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中的少女
2018-11-15◎连亭
◎ 连 亭
我的人生是从一道木门出发的,我在那道门前拍下了人生的第一张照片。那是一道红漆斑驳的木门,中间是两把圆形锁,照片上我站在门里,只探出半个身子,头发梳成两个羊角辫,微微地荡着,棕色的大眼睛闪着晶亮的光芒,也许正望着门前通向远方的路。那张照片是回家探亲的堂叔随意给我拍下的,那么多年了,我几乎都忘记这张照片了,整理抽屉时突然翻出来,轻轻擦去上面的落灰,竟突然发觉,门中的少女被来自遥远时光的回声击中了。
这个红木门属于一座老宅。那是一座有五十多间屋子的数百年老宅,无数的门、回廊、天井,如同深藏秘密的迷宫。我在其中成长到十一岁,我的十几代先辈在其中活到死。那几乎是我整个家族的全部,几百年的历史沧桑,历经战乱而不倒。明朝的将军在其中享过天伦之乐,日本兵在其中杀过人、抢过东西,打土豪、分田地的人在其中搬走过谷物,我的祖父在其中贫病而死,我的父亲在其中忍辱负重,我的母亲在其中生下我们几个孩子,我们几个孩子在其中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最后跨越那一道道门,逃离了老宅。多年以后,我一次次梦回,才知道那无数的屋子和门,都是我的历史,我的胎记。是它们,构成了我和我的族人。
二十多年前,一个女婴在老宅最里间的屋子呱呱坠地,扯开嗓门大哭,似乎是要撕破老宅长久的寂静。从那时起,她拥有了名字,与老宅命运相连。她每天睁着眼睛看老宅的高墙、瓦片,风吹折的墙头草,目光一次次地从那些门进进出出。长大一些,她就自己走过那些门,起初步履颤巍巍的,不时地摔倒,后来是踉踉跄跄地奔跑,欢快地甩动肉墩墩的胳臂,再后来她进出自如,灵活地迈着步子,长成姑娘了。
她第一次走出大宅门,可能不真是第一次,可记忆中的印象是第一次,忽然就看见了几棵鸡爪树,几个菜园子,几条不知延伸向何方的土路,一片望不到边的天空。风把鸡爪树的叶子吹得沙沙响,把阳光吹得明晃晃,几声嘹亮的鸟叫,划破天宇的寂寥,光脚悠长地伸进大宅门里,她看见了自己小小的影子。
是那些光把我的脚拉长了呢,还是影子把我的脚拉长了呢?奶奶试图把我拽回老宅里,我的脚却撒开步子,欢快地跑到那绚烂的阳光里。阳光下的路何其漫漫,它们偷走了女孩儿的心神。
几年后,母亲把我带出红木门,送进一个白色的大门。白色大门里有许多同龄孩子,更多的是比我大的孩子,还有许多年纪不一的大人。在那里,我有了另一个身份——学生。母亲把我交给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转身走出白色的大门,门随即关上了。在白色大门的映衬下,母亲的身影很小,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不能再依赖她了。从红木门到白色大门,那个少女看见了坚强和孤独。
在白色大门里,我才知道只有我才住在那样的老宅子,他们都住在小楼里。同学和玩伴之间,放学后会串门玩耍,今天你去我家,明天我去你家。可是没有人愿意去我家,他们说我家有鬼,我家像迷宫进去了出不来。我的委屈像树影般在秋日暗长,可我不甘心。一天,我用心爱的玩具骗得同桌答应去我家。我提前让母亲准备了红薯、玉米等吃食,坐立不安地等待放学时间。没想到放学铃声响起时,同桌却面露难色,推脱不去。在我一再坚持下,她扭扭捏捏地跟着我穿过石头铺就的巷子,拐进昏暗的院墙,跨进红漆剥落的木门,然后紧挨着我穿过那一扇扇七拐八弯的门。昏暗中,我能看到她眼里的恐惧,能捕捉到她不均匀的呼吸声,我心底涌起一股报复般的难过和失落。在我家没待够一刻钟,她便要求我领她出去。我赌气说让她一个人走,可她不敢,眼泪都快从眼眶掉出来了,我只好又领着她穿过那一扇扇七拐八弯的木门,走到路上去。那之后,我再也不愿求人去我家了。
