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晚宴
2018-11-15李新勇
口 李新勇
老余望了一眼如火的晚霞和在晚霞的逆光中架起长枪短炮的摄影家,不禁感叹,这号称摄影家走廊的新都桥,难道只能摄影家来?看,我不就来了嘛,我老余不仅能来,还要干点什么事情才走。老余咧嘴笑了一下,伸出左手,用指头把额头上头发梳向右边,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一打方向盘,从318国道入口调头,又折回小镇,直奔亚丁家而来。在路上行走的人们,看见老余驾着他那辆浑身沾满泥土的四轮驱动的吉普像独行的侠客,风尘仆仆却心怀使命,拖带着高原上干净的风,旁若无人地行驶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
高原日落是悠长的,太阳落下山脊,留下一整块饱满圆润的琥珀色的天空,成群的牛羊从坡上下来,牧童的吆喝声临时占据了小镇。待到一切归于宁静,天空便成了打磨干净的石墨蓝,新鲜透亮,微风穿过小镇,白云飘过小镇的屋顶和树梢,炊烟像庄重的哈达在屋顶和蓝天之间随意舒展,天幕上的星星一颗比一颗耀眼,夜晚才算真正来临。
有人留心过,在这季节,从看见落日到夜晚真正来临,相隔两个小时四十七分钟。这么长一段时间,老余计算过,用来“干点什么事情”,了却一桩心愿,绰绰有余。
四个小时之前,正是一天中的正午,老余和他的汽车从成都方向往西开过来,穿过折多山抵达小镇。老余开车在小镇上转了一圈,在亚丁家门口发现两个破旧的鼓形础石,其中一个,半截深陷土坷垃中,另一个差点被牛粪完全覆盖。那牛粪已有一些年头,牛粪不仅干透,在时间的长河里,被风化得只剩一个脆弱的牛粪壳子。老余精通文物,他对文物的研究,跟他对茶叶的研究一样深厚,随便给他一小撮好茶,不出五分钟,他就能准确告诉你,这茶产自哪里,当年的雨水如何,炒茶师傅用了几道工序,炒锅的温度大致是多少。两个础石鼓形的边沿上规则的鼓钉和鼓面上精致的图案,有的地方凸起如新,有的地方破损得只剩下痕迹,从纹饰上看,是明朝德格土司时代的文物,少说也有四百年的历史。
起初老余打算跟亚丁把这两块础石买下来。这种东西,不让懂行的人带走,说不定哪天就给当地人几锤子消灭掉,谁也不知道它的价值;你要不出钱买,纵使明确告诉亚丁这是文物,有好几百年的历史,值得好好保存,人家不但不信,还会笑你白痴,不就是两块破石头么,从打眼见着就圪蹴在屋檐下的泥土里。只有用钱买过来,人家才知道,这东西是值价的。
可他继续想,又觉得不妥。从这俩础石现在的遭遇看,亚丁和小镇上的人,以及经年往来的摄影家,谁也没把它们放在眼里,甚至觉得它们碍手碍脚,恨不得丢出去打成石粉铺路。可只要你把钞票比出来,人家就会以为这是多么值钱的东西,你给出多高的价,人家都会觉得吃亏。
当时,老余找了个位置把车停稳,假装到亚丁家喝茶。他跟亚丁谈这片土地的历史。心想,如果亚丁了解这片土地的历史,他便知道这两块础石的价值。要是这样,他便可跟亚丁谈谈这两块石头的交易。他问亚丁,你晓不晓得有个明朝?亚丁回答晓得。老余说,明朝崇祯十二年,大致是1639年间——之后没几年,明朝就完蛋了——德格第七代土司拉青·向巴平措与满清的属国蒙古和硕部首领固始汗结为军事联盟,擒杀了这片土地上的老土司邓悦多吉,这片土地从此进入了德格土司统治时期。拉青·向巴平措被固始汗赐予“德格僧王”的称号,成为这片土地上集政教大权于一身的地方政教领袖,自此以后,德格家族的历代土司都自称“法王”。强大的宗教政治,使得这一时期的器物具有鲜明的特征。
