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缱绻千年
2018-11-15■
■
绿莹莹的西湖,风也千年,雨也千年,夕阳箫鼓亦千年。
千年的美丽,千年的惆怅,和诗歌一起才思锦绣,和爱情一起悲欢离合……
似乎是天国的爱神与文艺之神有一面爱的碧玉盘,玉盘贮集的情思与爱太多,神祇纤指一软,这盘便旋落人间,坐定为西湖。因而,西湖,爱情的湖,文思的水,点点滴滴,都是相思的泪,对酌的酒,集也罢,散也罢。生命如云飘逸,情思如水荡漾。
由是,绿莹莹的西湖水,有了白堤的裁截,有了苏堤的疏浚,增添了六桥烟柳,点染了三潭映月,还有雷锋塔的倒影。西湖更荡漾了一湖爱情之水。
没有爱情,就没有西湖;没有西湖,“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大概立即少了神采。
西湖,爱情的湖,这个星球上一湾最柔软的水,锦绣江南只配给西湖做布景。
西湖,惆怅了千年风雨,更缱绻了千年情爱。
1
也许爱情本就是人间最甜的蜜,最苦的药。她是树是花,是季节,是年华,是命运。有春花秋月,有雷雨风霜,有耕种,有收成,有天降大祸,有颗粒无收。然而爱又只在两情相悦,从心到心。婚姻只属于家庭,家庭合成社会,只有爱情才是属于私秘,属于生命,属于个人。只有满足了这个人,满足了爱与情,这之后的道义才是饱满的,人间才有真正的美好和谐。
于是,西湖,在这里。因为爱情,美好了苏杭,美丽了江南。无论杏花春雨,无论霜天秋月。才子在这里走过,佳人在这里走过,旖旎的梦升起。生命何其短暂啊,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沉入了历史的黄卷。苏东坡的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消失在黄州惠州儋州的人生长途。林和靖的妻梅鹤子,也只剩下竹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唐婉儿的一声声莫莫莫,就像长夜雨来时……
苏小小去了,秦少游去了,陆放翁去了,严蕊去了。更不要说西湖畔耸起的帝都乃至王侯功业早已消失得云烟杳杳,除了研究者谁还记得他们?
但爱情的美好却永远了西湖,也诗意了西湖。
2
伫立西湖,风也吹过,雨也飘过,阳光更浇淋过。千年的惆怅,千年的相思,一千年又一千年的等待。这是多少痴男怨女的心结。在这里悄然站起了白娘子、许仙。断桥不在了,这个白蛇静修地,只有一弯短短的,圆圆的江南小桥。桥圆得像吕洞宾的仙丸,游人一不小心就跨过了千年。蓦然猛醒,那一个故事便绊住双脚,磁住了,停滞了,再迈不动了。白蛇,那长袂飘飘的天仙,那个修炼了五百年的精灵,又从许仙口中借得吕纯阳的五百年神力。她终于等到了她的心上人。蛇行是曲折的,修炼是曲折的,爱也是曲折的。天上的刀尺怎量得红尘恩爱,有爱情的人才是人间最幸福的。但上苍从来不给人了无遗憾的单纯,去向福地必须留下买路钱。爱情注定要爱苦。白蛇不得逃脱,许仙也必连坐。水漫金山,刀光剑影,昆仑灵芝,爱的法力何其壮阔,爱的风景又何等绮丽,甚至死生茫茫!这样爱才真实,才动人。
只是爱情,所有神的故事,都是人的故事。
残雪,早融化了,化作了痴女的泪,积满了莹绿的西湖。于是,站定断桥残雪,捧一掬西湖水,浇在脸上,淌在心上。爱是千年的惆怅,也是万世的甜蜜。
西湖果然盛满爱,有一半属于白娘子。
3
荡漾西湖,风也吹过,雨也淋过,阳光也漂洗过。千年的传说,千年的叹息。又是谁定格了一个爱的范式:才子佳人。
一切在流,一切在变。生命什么都留不住啊,包括爱情。但一方土地,一族人群,一种爱情模样,一般美丽姿态,它总是一种境界,一种梦想。这便解释了西湖为什么那样感人。西湖,是什么时候溶入梁祝的美艳和哀婉。杏花春雨江南,明月秋花故国。看不破的女儿真身,用不完的生命至诚。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那一个时代的读书经,成就了过江之鲫般的举子秀才,其实也成就众多美艳的爱情故事。这是历史的不经意,只是一经落入人情,就成千古佳话了。甚至让后来人不断探究斯人来自何处,杏坛何地。
其实,这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相互吸引了。由兄弟而情侣,由情侣而期比翼天涯,天长地久。多美好的愿景,多动人的故事,若顺理成章,也便天从人愿。只是路多歧而树多风,棒打鸳鸯从来都是情爱的一种结局。这就是人间,有许多不如意,也便有更多的期望。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人人都是爱的主角,人人都有美好的愿望,人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共穴固然是美丽而悲壮的归宿,但化蝶才见爱情不死。读在西湖,爱在西湖,这是机缘,也是宿命。梁祝去了,西湖又覆盖了一层梁祝的泪,这也是普天下情人的泪。与白娘子、许仙的和在一起,碧波万倾。