我在心里关上一道红木门,除了我和我的家人,再也没有人进出。关起了门,就关起了秘密,也关起了人生。可门还是要打开的,秘密终究是要见光的,人总要跨过门走到路上去,走到人生的来处和去处去。哪里有人,哪里就有门;哪里有门,哪里就有家;哪里有家,哪里就有亲疏远近、是非曲直。无数的门,开开、合合,只给自己欢迎的人打开,只给要回家的人打开。这是个人的戒律,也是普适的戒律。被迫强行打开的门,总有一段难言之隐或者难以抹去的耻辱。不必说仇人的硬闯、敌人的入侵,就是那不受待见的人来了,也会落得一身的不痛快。因为门,是人的最后一道防线。仇人的硬闯,敌人的入侵,都是从门进来,也是通过门赶出去。门还是人的脸面,富丽的,清俭的,威严的,朴素的,一看便知那门中人的身份。方的门,半圆的门,月亮门,狗洞样门,总之门的功能只有一样,门的样式却多种多样。功能是必需的,样式是衍生的,人的尊卑、欲望都体现在那样式里。“进”的,我们喜欢名之以门,比如迎娶媳妇,那叫媳妇进门;“出”的,我们却不太名之以门,嫁女儿叫出阁,人走了出殡叫上山。人对门何以如此慎重,到底还是因为门是人最后的防线和脸面。门中人对他人最坚决的弃绝姿态,是拒之于门外。门外人对门中人最坚决的弃绝姿态,是拒不入门。我们对自己的门有自由的支配权的时候,我们才是独立自主的。近百年前无数中国人在国门边流血牺牲,为的是独立的尊严,一千年多前蔺相如费尽巧舌硬要走大门不走小门,为的是一国的脸面。这门,也就不单单只是门了。
门,关联着门中人的命运。门是人的防线和脸面,人是门的精魂和品格。我的先辈守了那么多代的红木门,门外换了几个朝代,门内却还是那铮铮铁骨。每当我从自个的屋门,穿越十三道门走进家族祠堂,仰头看到巨大的中堂,心底就会莫名生起一种悠远的情愫,像是崇敬,又像是悲伤。我们这一代,已是在老宅生活的最后一批子孙了,虽然我们最后离开了它,但许多与我辈命运相关的大事也在红门边发生,许多与我辈息息相关的仪式也是红木门来完成。妹妹结婚时,父亲执意要回老宅举行嫁女礼,十二岁的弟弟给她打伞,她在伞的遮蔽下跨出了生养自己的家门,这是一种仪式。当天下午,她又在另一个村落,被另一个男子牵着手领进一个陌生的家门,这也是一种仪式。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是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两种不同生态的家庭,是从女孩变成女人的分水岭。从此,她离开了父母的怀抱,进入新的一片天地,好与歹,都由一扇门来产生、来标记。
记忆中的老宅,走不到二十步就有一道门。满头白发的奶奶,在一道又一道门中进进出出。在屋顶的上端的树枝上,每天都有几只鸟儿叽叽咂咂,它们从高处俯瞰曲折回环的老宅,俯瞰奶奶日益瘦小的背影。而奶奶从不去想那些鸟儿每天能看见什么,她甚至从不注意它们的存在,因为她从不像那些树上的鸟儿般站在高处看过自己的家。她的丈夫在中越战争中染病,最后死掉了;她的大儿子,为一个女人终身不娶;她的二儿子,性情古怪,什么姑娘都瞧不上,也终身不娶;只有女儿嫁给了一个小学校长,小儿子娶了一百公里以外一个富农家的女儿。为这些,奶奶已经耗尽了心神,再也顾不上别的了。可我总是好奇,鸟儿与我们朝夕相处,为何却从不飞下来同我玩,为何总是不停地叽叽喳喳,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它们是否在反复咏唱命运的秘曲。听懂它们的秘曲,是否就可以参透人世之谜?