老余的讲述是生动的,间杂不少有趣的细节。亚丁对老余的讲述表现出迷惘,他脸上的神态漂游不定,他不知道面前这个风尘仆仆的高个子中年男人要干什么,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人:风尘仆仆从远方赶来给他讲故事。亚丁是这条摄影旅游线上的老户,为过往的摄影家提供食宿,还种地放牧。经年累月的经验告诉他,面对老余,他最佳而不失体面的姿态,是尽量热情,尽量周到,对老余的讲述,不管自己懂还是不懂,一律以“嗯”对付。老余见亚丁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对历史一窍不通,为两个础石感到委屈的同时,更加坚定他把石头带走的决心,而且是不付一分钱就带走的那种。想想自己从长江之尾的南通市启东开车过来,捎带上两块础石,穿行大半个中国,回到自家的院子,替它们安置一块小小的位置,是件多么不值一提、却又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将来遇上三五知己,讲出来,那片遥远土地上的历史文化,将因为这两块础石而变得生动形象,具体可感,那又是多么风雅有趣的一件事情。
午后的阳光开始西斜,老余跟亚丁有一搭没一搭交谈,能说的话题似乎都说光了。老余是个健谈的人,在自由放松的情况下,让他谈十个小时,都不会重调。可心里惦记那两个石头,大脑便作出自动选择,可供交谈的话题就变得少了。说话还影响到老余的思考,眼看话题山穷水尽,还是没想出用什么理由带走那两块石头,老余就决定开车再到镇上转转,倘若实在想不出理由,干脆出了小镇就上大道,沿着318国道朝西,今晚能开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眼不见为净,只当从来没有遇到这两个可怜的石头,老余打算,只要出了小镇,就把这两块石头忘掉。
小镇外面的风景美丽极了,一丝丝金色的阳光,干净清晰地从高天之上垂落下来,铺满了无垠的草地和房屋旁边的高树,闪光的溪水是那么清澈,水边的鹅卵石和水底的泥沙都干干净净,水声清脆悦耳,仿佛嘴里含着笑意的女子在说话,放牛的孩子在溪水里戏水,他们年轻好看的母亲在溪水边洗衣服。这不像一个小镇,如果世间真的没有天堂,那这里就可以算作天堂。
有那么一阵,老余确实打算放弃那两块石头。他还要继续往西,穿过林芝,到达布达拉宫之后,从藏北进入新疆,到了乌鲁木齐之后,调头朝东,沿河西走廊抵达西安,经徐州再南行,回到长江之尾启东。他每年给自己设计一条自驾环游祖国的路线,一个人,一辆车,行程上万公里。要是沿途这也带点,那也带点,他开一辆重卡出门,也不够装。可真正出了小镇,老余才发现他做不到,那两块石头就像两个一见如故的朋友,在身后无声地呐喊,向他呼唤,使他不带走那两块石头,就像丢掉了两个挚友,不,就像丢掉两个亲人,开车都开得失魂落魄。
从318国道入口处回过来,再次转到亚丁门口,亚丁一家正在准备晚饭。老余从车上取下一个新的玻璃保温杯和两盒茶叶,把茶叶送给亚丁,对亚丁说,今天的晚饭能否在他们家搭伙。亚丁很乐意。邀请他到堂屋里坐。老余往保温杯里灌了水,把杯子放到堂屋中间的方桌上。然后走出门来,不向任何人打招呼,径自把那两块础石抱起来,抵到汽车后轮上。亚丁家门前有个小斜坡,老余故意把车停在斜坡上,他要看亚丁的反应,倘若亚丁懂这两块石头,一定会另外找两块替老余把这两块换下来;倘若不懂,就别怪老余不客气了。亚丁果然不懂,他对老余的行为无动于衷。老余决定,亚丁家的这顿晚饭不吃了,吃饭只是老余再次进入亚丁家的由头,稍后趁亚丁不注意,把两个石头从车屁股后抱起来,塞进车厢就走。如果亚丁继续不在意,既不管老余是否离开,也不追究他家门前丢了两块石头,这桩事情就这样过了;要是亚丁在意老余不辞而别,那么堂屋里方桌上的新茶杯,能够把亚丁多稳住一阵,亚丁多半会想,既然茶杯还在,老余出去转一会儿,还会回来。
