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萨克斯的村庄
2018-11-15文/杨宙
文/杨 宙
那是一个冬天,他跟着老师学吹萨克斯。每天早上5点多,父亲喊他起床,两人走到村子边上一望无际的棉花地里,前一晚的白雪覆盖了整片大地。父亲坐在一旁,听他吹着不成调的旋律。
在这座作为萨克斯世界工厂的村落里,人们大多抱着实用主义的态度看待这件乐器。但仍有一些人会感到,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喜欢上了萨克斯,它便会陪伴自己一生。
都是萨克斯
舞台上走来一支略显奇怪的小学生乐队。第一排上来,他们抱着足有自己身高一半长的萨克斯;第二排,萨克斯;第三排,还是萨克斯。这时,指挥老师走到他们面前,抬在半空中的双手停顿了几秒,用力落下,所有萨克斯管在一瞬间由左向前摆正,响起铿锵有力的合奏曲——37支萨克斯共同演奏的《我和我的祖国》。
戴着圆框眼镜的胖男孩站在第一排,圆圆的肚子被衣服紧裹着,随节拍起伏。为了让自己能够紧紧盯住指挥挥动的双手,队伍两侧的孩子们不自觉地将身子微微转向舞台中央,这让37个萨克斯的管看起来像一大簇朝指挥绽开的金色喇叭花。在天津市学生器乐节的比赛上,这支唯一来自农村的小学生乐队,连续几年获得一、二等奖。
除了用来打节奏的三面鼓和一个镲,都是萨克斯。最重要且唯一的原因很简单,这所小学所在的四党口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在村里的乐器厂制作萨克斯。对当地人来说,萨克斯既是工业产品和收入来源,又作为吹奏乐器以及某种艺术象征而存在。
乐队的前任指挥周福平老师坐在台下,听着激昂的合奏,心里感到欣慰。56岁的他一手参与了乐队的组建,到现在十多年了。在四党口中心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要加入萨克斯乐队,只需符合几个要求:手指要长、牙齿不漏风……
学期初始,学生们从家里抱来一个个装着萨克斯的大箱子,用粉笔写上自己的班级姓名,存放在学校的音乐室里。每天早上7点半,音乐室的门一开,学生们就会一窝蜂地涌进来,50多个人掏出萨克斯,哔哔哔地试音。一支萨克斯的声音已经足够大了,50多支的声音简直难以想象。辅导老师邢萌萌听见他们试音,总想出去躲一躲。她3年前怀孕时,一听到这些声音肚子里的宝宝就叽里咕噜地乱撞。
对乐队的老师们来说,成就感的时刻常有。开始时学生们吹的方式不对,原本两颊应该略有凹陷,鼓腮是不对的。合奏时总有几个小不点“噗噗噗噗”地鼓腮,像小青蛙一样。但进步很快,比如吹《小星星》,之前以为学生们要学10分钟,结果5分钟这些小不点就学会了。邢萌萌还发现,小朋友打招呼,叫其他老师都是“语文老师好”、“数学老师好”,唯独叫自己“萌萌老师好”。
在音乐室之外,这种十九世纪由比利时人发明的乐器似乎与当地格格不入。在这个距离天津市中心40多公里的小村庄,一切都看起来朴素落后,时间像拨回了20年前。一排排灰扑扑的平房边上,村委会楼顶上的喇叭广播着失物招领和天气预报。乐器厂都聚集在村子的北边,对面是一大片荒地。只有早上8点或中午1点的时候工人们上下班,村子才会热闹起来。
工厂
在这座村庄里,你总可以找到萨克斯的声音——村里人的手机彩铃和小学的放学铃声是萨克斯名曲《回家》。只有萨克斯的乐队,当然也不例外。天气暖和的时候,村民们会拖着音箱到玉米地边,跟着伴奏吹萨克斯。
关于制造萨克斯的起源,村里几乎没有文字记载,但村委会、当地老师都说起四十多年前那段相同的故事——大约在1974年,村里来了一批知识分子,那时正处于“上山下乡”运动,天津乐器厂的领导们不愿让自己的子女分配到偏远地区,就将他们安插到了天津近郊。当时四党口村的老支书董凤山提出要求,人扔这儿来可以,但要给村里的人带些活干。于是村里的农民一边耕地,一边给天津乐器厂磨起了乐器配件。
2.2.3.1 危害症状。初期仅在叶片两面散生浅黄色长形至卵形褐色小脓疱,后小疱破裂,散出铁锈色粉状物,即病菌夏孢子;后期病斑上生出黑色近圆形或长圆形突起,开裂后露出黑褐色冬孢子(图3)。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全国掀起了中外合资企业的风潮。几年后,四党口村也有了中国和西班牙合资的乐器厂。厂名放到如今也相当洋气,叫科布雷西纳——但似乎没有人能解释“科布雷西纳”的具体意思。当时乐器厂以生产小号为主,生产大队解散之后,科布雷西纳分出了几个小厂子,制作的乐器种类也越来越多。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肯尼基的《回家》等萨克斯乐曲风靡全国后,几家乐器厂又造起了萨克斯。
