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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目

2018-11-15李官珊

青春 2018年6期
关键词:小六耳朵小镇

口 李官珊

小镇是个雷区。这里的雨季里经常会形成大暴雨,而且会有强雷电,这还不算什么,雷电在天空中恣意肆虐也就罢了,偏偏雷电喜欢在这里扎根,小镇好像是它们的小菜园似的,经常这里翻一下,那里挖一下,这里的每寸土地都遭过雷。落雷有时是一道雷电像刀一样直直地劈下来,这叫刀劈雷;有时像蜿蜒的血管一样爬过来,这叫鸡肠子雷;有时形成一个火球,像泼妇一样满地乱滚,这叫滚刀肉雷。每种雷在小镇都有专门的名字。小镇最壮观的一次落雷,是一个区域的树木全部燃烧起来,在如注的暴雨里燃烧着蓝紫色的火焰。树木在火焰里瞬间成了黑色的怪物,满头金发。水也在燃烧,一边烧一边噼里啪啦地炸响,像是在办喜事。至于雷区形成的原因,有人认为是起伏不平的地形,有人认为是浅浅埋在地下的铁矿脉,也有人认为是玄妙的风水。有一些专家前来探寻原因,意见也不一致,但大家都一致担心,这个风景优美、生活富足的小镇,藏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不适合人居。比如,小镇林木葱茏,花香宜人,却从来没有鸟类搭窝。家家门口,别说是喜鹊窝、燕子窝,连只麻雀也看不到。鸟类因为拥有翅膀,可以离天空近些,离土地远些,可以视野开阔些,选择也更超前些,谁知它们那转动不息的小眼睛里看到了些什么呢?它们远离小镇应该是值得人深思的一件事情。

但是小镇人热爱小镇,主要原因是他们实在想不出除了热爱小镇,还可以热爱哪里。小镇除了这一个缺点,简直称得上完美。况且,落雷是小概率的事件。尽管小概率中,会发生一些让人惊讶的必然。如果做过亏心的事情,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按小镇世代相传的金科玉律,在这样的天气不要外出,这是最安全的生存方式。这是鬼天气。鬼天气,当然不适合人外出,尤其是那些做过半人半鬼的事情,或是连鬼都做不出来的事情的人,不宜外出。不宜这种告诫,在某种程度上能激发一些人勇于尝试的斗志,这是些天才或是流氓坯子。快成年,但尚不能正式算成年的胡同小六,就专门喜欢往少儿不宜的告示牌后面钻。进了城里的电影院,专门看哪个片子有少儿不宜的提示,以便抢票。他长得已经接近一人高,所以,没人来看他并不存在的身份证。胡同小六就是这样,在这些声音粗重颜色浓重的活体教育中,快速长大,身体好像一条泥鳅,饱满结实,滑溜溜的,一幅等待下油锅的好菜模样。

胡同小六,在家里并不排行老六,按男女混和搭配的排序法,算是老四,按男女分列的排序法,排行老大。他前面,有三个姐姐。但是为什么家里人叫他老六呢,因为他生来金贵,是唯一的男丁,家传的香火继承人。为保万无一失,家里人不准人们叫他排行小四,四,死,一叫,好像就要死上一回。同时,家里人分别找了族人、阴阳先生、乡村老师、兽医、治脚气的,这样一批在胡同方圆五十米左右极为有名的文化名流,又吃饭又送礼,为他取了一百多个如天赐、天宝、天定等天字号华丽气派的名字。最后,权衡再三,觉得有一个名字很全面,叫“天上掉下来的狗不吃的猪不咬的鸡不啄的人见人爱”。这个名字包含的品种太丰富,叫起来也太长了,大家脑子和嘴巴都觉得累。于是,又想了另外一个名字,小六。小六的来源是他的身世。为了生下他,他勤劳勇敢的双亲,曾辗转六省一市的地盘,建立过无数根据地,开展斗智斗勇的游击,在战术上采用了迂回、跃进、声东击西等模式,历时六年,终于,赢得了这块来之不易的货。为了纪念这六年的岁月,他就叫了小六。

小镇上还有一个小六,一个镇有两个小六,叫起来有点麻烦。一山难容二虎,两家开始暗暗琢磨改名的问题。但是谁改呢,谁改就意味着谁示弱,小镇上的规矩就是小的让大的,弱的让强的,礼让这件事情,多是发生在打得不可开交,没办法权衡的时候。两个小六年岁相当,关键的实力区别是,那个小六家里是杀猪卖肉的。实力就握在刀把子上,他们家切肉的时候是一股生财的和气,但刀子就刀子,刀子的寒气在最热的夜晚,仍然冷得逼人,可以让人脸上结冰。不过,胡同这家也不是吃素的,而是吃肉的,为了生儿子,六年都熬过来了,争的不就是一口气吗?于是,到处赶集去买刀,菜刀、肉刀、水果刀、剁鸡食的刀,咣当咣当地挂在车把上,从胡同口慢慢地往家走。走到家门口,不进去,而是向胡同的另一个出口走,到街上转一圈,经过肉铺,走回集市,再从胡同口折回家门口,仍然不进去,再走一圈,两圈,三圈,直到集市散了,才回家。直走得人眼花缭乱,以为时间出了故障,原地打转,不肯往前走了。做这件事情的是小六的父亲,他的母亲则在家里拉开大门,手里握紧一把扫帚,扫帚上沾满准备好的鸡粪。她反复打扫着院子,把院子扫得很脏。她从小就长着一双神奇的耳朵,可以随时与身体分离。耳朵能爬上墙头,像一对老鼠一样在上面爬行。现在,这对老鼠正在尽心尽力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只要发生战事,她可以马上带着手上的武器支援。小六的家风就是团结。最后,还是一位乡村教师有办法,出了个主意,那个小六叫街上小六。这个小六叫胡同小六。两个小六实至名归,于是都满意了。

一场战事就这样未及发生便已结束,这让很多小镇人不满意。期待许久的战事竟然没有发生,战事比节日更有刺激感和观赏性。大家似乎感觉自己花钱买票扎堆起哄终于挤进了演出现场,苦等了半天,却被告知演出不举办了,就地散伙。这种感觉就是,受了欺骗。大家表面上都说这件事情解决得好,说的时候笑嘻嘻的,但是心里觉得委屈。这种说不出来,上不了台面的委屈相当让人憋气、压抑、内分泌失调。后来,就出了一件事,这个乡村教师在下课经过一条黑胡同的时候,让一条狗给咬了。

小镇上的孩子都是这位老师的学生,甚至一些学生的家长,也是他的学生。老师复姓乌有,是他的祖上自己创立的独家姓氏。当时,这个姓氏的始祖正在逃难,一路要饭来到这里。始祖站在一棵瘦小的苦楝树下,陷入久久的沉思,似乎感到天空中投下一丝光线,正好落在头顶,有一种开悟的力量。他站立的地方,背靠一片连绵的山脉,山脉呈现出半圆形的弧度,像是一把太师椅,左青龙,右白虎。前临一条宽阔的河流,水量充足,鱼虾密集,河流也呈现出一个半圆形的弧度,水流变得舒缓。河两边的土地泛着青绿色的水光,肥得似乎要流出膏脂。这是一处可以安身立命的所在,甚至连死了下葬的风水宝地都同时备齐了,从生到死的幸福一览无余,这条人生流水线给准备得太全面周到了,这不是天赐又是什么呢?自己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何处是归所?在苦楝树下,他给自己立了破釜沉舟卧薪尝胆的壮志,下定决心,在这里创建一番子孙万代的千秋基业。创什么好呢?想了半天,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蓝图来,只觉得肚子里咕咕叫得厉害,还是要到饭吃要紧啊。匆忙之中,他完成了创业的第一步,另创了一个姓氏,乌有。后来,始祖混得体面了,对子孙们说:这本是一个消失许多代的名门姓氏,可以追溯至三皇五帝的血统,乃是他从埋在地下的一方玉印上得到的神谕。这方埋着玉印的地块,正是乌有老师家的祖宅,三间茅屋。玉印一直在乌有老师家世代相传,以口头文学的形式,熠熠生辉。为显示它的珍贵,玉印从未示人,乌有老师本人和他的祖先团,把这一珍贵的宝物秘密珍藏。讲述玉印故事的人越来越多,越讲越玄妙,有人说,曾见到他家祖宅半夜发出七色的光。

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乌有家是见证小镇崛起的创始者之一,是小镇的教书世家,创办了这个小镇的学校,而且世代以此为业。这便是始祖的宏愿,从无到有,这是意志与文化结合的力量。这个镇上的人,大多都经过他家的教育,世世代代教育的结果,小镇上走出去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走回来的时候,一身闪光,好像从骨头里都在发光。他们眼睛的位置长得比早年要高些,有的长在脑门上,有的长进头发里,有的直接悬挂在某个高于头顶的物体上,比如撑起的雨伞上面。他们微笑的样子很有修养,那是一种来自天上的风景,像风一样从你脸上掠过,你感觉温暖,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空无一物。在小镇上扎根沉淀下来的人,多是那些挨过乌有老师板子、教鞭、甚至耳光和老拳的学生,乌有家的教育手法一直古老而生猛。这些惩罚有着恨铁不成钢的用意,但“恨”这种情绪,在动用的时候,往往与怨恨、仇恨等情绪表现相似,所以,有的学生就记得当年的恨。

胡同小六就是记恨者当中的一个,他在这种事情上记忆力总是很好,如果他肯把这种记忆力用到功课上,也不至于总是先吃鸭蛋,再吃肉拳。乌有老师结实的老拳把胡同小六锤炼得体格健壮,胸大肌发达,如果当时再多踢上几脚,没准还能锻炼一下腿部肌群,能成长为一名足球运动员,可以拥有出国吃鸭蛋,转圈丢人的机会也未可知。但小六并无这样宏伟的感念之心。他不顾营养过剩的危险,坚持把最后一个鸭蛋吃完,在初中毕业准备回家之前,他威风凛凛地走到乌有老师面前,说:“你等着,你等着,你等着!”这话说得很有气势,但没有文化,他的意思是说:“你等着,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但是,终于吃了没文化的亏,没能用到这句经典,在言语上不能占上风,只能用提高声调来表达这层意思。乌有老师听闻,当即立断,准备送给他一件毕业礼物,也是最后一个鸭蛋没有配上的佐餐,一记老拳。刚摆开赠送架式,小六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从此,这个结就算是结实了。胡同小六在很长一段时间,坚持到乌有家的祖宅附近发泄情绪。他倒没动用太多资源,身体器官动用的多是眼白,把它们雪白而整齐地翻出来,同时,把这一路上本来繁荣着的蚂蚁们都踩死了。

过了一段时间,有个同学来找小六,让跟着他出去干活,帮人搬东西,按天给钱。小六开始不想去,他踩蚂蚁正踩在兴头上呢。双亲也不舍得这么一个独苗宝贝蛋出去吃苦,但是转念一想,这样闲在家里也不是办法,人一闲,心里就生事,要么就是生气,人就不是一种闲物。小六在家里,闲得脸上发绿,眼神也带着绿意,就要长出青苔了。于是,双亲就忍着心上的痛苦,劝着让他去,三劝两劝,小六就去了。去了三天之后,就回来,说不干了。双亲正要四劝五劝,小六无奈说了实话,是人家不让他去了。第一天呢,是搬一箱一箱的玻璃杯,开始搬得挺麻利,小六有的是力气。但是,谁想到呢,到后来,门槛不知怎么突然长高了一截,小六这样说,它是故意长高的,和人过不去,把脚给绊住了。幸亏小六反应灵敏,自护意识强,人楞是没摔倒,但是两箱玻璃杯全扔出去了。

“哎呀,这也不怪我们呀,是不是,难道为了几个杯子不摔,就让人摔吗?”六母说。

“就是的,就是的。”六父说。

第二天,一切很顺利, 这天没有活儿。

第三天,也很顺利,搬运的是熟食。

“这个好,不怕摔。”双亲异口同声地说。

这天确实没有摔,但是最后,食品少了一件。

“肯定是在路上掉到车下去了。”六父说。

“是发货的少发了。要么是收货的弄错了。”六母说。

“嘿嘿,这倒不是,少了一只烤鸭,我在路上吃了。”

“一只烤鸭?”