塞好础石,老余拍拍手上的灰土,又到水龙头下洗了手,回到屋子里,亚丁给他打了一碗酥油茶,屋子里氤氲着甜美的茶香。老余发现,很多东西,只有在产地才能喝得出特别的味道来,比如说,绍兴黄酒就得在江浙一带喝,同样的黄酒,你到成都或者昆明喝,就完全不是那种滋味;再比如海鲜,你在大海边吃是一番滋味,到内地吃,又是另一番滋味。酥油茶在这小镇上,让悠长的黄昏,也带着甜香;喝到嘴里,温暖芬芳,醇厚细腻,仿佛慈母关切的目光,老父温馨的问候。
正是这碗酥油茶,让老余不想走了。他坐下来,跟亚丁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各自向对方讲述各自的趣闻。做完一天的生意,亚丁显得放松,话题多起来。亚丁是个风趣的老头,他们一家都是汉族,长期生活在藏汉杂居的地方,起居和待人接物都夹杂着许多藏族礼仪。藏族规矩多,礼节周到,令老余大开眼界。老余喜欢一家人彬彬有礼的气氛,受尊重,不拘谨,在接受主人周到关照的同时,自己也学到不少待人接物的规矩,这些礼数将来都用得到。宾主相言甚欢,屋子里不时传出欢快的笑声。老余从车上取来两瓶好酒,老余和亚丁的家人共进晚宴。食物鲜美可口,酒喝到恰到好处。晚饭结束,亚丁安排他住下。老余临睡时还惦记着那两个石头,照他原计划,此时他早该载上那两个石头,行进在西行的路上了。心头的念想,到底抵挡不住一路风尘疲累,再加上亚丁一家的热情,微熏中,老余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老余在鸟儿的歌声中醒来,亚丁的家人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早餐。亚丁一早到草原上去捡拾蘑菇。早餐过后,亚丁的儿子送老余出门。在老余给汽车解锁之后,亚丁的儿子抱起两个抵在汽车后轮上的石头,搁进老余的车厢。亚丁的儿子对老余说,我爸出门前特别交代,你送我们茶叶和酒,我们没啥回赠的,就赠你这俩石头。老余感到十分惊奇,说你爸是不是会算命,怎么知道我看上了这两块石头?亚丁的儿子说,我爸不会算命。你昨天在跟我爸谈论这片土地的历史的时候,我爸知道你是真正有学问的人。对于这片土地来说,任何人的生命都是短暂的,只有这两块石头有一些历史。我们只知道这两块石头是从古代传下来的,但谁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倘若不交给懂行的人,石头就是石头,毫无价值,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损毁。只有交给你,让你带回去,放在你家里或者什么地方,你都能对看见这两块石头的人,说出个子丑寅卯。石头也是有生命的,有自己的命运,在等待有缘人。昨天你去了又回来,我爸就知道,跟这两块石头有缘的人来了。
老余很感慨,煞费苦心的事情,在通透的人面前,不过是雕虫小技,人家早就看透了。老余对这片光线通透的土地无限热爱,也许只有在这样通透的环境中,才会有如此通透的人。老余要给亚丁的儿子钱,亚丁的儿子说,只要谈钱,就成了买卖,既然是买卖,就俗了,以后谈起这两块石头,若谈及我们一家,就等于是对我们一家的羞辱。老余还要送亚丁的儿子两瓶好酒,亚丁的儿子说什么也不接受。
打开车门准备坐进驾驶室的时候,老余回过头看看亚丁的家。他发现亚丁的家的房子真漂亮,外面是一道朱红的大门,进了大门是个宽敞的白墙院子,靠墙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卉,正屋的屋脚由一米多高的石条子垒砌而成,上面才是一色的红砖;朝阳居住,保证每间屋子都能让通透干净的阳光铺撒,每面墙上都开着四五扇窗户,窗檐上彩绘着象征五谷丰登、人丁兴旺的日月或者三角形图案。这是一幢典型的藏式民居,老余遗憾昨天一门心思放在那石头上,都没好好参观这房子。