“真好看啊。”周福平睁大眼睛说,那时候面对这样一个弯着脖子、亮澄澄的外来之物,工人们都觉得很新奇。有的工厂派车到天津乐器厂门口守着,师傅一下班就把他们接到村子里,一晚上100块,让他们教授制作技术。有的厂买回了两支同样的萨克斯,一支用来拆,一支用来照着组装回去,依样画葫芦。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制作一支萨克斯的利润能到成本10倍。学会了技术,乐器厂里的工人、会计,甚至司机都出去开工厂。现在,四党口村有七八个大型乐器厂,三四十家小作坊零散地分布在一排排平房之中,加上开网店卖萨克斯的人,村子里从事乐器制作的就有5000多人,占了当地人口的80%。
村里生产的95%的萨克斯漂洋过海去往了德国、美国、法国,躺在琴行的展示架上,吹响在音乐厅和学校的礼堂里。在那里,兼具木管乐器的轻柔和铜管乐器的明亮的萨克斯被用于古典、爵士和流行音乐。但在一条条车间流水线上,还没成型的萨克斯脖管像一株株被压扁的针菜,看似毫无尊严地堆放在塑料框里。只有到后期组装部分的“白活”,萨克斯才像是一件等待组装的精美玩具或者是美妙的艺术品。
周福平从1979年开始在村里的小学教书,那时教师还是一个薪水较高的职业,他喜欢音乐,常代表学校到静海县参加春节文艺晚会。他还记得在静海县的影剧院里,他站在台上唱《霍元甲》,台下坐着上百个人。1984年之后完全变了,他渐渐发现生产大队的人开始到厂里上班,刚开始收入差距不太大,后来身边的人都盖起了新楼房,贴起了瓷砖,骑上了摩托车,仿佛只有教书的自己还停在原地。
这时候的萨克斯与周围村子里钢铁厂的钢铁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一块块发财致富的金属。下班后的工人们也很少有意愿去琢磨这个乐器如何吹奏。到了萨克斯制作最后的校音部分,厂里要专门请城里的专业老师过来帮忙调试。
大多数时候,他们会举起一支支萨克斯,把“do re mi fa so la si”几个音都试一遍,听起来嘈杂无趣。只有几个工人会像付广成那样,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被悦耳的旋律打动。当时付广成还是一名干“黑活”的抛光工人,每天接触的都是抛光前黄黑色的丑陋的萨克斯前身,干完活身上沾满了洗不掉的污垢。但是有那么一次,城里来的老师在检验萨克斯时吹起了一首《北国之春》,他悄悄站在一旁紧盯着老师,哪个音对应的是哪个键,他记在脑子里。原本就有一些乐理基础的他记准了歌曲开头那个“mi”的音,回去先找到这个音的位置,再发散开去找其他音符的位置。靠着这样笨拙的办法,他用了7天学会了吹《北国之春》。
付广成来自黑龙江绥化,家里三兄弟现在都在四党口村的乐器厂工作,也都热爱音乐。以前在老家上学时,一到寒暑假,哥仨就去学校里抬脚踏风琴,用小马车运回家里弹,等到开学还回去。四党口这片生产乐器的土地,对他们来说就像个音乐乐园。
他的二哥、萨克斯车间主任付广生每天要检验四五十支萨克斯,他要把荧光管伸进萨克斯的脖子检验萨克斯管的严密度。如果某一天只要检验十来支萨克斯,他也会掏出抽屉里那本自己打印的简谱,或打开手机上密密麻麻的简谱截图开始吹奏。
头顶是漆黑的风扇,付广生用一块脏布垫在裤子上,把萨克斯搭在上面,翻到简谱里《新不了情》,开始吹起来。冬天的阳光照进窗户,仿佛还能看到尘埃在飞扬。
乐队
尽管被外人称作中国“萨克斯村”,但直到许多年之后,当地人才意识到“会做”和“会吹”的区别。四党口中心小学的萨克斯乐队,是村里第一个正经开始吹奏萨克斯的团体。
对于组建乐队的由头,当地人说法各异。有的乐器厂领导说,是因为自己到了国外,发现国外的厂子里人人都会吹奏,国外的学校都有乐队;也有人说,那是因为这些乐器厂想要给自己做宣传。四党口中心小学的特色教育发展史上,有明确记载的第三种说法——在2004年的儿童节上,一家乐器厂的乐队前来学校助兴演出。看完表演,大伙突然意识到,村里那么多乐器厂,居然没有几个人会专业演奏,如果孩子们能学一学,不是更好吗?前任校长王俊良和乐器厂从天津歌舞剧院请来的几个老师一致拍板决定,成立四党口中心小学乐队。开始筹备时,学校打算收费,但是贴出告示后报名的人寥寥无几。歌舞剧院的几个老师听说,决定免费过来上课。校长到各个乐器厂说服厂长捐赠乐器,最后一共“化缘”回来63件乐器,乐队终于成立起来了。
平日里,训练由周福平负责。他爱好音乐,以前学过许多乐器,一边看老师吹萨克斯时手指的位置,一边照着萨克斯说明书上的指法表学会吹萨克斯。他说虽然自己不吹,但是能告诉学生们怎么吹。