“嗯。”

“哎呀,一口气吃这么多,容易伤胃,你喝热水了没有?”六母立即指挥六父去倒热水。同时义愤地说:“我们六儿不就是想吃口鸭子肉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不让咱吃,咱自己买着吃!”

这样,胡同小六又闲了下来,再次向乌有老师家走去。这天,可巧了,正好迎面碰上老师,真是冤家路窄呀。这条胡同确实够窄的,而且宽窄不一。本来各家盖房子都要留出同样的距离,才能形成一条胡同。但是有的人家就在这距离上做手脚,把自家大门像舌头一样探出来一截,就形成了这样一处肠梗阻胡同,最窄处只容一个人侧身而过。这胡同就是为冤家准备的,今天就是为了小六准备的。小六心想,自己叫了一百多个天字辈名号,老天怎么说也得对自己青眼有加,现在,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于是,他把眼白翻得格外晶莹剔透,安静地紧贴在胡同一边,以便让老师侧身过去。

乌有老师却笑了,说:“你害眼病了?我给你找了个活,干不干?”

小六的眼病瞬间康复,立即把眼睛转换成浓黑,问:“啥活?给多少钱?管饭吧?坐不坐车?是不是在城里?”

老师说:“你这一毕业,倒长出息了,考虑得很细呀。是一个好活儿,不累,还有制服穿。城里我一个朋友的饭店过段时间准备开业,正在招保安,你一幅好身体,这下有用处了。”

胡同小六立即笑逐颜开,心内恨意全消,身子像蛇一样扭动着,不好意思起来。

从冤家成为恩师,这幸福来得格外隆重一些。在等待饭店开业的这段时间,小六继续往老师家的胡同跑,脚步轻快而甜蜜。见了老师,远远的就叫,声音在整条胡同里来回盘旋,缭绕三日不绝。这天,老师家里电视信号出故障,小六手忙脚乱地帮忙。电视一会儿发出一声怪叫,一会儿出乱糟糟的画面。小六的技术主要是到处拍打,拍打了机身拍摇控器,连电线都拍了一遍。这种拍打手艺很专业,是跟弹棉花的人学的。但是这次却没弹好。现在正是三伏天,最热的雨季,自己想报恩的心情受阻,化作满头大汗。

“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小六说,“我出去看一下小锅盖和天线。”

小镇上的电视接收还是用的老办法,有的买了接收的小锅盖私自安装,有的自己制作简易天线,接收的电视节目五花八门,以卖药卖东西的居多,几乎每条胡同都有区别。

“天阴得厉害,马上就要下雨,不要去看天线了,小心有雷电。”老师今天不在家,师母对小六说。

小六抬头看了看天,最近的天色一直就是这样,水分饱满,像是一条河悬在头顶。他满不在乎地说:“我就上去看一下,哪有那么巧的,我可是天字辈的名字,啥也不怕。”

小六身手敏捷地爬上老师家门口的那棵老树。正是那棵引发祖先思考的苦楝树。只不过随着人的不断死去,它慢慢长粗了一些。上面,竖着一根细铁丝,这是小六上次安上去的。从那之后,老师家的电视就能收到五花八门的节目,但就是有一个缺点,不稳定,小六要时不时地爬上去,调整一下铁丝。

街上传来一阵歌声。这是小镇上熟悉的歌声,无论从声音水准和演唱的感情投入来讲,这歌声都算是优美,而且真实,是一个人正在大声唱歌。仔细听来,歌声里还有更丰富多层次的艺术感觉,比如悲哀、幽怨,再比如兴奋、狂欢,还比如郁闷、愤怒,这是一位民间行为艺术家的独创作品。小镇曾经来过一位闻名全国的音乐人,偶然听到这歌声,大加赞赏,艺术总是深藏在民间啊。作为伯乐,他很激动,当即要求与演唱者见面。小镇人面有难色。这个人恐怕是不见的好。但是,音乐人自然有着艺术的执著。最终,他来到了这扇用铁皮钉紧的门前。铁皮门上一点缝也不露,长着黄褐色的锈。刚打了个招呼,就接受了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咒骂。

是个疯子。一个脑子里充满各种梦境,终于被梦境吃掉的疯子。一个年轻,而且长得相当美的女疯子。她是老师家的独生女儿。

现在,小六正爬在大树上,铁丝已经整理好。师母在屋子里叫着:“行了,能看到画面了,下来吧,快下来吧!”抬眼再看大树上,哪里还有小六的影子,倒是有一枚长在上面的大树叶子,和小六一模一样。树叶子直勾勾地盯着隔壁。那所被锈铁皮围起来的房子。里面,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疯子正在唱歌,女疯子什么也没穿。她的清醒全部集中在歌声里,除此之外,全疯了。头发也疯了,旺盛不堪,整个院子也疯了,到处狂躁而凌乱。

歌声高亢起来,像是雷声的节奏。师母早听惯了这声音,表情平和,甚至带着些慈祥。每在炎夏的大雨到来之前,这个铁皮院子内就要发出一阵这样的歌声。这是天气带来的狂躁情绪,是人体内在电闪雷鸣,它们同步发生,看上去如此巧合,她简直像是一个雷电的母体。

歌声突然停止。师母觉得异样,仰头看天,只觉一片刺目的明亮。她眯起了眼睛,见一道老树根一样粗壮结实的闪电,紫色里带着蓝光,从高空长驱而来,像一支利箭,狠狠地扎进小镇。闪电都是先长根,再长叶,叶子一长出来,就是大雨倾盆。但是这次,这叶子落得奇怪,一大片乌黑的叶子,扑通一声,落到了院子里。接着,就是能把人耳朵震成碎末的雷声。

事情就是这么巧。小六正好被雷电击中。人们看到,那棵代表乌有氏家族荣耀的老苦楝树,从中间被劈开,两侧枝条各向两边弯去,像耷拉下来的耳朵。树的中间模糊一片,原来树心早空了。怪不得它这么多年长得这么慢,它一直站在死亡的门口,守望着,引诱着,是一扇生死之间的门板。它坚持着不倒,看来就是等着这一天,好让小六踩在它的肩膀上,让雷电劈一下。像劈柴一样,咔嚓一声,清脆,利索。老天刑人的方式,真是诡谲而环保。

躺在哭声里的小六浑身颜色紫黑,像是成熟的茄子,他的身体好像膨胀了许多,浑身的肌肉一坨坨地站立着,呈现出饱满的光泽,像要集体冲出来的野兽。小六对外面连片的哭声充耳不闻,一动不动,完全是死亡的模样,不过,呼吸并没停止,时而细若游丝,时而粗如斗牛。小六的母亲已经哭得昏过去几次。父亲在一边发呆。小六的三个姐姐,哭得声音最大。另外就是师母。

“是我的错呀,怪那个祸害呀,哎呀,老天,你怎么就劈歪了呀!”她不顾自己年过半百,在地上像婴儿一样打着滚。

小镇上给小六取过名字的知名人物都来了。大家都把两手像树枝一样伸展开,作出权威的样子来。然后,说:“看来是雷击了。”又说:“恐怕没办法了。”乌有老师飞跑进来,他刚听到信。他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快去医院呀!不,还是先急救一下!快,快请玉印!”听到自己男人的声音,师母好像有了骨头,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脑子也突然清醒了,叫道:“对呀,看我昏的,把这宝贝忘了,快点把人抬到屋里来!”

玉印这件事情,不但属于乌有家族,同时属于整个小镇。这件从未示人的宝物,越是没人见过,越有人把它描述得细致生动,越发显得神秘,让人充满好奇。尽管每种描述版本都不相同,但其指向都是一致的,这是一件不同凡响的宝物,来自未知世界,与传说中的法器有得一比。

人们七手八脚把小六从木板上抬到炕上。乌有两口子让人们离开,然后,把两扇沉重的屋门关上。门上钉着一层铁皮,铁皮上长着黄褐色的锈。

有人想偷窥一下屋里面的情景,那让人神往的玉印一定就在屋子里面。但是,铁皮门上一点缝隙也没有,窗户也关上了,也是钉着铁皮,长着黄褐色的锈,没有一点缝隙。偷窥是人本能的好奇心,以现在的情景,还有着堂而皇之的理由,但是现在被铁皮阻断,心情就很纠结烦躁。现在,人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屋子里面,外面的哭泣被忽略掉了。被集体意识忽略的东西,好像是真的不存在一样,小六三个姐姐的哭声好像真的小了许多。他的母亲仍旧双眼紧闭,父亲默不作声,悲哀的现场像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空气泡。

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人说:“也许,他们需要帮手呢。”大家长舒一口气,感觉心里一下子明亮了不少。于是,纷纷应声:“就是的,就是的,这么大的一件事,要帮忙才行。”一边说着,一边就去用力推门。门从里面关上,插了铁插销,大家知道普通的力道不可能推动,心知肚明,行动默契,用肩膀一起用力,哗啦一声,整个门板从门轴处被扛了下来。障碍既除,人潮拿出水缸被打碎后的架式,瞬间就把屋子灌满。

屋子里,小六躺在炕上,身子似乎更加膨胀,四肢拧成麻花交叠着,如果披上一张有斑纹的大花皮,活脱脱就是一条蛇。乌有两口子呢?玉印一定在他们手上,而大家没看到他俩。屋子里只有这一处门,可供进出,窗户离地很高,很小,都关得紧紧的,也加上了铁皮防护,别说是人,就是麻雀,也插翅难飞。真是奇怪,他俩就是蒸发的话,也得留下股白色水汽,现在,什么痕迹没留下,就这样没了?于是有人猜测,这是他们两口子的金蝉脱壳之计。眼见在他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无法交待,小六家向来不好惹,肯定要闹个没完,一定是使了个障眼法,趁乱混在人群里跑掉了。人们一听,觉得有理,于是发出集体的咒骂来。骂够了,想起小六来,怎么办呢?人越聚越多,大家越来越着急,互相瞪着,等着别人出主意。然后,一齐看着小六家里人如何拿主意。小六家里的人哭的哭,没反应的没反应,却也拿不出什么主意。这时,镇上的兽医闻讯跑来,他正在给一户人家的小猪治病,手上还沾着鲜红的猪血。这是小镇上很有权威的人物,到每一户人家,这家的狗都不敢咬。他一看情形,叫了起来:“都傻愣着干嘛呀,赶紧送医院呀,人还有救!”人们一听这句话,立即有了魂,腿脚也灵活起来。有人把撞下的门板放在地上,招呼来四个壮小伙子,一人抬一个角,然后,去抬小六。一摸,小六的身子比刚抬进去时软多了,这让人感觉到希望,人的身体如果变得直挺挺的僵硬了,就是喘着气也离大限不远了,只要还像面一样软和着,就是还有段命。大家刚想把小六抬起来,觉得沉重无比,又想起老人说的,如果人的身体变沉,命就快完了,人活着是发轻的,越年轻的身体越轻,年轻就是这个意思。这么看,小六还真是吉凶未卜。等大家一起用力把小六从炕上抬起来时,发现,乌有老师两口子正在下面。原来,这炕面是活动的,下面有个大炕洞,老师正在炕洞里。他面色苍白,满脸是汗,嘴里叼着块碎瓷片,瓷片上沾着血迹。再看小六,身体上沿着穴位被扎出很多眼,正往外溢着浓稠的紫黑色血液。