老余继续西行。老余喜欢走走停停,有好玩的玩上一阵,有好看的看上半天,遇上村子,一定要停车找个理向村民讨口水喝,听他们唱几个小曲儿,讲几个故事,到吃饭的点,在老百姓家里搭伙吃顿饭,吃饱喝足再继续前行。有人曾问老余,就不怕被抢劫啊。他说他自驾独行多年,就跟行走江湖的侠客那样,自带开阔大气,早已具备镇煞伏魔的气场,只要把对方当朋友,热情地跟人家交流,虚心请教,一起分享有趣的故事,就像多年不见的老友重逢,多引导别人讲话,多听别人的故事,遇上再蛮横的人也抢不起来。“你要知道,只要是人,交流和讲述自身遭际的愿望,远远大于对物质的占有欲望。再说如今天下太平,哪能那么容易遇到劫匪啊。”
过了林芝,一大半时间在山路上。有好长一段是从山顶盘旋而下的盘山公路,汽车一侧是悬崖,另一侧是茫茫云海,有的地方险得半个车子在云端,还不时遇到横风和团雾;有两次,汽车开进了落在半山腰的白云里面,前后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停下车来,等云朵飘走,才能继续朝前开。老余暗自庆幸,幸好昨天下午没有朝前赶路。
到了墨竹工卡县加油站,老余加满油,见附近有个汽车修理铺还附带洗车,就把汽车开过去。行程近三千公里,风尘和泥浆厚得在沿海,不加价人家都不给洗。再说,就要上布达拉宫了,不管有没有宗教信仰,都相当于去朝圣,洗得干干净净才不失礼。两个矮个子男人在替他洗车的时候,他溜到汽车修理铺那边抽香烟。一支香烟抽到烟屁股,无意中抬头发现修理铺的升降架上,叉着一台牌号“苏F”开头的奥迪A6。苏F是老余所在地级市南通的车牌号,那个“苏”,指的是江苏,“F”就是南通。老余心想,真是巧了,离江尾海头千里万里,居然还能遇上老乡。老余问修理工车主在哪里。两个修理工不知道老余要干啥,绕着圈子答非所问。老余理解修理工的警惕,谁的脸上都不会写上好人两个字,即使写上,也没人信。就在这时,从二百米外的一间简易的旱厕走出一个中年男人,系着裤腰带向这边走来。一个洗车工冲着那男人努了努嘴对老余说:“那就是车主。”等那男人走到跟前,老余递上一支香烟,用普通话问他:“你来自江苏南通对不对?”中年男人略微发福,西装革履,脖子上一条粗大的金项链代替了领带,从打扮和抽烟的姿势看,这是个做生意的老板。抽烟的时候,烟头上翘,嘴唇下耷,典型的新贵模样。
中年男人一怔,不听口音,不看身份证,脸上又没有写出生地,在这前后几十公里不见人烟的高原上,他凭什么那么准确?便用普通话回答:“你从哪里看出来?”
老余从对方谈话咬字中判断,对方不仅是南通人,还跟自己是一个县城的人。老余爽朗一笑,故意模仿东北老赵说二人转用的普通话说:“我会算命。”老余不想让对方一上来就听出他是哪里人,这样接下来的交流,回旋的余地大一些。
中年男人又一怔,问道:“你真会算命?”
一个人一上来就关心自己的命运,多半遇到了需要排解的事情。再仔细观察,那男人耳朵颜色偏灰,唇色无华,泪堂发黑而眼白发黄,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四十多岁的男人,跟自己老婆是不可能勤劳到这个地步的,又不会评劳动模范,除非额外加餐,那“餐”不仅妖娆,还风骚,一沾上就让人老命不顾。在这高原上,空手走路都有些喘。老余当下心头就有谱了。这样的人老余见多了,这种人的共同特征是,想要的东西太多,只要能攥到手心里就舍不得放下,就像寄居蟹,图个好看的外壳,肉身难免沉重。老余答道:“世间的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会与不会,算完再谈,由你评判。反正在这高原上,我又不急着赶路,还不收你一分钱,你但问无妨。”
“你看看我今年的运程如何?”
