择呢?或许是因了乐平里这片神奇的土地吧!伟大诗人屈原的忠贞和赤诚,以食物和水的姿态滋养了徐老的生命;诗人对这片土地的深爱,又以诗的形式来浸润着徐老的灵魂。在徐老的生命和灵魂里,自打一生下来,忠诚和执着的种子就开始潜滋暗长了!
但愿来年再去拜望诗祖的时候,依然能听到徐老为大家吟唱的“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