对这场景,小镇人倒并不陌生。镇上早年有个老中医,银发驼背,经常用针灸拔罐之类的办法治病,后来背驼得太厉害,头直接扎进地下去了,小镇从此就没有了医生。镇子虽然叫镇,也不过一个村子大小,没人愿意到这里来开诊所行医。人们看病,要到附近一个大些的镇上去,或者到城里去,路程也并不远,所以,专门的机构来看了看,感觉也没有必要再设医务室。但是,人们却习惯有事不出小镇,有点疼钱的意思,也有些讳疾忌医的意思,似乎不去医院就没有病。如果有人住了院,人们就感觉这事大得过不去,住院接下来的事情是什么呢,有人就想到不祥的事情上去了。在这种情势之下,人们有点头疼脑热的症候,就会用一些传统土法自己医治,再难受些了,就来找兽医。兽医是自学成才,并未经过专门培训,开始给人看病时不免心怯。病人于是就鼓励他说:“你给活蹦乱跳的猪都能下得去手,给老老实实的人反而下不去了吗?四条腿的都敢治,两条腿的还治不了吗?”兽医于是就勇气大增,心想自古天人合一,人物一理,自己在猪牛羊身上做了这么多试验,还真没拿人来试试手呢。接连竟然治好了几例病,从此信心满满,无论是几条腿的前来治病,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心想再努力一段,就可以用活神仙自喻。后来有一次,给一个人输水,输完了,那人走了两步,开始好好的,突然跌了一跤,就再也没爬起来。这家人哭哭啼啼地围在兽医家里。兽医面色苍白,满脸是汗,说:“你们看着办吧,家里东西都在这里,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吧,想拿我抵命,也行。”最后,那户人家拿了兽医从医以来积攒的一盒钱,还有病人答谢时拿来的一挂猪下水,这事就算了结了。不过从此,兽医再也不肯给人看病。不小心治坏了猪狗鸡鸭,不过赔上一盘菜,治坏了人,却是在玩命。要知道,那一盒钱,可不是普通的钱,是准备积攒着用来娶媳妇的,现在,钱没了,媳妇也没了着落,可不就是一条命吗,要再算上可能生出的孩子,还不止一条命呢。

这次,事情紧急,兽医也闻讯赶了来,但仍旧不肯伸手,只是一迭声地让大家送医院。他多年前曾发过一番毒誓,再乱伸手给人看病,就让自己同时变成四种动物,一头瘟猪,一只瘟鸡,一条疯狗,一只因叫春声音太惨烈被人乱石砸死的猫。

有个人眼尖,叫了一声:“看小六的头上,有血印子。”

大家向小六肿胀的脑袋上看去,只见脑门两侧分别整齐地排列着一圈血印子,每一圈扎了六处,挂着六滴血珠,好像一边挂着一朵花。

小六被送往医院的这一过程,事情就变得简直明了起来。医生们正沉着地穿戴好行头,准备进行抢救,他自己却悠悠地醒转过来。他躺在医生们中间,睁开眼睛,露出一条缝,眼神幽深而辽远,把医生们逐一审视了一遍,然后,张嘴说:“哎哟,这群老榆树下的白蘑菇,都长这么大啦!”

老榆树下的白蘑菇,这个名词,是一个有历史标志意义的词,这在小镇的历史上,是有时间地标价值的事件。这个词像是一扇虚掩于此的门,小六在一个雷雨天里,无意地把它推开了,并且,自己走进去了。人们能看到这门的方位,但是走不到近前,所以不知道小六究竟看到了什么。从此,胡同小六成了另外一个人,小镇上多了一个异于常人的人,从而好像发生了一些异于常理的事。其实,事情也都是些平常的事情,只是被某种眼睛从某个陌生的视角一看,好像就变得不平常了。

小镇有一条歪歪扭扭的主街,主街两边排列着两溜宽窄不一的胡同。这种传统的建筑布局,正是吃剩下的鱼骨式美感,如果有一些猫组团前来参观,一定会大加赞赏。胡同小六的家就在其中一条胡同里。乌有老师的家在另一条胡同里,是最偏僻的胡同,文化人需要幽居如墙后的苔藓,才能贯通万物发出潮湿的霉气和文气。小镇知名的那几户人家,如兽医、屠户、老酒家等,都住在热闹而敞亮的大胡同里,这些胡同,阳光明亮地穿透窗户,月光也明亮得穿透窗户。主街的繁华每五天会达到一次涨潮的高峰,然后,落潮,等五天,再来一次潮动。五天一集,对这么朴素而庄严的乡土聚会设计,连禽畜瓜豆们都懂得按时遵循。到了这一天,它们会调动起每一个细胞的力量,拿出最好的表现状态。该肥的肥该瘦的瘦,该红的红该绿的绿,在主街两侧列阵迎接,那属于自己的青睐、刀俎和烈焰油锅。

一驾老牛车从集市的尽头而来。老牛有病,瘦得骨头都要把薄薄的肉皮扎破,两只眼睛抬不动,只盯着自己的脚,走起路来有些打晃,拉着一架木板车。与其说是牛在拉车,不如说是牛给自己找了个保持平衡的扶手,像是跛行者拄着一条凳子。木板车很旧,发出散架前咯吱咯吱的声音。这种公开的磨牙声,并不意味着宣战,只是因为牙太老,不磨就会掉。这是胡同小六的坐骑。他仰八叉躺在车上,脚伸出车外,几乎是在地面拖行,穿着一双灰鞋,是天然的灰尘积累成的灰,厚厚地结在脚上,量体定做,正好合脚。车慢慢地向集市上走。集市上正是人多的时候,小镇上能出来的人都出来了,还有很多外来做生意的人。人在达到一定密集程度的时候,就会形成一道墙壁,或是一道潮水,人在其中,只能被动地跟随着前行。如果有人想这边挤到另一边,想转身,或是后退,那等着被挤成一个肉烧饼吧。蚊蝇想从中间飞过去,也要折戟沉沙。老牛车慢慢地向墙壁走去,低着头,缓着步,既不加速,也不减速,既不向左闪,也不向右躲。咯吱咯吱的,它来撞墙了。没有人吆喝,铜墙铁壁立即让开一条通道,人群自动向两边躲避。一条长街完整地露了出来,只准许老牛车独自通行的街。

胡同小六在车上双目微闭,对街上的景物不闻不问。街上通道两侧的人,则全体向他聚焦,目光的烈焰一时炙烤得他焦躁起来。他终于忍不住,睁开一只眼睛瞄了一下,对离他最近的一双眼睛说:“臭水,臭!”这双眼睛长在一个酒红色的脸上,是小镇上有钱人之一,老酒家。老酒家世代以酿酒卖酒为业,算是小镇世家。早年,老酒家的祖先挑着两只酒篓到这里卖酒,后来一步步把买卖做大,开起了酿酒作坊。一方杏黄旗,一个大大的酒字迎风招展,小镇人称呼他家不称呼名字,就喊老酒家。他家的老酒酿制选料讲究,要指定附近村庄里收成最好的地块。最好的高粱地、玉米地、小麦地,分布在不同村庄的不同地块,这都是乡间心口相传的宝地。不同地块长出的粮食,即使下的种子和用的功夫都一样,猛看上去没有什么分别,但仔细吃起来,仍差着一股味道。而这味道浓缩进酒里,就放大了无数倍,别说是行家的舌头,就是一般人也哄不过。选好了宝地,老酒家要与这些农户订好契约,由老酒家自供良种,并监督这些农户精耕细作。播种、拔草、施肥、捉虫,像打扮新娘子一般,一样也马虎不得。老酒家的人经常要到地头查看粮食的长势,看这些农户是不是偷懒耍滑。当然,这些粮食要付的价钱是很高的,如果长得差了,老酒家就不肯再收这家的粮食。粮食不要一粒,但会给普通粮食的价钱,算是补偿,所以,尽管要求苛刻,附近村庄的人们仍愿意给老酒家种粮食,也没有引发过纷争。小镇老酒的酿制,是从种子开始,从长在地里开始,一天天的日子都是酒的原料,缺了一天,酒就寡淡了一天的味道。老酒用的水更讲究,酒是粮食精,更是水精。大家说,老酒家之所以能酿制出这种人间仙味,就是因为占了处好风水。他家院子里有一口甜水井,这井的水与周围都不同,清冽甘甜,而最奇的是,这井里有一眼泉,四季汩汩不绝,三伏天井水似乎漂着一层淡青的薄冰,三九天却又冒着像是刚出锅的热气。最好的粮食,最好的泉水,加之从不示人的家传独门工艺,这里面藏着老酒的秘密。大家知道这里面全是秘密,但不知道秘密到底是什么,这种神秘感始终封在老酒的泥坛里。小镇人生活单调乏味,最能让人兴奋的供应就是酒,这让人又哭又笑装神弄鬼的东西真是妙不可言,大家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品尝老酒的行家。

老酒酿制工艺复杂、过程缓慢,有时,粮食收成不好,一年也酿不了几坛酒。但是,事情到了这个酒红色脸的后代这里,突然发生了变化,酿制突然变得快了。褪色的老酒旗被扯下,换上耀眼的钢铁招牌,镶嵌上了闪光的彩灯,老瓷坛老瓦罐也被打碎,换上了不锈钢罐。而且在小镇外面铲平了一块庄稼地,盖起了白墙蓝顶的大车间,据说是从外国买了成套的机器,昼夜不停地轰鸣。老酒从口味到包装都变得时尚起来,开始走出小镇,迈开步子向外面走去。小镇人也开始喝外来的酒,但是仔细咂摸了一番口味,觉得还是自己的老酒好。于是,再来喝老酒。老酒呢,老酒哪去了?老酒的名字还贴在设计精美的新酒瓶上,但是,味道没了。后来,有个在外面发达的小镇老人表示愿出大价钱,喝到从前口味的老酒。老酒家也试着按老工艺酿制,为了表示诚意,还找到从前的老酒瓶,找厂家仿照着生产了一批。但是,酒酿出来,这人只喝了一口,摇了摇头,放下酒碗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老酒家的新酒厂着实红火了一阵,大把大把的钞票,在小镇里掀起了狂风。但是后来,风慢慢停了。小镇外面,有更大的车间,更多的机器,更快也更便宜的酒,源源不断地涌来,终于把老酒淹没了。老酒家这时想重新酿制从前的老酒,却再也酿不出从前的味道,试了多次,越试越失败。最后,酒里竟然是一股劣质醋的气味,有的人家直接买回去腌制糖醋蒜。

现在,大家没人再把这个仍然叫老酒的人当回事。他到处赶集卖酒,但从来不卖自家的酒。他家也没有酒了,大车间换了主人,现在正在搞一种化工产品,晚上味道尤其刺鼻。那个有泉眼的古宅已经被拆除。泉水在房子拆除前就干涸了,把自己封存于黑暗之中,和老酒的秘密一起,再不示人。现在,老宅里是一处废品回收站。从外面回来的小镇人,再也认不出老酒坊。