“凡问运程,先谈身体。自己是自己的风水,身体是一切的根基,身体好,万事都有可能;身体不好,什么都等于零。恕我直言,就你目前的状况,是不是常感到腰酸燥热、头晕耳鸣?”老余又递了一根香烟给那男人。烟民见面,香烟就是名片。
“还有特别怕冷,四肢冰凉,腿脚无力,晚上经常睡不着,睡着了又梦多。”
“老兄最近春风得意,花开别枝,夜夜新郎,”老余说,他心想,这就对了,不必啰嗦,直奔主题,“只是美女年少,精力过人,而你人到中年,事务繁杂,力不从心,得靠药物来维持体面了。”
“如何解脱得了?”
就这么几句开场白,话匣子就打开了。两人斜撑着两支脚,站在高原透亮的阳光底下,相互敬烟。高原上微风吹拂,即使是微风,都显得直硬。老余没有回答老吴的问话,而是兜着圈子,想从男子那里获取更多的信息。男子自称姓吴,在拉萨河边从事房地产土建工程。今年年初从老家带了个女子出来,本想照顾日常生活,女子有心,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逐渐从日常生活照顾到床上,最近声称已有两个月身孕,逼他跟老婆离婚再跟她结婚。老余问那女子漂不漂亮。老吴脸上顿时显出得意的神情,摸出手机来,要给老余看照片。老余见老吴甜蜜的笑在脸上波浪滔天,就摆摆手说,不看了。老吴告诉老余,那女子大学毕业没几年,学酒店管理。
“老兄,你看看我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老吴说罢又自己点上了一支香烟,然后再递给老余一支,“人家说在这高原上,打个滚捡得到金子,走个路遇得上高人。这话我相信。”
老余还是没有回答老吴的问话,指着修理架上奥迪说:“到哪里把车搞成这样?”老吴说,那女子一心想去珠峰大本营开眼界,当初她选择做他的生活秘书,就是因为他这里离珠峰大本营近,她的理想是爬到珠峰半山腰跟海拔标志线合影一张,晒到朋友圈。就他们目前的身体素质和驾驶技术,他是不敢带她去珠峰大本营的。这事也成为女子跟他吵闹的其中一个由头。最近消停了几天,让他驾车陪她去墨竹工卡县东北的门巴德仲温泉,回来的时候在白岩齿神峰脚下的路上撞上了从山上滚到公路中央的大石头,两个人毫发无伤,车却撞成了这个样子,问题不算大,再过两个小时就修好了。老余问那女子哪儿去了呢。老吴说搭车先回拉萨了。
老余之所以不回答老吴的问话,是他觉得自己这算命先生快装不下去了,老吴的问题不好回答,准确说,是他不敢乱回答,横竖都人命关天。他问老吴:“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知道你从南通来呢?”
换了个话题,老吴轻松许多,他笑笑答道:“对啊,你怎么知道我从南通来呢?”
老余带他往前面走了十几步,往洗车车间里指了指说:“这是我的车。”两个洗车工正对老余车子作最后的清理。老吴一看老余车子上的号牌,也是“苏F”,咧开嘴笑了:“没有想到上这里来还能碰到老乡,你这是要上哪里去?”老余说他要上拉萨,待上一天,再取道乌鲁木齐。老余这次用了家乡方言。老吴一听,兴奋得不行,也用家乡方言说:“好不容易撞上老乡,你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你先开车过去,到达后安排好住宿,你到布达拉宫附近的一叶一世界藏茶素食火锅拉萨店等我,你到了就发我短信。今晚我请客,咱们好好聚聚。”说罢交换了电话和微信。
两个人又交谈了一阵,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行走江湖许多年,旅途中撞上老乡的情况不少,像这样在高原上撞上家乡人,对老余来说还是第一次,这人还那么爽快。老余喜欢交友,尤其是在寂寞的旅途中,风尘仆仆奔波一天之后,要是有个当地的朋友替自己选个地方小酌,哪怕最后自己买单,都是件快意舒畅的事情。他对即将发生的晚宴,很是神往。再说,老吴遇到了麻烦,跟家乡人聊一聊,头绪理出来,说不定就解决了。“帮别人,就等于在帮自己。”这是老余一贯的做人原则。他甚至想,稍后不妨观察一下那来自水乡的年轻女子,会不会也像老吴那样,脸上烙上两块生硬的高原红。
老余上路时候只有一点点奇怪:老吴为什么不继续问下去呢?他那个问题还没有回答呢。
