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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风能够捎去我的声音

2018-11-15

青海湖 2018年11期
关键词:油田

■ 梅 朵

——生活高于一切。在漫长而沉默的人世,他们不曾讲述自己的生活。但是我,携着与生俱来的记忆,一次次抵达这里并作短暂停留。倘若风能够捎去我的声音,我将对他们说些什么?

八月向西,年年此地。

春天,长安微雨,杏粉桃红,雁塔四围的樱花未及开放,玄奘的禅杖指向一条遥遥长路。那是一条光波流转的路,衣袂带风,冷玉生烟,在漫漫黄沙中随乐而舞。

从春到夏,转瞬已是初秋。西行路上,关山迢迢,身影杳杳。乱云飞渡嘉峪关,漠风掠过柳园,在碧野千里的瓜州,大地汲取饱满的汁液,万物即将成熟。当金山下,千里戈壁闪着金光,老茫崖遥遥在望,俄博梁上残阳如血。9月,我的琴声呜咽,在告别与重生中作别一个时代。

1

起初,在创作西部这幅图画时,上天定然是怀着狡黠的心思:是的,既然在地层之下深藏着烈火,又何需描绘萋萋芳草和鲜艳春花?倘或代之以茫茫戈壁和猎猎黄沙,世人何以参透地层深处的玄机?于是,他绘出风蚀的残崖、失色的沙丘、坚硬的碱盖、绵延的戈壁……亘古的洪荒铺天盖地,无休无止无有尽头——最后,这怀揣着惊人秘密、精于色彩描绘的天才,终究是忘乎所以,将一团团喷薄的火焰泼入天空!

火在烧。头顶是金焰翻滚的大海,脚下是金波闪耀的大海。于是,蜿蜒的沙丘披上绚丽的纱衣,高高耸起的井架,身骨透出温柔的光辉,远处的油沙曲线妖娆身段分明,连从远处走过来的队友,也通体闪烁着火焰的色彩……这,便是西部最为辉煌灿烂的日出了。

清晨,年满39岁的张开军,和同样身穿橘红色工衣的队友们一起用完早餐。早上8时整,例行的晨会在晨曦中进行,朝阳染红了他们的脸——岗位讲述、经验分享、安排生产、安全讲话。之后,随着马达的轰鸣,两台满载设备和工友的车辆出发了。

这是青海油田井下作业公司连续油管作业大队的普通一天。生于1979年的张开军,在这条熟悉的道路上已经走了18年。作为一项新兴的油气开采技术,连续油管作业设备被称为掀起了21世纪油气生产革命的“万能”作业机,而这支施工作业队伍,正是油田抽调精兵强将组建以来捷报频传的专业化作业队伍。

在同样的时刻,采气二厂马北试采作业区的李孟洮和尚亚兵,也全副武装走出了宿舍。9月的柴达木,已是寒意袭人。马海,这个距大柴旦西北百公里许、青海唯一的哈萨克族村落,在万亩原始红柳林和草原的掩映中,显得格外静谧。南八仙,在千万年西风的侵蚀雕塑下,两万平方公里的土墩和凹地沟槽绵延不绝,间隔分布,形成了世人谈之色变的“魔鬼城”。这里即是上世纪50年代,为寻找石油资源而在迷宫般的风蚀残丘中迷失方向的八个女地质队员长眠之所。

青海油田采气二厂油气产量的全部来源即是马北和南八仙两个试采作业区。屈指数来,实行三班倒的工友们,都已将近一个月没有回家了。妻子儿女的脸庞,常在手机屏幕上出现;父母亲人的笑谈,总在电话那端传来。

此时,9月的花土沟,天空明净,疏云漫卷。尕斯库勒湖上的秋荻,依依作别南飞的鸿雁。急促的哨声中,青海油田消防支队队员们进入基础性训练——水带连接、负重跑、物资疏散、消防结绳、车辆破拆、火灾快速初控……

刚大学毕业两年、尚属新员工的小李,收拾好行装准备休假,他和在同一个采油厂工作的妻子新婚不久,见证他们浪漫爱情的,是西部数百个不变的日落月升。而他的兄长,从部队转业后亦回到这个西部小镇,与身为舞蹈教师的妻子两地分居。他们爱情的结晶,将在9月诞生。

黄昏降临。饭菜的香气从食堂飘出,一只狐狸在不远处的沙丘上徘徊。“过来,来啊!”年轻的油田人轻轻召唤它,观望,犹豫,最后,面对抛出的一块肥肉,它一跃而起叼入口中迅速抽身而去。被称做“油田三傻”的三条中华田园犬则从容许多,它们懒懒地卧在沙滩上,成为人们的新宠。据说,哪个油井产量高,它们便会出现在哪里。

2

都有一样的青葱岁月,都有一样的诗酒年华。离开家乡后,他们常在地图上寻找熟悉的名字:长安、荆州、侯马、焦作、成都……指尖划过重重关山、沟壑林海,终于指向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我看见,三危山上,一轮新月如钩,光影在黝黑的砾岩上匍匐。我知道,在梦里,排列成阵的麦芒,在他的眼前跃动。那时,这光呼唤着他、压迫着他、攫取着他的生命。很多年以后,他曾提及这个敦煌的夜晚:“好心的敦煌人呀,你是谁?你在哪里?从深渊中把我唤醒?”