现在,老酒家酒红色的脸呈现出生肉铺里的紫猪肝色,眼睛瞪了瞪,脖子向前梗了梗,似乎闪过一些怒气,但立即又犹豫了,躲躲闪闪地向后面挤去,一边挤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不着调了,不着调了。”胡同小六把眼睛重新闭紧,老牛车咯吱咯吱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人们突然闻到一股强烈的酒香,穿透、震撼,这是小镇熟悉的味道,是老酒的味道。从哪里来的呢?好像是从天上,大家于是一直抬头看天。现在正是初秋,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一丝风,阳光如此赤裸坦诚,没有一点戒备。大家仔细吸了吸鼻子,确认这味道不是来自阳光本身,阳光还是以前的阳光,一股干燥微辣的味道。酒香却仍在持续,大家于是伏下身体,这里,味道更浓些,味道来自土地,好像是从集市的那头传来的。人们被这股诱人的味道吸引着,全体像是被操纵的穿线木偶,一起向集市的那头走去。赶集的人,卖东西的人,全部放下手里的东西,也不再吵吵嚷嚷,安安静静地向那里走去。他们向老牛车相反的方向走,像是两支正在排练分列式的队伍。集市只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老牛车咯吱咯吱的磨牙声。集市的那头,是村庄的大片土地。粮食正在地里,长到它们最得意的时候,籽粒饱满,腰身挺拔,截至目前,这些璀璨的粮食还是它们的独享珍藏,它们从来不会意识到,自己用全部能量孜孜不倦地繁衍子孙,目的是为了满足人的消化系统。成熟是有香味的,现在,在这样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阳光与土地催生出了这样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味道,是活跃在小镇历史和记忆里,又沉寂于现实中太久,所以格外让人气血亢奋的味道。人们被眼前这片未成形的老酒熏醉了。有一些健壮的男人已经控制不住激动,向庄稼地跑去。

胡同小六仍旧躺在牛车上,身子随着车身一颠一颠地。他闭着双眼,嘴角却像要笑又像要哭似的咧了咧,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臭水,臭!”

“啊啊啊!”迎面一个人焦急地叫着,胡乱地打着手势,意思是要让小六往回走。是一个年轻女人,这是他的三姐。三姐还没有出嫁,不像那两个姐姐,一出了嫁,就有了充足的借口,把曾经养育她们的地方叫做娘家,从而不轻易回来了。小六以为,三姐并非比那两个姐姐更愿意呆在这里,而是还没找到愿意给她借口的地方。姐姐们似乎都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似乎有一个小六就够了,这个家就是为父母为小六定制的,多一个人也不行。她们不过是因为延缓了小六的到来,挡在路上,所以不得不在此居留一段时间。这也怪不得姐姐们,在小镇人的意识里,女孩子就是为了别人家培养的生产工具,只有儿子,才是自己的。男性崇拜在小六家表现得尤其突出,母亲有时一生气,就会把这种想法明确地表达出来。如果不是学校老师天天来做工作,还有小镇上的补助,家里甚至不让女孩子上学。后来,家里勉强同意她们上了学,她们的学业也并不完整,三个姐妹要轮流请假,照看弟弟和干家务。家里有了好东西,三个姐妹不准和弟弟一起吃,要等到弟弟吃完了,实在吃不掉了,才能轮到她们吃。有一次,有人送了一只熟猪脸,弟弟自己吃,不让姐妹们吃,弟弟上顿吃了下顿吃,最后都吃腻歪了。直到猪脸变质,也没让姐妹们吃一口。最后,剩下的猪脸被扔掉了,三姐妹实在馋不过,偷偷拣起来吃了,尽管有了臭味,但仍是猪肉啊。结果,三姐妹一起拉肚子,闹了好几天。为此,母亲专门把她们打了一顿,教训她们说:“女儿家,就要懂事,家里有男人当家,猪脸是你们能吃的吗,想都不应该想,看都不应该看!”

大姐和二姐初中毕业不久,就有来提亲的。她们都没进行挑拣,只要有肯要的,马上就想跟人走。婚事进行得很急迫,大姐还简单地搞了个仪式,二姐连仪式都没搞。过了一二年,她们就开始生孩子,再过了一段,到了结婚年龄,就抱着孩子去结婚。她们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仿佛是在娘家生活的翻版,她们的头胎都是女儿,正在拼命生儿子。对女儿的态度,和母亲对她们的态度一样。儿子就是她们人生的尊严和价值,是她们生活的方向所在,她们正忙着用各种古老的偏方和迷信生儿子,已经很久不考虑别的事情,也很久不回娘家了。

小六的三姐也为自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一直藏着一件新衣服没舍得穿,想等到出嫁的那天穿。但她一直没有出嫁,也没人来提亲。她身体有点小问题,她没长耳朵。

这是小六家女人的宿命。小六的母亲,长着一对出奇的耳朵,这点,小镇都知道,耳朵特别灵敏,听力超群。如果在非同寻常的状态下,那就超乎人的想象,不是人的大脑能触及到的世界。耳朵会暂时脱离脑袋,到处游走,所以,小镇的人家都不敢在背后议论秘密。你的议论,第二天全镇人都可能知道,这一点也不奇怪。你正说着话,突然看到窗户上有个小小的影子动了一下,或是门口的树枝上叶子动了一下,像有蝙蝠飞过,也并不奇怪,这是小六母亲的耳朵在夜色里四处飞翔。拥有这样耳朵的都是小六家的女人,但是,他家女人并不都能长出这样的耳朵,要隔上几代甚至几十代,才能有人拥有这样一双来自祖先神秘基因的耳朵。而作为代价,她的下一代,总有一个女儿是没有耳朵的人。没有耳朵,既没长耳廓,也没长耳朵眼。她脸庞两侧是平滑的肌肉,在耳朵的位置处,赌气地长了两片坚硬的指甲样的东西,好像是有人故意用这两扇门,把耳朵牢牢地封住了。

小六见三姐在拦牛车,便从车上坐了起来,对她说:“你干嘛?我要去上班。”三姐嘴里依然发着啊啊的声音。小六笑了,明知道三姐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却继续说:“别人都以为我让雷劈了,捡回条命但劈掉了根神经,其实,他们不知道,我身上不但没少了零件,还多出了些,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敢睁眼,我的眼睛看到得的东西太多,太吓人,累得疼。”三姐见小六笑,自己也笑了。三姐长得很漂亮,这种漂亮不是在三个姐姐中比较出来的漂亮,甚至也不是在整个小镇女人中比较出来的漂亮,而是与电视里那些专门用脸蛋谋生的女人比较出来的漂亮。上天在造就残缺的时候,总要给你一些其它补偿,这也是公平的一种。但是三姐再漂亮,仍旧没有人来提亲。她的漂亮,只有小六这种至亲能感受到,她只有在亲人面前是自然的,表情丰富。但是见了陌生人,她脸上呈现出的是一种呆滞近乎白痴样的神情。这一点,与乌有老师家的女儿有得一比。那个雷雨天陷入狂躁歌声的年轻女人,也很漂亮。小镇有很多年轻女人,都没有她俩漂亮,甚至有些人还很丑陋,但她们都是正常的。所以,有一个算命先生经常拿这个小镇来说事,教育人家娶媳妇不要注重容貌,红颜祸水的例子就在身边。对这两个女人可悲的美貌,这个以算命谋生的盲者说的绘声绘色,生动鲜活,口吐白沫,像是亲眼看到了一样。

偏偏这两个女人都与小六的生活密切相关。亲情,或是恩师女儿都只是名义,实际上,她们与小六从某种程度上是共生关系,所有的偶然都并非偶然。因为三姐听不到,也不会说话,所以小六对她倾诉得最多,感觉她一成不变的啊啊声是对自己最好的回应。因为唱歌的女人要么深藏家里安静得像是压进一本书里,要么高声歌唱像是要把房子顶开,所以在小六的感觉里,无限神秘。对无限神秘的东西,总有想走近看个究竟的愿望,何况,他多次在高高的树上俯视过她,甚至在那次雷雨到来之时,见过她最原始的疯狂与诱惑。这是让人无法抗拒的本能的诱惑,来自身体深处,自己不可预料的冲动。身体似乎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体系和反应方式,与意识和理智是两个平行的世界。应该让身体控制意识还是意识控制身体,小六没有想到这个层次,他现在活得很简单,他只是用本能指引着,向着自己的感觉需要走近的事情走去。他自己也说不清,老师家的天线老是坏到底是用的材料质量不行还是天气原因或是自己每次都留下的后遗症,但有一点很清楚,如果有一段时间天线不坏,他就非常焦急,在树下像蚂蚁一样转圈,想爬上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没有坏。

现在,小六正在奔涌的人群中,享受与三姐聊天的乐趣。这次,三姐明显地不像往常那样耐心,她的脸上一直呈现出着急的神色,一只手拉着牛车,一只手里指着家的方向。看来,母亲肯定是给她甩了脸色,让她快些把小六带回家。她现在主要的任务就是看护好小六,不让小六到处乱跑。

“三姐。”小六亲昵地叫道,对别的姐姐,他从不叫姐,就叫,老大,老二,或者,就叫她们的名字,她们根本不敢表示一点恼怒,因为父母从小就训练好了,姐姐们一切要围着弟弟转。如果弟弟哭了,不管是不是姐姐的错,也要先把姐姐揍一顿再说。有一段时间,小六故意发邪性,没事找事,哭闹不休,害得姐姐们使尽一切办法,也哄不好他,最后她们一起哭了起来,他才罢休。他所有的蛮横手段都是建立在姐姐们的恐惧和退让之上,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感觉这就是生活的规则。但是对于三姐,他不肯使用这一规则。一个无声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人,小六总是充满好奇,不肯使用蛮横,也许使用也没有什么用,三姐从小没有受过多少打骂,她更像是一个影子,生活在被家人遗忘的无声世界。有时,到了吃饭时间,大家吃了一会儿了,才有人想起,问:“三呢?”有人就磨磨蹭蹭站起来,去找她,这个人一般是母亲。她没有名字,大名小名都没有,她就叫三。对一个听不到名字的人,也没人喊她。小镇人的眼睛不会为她聚焦,嘴巴不会为她打开。她也上过一段时间的学,但是听不到课,后来就没再去。她很聪明,自己从姐姐们的课本上学会不少字,还会画画。没事的时候,她就在地上用木棍画东西,见什么画什么,画得很有灵气,无师自通。她画的每种动物也好,器物也好,都长着一些大大的耳朵。

她是小六最好的倾听者。现在,小六正在絮絮地说着:“三姐,你甭听他们的,他们一个也没为你打算的,还是听我的,我要去上班,我上了班,挣了钱,给你治耳朵。你想啊,地上能打出井来,那么大的井,都能打出来,我就不信,你的耳朵会挖不出眼儿来。”