到了地方安排好住宿,老余从车上拿出两瓶酒,放进背包里背上,看看时间还早,在布达拉宫的广场上溜达了一个多小时,抽了几支烟,喂了一阵鸽子,黄昏来临,他走进约定的火锅店。店员问他几个人,按人头定座。老余先说两个人,想想觉得不对,又说要三个人的座。老余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装修不错,临窗空气流通状况好,方便他们抽香烟。
坐下来,老余就开始盘算如何替老吴解脱。这种事情老得掉牙,范本到处都有,旁观者一看就知道该怎么解决,可当局者迷。以老余对老吴的了解,老余觉得精明能干的老吴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没有下定决心,稍后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敢只身跟一个中年男人闯荡青藏高原,年龄悬殊二十来岁,敢在高原上给他怀上孩子,敢要求跟他结婚。老余想,当那女子把跟自己的父母年龄差不多的老吴带回家去,让她父母见上,那会是多么精彩的场面。
外面渐渐暗下来,老余给老吴发了个短信说自己已经到达,招呼服务员,点了一口适合江苏人吃的锅和十几个小菜,告诉服务员等另外两个客人到达,再端上来。吩咐完毕,老余继续为老吴设身处地的考虑,老吴有家有室,事业有成,既然是老板,在社会上多少有些名气,多半会顾及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还不敢荒唐到胡来和不负责任的地步。要是让他老余来选择,假如老婆不对味,离婚也是离得起的;倘若老婆通情达理,好好把他收拾一顿之后,算他个一时糊涂,转过头来解决这个年轻女子的问题,应该不是什么难题,只要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就怕这年轻女子偏偏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他的原配老婆不管通不通情达理,老吴都要支离破碎。看下午的情况,深陷其中的老吴,不是自己把事情考虑得太复杂,就是遇到的情况比老余的想象更加复杂。老吴不仅肾虚,他现在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身体到心理,没有一个地方不虚。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服务员来问何时把锅端上来,老余说等等。服务员走后老余给老吴打电话,一连拨打了三次,电话里都是“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过了一会儿再打,仍是“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老余心想老吴开的是被撞过的破车,说不定在哪儿抛锚了,墨竹工卡离拉萨不远,两地之间只有一条大道,他留下300块钱,让服务员把他点的菜和桌位保留到打烊,回到住地开上自己的汽车,从拉萨开到墨竹工卡那家修理店,店铺早已关门,屋外只有风把店铺的招牌扇得一左一右的晃动,再打老吴的电话,仍就是“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老余就明白,自己被放鸽子了。
把车开回素食火锅店,店门开着,服务员还没下班,整个店里只剩他这一桌。老余简单地吃了一点东西,心里一百个不爽,这几十年行走江湖,自驾跑遍祖国的角角落落,这种事还是头一桩。下午还客串算命先生,千算万算竟没有算到自己会被放鸽子,将来说出去,是件多么丢份儿的事。心想这趟回到长江之尾的大启东,不管通过什么渠道也要把这老吴查出来,毕竟长江之尾的小城就那么大,到这里来承包建筑的老板不会多如牛毛。
回到酒店,把下午从遇到老吴到离开修理店的各种细节梳理一遍,老余觉得从老吴的角度说,他不可能为省几个钱而屏蔽了自己的电话,生意人最想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诚信,老吴再笨也不可能这样做。剩下只有一种原因,就是那女子怕在高原上遇到家乡人。这几十年来,生活对这样的女子,不过是一场虚构的晚宴,他见得多了,对家人声称自己在外地从事多么体面的工作,事实上在那里傍大款或者干其他来钱快却并不体面的营生。老余推断,老吴回去,把今天下午的遭遇跟那女子说了,要让女子陪他出来跟老余一起吃饭,那女子一听是家乡人,甚至干脆还是曾经认识的人,当然会竭力反对,不仅自己不参与,还一哭二闹三上吊让老吴也不要来,老吴左右为难,只好把老余的手机号码屏蔽了事,理由很好找,比如车辆没有修好啊,破车上路抛锚啊,等等。女子既然顾及名声,老吴的难题也就容易解决多了,甚至根本就不是问题。设身处地的替老吴琢磨一阵,老余不再郁闷,不再打算回到江尾,还去查一个什么姓吴的老板。