岁月把很多人的生命耗尽了,连奶奶也去了,老宅却固守在那儿,暗沉沉的,像一张老旧的照片。照片中的少女已成为游子,她离家万里,四处奔波,可是她还是要岁岁迢迢而归的,她还是要不断走进那一道道门里去的。她不断从门出发,又不断回到门。门外是新鲜的世界,门里藏着她最珍贵的东西。门永远在她心里,有时开,有时关,牵动的不仅仅是思念,还有父辈最珍贵的记忆。
母亲在1988年走进了老宅的红木门。进门后,她有两件事总是被娘家兄弟取笑,第一是壮族人穷酸的玉米粥,第二就是那有着无数道门的迷宫式的老宅。的确,这个老宅已经败落了,以至于它的主人很穷,在新的时代,这样的一座老宅,没什么可骄傲的了,只能沦为笑柄。在这老宅的红木门里,母亲唯一珍贵的东西,就只有爱情。
1988年,是父亲最漂亮的一年。那年的一个霞光绚烂的秋日黄昏,他向人借来崭新的毛衣、帽子和脚踏车,次日大清早就从老宅的红木门出发,奔向他的爱情。
父亲在祖父的咳嗽声中长成二十岁的俊小伙子,不偏不差地在初见我妈时坠入爱河。家里没钱,两个哥哥还没成家,父亲怎么办?这一切没有阻挡父亲跋涉一百公里路去外祖家找妈妈。父亲是令人羡慕的,那个时代也是令人羡慕的,父亲生在了一个有爱情的时代,成为了沐浴爱情光辉的人。
1988年,南方的天空大雁南归,南方的大地玉米吐着红穗子,金黄的稻田可以用一望无际来形容,父亲走在“柳武公路”上,前面是无尽的山,背后也是无尽的山,他圈圈绕绕地前进着,风撩得他的短发像路边的树叶般翻动。父亲说,他走在路上,扯几根路边草放进嘴里,觉得滋味也是甜的。说完他嘿嘿地笑两声,试图遮掩已被我捕捉到的腼腆。
一百公里,那么多山河隔着,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舍得女儿远嫁呢。老宅深院的人家,除了屋瓦穷得什么也没有,怎么能让女儿去受苦呢。外公外婆起初是不同意的,而母亲执意要做父亲的新娘,他们只好同意。那年冬天的小年夜,母亲就嫁给了父亲。嫁妆十分丰盛,包含了那个年代最好的嫁妆,凤凰牌缝纫机,凤凰牌单车,以及那个时代刚出现的最时髦的黑白电视机,此后的几年里那都是大覃村唯一的一台电视机,一度吸引了一村的老老小小打破对老宅的排斥前来观看。
我很好奇,父亲是如何迈出老宅的红木门,一鼓作气走完通往外祖家的一百公里路的。太多的细节我无法知道,我唯一能确知的是母亲是因为爱情而进了红木门,并且生下了我。在成长岁月里,我见证了父亲的贫穷,穷得一个月才能见一次荤腥,穷得连我的学费都交不起;我也见证了父亲的幸福,他和母亲相亲相爱,这么多年没吵过一次架,没红过一次脸,闹了别扭最多也就生会气,不超过一小时就和好。搬家时,我从老宅的里屋翻出父亲的日记,从褪色的日记本中我发现,他是多么深爱着母亲啊。
2002年,我们搬出老宅,住进了漂亮的楼房。这以后,我很少回老宅了。许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对老宅的感情已经淡漠,然而当我再一次跨入它的门槛,我才明白,所有的一切并没有远去,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回首或抬头的瞬间再次到来,使我成为今天的我。这就是人总是抑制不住回家的欲望的原因吧。
2017年底,我从合肥回到武宣,打开尘封已久的大门,竟看见有许多往事留在了老宅,它们替岁月保存了往日的我。就连亲人们的气息,也像泥里等待生根的种子,一旦有泪水的浇灌,就破土而出。吱呀一声,红木门翻开尘封的岁月,我被一只无形的手牵拉着走过一道道门,直到我不能轻易说出一句关于过去的话,因为它们实在太厚重了!