三姐仍然焦急地拉着牛车。小六继续说:“你知道吗,我现在不敢睁眼看人啦,一看,不得了啦,做噩梦啊。你知道吗,我的眼睛现在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它们全是活动的,在人的脑袋里。原来人的脑袋可以装这么多东西,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呀,和平时他们说出来的,一点也不一样。说出来恶心、丢人、吓人。我现在,就敢睁眼看你,我看到你的脑袋,里面是我,和我的牛车,还有咱家,咱家的桌子上摆着饭,和真实的是一样的,就这么简单,这么干净。三姐,你是我看到的最干净最真实的一个人。”三姐啊啊地叫着,脸都涨红了。这时,小六看到,三姐的脑袋里出现了一只特别大的扫帚,这是母亲用来惩罚人的工具。看来,她真的害怕了。小六只好叹口气,调转车头,跟着三姐往家走。从三姐的背影里,小六仍然可以看到她脑袋里的东西。在小六的眼睛里,人的脑袋是半透明的,像是流动的液体,里面的场景像是活动的画面一样呈现,一览无余。他看到,三姐的脑袋现在呈现的是一丛细小的野花,是上次小六从山坡上拔回来,栽在一个破泥盆里,摆在她的窗台上。三姐是自己最亲的人啦,小六想,自己不愿提到从父母脑袋里看到的是什么。现在,看到他们,他马上耷拉下眼皮,像是要打瞌睡的样子。他真的害怕看到,双亲脑袋里的东西,这让他觉得他们陌生、可怕。于是,他在家里能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吃饭和睡觉,周而复始。在小镇人包括家人的眼里,他已经被雷劈掉了魂,劈断了神经,已经不是个正常人啦。家人让三姐把他看得紧紧的,怕他外出惹事,更怕他让人欺负。

小六集中睡下了好几年的觉。这天,他半夜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再也睡不着,于是坐了起来。看看别人都在睡着,于是,他就做了个决定,换种方式生活。他到另一个房间门口,听了听,双亲睡得很香。他向外看了看,只见院子门上栖着两只熟悉的东西,他认识,这是母亲灵活无比的耳朵。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伸出手,向耳朵靠近。耳朵非常机警,立即飞了起来,向屋子方向飞,如果飞回屋子,母亲马上就会醒来。现在,耳朵一边飞,一边把声音告知了母亲。母亲迷迷糊糊地在屋里叫了一声:“谁呀?”“我呀,起个夜。”“哦,快睡,还早呢。”就在母亲回答的空儿,耳朵的反应慢了一些,小六抓住机会,狠狠地将它们抓在手里。然后,放进准备好的一只小瓷罐里,盖上盖子。耳朵在里面跳动,像两只被捕的小兽。母亲显然觉得不舒服,再次叫了起来:“小六,你在干什么呢,声音这么大,乱得我睡不好!”小六把手伸进罐子,捏住耳朵,不让它们再跳动,母亲这才安稳了一些。小六走到院子里的小东屋窗户下面。这里是三姐的屋子,月光明亮,窗户下面摆着那盆野花,在夜里开得倒比白天还精神。小六扒着窗户,看到三姐正好脸朝向窗户睡在梦里,于是,伸手将一只捏住的耳朵放到她的脑袋上。三姐睡得很浅,被惊醒了,看到窗户外伸来一个影子,吓得啊啊叫起来。小六一见,赶紧跑回自己屋子里。回到屋子,手里捏着的一双耳朵扭来扭去,一刻也不肯安静。这是一双听过小镇所有闲话的耳朵。它负责听,母亲的嘴巴则负责说。母亲心里盛不了这么多有趣的秘闻,总要及时地把它们说出去,见谁和谁说。母亲在街上走着,小六知道,并不是有什么事情,不是去赶集,也不是去找丢了的鸡,而是因为心里有一些话急于对别人说。

“哎呀,你知道吗?”她总是这样和对面的人打招呼,“我听到一件事情,你要不要听听?”然后,不管人家听还是不听,她都要追着人一起走,一边走一边快速地讲述。如果不快点讲,那人可能就到达目的地,关上门回家了,就没法再讲。她听来的东西如此密集生动,不快点讲述,根本讲不完,往往是今天的还没讲完,明天的又接上了,她总是觉得很累,是小镇人让她这么累。开始的时候,她的讲述里有很多秘密,是人们在私下交谈时说出来或不小心泄露出来的。

“哎呀,昨天,疤眼对他老婆说,他吃完西瓜,把皮扔到老五家门口,给她出气,省得他们家人老是嘲笑疤眼老婆是内八字脚,脚尖都让自己踩没了。”听到的人大笑起来,接着就有告诉了疤眼家和老五家。于是,两家先是对骂一阵,然后,又撕打一阵,最后,疤眼老婆迈着内八字,气冲冲地来找小六母亲。

“哎呀,哎呀,我也没办法呀,”六母为难地说,“我也不想听到,天天听得耳朵满满的,不说出来,心里塞得慌,时时像刀绞一般,你是不知道我的苦处呀。”然后,又说,“哎呀,我告诉你吧,昨天,鱼肠子胡同里的斗鸡眼,晚上做梦叫你的名字了呢。”

疤眼老婆一听,花容失色,立即把怒气换成笑脸,说:“婶子,这话可不要再对第二个人说啦。”然后,从自己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块用过的手帕来,说:“这块刚用的,送给婶子,等天热了,我给你准备一把蒲扇,扇面上烙上你喜欢的花。”

秘密是让听到的人兴奋的东西,小镇人都乐意听别人的秘密。但是秘密又是让当事人恐惧的东西,小镇人都害怕自己的秘密让别人听到。所以,小镇人从此就越变越聪明,越严谨,即使在家里也从不谈秘密的事,即使自言自语,也不谈,他们把秘密硬硬地咬在嘴里,碎在心里。有时,实在需要交流了,就在纸片上写,但这样的方式太麻烦,而且小镇人读书不多,有些字根本不会写,胡乱找个字写上,就容易出现歧义。于是,有了要紧的事情就用眼神交流,小镇人的眼神是无声的、丰富的,每一家人的眼神都包含着独特的语言内涵。比如,疤眼家就形成了规定,翻白眼表示今天事情做得不顺心,情绪不好;挤左眼表示,今天生意有进展,发了点小财;挤右眼表示,今天多加点菜,有客人要来吃饭;努嘴表示,有那方面的想法。他们彼此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般要打开窗户,故意提高声音,说:“哎呀,今天,天气真热呀。”然后,另一个说:“是呀,今天,天气真热呀。”一个说:“我们镇子上的人多么好呀!”另一个说:“是啊,我们镇子上的人多么多么的好呀!”他们在说话的时候,眼睛不是看着对方,而是在屋子里四顾,看有没有一只什么东西突然飞过。如果没有看到,就会有侥幸心理,伏在对方耳朵上低声说上几句,但就是这样,耳朵有时仍会听到。

这天清早,大家没看到耳朵像往常一样出门。小六母亲感觉身子沉重,脑袋发飘,一摸额头,火热。看来是重感冒突然来袭。按小镇的惯例,有了病,就要躺着,哪也不去,不去干活,也不去医院,在炕上躺出最舒服也最勇猛的姿势,与疾病来一场面对面的肉搏,忍一忍扛一扛,有时病还真就扛过去了。也有扛不过去的时候,就只能上医院,等医院也帮不了忙了,就请神汉巫婆前来。病人一边喝着他们不知从哪个世界弄来的黑灰加白水制成的冲剂,一边听他们不知用哪种物种的语言进行的朗诵,沉浸于一种古老的神秘文化之中。到处人影绰绰,烟火闪动,如此折腾半天,终于让大家坚信,即将发生的事情,是命运最好的安排,这是小镇治病最后一道防线。

小六的母亲病得还浅,正在自己扛着。她身体承受痛苦折磨,心情于是放松了很多,再也不必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困扰,一时有了久违的幸福感,于是,沉沉地睡去了,不再关心耳朵的事。

小六出了门。他一出门,三姐一准出门,这是她的生活方式。他不出门,三姐一年也不会踏出大门一步。三姐就是长在他身边的一双眼睛,一幅四肢,时候准备看护着他,为他承担来自各处的伤害。这分工从小就是这样。小六甚至一度认为,三姐就是为了要看护好他才出生的,是提前降世的保护人,就像是跳高者提前放在横杆面前的海绵垫子。小六今天不驾牛车,因为他不想到人多的地方去。牛车是为了给自己穿过人群时开路用的,这头因为过度衰老而感官退化,所以表现得不管不顾的老牛,只是低头拉车,从不抬头看路,所以,人们反要提前给它腾出路来,否则,让牛车碰到不说,人和一头牛生气,会成为小镇的笑柄。弱者和莽撞者这时反而拥有了强者和谨慎者不具备的力量。小六很善于利用牛车的这一优越性能,把它驾得比最先进的跑车还要威风还要快捷。但是今天,他只想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三姐像影子一样跟在后面。

“三姐,今天要发生一件大事情,”小六头也不回地说,“都要改变了。”

小六沿着胡同七拐八拐,走到小镇外面。小镇的四周,都是大片的土地,散落着一些扁平的村庄。小镇本身也是一个村庄,只不过体量大些,有人气旺盛的集市,还有学校、饭店、肉铺、酒坊、邮局以及各种服务设施。小镇像是一块巨大的饵料,周围村庄的人像鱼群一样聚拢过来,交易或是交流。在小镇的另一端,有人划出一片位置,把庄稼铲掉,在泥土上铺上沙子和水泥,建立了一些厂房,有一些机器在里面发出嗡嗡的声音,冒着浓重而刺鼻的黑烟、白烟、黄烟。人们于是说,小镇越来越像一个小城的样子了。沿着大路一直往前走,是一个更大的城,是小镇人集体向往的城市。小六没有往城市的方向走,那里越走越繁华。他向小镇的另一端走去,走向旷野。田里有些地块无人耕种,已经撂荒,长满了几乎和庄稼一样高的野草。这些地块的主人多数不是因为懒惰,相反,他们是些很勤快的人,撂荒是因为这些人自认的聪明。他们在城市里打工,收入可观,可以过上接近城里人的生活,而在土地里用上再多的力气,也只够吃饱。这些人于是就把土地扔在这里,连同小镇上的很多事情。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小镇,离不开的,多是一些无法离开的人,比如,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在他们想离开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小镇的土埋得很结实了,有的埋到腰部,有的埋到胸部,有的直接埋到脖梗子了,根本拔不出来。下面能做的事情,就是静静地看着,从小镇四周田里刮来的土,如何一点点地、一寸寸地,埋住自己全身,直到埋成一个馒头形状。这时,有人会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块石头上,这事就算结了。

小六在一片撂荒地上站住。三姐也在后面站住。她长得瘦弱,站在小六健壮的阴影里,气喘吁吁。小六看到草丛里有一片三姐最喜欢的小野花,于是跑去拔了来。三姐脸上立即绽开灿烂的笑容。这是三姐最美的时候,除了小六,别人都没见过三姐这么美。她的眼睛里闪动着灵光,是一种会飞翔的动物那种灵动纯净的光。小野花是能让三姐笑的最好方式。小六一只手把野花送过去,三姐用两只手把花捧在手里。小六的另一只手在口袋里,牢牢地捏着两只跳动的小东西。趁三姐不注意,他一把就将一只耳朵按到了她的脸庞上,接着把另一只耳朵也按了上去。三姐惊叫一声,手里的野花掉到地上。新按上去的耳朵并不配合,它们一直在试图逃跑。小六只能用两只手把三姐的脸挤住,这时,他触到了三姐脸上指甲样的东西,似乎是无意地扳动了开关,只觉突然增加了一种力量,两只耳朵紧紧地贴在三姐面庞上了。新贴上去的耳朵像是两台小钻机,扇动着旋转起来,一会儿就挖出了两个小眼。三姐猛地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耳朵跑了起来。她第一次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一条封闭多年的通道骤然打开,外界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震撼、恐惧、不知所措。她在田野上奔跑起来,像是飞起来一样,小六在后面根本追不上她。

