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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的信仰

2018-11-15刘云芳

文苑 2018年10期
关键词:紫檀人形木屑

文 /刘云芳

刘云芳80后,山西临汾人,现居唐山。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天涯》 《 诗刊》《散文》 《 散文选刊》 《 文艺报》《作品》 《 福建文学》《广西文学》《雨花》等报刊。曾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已出版散文集《木头的信仰》。

他用细长的钢锉在小叶紫檀上打磨,这块木头是他近得的。紫红色的粉末纷纷落进透明的杯子里,这些微小的鱼太沉,迅速沉了底。他在检验这块木头的真伪,探究它的身份。这个过程中,他比木头还安静,目光却像猫,在杯底捕捉着木屑的表情。

检验一块木头的真伪还需要闻它的气味。他轻易就能察觉它们在气味上的差别。我是分辨不出的,“不都是木头吗”,我总这样说。他并不怪罪我粗糙的嗅觉和归类,每次都像第一次那样,充满期待地把木头送到我眼前。有的木头在人的手里传来传去,汗味让它的气味变淡,甚至完全改变。这时需要稍稍打磨一下,将外层褪掉,它的气味就会回来。木头跟人一样,在人群里待得太久,就把自己的味道藏在了身体里。

后来,我真的从小叶紫檀里嗅到了一种带着甜味的果香,这气息让人上瘾,那是木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修炼的结果。同样一种木头,有的是果香,有的是奶油味,有的却散发着巧克力的味道。这些信息记录了一棵树的出身、籍贯、生长环境以及它的种种遭遇。再出身高贵的木头,也需要修行,在阳光雨露里丰满自己的年轮。木头习惯用花纹记录心事,而不是叶子。叶子来去反复,是靠不住的。繁茂的枝叶像鸟和巢,经不起寒冷,也经不起别离。

他——我的丈夫是一棵人形的树。很多时候,他是沉默寡言的。他在背包里装满了钢锉、刻刀这些坚硬的东西,穿过大街小巷,活像个带着秘密任务的刀客。作为年轻的男性,他没有把目光放到实用的事物上,无意于职位高低,沉湎于当下的安逸,难免让亲友们跟着着急。他只能看见木头的心事。那些被人视为无用的边角料的木头,身体的大部分已经成为某个家具,在一个富贵人的家里,或者某个高端红木家具的展室里,被鸡毛掸子或者一双厚实、柔软的手抚摸。现在,它被弃之的部分,要么是因为多余,要么是因为不合规则。

规则是人验示自己的同类或者其他事物的标准。从幼儿园起,小小的人类就被迫割掉异于常人的部分。唱歌时,身体要跟别人一样摇摆;一律把太阳画成金色的圆圈;房子前一律有小草和一个长着发丝一样细腿的小人……得让他们明白:拥有不整齐的部分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他们需要忘记自己的内心,那个与他人不一样的部分。依照这个规则,一些木块被流放,它们在小摊上辗转,像一个插草标的民女,等着有人来怜悯、相认。一些看似平庸的木头,也可能有着奇特的内心。它紧紧搂住这隐秘的部分,等待一个用目光来透视、用硬物来开门的人。

我的“人形树”丈夫心里有一块能照见木头内心的镜子,在遇到它们之前或者之后,一块木头的内心就活在他的脑海里。他们在交流中互换心情。你看,他嗅它的气息,抚摸它的棱角——那些被切割之后留下的伤疤。他的目光多么柔情,那是他看到女人、看到人民币时没有出现过的一种光亮。他仿佛见过它,当时是个影子,是虚幻的,此刻它从影子里出生,变得如此具体。不是所有的木头,都能让他有这样的激情,就像娶妻。

那时,别人给他介绍了许多女朋友,她们高挑、美丽、物质条件优越、有良好的修养。可他不要,他偏偏找了一个穷人的女儿,来自偏远的小山村,也没受过什么教育。他明白,只有在她面前,他像木头一样的沉默才不是另类。

他那样小心地唤醒沉睡的木头,用三角刀、斜刀、平刀等等几十把不同型号的刻刀为它的骨骼定形、定位。2000号或者3000号砂纸能让它们光滑如婴儿。而小叶紫檀这样的木头也不辜负人的辛苦,闪出像金星一样迷人的眼神。这个过程中,他像个接生婆,虽然预测了它们的大小和结构,但不到最后完工,一切变化皆有可能。他不希望被打断,但琐事不断来:忙工作,给幼子折纸、搭积木,给电脑前的妻子倒水。任何具有实际意义的事情似乎都比给一截木头接生重要。但任何事情带来的欣喜,都不及一截木头的重生多。那一刻,木头也是欣喜的,因为它发出了超越金子的光芒,那光芒能把人的目光吸进去。

上班时,他不是人形树,而是螺丝。从早上起床、挤公交车开始,到天黑前挤公交车回来结束。这枚没有野心的螺丝,在单位让其他人觉得安全而舒适,但到了饭桌上就会受人嘲笑。他不喝酒,也不拍马屁,这就很没意思。无论怎样劝解,他都坚持自己的选择,长时间与木头交往,让他拥有了木头般的定力。这一点跟旁边那位黑脸男人不同。那个原来跟他一样有着沉郁个性的男人已经改变,他学着李白的样子潇洒地喝酒,也用播音腔吟诵着关于赞颂的诗歌,这种语言的按摩,让他在别人陶醉之前醉了,开始语无伦次。他想变成人群里的雕刻者,而非木头。他要把自己变成另外一种人,把自己封存起来,等着有一天拥有雕刻他人权力的时候,再将之释放。那是一个小芽,在一个金闪闪的螺丝的体内,它伸出触角敲打螺丝的心墙,让人不免纠结和烦躁。更多的时候,它胎死腹中。主人一遍遍扼杀,却要等强大之后,以各种形式,假装那个小芽还在,假装它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

木头也是需要赞歌的。当一块儿木头从雕刻刀下飞尽它的木屑眼泪,完成了脱胎换骨,它就需要一首赞歌。这赞歌是一条与之搭配的绳子,或者一些愿意时常浸染它的汗水和目光。当这样的赞歌出现,并能左右一个人心情波动的弧度的时候,它就变成了雕刻者。它们用微小得几乎不被察觉的力量,雕刻着我的丈夫和学会闻木香的我。

这棵“人形树”像很多人一样,每天急匆匆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心里却思索着某块木头的形态。他也像一块木头一样,被雕刻的同时,雕刻着别的东西,被破坏的同时也破坏着别的什么东西。雕刻与破坏是天然的邻居。

某个夜晚,他兴奋地走过来,让我看一块新打磨的木头,“是赞比亚血檀,不是小叶紫檀”。为了验证这句话,他端来两杯水,再把两种木屑像药末一样同时撒入水里。左边杯里的木屑已经干脆地沉入水底,右边杯里的木屑却显出一丝犹豫。它们的表面那么相近,遇到同一种事物却有着两副表情。他说,这好比机器能雕刻出精致的属相、坠饰和佛相,却雕不出一块木头内心的信仰。

我相信,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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