阳光照耀,便有双双蝴蝶贴着翩翩起舞起舞。他们是梁祝之精灵吗?双双蝶影,映在西湖,只有西湖知道。
4
惆怅了一千年又一千年,也感动了一千年又一千年。还有一个鲜有人知的故事:荔枝换绛桃。又一朵凄美的花,又一掬伤心的泪,世界都浸湿了。真难为了西湖,真担心它是否盛得下。
五代钱越年间,少女冷霜婵与母亲相依为命。一次外出,见一卖画书生艾敬郎,深佩其画皮画骨更画心。但萍水相逢,只留得回眸一瞥。某日,冷姑娘在楼中刺绣,突然从窗口飞来一簇荔枝,还夹带一纸签。姑娘大惊,回头处,见一书生正在对面窗口看着她,其人正是艾郎。姑娘不禁惊喜,又不胜娇羞,调头跑进内室,赶紧展开纸签,只见上面分明写着“身无彩凤双飞翼”。果然司马求凰意,有些唐突,有些冒昧,但一切的真都粗糙质朴,而走向爱注定有些莽撞。冷霜婵少女的心慌慌的,同时也柔柔的,暖暖的。人生常恨亲近不相逢,居然美好在咫尺!脸红心跳,还须拿住,这就是自己所求。姑娘灵机一动,拿笔伸纸写上“心有灵犀一点通”,投桃报李掷过去。
花好月圆的季节,这江南山水本应生长珠联璧合的佳话。但越王突然颁诏选秀,官兵以迅雷不及掩耳带走了冷霜婵。晴空霹雳,砸在冷霜婵头上,砸在艾敬郎头上。艾敬郎决不低头,直上朝堂,据理力争,爱爆发了巨大的抗争力,冷霜婵也断然不从。只是,王是不可挑战的,但挚爱着的艾敬郞冷霜婵一往无前。宫中架起柴堆,烈焰腾空而起。这就是王的脸色,柴堆上相聚吧。冷霜婵、艾敬郎面无惧色,一步步走向柴堆,火中飞出一对鸳鸯。
西湖又装进一个动人的故事,一个凄美的传说。再从西湖捧一掬,哪些珠滴是冷霜婵与艾敬郎的呢?为什么总在西湖?江南人的锦心绣口,发现爱,又极尽悲凄。
5
惆怅千年也罢,等待千年也罢。还有一个现代情种,不远千里,不远万里,从北国津门,由东洋到西湖,又把一盆悲凉的泪倾进西湖。西湖真的注定属于爱情?李叔同把自己最后的风流和最初的虔诚,安放在这里。
西湖,湖心亭,李叔同断食地。西湖,玉泉山,慈恩寺,李叔同了断红尘。
风华绝代,亦风流绝代,二十文章惊海内,听匣底苍龙狂吼。倡维新,赫然人物;为书生,意气江湖;为伶人,拓开一代;为僧人,尊隆三宝。然而,一切都了断了,但滚滚红尘了犹未了。还有最大一宗,爱情。李叔同已入籍三宝,有徒儿丰子恺、刘质平护送,自然也是见证。斯人已去。佛国多了一个弘一和尚,红尘却少了叫一个李叔同的俗人。但佛国亦在红尘。弘一和李叔同,都倒映在西湖碧波中。于是,叶子来了——年轻的日本女郎,李叔同的知心爱人。风雨摇动着慈恩大殿,也摇动着李叔同或弘一的心,更撕裂着叶子的身与心。相携的日子,挽手走过音乐、绘画、戏剧的小径,为艺术,为灵魂,为真善美。爱,刻骨铭心,爱的路不嫌曲折悠远。
从白日到黄昏到深夜,雨未断,风不停,叶子乞求、槌打和哭喊,声音起起伏伏。去了便永远去了。李叔同在叶子心中,却没有人能拉回僧人弘一。门没有打开,佛门也有情,但那是另一种。叶子死死生生和佛门争夺,她输了。形单影只,叶子回到日本。这又是一个怎样的爱情?李叔同去了,叶子也去了。西湖收留了李叔同的叹息,也收留了叶子伤心的泪。
拂开西湖水,一拨拨如翻一页页书,后来人读叶子,读李叔同,读人的心灵。爱情,你究竟是什么?西湖没有回答,湖面清风徐徐,碧波荡漾。
6
去了,一切都去了。但一切仍在,疑问,思量,爱。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里倒映着陆放翁和唐婉儿的相挽的脚步,即使许多年后还叹息“错错错”,和“莫莫莫”。只要有曾经就会永恒。这里回响着苏子瞻和王朝云的笑谈,一个笑满肚子不合时宜,一个说唯有朝云能识我。相知相悦何甚!有人说苏东坡那首写西湖的著名绝句就是写给王朝云的,尤其那两句,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苏子情重如山,又泼墨如云,王朝云是幸福的。但他们生活的路荆棘丛丛,在苏东坡一生事业“黄州惠州儋州”,王朝云倒在了惠州,只留下苏东坡孤独地走向天涯海角。苏东坡曾说他灵魂的故乡就在西湖畔,王朝云的故乡就是西湖,他们魂归故里了吗?
对于西湖,另一个声音更亲切——“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这只能是苏小小的一桩心事,也是苏小小吐向西湖的满腔苦水。苏小小很遥远,也很亲近。她生在西湖,长在西湖,亦长眠于西湖畔。她不是神话,不是传说,冰冷的苏小小墓,它才是西湖爱情涌泉的最深源头,最远发祥地。它没有半点畅想,一丝浪漫,爱情的花树应生长在哪里,才葳蕤,才娇艳?当山水成了私家的园林,当美丽成了权贵的脂粉,爱与生命都变成多余。这应是西湖泪水最为沉重的一勺。这样看来,断桥残雪勾勒点染的只是一个梦幻,苏小小墓却是人间永远的叹息。
西湖,是一湖水啊,又是一湖爱情。一颗心到另一颗心,美好了湖山,黑白了思念,丑陋了容颜,苍老了岁月。
西湖雨,一千年又一千年无穷无尽的下,那是情人的泪,那是爱人的梦。阳光如雨,让人看到耀眼的波光,其实也是耀眼的十字架。
昨天不会过去,明天还要到来。西湖,可盛得下满天风雨爱情?
西湖,缱绻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