“三姐,三姐!”小六发现,三姐竟然蕴藏着这么强大的奔跑力量。她在田野里卷起了一阵烟尘,她一定是一只翅膀很长擅长翱翔的鹏鸟变成的。

小六母亲没有了神奇的耳朵,但是仍然可以听到声音,正常地听到声音,她恢复了一个常人的状态。这对耳朵自从被按在三姐的脸上,就不再到处乱飞,只是一对正常的耳朵,老老实实地长住了。事情正是大家都希望的样子。但是,小六母亲在身体感觉舒服之后,就想念起这对耳朵来。她已经习惯了这对耳朵带给她的纷扰和隐藏的愉悦。她还不知道耳朵就在三女儿脸上,到处翻找,一边找一边絮叨:“老酒家的老婆上次骂人骂得很凶,到底没听清是怎么回事。”又抬起头来问:“斗鸡眼今天又喝酒了吗?他说醉话时,舌头比平时说话还滑溜,像是说评书。”她把家里翻得底朝天,把门口的排水沟挖开,家里的老鼠洞也用水灌了一遍,又爬到树上去看鸟巢,折腾不止。小六心想,如果母亲发现耳朵就在三姐这里,肯定要大闹一番,于是就让三姐出去躲一段,得让母亲慢慢冷静下来才能告诉她。

“你去两个姐姐家,母亲要是去大姐家找你,你就躲到二姐家,到二姐家找你,你就躲到大姐家。”小六把三姐送走,然后,只要母亲出门寻找,就跑在前面去报信。母亲跑得很快,他跑得更快,他和母亲一前一后在通往姐姐家的这些小路上来回奔跑。过了几天跑得累了,就寻了个办法。他发现,大姐家的村口有一个喜鹊窝,于是,跑到这里,他就晃晃树,喜鹊受了惊,就嘎嘎叫着四处乱飞。大姐家就听到了,三姐也听到了,她现在已经懂得一些简单的交流。只要听到喜鹊发出这样的叫声,三姐不等别人说什么,就撒腿向另一条小路跑去。喜鹊是她的信使。一路上经过成片的玉米地、豆子地、谷子地,在这条路的尽头就是二姐家。姐姐们的家都在一片粮食地里,本身也和一株粮食很相似。二姐家的信使更有速度,是一条老黄狗,还是从娘家带去的,算是陪嫁丫头。老黄狗天天在各个村庄里转悠着吃野食,但是只要发现了上好的食物,一定要叼回家储存起来。这条狗从小和小六感情深厚,现在被迫远嫁他乡,心里仍念着旧情,小六只要一个呼哨,这条狗无论在哪里,听到了,立即就往声音方向而来。小六带着一块肉骨头,是从街上肉铺里弄来的。这条狗会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小六,只要把肉骨头叼进嘴里,扭头就跑,在食物面前,只能先把感情放一放。二姐家一看,老黄狗回来了,在院子里挖坑,准备埋一块肉骨头,就明白,是小六来送信了。三姐也明白了,于是,撒腿就向小路跑去。这次,不能沿着来路跑,因为母亲可能就在这条路上。她要围着村子转个圈,像一架矫健的战斗机一样,再沿着几个村庄的胡同里穿行。这段时间,小六家的奔跑富有规律,不但路线固定,时间也几乎是固定的。小六母亲一次也没有找到三女儿,但她心知肚明,三女儿就在前面她刚好看不见的地方,她跑得很自信很从容。他们的奔跑,像是钟表盘上,即使重叠也永远无法相遇的指针,在一个狭小的区域内循环往复。几个村庄的人开始还看着他们挤眉弄眼地发笑,后来就咬着耳朵议论纷纷,再后来,见怪不怪了,如果有一天见不到,还觉得生活少了些必需品,他们甚至拿这种奔跑来计时。

“现在是老的向大的家跑的时间。”他们说着,准备下地干活。

“现在是三的向二的家跑的时间。”他们说着,准备收工。

“现在是老的往回跑的时间。”他们这时就准备吃饭。

小镇上的人,希望这种奔跑和时间一样,无穷无尽的旷野,无休无止的轮回,永远这样持续下去。他们不希望小六母亲重新拥有那双聆听一切的耳朵。这两天,每家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不少,他们把自己僵硬的嘴巴反复地揉搓着。这些嘴巴有些已经老化变形,因为长时间不使用一些词汇,再使用时都找不到了。他们说:“三儿,没有耳朵,多可怜呀,就是应该让耳朵长在她头上。”然后,他们又不无担心地问:“耳朵长在她头上,真的老实了?不会到处飞了?”

集市上闻着酒香涌到野地里的人们,被气味牵拉着,像一群逐香的蜜蜂,其执著得近乎凶狠无耻的状态,更像一群逐臭的苍蝇。他们肢体相撞,翅膀振动,嗡嗡作响。野地里的粮食正在成熟,味道一股股地浓重起来。土地的味道自地心涌出,带着些肥沃的荤腥。那些隐藏在地底下不为人知的东西,即使在腐烂之后,仍旧有一些情节片断发散着自己的味道。存在过的东西,很难彻底消失,铜锈味、书纸味、化学产品味,相互混和掺杂,终于酝酿出一股让人作呕而又狂热迷恋的味道。这味道在经过庄稼时,会经过优雅慈爱的过滤,产生叶子的清气和花朵的芬芳,以及粮食初成时那接近人类婴儿的奶香味。然后,这些味道经过风的左右摆布,成丝成缕地穿引组合,终于成为一场盛大的事件。马上就要收获了,在收获之前这段极其短暂的时间内,人们还不是持刀弄斧的主人,而是一些慕名而来的追逐者。他们屈居于庄稼之下,以一种无限神往的目光,仰望着庄稼的红盖头。接下来的要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发生,这是一年中野地里最唯美最充满爱意与温情的时候。几乎每一天,人们都要涌到野地里,嗡嗡作响。人们的鼻翼也像小翅膀一样扑扇着,他们要寻找味道最深的来处。粮食味道最深的聚集处,是老酒家的老酒坛,它的碎片埋在小镇的地下,碎得很均匀。

秋天是个好季节。天气干净,天色蓝白相间,不再拖泥带水。野地臃肿,无数让人欣喜的孕育,排着整齐有序的队伍,向着人们巨大空虚的肠胃走来。最让人高兴的是,从这个季节开始,乌有家美丽的女儿,不再歌唱,歌声在小镇人的记忆里,是与疯狂相关联的名词。粮食蒸腾的酒气替代了雷雨催生的高歌。到乌有老师家修理永远也修理不好的天线,是让小六最高兴的事。苦楝树让雷劈成两半,但仍然没倒,祖先的精神未散,反而成了两条越长越旺盛的分枝。但是小六不肯把天线挂在树上了,记忆里的痛楚让他见了树都要绕开。他看到天线就有这种痛楚的感觉,走进乌有老师的胡同也有这种感觉,但他仍然隔三岔五地到这里来,可见,这里有能把他的痛楚压下去的东西。他把天线直接竖在院子中间的墙上。老师家的院子从中间垒了一道墙,墙上留了一扇门,门上挂着锁。这墙里面,关着高歌者。现在,小六过几天就要爬到墙上修理天线。让小六高兴的还不止这些,这天,他正在修理天线,就见高歌者从屋子里走出来。她穿着师母刚为她做的新衣服,头发梳理得光亮整洁,而在过去的整个雨季,她穿得破烂难堪,自己破烂,让看到的人难堪。这时,她走得袅袅婷婷,简直像是从画里走下来的,像一道烟一样从屋子里飘了出来。不但走了出来,还仰头看着小六,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以前,她只低头看着地面,仓皇失措的样子,仿佛里面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秋天,可真是个好季节!小六趴在墙头上想,景色这么美好,人这么美好,而且,没有雷来劈自己。正在陶醉着,就听到她叫了一声:“妈,妈,快来看,咱家墙头上有一个贼!”这一声,让小六心里呯呯直跳,欣喜若狂。她竟然还会正常地说话。这个贼,现在两眼放光,像是找到了稀世珍宝。

从这天起,小六去修理天线的次数明显增多。终于,师母叹口气,说话了:“小六啊,你是个实在孩子,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你就不要再往这跑了。”小六正在兴头上,被浇上一头凉水。他拿眼紧紧地盯着师母。他的眼睛是这样的,可以看到人脑袋里各种想法呈现的图景,但是这些图景变幻很快,如果不长久盯着看,只能看到乱糟糟的一团。要想看清楚,就要盯着对方超过一分钟,脸上会呈现出一种灵魂出窍的呆怔表情。师母见小六呆呆地盯着自己,连忙摸了摸自己未整理好的头发,又抹了抹了眼角,确认没有什么异常,就有些恼火地皱起了眉头。

“师母,你干嘛骗我呢?”小六笑了一声。

“我骗你做什么?”

“你脑袋里面,想的明明是我下次还来,你还打开了门上的锁,让我往门里看。”小六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说。

师母听了这话,见了这眼神,心里一时慌乱,脊背有些发凉。心想,难道街上人说的是真的?小六成了通灵的异人,能看到些什么?但是嘴巴却硬着,说:“你这傻孩子,我不让你来,是为你好,省得你家里人来我这里寻事。”

小六看到师母脑袋里闪过一道温暖的佛光,自己的眼睛被照耀得眯了起来,再细看时,只是一团模糊的光影了。小六不想再聚精会神地去看,这样看,会耗费很多眼神和力量,刚才看了这一会儿,已觉累得眼前发黑。

师母笑了,转身回到屋里。过了一会儿,她端出两只大瓷碗来,一碗递到小六手里,端着另一碗向铁门走去。现在还不到吃饭时间,小六看到自己碗里打着两个雪白的荷包蛋,漂着一层绿油油的葱花。在小镇上,这是招待贵客用的,新女婿上门,就用这招待。荷包蛋几乎就是一纸约定,小六心里一阵激动。师母在铁门前一推,门就开了,原来,锁只是个摆设。铁门开着,小六终于可以近距离地看到里面的场景。他跟在师母后面,师母装作没有发现。

“檀紫,檀紫,来吃点东西。”师母叫道,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欢愉。

原来,她还有名字呢。小六听到这个名字,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他的脑海中浮出一只精美的小酒坛,原来,她叫坛子呀,这个好记,老酒家原来有的是坛子。小六看着她的脸,这是一张长在暗处,白得苍茫的脸,但这张脸非常精美,结合了乌有两口子的优点,像是精心捏制的面塑。小六不顾自己眼睛疲劳,珍惜这近距离相见的机会,想集中精神来观看她脑袋深处的东西。小六发现她脑袋呈现出的图像很简单,几乎是固定的,不怎么动,所以,很容易就能看清。是一个场景,她站在酒坛中间,怀里抱着一个鲜红的包袱。这个地方,小六觉得眼熟,好像是老酒家的酒坊。酒坊院子里,是那眼井,井水热气腾腾,正在往外冒。场景持续不动,小六觉得纳闷,她为什么要久久地站在酒坊里,好像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檀紫看到了小六。小六想送上一个亲昵的笑容,他感觉两人已经很亲近了,而且得到了师母的认可,这不,正要一起吃荷包蛋呢。但是,檀紫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寒光。小六看到,她脑袋里的景象大乱,那些整齐码放的酒坛突然碎了,那个等候的身影也在杂乱声中碎了。酒坊院子里,老井的水像决口似的跃出地面很高,上面,是一个鲜红的包袱,接着,水向地底下遁去,驮着这个包袱,瞬间就消失净尽,井水干涸了。小六还想继续看下去,就听一声尖叫:“他是贼!他是贼!”檀紫一边叫喊一边向屋内跑去。师母回头看了看小六,无奈地说:“你还是回去吧!”