老余有个信条,人跟人相处多一些理解,碰到问题设身处地替别人考虑,没有什么跨不过的沟,越不过的坎;心头的郁闷情绪少,时时刻刻都天朗气清。
第二天早上老余还没起床,手机响了,翻身拿起手机,见是老吴的电话,老余就不打算接了,他跟老吴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人,连朋友都算不上,而这个地方再来的可能性不大,再到这里来遇上老吴,几率小得不存在,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只当昨天下午的邂逅根本不存在,这样老吴活得轻松,那女子活得更轻松。
老吴连打了两个电话老余都没有接,便不打了,给老余发来一条短消息:对不起兄弟,昨晚汽车抛锚了,手机没电,失信于兄弟了,非常抱歉。今天早上本应来跟兄弟一起吃早饭,无奈今天还有一桩预约好的生意要谈,过不来了。愿菩萨保佑兄弟你在高原上出门遇贵、左右逢源、天天开心。
高原上缺氧,老余觉得自己的脑子也不太好使了,老吴破绽百出的短信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他仍旧不甘心。他出门带两个手机,一个常用,一个备用,他把备用手机关掉,电池抠出来,用常用手机拨打备用手机的号码,得到的结论是: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这样做完,老余质问自己:我这是在干什么呢?还想得到什么结论?老余便连短信也没回。心想,如果我当初不客串算命先生,一上来就告诉老吴我也来自南通,一上来就用家乡话交流,也许就不会从老吴口中知道他还有什么小蜜,更不会知道老吴与小蜜之间的过节。他客串算命先生只为好玩,为旅途增加一些趣味,谁知道,所遇到的人物都是烟火男女,脚踩大地,带着各种烦恼,在尘世的琐碎中摸爬滚打。这些烦恼,多半都还是自己给自己制造的。
半年以后一天,老余被一条即时推送的信息惊呆了,一个来自老余所在的江尾小城的女子在距离珠峰大本营二十公里的地方迷路受寒身亡,据查该女子已有七个多月身孕,身边没有伙伴,也没有手机等任何通讯工具,经过侦查,排除自杀和他杀的可能。目前这名女子为何到达出事地点仍不清楚,需要进一步调查。老余当时刚刚把院子收拾干净,坐在凉亭底下的鼓形础石上歇气,这两个础石成为聚会的重要话题,只要有朋友光临他的小院儿,他都会邀请他们到础石上坐坐,听他讲在新都桥小镇上的奇遇。
老余突然想到老吴,以及老吴得知老余是他的家乡人便戛然而止的提问。老余满肚子疑问,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问起。按照民不告官不究的原则,只要女子的家人不天天追逼真相,这桩命案多半就此结案。老余摸出手机,想查老吴的电话号码,发现陪自己上过高原的手机,于三个月前掉到长江里去了。老吴的电话当时就没有存,新买的手机不可能再有老吴的号码。
老余有些后悔自己任性,要是那天早晨接了老吴的电话,坚持再见上一面,一起吃个早饭,说不定他对老吴还有点印象,就不会到现在连这个人的面目都说不清楚。
老余不甘心,又过了一个月,老余通过各种渠道查询,终于从可靠的渠道打探到在拉萨河边从事建筑业的老吴。那人告诉老余,已经没有必要再找老吴了。老余问为啥。对方告诉他,这人半年前死了。老余想起那辆在白岩齿神峰下被石头撞坏的汽车,便问:“是不是车祸?”对方说不是,他死于人体功能性衰竭。这下老余似乎记起老吴的一点点模样了,耳朵偏灰,唇色无华,泪堂发黑,眼白发黄。老吴当时还告诉老余说,他特别怕冷,四肢冰凉,腿脚无力,晚上睡不着,睡着了梦多。
老余坐在两个础石上,用左手把额头上的头发叉向右边,他想知道,老吴睡着了,会做些什么样的梦,那么沉重一个人,只怕在梦头里,都飞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