从14年前开始,他带领乐队到县里、市里参加学生器乐比赛,连续几年都取得一、二等奖。每年春节过后,周福平就会开始准备新一年的参赛曲目。他说,参加比赛的第一要素是扣准主题,比如建党90周年,他就挑选歌曲《歌唱祖国》,2008年奥运会,他就挑选一首领导人进场时的进行曲。
原本乐队还有小号、黑管、长笛,乐器齐全,但是渐渐地辅导老师来不齐,最后天津歌舞剧院的萨克斯演奏家江胜勇把乐队改成都是萨克斯的。这样的乐队也有不少好处,以往有小号、长号、黑管的乐队,每个声部可能只分到四五个人,如果这里边有一两个人吹错了,听起来就会很明显。全是萨克斯的乐队就不一样了,三个声部里每个声部能分配差不多15个人,就算有三两个吹得不好,也不影响整体的旋律。有时大家在外边候场时比较冷,进场后比较暖和,冷热会影响不同乐器的音量。当只有萨克斯的时候,它们一齐冷,一齐热,这也是个优势。总之,江胜勇认为就是应该整齐划一,“我们那一茬全是,男孩女孩都一样服装,所以说一上台很亮丽,又整齐,高矮个排好了”。
音乐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正如法国著名作曲家柏辽兹所言,“萨克斯管的主要特点是音色美妙,变化深沉而平静,富有感情,轻柔而忧伤,好像回声中的回声,在寂静无声的时刻,没有别的乐器能发出这种奇妙的声响”。
邢萌萌老师也慢慢发现,音乐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有时候你融入感情和不融入感情是不一样的。你得告诉孩子们这首《小星星》是一首特别活泼的曲子,你想一想在天上一闪一闪地眨眼睛”。
从四党口中心小学乐队毕业的于德华经历过合奏训练,那时老师常常要让他按着伴奏走,不能抢拍。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一点点在乐曲中发现了不同的东西。一开始只是技术层面的,他可以不跟着伴奏带,即兴演奏自己喜欢的曲子。后来上了初中,遇见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吹奏萨克斯时,他渐渐开始体会到了音乐中的含义。
他家住在四党口村的马路边上,那一年的暑假的下午,他常在家门口路边摆上谱架,站在那条有些荒凉的村路旁,吹起《回家》、《我只在乎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想去吹。人来人往,都是熟人,只是打了声招呼,没有进一步的言语。似乎这番景象在村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从小到大,于德华学萨克斯的配件都是村里人送的,从哨片、笛头、背带到谱架,像是各家地里长出来的果实,随处可摘。
许多与组建乐队相关的人都会像江胜勇一样直白地说,要从娃娃抓起,等他们将来长大了,会制造乐器,会对当地的企业带来很大的好处。就像当地工厂的厂长组织乐队的初衷,为了有些孩子长大后能到厂子里来工作。
车间主任付广生在天天对着荧光灯检验萨克斯之后,眼睛常常流泪,平时也没有动力吹萨克斯了。他现在的第一爱好是每天4点起来去结冰的湖面上坐着,凿个窟窿钓鱼。不像他的弟弟付广成,还想在家中装修一间隔音的音乐室,他有许多“萨友”,一有时间就会到几十公里外的公园演奏。但在四党口村里,他很少能找到这样的朋友。
萨克斯似乎没有给乐队成员带来大的改变。学生们从小学毕业后,几乎没有几个继续学音乐,他们中的不少人,到了附近村的钢铁厂上班。但一次邢萌萌走在路上,发现一个学生边走边用手指比划,对着空气练萨克斯。
有时候周三训练,会有家长站在门口堵着问:“邢老师,我们也想跟着练,你看看我们能不能跟孩子一起训练?”虽然她知道大多数家长的想法是自己家里有乐器厂,学会了又可以教孩子,可以给乐器调音、定音,但她还是回答:我把你这个意思反映给学校,看看咱有没有机会组织一下。
初中毕业之后,乐队成员于德华到了钢铁厂上班。同学们都升上了高中或去了外地,他突然发现身边的朋友们都不在了,再见面时已经无话可讲。他工作的办公室在一条大马路边,大窗户对面是一个堆满建筑材料的工地。有时候他站在窗前,抱起萨克斯吹起来。他相信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喜欢上了萨克斯,它便会陪伴一生。
十几年前在父母的厂子里,他第一次听到了试音师傅吹出的乐曲。那是一个冬天,他跟着老师学吹萨克斯。每天早上5点多,父亲喊他起床,两人走到村子边上一望无际的棉花地里,前一晚的白雪覆盖了整片大地。父亲坐在一旁,听他吹着不成调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