三姐回来了。母亲与她在大街上走了个正对面,看了看她,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脸上表情僵硬,径直走了过去。三姐讷讷地追过去,用手拉了拉母亲的衣角,叫了一声什么,声音不清楚,但已有些说话的意思。母亲脸上涌起了多种表情,正在努力克制,不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现在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拿了我的东西,还躲着我,我就那么可恶吗?这下长结实了,你们都好了!”

三姐向母亲伸出手,手里攥着一件东西,两片长得很接近人肤色的木耳,水润轻盈。母亲正用两绺长发遮拦着失去外耳廓的耳朵,看到这个,叹了口气,说:“这种木耳,我认得,可以戴到脸上,像是真耳朵。你姥娘以前用过,每天晚上要摘下来,放在水里发一发,要不第二天就干了。”大家于是知道,她的耳朵也是从自己母亲处抢来的。小镇于是陷入新的担心,小六三姐的耳朵,现在还很安稳,会不会长着长着,翅膀硬了,就会飞了?这恐怕是耳朵的使命,是小镇的宿命。

小六跟在三姐后面,没让母亲看到。他提着两个口袋,口袋里面正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装着活物。他径直向老师家走去,走到门口的苦楝树上,把两个口袋挂在两条树枝上,一边一个。树枝于是弯得更厉害了些,看样子,口袋还挺沉重。

又过了一会儿,小镇人听到街上传来大声啼哭的声音。仔细一听,是小六两个姐姐的声音。她们自从出了嫁,很少回来,回来时也是匆匆忙忙的,顾不得和人们说话。她们每人都生了两个女儿,正在继续为生儿子努力。有人说,她们再生,还会是个女儿,长得漂亮,但是,没有耳朵。姐妹俩从不同的方向跑来,集中到小镇街上,一边跑一边哭。

她们终于跑到乌有老师家的胡同,看到了苦楝树,两个分开的枝桠上挂着两只口袋,口袋仍旧在一动一动的。于是,姐妹俩一起向口袋扑去。人们看到,她们把口袋从树上扯下来,手忙脚乱地打开口袋。第一个口袋打开,是一个小男孩,第二个口袋打开,还是一个小男孩。两个男孩长得很结实,一见到姐妹俩,就发出嘹亮的哭声。姐妹俩分别抱住一个男孩,激动得发抖。“儿子!是儿子!”她俩说。小六站在人群里,只有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事是他做下的。小六母亲也猜到了,因为她认得这两个男孩,正是她两个不成器的女婿。一个脑门上长着一只歪瓜,一个后脑勺上长着一只裂枣。这是两个有名的混混。大女婿极懒,天天躺在炕上,身体棒棒的,却一点活儿不干,饭都要端上去才肯吃。他专心致志地在炕上养膘,把炕都躺出了一个土坑。二女婿嗜酒嗜赌,在家里除了到处翻找有没有藏着的钱,就是捶胸打跌地耍酒疯。小六近来跟着三姐常到他们家去,每次见了这场景都觉得牙根发痒。但是两个姐姐从小习惯了在呵斥的环境中生活,倒也安身立命,而且越发贤惠无知,她们护短护得紧,小六也不好拿他们怎么样。这天终于逮到机会,姐姐们不在跟前,他就找了两条尼龙口袋,一条口袋一个,把他们装进口袋里。在装的时候,小六准备好一场肉搏,专门进行了热身,没想到,过程进行得非常顺利,他们竟然一点也没有反抗。他们的身体非常轻便,原来是这样瘦小,他们正准备用这种生活方式,慢慢把自己瘦死。小六用手轻轻一拎,像提两只鸡一样,就把他们提了起来,看来有些人的骨头是没有份量的。他们几乎是主动地爬进了口袋里。小六知道乌有家的苦楝树不是一般的树,这是棵让乌有祖先顿悟的有灵性的树,这还是棵经雷击而未死,从而接地通天的树。自己那次因祸得福,在这树上遭了雷,却意外地开了天眼,从此把小镇的故事人物看得通透。透则生慧,从此自己的脑袋不再像从前那样灌满浆糊,而是訇然洞开。事物的经纬线条分明,了然于胸,他的嘴角开始冒出象征智慧的细长胡须。他把两个姐夫挂在树上,希望他们也能从树上得到些什么。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变成了两个小男孩儿。两个姐姐意外地收获了盼望已久的儿子,顺便去了件沉重的负担,心里又轻松又充实。看着儿子的眉眼,心里似乎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绝口不再问自己男人到哪里去了,抱着儿子欢欢喜喜地回家去。

周围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第二天,树上就挂上了好几条口袋,把树枝压得几乎要垂到地面上。口袋里面发出呜呜哇哇乱叫的声音。里面倒是没有人,因为没有人敢像小六这样拿人下手,尽管他们向往得不行。但是,小六可以做,别人却不可以,因为小六就是小六,是天打雷劈的小六。再说了,万一挂上去的人,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什么人,或是认识的另一个人,这辈份纲常岂不大乱?大家一直担心,小六的两个姐姐抚养的儿子该称呼她们什么。树上的口袋里,装全是有病的牲畜,人们希望这些牲畜在这棵有灵性的树上脱胎换骨,变成一只健康活泼的小畜牲崽子。但是,几天过去,一直也没有发生大家期待的事情。

老酒家黄绿脸色的老婆也往上挂了很多东西。她不但把自己家的禽畜挂了上去,还把自己从集市上买来的鸡蛋和鸭蛋挂上去不少。她家的禽畜天天一幅病恹恹的样子,不喜欢吃食,倒喜欢吃院子里的泥土。这些泥土经过好几代的酒精反复浸泡,有着浓重的酒糟味。这些禽畜有的脸色黄绿,有的脸色酒红,一看就是他们两口子的。老酒来喂的时候,专门喂酒红脸的,他老婆则来喂黄绿脸的,所以,每天喂食一定要两个人都来喂,否则,就有一半的禽畜会饿死。现在,他老婆满怀希望地向苦楝树走来。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到自己家的猪狗长个子,也没见自己家的鸡鸭下蛋了。

秋天继续向未知的深处走去。粮食的味道已经不再那样充满诱惑和煽情,它们越来越接近收获的铁器。身体先是越来越丰满,拼命灌满蛋白质、维生素,以及人所需要的各种搭配,把身体灌得手脚萎缩,只剩肠胃,然后就开始越来越干瘪,于此同时,思想成熟。它们身材挺拔地站在野地里,站得有一人多高,在高悬于村庄的天空中,似乎暂时占领了凌驾的位置。这是人们最忙碌的时节,在早几年,还是小镇上的老酒家最忙碌,架子也最足的季节。老酒家要收购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最好的粮食,拒绝任何一粒有瑕疵的粮食进入他们家高贵的酒坛。酿好的新酒,先要舀出三大碗,一一洒在地上,人则在洒过酒的地上集体叩头,敬天敬地敬祖先。仪式进行得庄严肃穆,这是小镇人和天地和祖先一起,享用时间与粮食共同孕育的精华。

这都是些旧事了。这个秋天,老酒家的老婆忙着往树上挂禽畜。老酒家则忙着到处赶集,卖越来越稀薄的酒水。每次赶集回来,他经过小镇外的水塘时,都要把卖掉一些酒水的酒坛再次灌满。这样,他的酒坛就永远是满满的,无论卖掉多少,都是满满的,这样,他就感觉自己拥有无穷的财富。他的酒里是一股沤过的塘水味。他把酒水卖给深山里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人,对他们说:“现在的酒就是这味,这是最新最流行的国外的味。”这些人喝了,只好点着头,如果不点头,就证明了他们没见过世面。人总要努力证明自己不存在的本事。他们就忍着馊味,努力喝这些酒,然后吧嗒一下嘴,做出意味深长的样子。深山的女人们很喜欢这些酒,感觉比从别处小摊子上买来的酒好。她们的男人自从喝这些酒之后,虽然经常闹一闹肚子,但从来不醉,也没有发生过中毒,他们的身体竟然比从前好了不少,也不再借酒盖脸骂人打老婆。小镇老酒能点燃男人心底野蛮与浪漫的火焰,现在,全部淹没在小镇塘水的淤泥里。

秋天里,每个人都和季节一样,天高云淡,神清气爽。小六穿上一身秋装,向老师家走去。这段时间,他又从门缝里见过檀紫几次,慢慢的,檀紫就认识了这个光天化日之下登堂入室的贼。“妈,贼又来了。”她说,声音不高,这就是在打招呼。除了这样的交流,她不说什么话。她一直在酝酿中,等着下一个情绪激动的雨季,把想说的话全部用歌声表现出来。她这样已经有几年了。老师家为此想了许多办法,看过名医,住过大院。在医院里,她表现非常清醒,非常正常,比正常人还清醒,还正常,根本没有什么症状。所以,名医和大院大夫一致认为,她根本就没有病,或者说,已经从病理上治好了。有一次,一个大夫推了推眼镜,仔细盯着乌有夫妇看了半天,走到一边对身边助手小声说:“你有没有仔细看过病历,病历不但要记清症状,还要记上家族病史,他的父母,有没有精神上的典型症状,比如,妄想症。”然后,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问陪同前来的亲戚:“这个女孩,是他们亲生的吗?”于是,檀紫的就医之路就此终止于家里的小屋。确实也怪,她只有雨季时发病,而发病点就在雷雨时。过了这个季节,她从来不会表现出狂乱状态,到时吃饭,到时睡觉,母亲让她做点活计,她就做,没活时,就发呆,不说什么话。在这段时间,她有着超过一般人的安静,安静得像是桌子上摆的一件器物,柜子里折叠的一件衣服,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样。近来,她的神情活泛了不少,话也多了,因为,她经常要提醒母亲,那一个贼,又来了。

小六一直在寻找机会,他要看到檀紫脑袋深处的东西,要看到她这异于常人的灵魂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在遮拦着她。要集中精力看到这种景象,小六要费很多力气准备,他要静心屏气。他平时与人面对时,时常被对方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各种影像折磨着,什么也没有看清,倒是把眼睛给灼得像烧过一样疼。近来,他的视力下降得很快。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他要么躺在老牛车上闭着眼睛养神,要么与人碰面时把眼睛眯起来或是扭过头去。在小镇人看来,小六这些异于常人的表现,是因为他本来就很鲁钝,加之遭了天灾,脑子里面给烧焦了一块。他们不会相信是开了天眼。笑话,哪有什么天眼啊,眼在这里,老天的脸在哪里呢?再说了,开天眼也轮不上他呀,街上哪个人也比他聪明,就是最愚蠢的女人,只要看到小六,也觉得自信心增加了不少,脸上会露出自豪的笑容来,小镇上总还有不如她的嘛,那就是小六呀,这是小镇人公认的垫底料。小六并不关心别人怎么看他,倒不是因为他多么超迈豁达,而是因为他能看到一些东西,认为这件事情不必关心,这是一件几乎不能算作存在的事情。他能看到自己在别人脑袋里,几乎没有什么清晰的影像,即使他们在议论和嘲笑他的时候。一个人看待另一个人,只会占用很有限的时间,比如,他需要买一件东西时,他的脑袋里就会出现出售者的样子,但是东西一到手,他的脑袋里就没有这个人了。人每天要见很多人,但对几乎所有人都不会关注太久,一闪而过。人最关注的还是自己,多数时间,他的脑袋里装的是自己的影像,像是自己在脑浆呈现的水面上反复照镜子。如果有人长时间关注另一个人,脑袋里持续不断地出现这个人的影像,那就是这个人长进他的内心,因为爱和思念,更多的时候,是因为仇恨。小六曾看到小镇上的一对仇家,彼此在对方的脑袋里长久盘踞的样子。他们在对方脑袋里长成了多头蛇,然后,互相开始漫长无果的缠绕与撕咬,即使在梦里,仍难解难分、亲密无间。