往深处走去,一扇半掩的门里一个潮湿的院落,一口残破的井,已经没有人迹,只有墙脚堆着破碎的瓦砾。记忆延伸到暮色浓郁的黄昏,那时的她还是个孩子,父亲给她讲了一个狐仙的故事,她吓得看着井哇哇地哭喊,觉得狐仙就从那口井来。她未见过狐仙,可是某个秋天的黄昏,那种神秘的害怕爬上了她的记忆,缠绕至今。深秋的时分,风吹着桔黄色的瓦楞草,似乎要揭开掩藏在那一道道门里的历史和故事,有什么声音几乎破门而出,可定睛一看,只有黄昏在遁去,只有月亮慢慢爬上屋顶,在门边垂下淡淡的月影。她看见父亲的脸上印着一片树叶的影子,仿佛鬼故事在她心上留下的疤痕。苦难和欢乐,忧愁和释怀,冤屈与正义,都曾经走进老宅的门。给她讲故事的父亲,曾在这些门里,像冬天一样阻挡苦难,结果还是徒劳。那些年月,你们在门里彼此此起彼伏地呼喊,想要在生活中分辨出历史的痕迹和脸上的皱纹,最终相拥而哭。如今院子里长满野草,野草中甚至点缀上几丛野花,深红的小花,像极了照片中那个少女脸蛋上的微笑。人离开了,老宅终是死去了。几只小鸟衔走了它的骨灰。
可这不是最后的结束,一座沉寂的宅院仍在召唤它的孩儿。
风中的鸢尾草摇摇摆摆地晃荡,那些年你的影子也和草在这个宅院里晃荡。你的父亲和母亲在这里搭建了一个让你生长的小窝,你在这里享受了亲人能带给你的所有温情。你每天白天上学,傍晚回家。没有战火,没有硝烟,也没有帝王,只有千千万万平常人家的烟火,供给你平安岁月。
如今,你只身一人回来,默然地站着,循着一道道门返回从前,以前门中的种种你不曾留意,而你现在找不到通往过去的路了。漫长的离开和安静的回来都不能重现逝去的往事。你太疲惫了,以至于下了火车你就一直步履踉跄。老树的阴影投在老宅的门口,一些屋瓦已经掉落了。现在,不会再有人像你父亲当年那样,认真对待墙洞里窜出的吱吱叫的小耗子了。不,这里根本不会有别人。可你曾和家人在这里分享故事,多么好哇,月光静静的照着,回忆中你拥着柔弱深情的母亲,微靠着慈祥和蔼的父亲。不只这些,老宅院的一切都在向你走来,影影绰绰的,仿佛从历史的断简残篇中走出,他们的影子里有你,正如照片中的少女一般大。此刻,你一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荡漾成涟漪。
寂静的门依旧寂静地立在那里,像拄着拐杖蹒跚前行的老人,穿过许多寒冬,走过许多盛夏,淡看这一个又一个轮回的沧桑,倾听岁月日复一日绵延不息的低吟浅唱。远处的灯火阑珊,昨天已去得很远。黑白剪影的宅院月光斜飞,投下斑驳参差的阴影。窗棱古老繁复的花纹,覆盖的是一段又一段冷去的岁月。不经意地在老宅院碰到一口井,清朗里盛满古老的月光,就像母亲擦拭过的每一个清晨和夜晚。老宅已像中年人心底的相思般老去了,在我以为自己还如盛夏般璀璨不衰大肆挥霍青春的时候。
记忆中奶奶的话总是最多的,被岁月浸泡久了的暮年人,都有唠叨的习惯。“你爷爷最放不下这处宅子了,他是族里二十八个堂兄弟的大哥,最大的儿子都比自己一半的堂弟年纪大。这个大哥的身份,让他自豪一生,也让他负累一生。他掏心掏肺地照顾他的弟弟们,临死非得见到二十八个弟弟才肯闭眼,那时你三叔公在城里,没有回来,他就是不肯咽气,最后你爸去接你三叔公来,他才肯走。你爷爷最放心不下这个老宅子,兄弟们都搬出去了,他也不肯走,还嘱咐你爸要看好宅子。”奶奶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最后听得都没有味道了。倒是爷爷死前那两年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那时爷爷总是坐在门边,在墙头草的影子底下,低低沉沉地拉他的二胡,除了鸟声,那是老宅院另一个持久的声响。我和妹妹在这扇门和那扇门之间捉迷藏,总能听见二胡声时远时近,时高时低,时而悠长绵远,时而如泣如诉。后来爷爷病情逐渐加重,二胡也不拉了,可那被风吹动的墙头草,似乎接续了二胡声,似有似无,若断若续,一缕无法捉摸的悠沉。这声音多年回荡在我心里,直到有一天我明白了老人对深红的老木门的依恋。
父亲在奶奶生前从不敢提搬出宅子的事,奶奶走的第二年,我们就搬出去了。这一搬啊,就把老宅整个的落在那里了,没了人气的宅子,老旧得更快了,这些年它老去的速度,超过了几百年来的速度。奇怪的是,就在我哼哧哼哧地往前跑的时候,总忍不住回头去看看它,看看那个少女倚过的红木门。看着看着,就瞧见了老树下的木门前,有一个枯槁的、瘦小的母亲孤独地坐在门槛,追思那一去不复返的已然消逝的岁月。慢慢地,有一种幽暗在凝固,最后隐没在雕花院墙老宅的灰影里。
老宅里,我的先辈们,曾浓烈,曾寡淡,曾恢弘,曾卑微。而沉寂的一切,其实从未真正消失。那些频频回望的深情眼眸,将比穿行于岁月的风更悠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