小六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为了让自己的眼睛更敏锐,精力更集中,他在家里一连睡了好几天,只有吃饭时才起来。他每顿饭都要喝三个生鸡蛋,天天往鸡窝里摸,从草堆里拿出鸡蛋,就地磕开一个小洞,把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热乎乎地喝下去。他这样做的结果,是吓得家里的母鸡浑身颤抖,魂不附体,最后,下出来的鸡蛋是软塌塌的,没有硬壳。这就证明时候到了,小六的精力准备充足了。小六坐在牛车上摸索着向老师家走,为了保存力量,一路上都没有睁眼。这条胡同很窄小,走了一会儿,牛车突然卡住了,前进不得,后退不得。小六只好下车,把车从老牛身上卸下来,牵着牛继续向老师家走。

“这次,是来提亲的吗?”胡同里传来一个老女人的声音,这是老师的隔壁一家。女人越老似乎越对成亲这件事敏感,她几乎天天站在自家门口,看小六走来走去。每次经过她面前,她都要笑一声,以证明她什么事情都明白,她的苍老人生不是白混的。小六把眼睛闭紧,如果睁开,他很可能会看到老女人脑袋里闪过自己与檀紫成亲的热闹画面。这种刺激太强烈,太震撼,太干扰一个异人的心境。

门拉开了,迎面是师母的味道。师母把小六手中牵老牛的绳子接过去,拴到苦楝树上。她一定也听到了刚才那位老女人的话。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小六听得分明。小六仍旧不敢睁眼,他能想到,以自己这种纯粹的状态,一定可以看到师母脑袋里的情景,这情景也一定与檀紫有关。现在,一切与檀紫有关的景物,他都要拒绝,他要直接看到她本人,她的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装着什么雷电,什么歌声。

院子中间的铁门拉开了。这就是她了,就是那味道,这股青葱草木里暗藏的腥膻,透明水脉下压抑的幽暗,现在就在小六面前。小六的心跳得凶猛,心脏几乎要从口里跳出来。他努力地暗示自己,静心屏气,反复提醒自己:“异人要专业一点啊,要敬业一点啊。”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进行异人这一职业。檀紫仍旧很安静,用一种低低的声音说:“妈,贼又来了。”这时,小六猛地把眼睛睁开,感觉两道光从眼睛里发出,一道是春风熏过的暖光,一道是刀刃切过的寒光。两道光的温差悬殊,所以视野格外开阔,格外深刻。这次,小六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用自己的全身。他整个的身心都压缩进一双眼睛中,被光芒引领着走进去,穿过一些阴影和碎片,终于,进入到一幅完整的画面中。这幅画是静止的,与别人不同。别人的影像都是活动的,而檀紫脑袋里呈现的这些影像,如同画一样挂在坚硬的墙壁上。墙壁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无边无际,密不透风。

深秋陷入寒冷时,比冬天更让人心底沧桑,因为强烈的对比,秋天贴近夏天,也贴近冬天,与火相连也与冰相连。画中呈现的正是这样的深秋,檀紫神色哀戚而紧张,怀里抱着一个鲜红的包袱,仍旧站在上次雨季时小六看到的那个地方,老酒家的酒坊,她在试图敲开老酒家的屋门。酒坊的院子中间,那眼泉水仍在向外冒水,只不过,水不动,只是一些波纹表明,这水还活着。小六跟随着眼神向画的深处走,他看到老酒正在屋子里面翻找着什么,屋里凌乱而阴暗。小六走到近前,仔细观察老酒凝固在画中的表情,他的脸色不是平常的酒红色,而是灰白色,像是河面上翻出来的死鱼肚子。檀紫脑袋里挂的这些画,都是静图,但是小六感到它们似乎都在暗暗地动着,每一个凝固的动作和表情,都在慢慢地动着,只不过动得非常缓慢。你看,老酒的眼神多么阴鸷,像一对冰冷的洞穴,有一群蝙蝠就要从里面飞出。小六猜想,如果这些画面动得剧烈了,连贯了,那么,就是雨季到了,疯狂的雷电就要发生了。现在,小六正在雷电内部小心地行走,生怕不小心撞进某个引发的密室,或是拉下了闸门。

小六继续向前走去,他听不到画面中人们在说什么,话说出去,就飘散了,不会形成画面。形不成画面的东西,小六就看不到,他只能看到一个无声的真相世界。他发现,挂在墙壁上的一幅幅画面,连贯起来看,好像是一个故事。越向前,这个故事的情节越奇怪。开始,这些画的差异细微,情节进展缓慢,但是,突然,有一幅画出现了迥然不同的风格。这幅画上,檀紫和老酒交叠在一起,像是野地里两条相互缠绕的蛇。这样的景象对小六来说并不陌生,他多次从街角的小放映厅里脸红心跳地窥视过类似的景象,而在梦境里,这种景象也多次出现。但他无法想象,这景象与檀紫有关联,更难以想象,与老酒有关联。这让小六惊骇得方寸大乱,无法直视,几乎要魂飞魄散。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很强的自持力,他作为一名正在执业中的异人,就将殉职于此,成为画中的一个静定的景物,再也出不来了。小六知道这种职业的危险,所以,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无法再向前行走,也无法向后行走,只能站在原地,等待自己强烈的情绪平息下去。这时,他隐约看到了前面的几幅画面,一幅,是檀紫拉起了跪在地上的老酒。再一幅,是檀紫独自躲在暗外哭泣。还有一幅,是檀紫正在向前跑,老酒在后面拼命地追,檀紫的神情满是惊恐,老酒的脸上显然正被酒精激发的狂热所驱使,焕发着野兽一样的朝气。看到这些场景,小六彻底明白了。做一个彻底的明白人,如此痛苦不堪!他的汗水与泪水一起流了下来,把他深深地淹没在苦难之中。这些画面,记录着这样一些渐进的词组:强暴、欺骗、屈从、抛弃、绝望、疯狂。檀紫是被动的、悲哀的,胡乱地把自己交给了泥潭,被可疑的幸福与憧憬麻醉着,做出佯似的笑容来。而抛弃一个人这件事情,对老酒这种人来说,就像抛弃任何一件旧物一样,没有什么负疚感,甚至都不须经过考虑和犹豫。他根本没有打算为她设定一个她想象的未来。对于这件事情,只能叫事情,他除了动用已经相当吃力相当孱弱的肉体,根本没打算动用感情,他本身也没有什么感情可动。感情是什么玩意儿?是一种能卖高价的酒吗?他的这场游戏本来就预设了结局,只不过,檀紫不知道或者说不认帐罢了。她甚至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碰到的只是侵略,并不是爱情。她坚持抱紧一个干枯的标本,给它穿上鲜红的衣服,抱在怀里,用体温去温暖它,她一直拒绝承认,从受孕那天起,这就不是一个婴儿。

小六正在经历与自己的搏斗,他感觉自己就要被自己打败,就要成为一幅景物,留在画中了。明白一件事情的真相,才能当智者,但是智者不能有自己强烈的爱恨交加。难以控制的情绪让一切智者成为白痴。小六没有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眼见自己在情绪的力量之中沉浮。他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逃离,却迈不开脚步。画面上的色彩开始模糊,成为七色的水流,裹挟着他,向院子里的井口冲去。在经过怀抱鲜红包袱的檀紫时,他看到了包袱里包着的,是一个婴儿形状的东西,或者说,只是一枚已经干枯成标本的死婴。小六用尽最后的力气,冲上前去,把死婴从檀紫手里夺下来。檀紫发出一声尖叫,这是画面中发出的唯一的声音,确切地说,是画外的檀紫发出来的尖叫声。这是伤口最深处秘不示人的伤疤被揭开,又被缝合时,发出的痛苦而又充满希望的叫声。最后,小六看到,自己和标本一起,被正在喷涌的井水包围,然后,井水打开一条通道,带着他们向深处潜去,越潜越深,越深处却越光明。最后的一眼,他看到的是天空,雨季里最阴沉的天空,中间,正站立着一道威严的闪电,长须垂地,电闪雷鸣。

小镇上事情的发生,往往突然,但大家并不怎么吃惊,似乎经历一些偶然的事情才是生活必然的轨迹。这些日子,小镇上死了三个人,出生了四个孩子,大家认为,多出来的那个孩子,是个外乡人,到底是去年来卖药的那个人还是来收长辫子长头发的那个人呢?两个人中必有一个,小镇上参与议论的人对他们两人的倾向各占一半的意见,所以,这场争论要持续很久,可能要持续到孩子的家人出来骂街为止。小六的母亲失去了会飞的耳朵之后,并没有失去消息来源。她现在动用起双腿,不辞辛苦地走家串户,收集这些杂碎的传闻,回家把它们编织完整,有时用功到深夜,仍旧孜孜不倦。小六大姐和二姐家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会叫妈妈了,但是,他们只肯对着小六的母亲这样叫。小六的三姐,有了耳朵之后,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对话,她的耳朵并没有飞起来,让大家非常放心。值得一提的是,她画的画太有灵气了,被前来采风的一伙美术学校师生见了,带回去,参加了画展。随后,学校来了几个人,看了她积存了一屋子的画作。这些画作有的画在小纸片上,有的画在布角上,有的就画在墙壁上。他们看了,久久叹息,赞赏不已,后来,就把她接到学校学习去了。街上卖肉家的小六已经娶媳妇了,媳妇家是养猪的,称得上是门当户对。婚宴用的是豪华型全猪宴,附近村庄的猪们在大喜的那天集体抱头痛哭,哀嚎声感天动地,经久不绝。疤眼家的狗生了一窝带着特殊花纹,像猫又像虎的小狗。小镇就是被无数偶然事件堆积成的小镇。所以,小六这点事,在小镇人看来,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从那天以后,小六就一直这样睡着。他可以吞咽家人喂的饭,脸上还会有些表情,以至于双亲认为这家伙是故意偷懒,光想吃饭,不想起来干活。开始的时候,小六的脸像是死婴干枯成的标本,后来,动物性慢慢消退,植物性慢慢增加,脸蛋像一枚成熟中的苹果,越来越红润水灵。

乌有老师家院子里的墙拆除了。檀紫正提着一桶水,给院子外的苦楝树浇最后一遍,土地就要封冻了。檀紫自从那天突然发出尖叫,像是被什么点中了穴位,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哭泣。哭了许多天,终于,不再哭了。母亲看到她的眼睛里,出现了消失许久的淡紫色灵光。眼泪真是个好东西,把该带走的都带走了。她哭够了,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母亲:“那个贼,那个,很像贼的人,怎么不来了呢?”

小镇的冬天正在开始,很多动物和旷野一起,要陷入深度冬眠。胡同小六把自己抱成一团,盖在三层棉被之下,就像被土地埋住一样坦然地睡着。他的床铺下面,压着一块早年间的碎瓷片。每过几天,乌有老师就要前来,用这瓷片在小六的身体上扎一扎,挤出几滴血来,这时老师就会舒一口气,眉眼里露出笑意。乌有老师对睡着的小六交待好了,这块碎瓷片,以后就交由他保管传承了,这是乌有家世代相传的宝物,正是传说中的玉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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