此后向西。翻越当金山、长草沟、南八仙、鱼卡、大柴旦、希里沟、乌兰,黄沙蔽日,戈壁千里,间或有水草丰美的绿洲。他的一生注定在这些地名之间辗转,在自己心中的林地放飞长大的儿女,他们宿命般去往西部。哦,西部,西部之西!

柴达木的戈壁滩上,生长着一种树木——梭梭树。它总让我想起美国西部荒原上站立的约书亚树。那是按照神的旨意降临于世的吧。在西部,许多飞蓬般的人儿一俟落地,便如梭梭树一般,汲取地下珍贵的水源,在贫瘠的荒野扎下根来,开枝散叶,长成葳蕤一片。

既是飘零,就总要降落大地。而他的大地,就在这丝绸古道上的阳关,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驿站。西出阳关,西出阳关。很多个夜晚,我弹起那首曲子,暗想,谁说西出阳关无故人?故人尽在阳关外!像那散沙被风吹散到阳关之外,断垣默立,烽燧无言。从此故园入梦,从此天涯飘萍。黄河岸边的流沙曾经湮没的故地,那里禾麦青青,掩盖着先祖的坟茔。

当然,也有许多人从未有过故乡。他们生在油田,长在油田,长大求学离开油田,学成毕业仍旧回到油田,此心安处便是故乡。他们遍布油田的各个单位——采油、物探、车队、公安、生活服务、物资装备、子弟学校。而林立的油井下,不仅仅是广袤的荒野,也有火热的生活。秋日夜晚的凉风中,队友们兄弟般的情谊,工余的嬉闹谈笑,明月般浸润心田。更况远在敦煌生活基地的灯火,点亮他们梦中的夜晚,那是终将归去的田园。那里,有的是绿荫如海,瓜果飘香。

3

此刻,刚刚办理了退休手续的杜工,驱车驶向向阳农庄。

这是他的田园,也是油田人的田园。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小小的农庄。栽一段竹做的篱笆,种菜养花;搭一窝瓜棚豆架,把酒桑麻;忙时锄地拔草,剪枝施肥;闲时鸡鸣树巅,蜂飞蝶绕,好不惬意!

有时,他会想起去世的岳父。老人的心愿是拥有一座小院,小院里有一方池塘,莲叶田田,锦鲤游弋,四季花香。然而,高原肺心病夺去了他的生命,那一年,老人59岁。

穿上胶鞋,操起铁锨,培土,积肥,搭棚,敦煌的气候最是适宜,要日得日,要凉见凉,早穿皮袄午穿纱,病虫害也全无踪影。这块仅有二分地的菜园,让他种满番茄、南瓜、豆角、茄子,洋姜花堪比人高,藿香已经结籽。远处的田野上,一朵朵棉桃吐蕊,白云便轻巧地落在了地上。最近的日子里,为照顾家庭而内退的女人们总是天还未亮就去摘棉花。放下工作,为即将结婚的儿子做棉被,或是伺候坐月子的儿媳,忙着照顾孙儿,她们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肉嘟嘟的婴儿诞生了。她的名字叫九月。九月,双手紧握,呱呱坠地,暖暖的小身子流着油田人的血。10月,将有成双成对的男女青年,在油田的集体婚礼中缔结彼此的誓言,在西部的天空下,他们郑重起誓:无论贫穷富有、疾病健康,都将携子之手,不离不弃。

某一个黎明尚未抵达的清晨,在通往职工墓园的公路上,缓缓行进的车辆上撒下一把把纸钱。又一位油田的老人走了。不久前,她还围坐在床上,手背的皮肤如褶皱的薄纸,小心地捧着孙儿收养的小雁,脸上笑开一朵慈爱的秋菊。

多好啊。如今,她是乘着清风和云去了,在星月的光芒下,伴着尘世的烟火和送行的余音。

她的生日是在七夕,那一天,大地之上云雾弥漫,阳光透过云层一头扎进滔滔党河,这母性的河流波翻浪涌,连坐在鸣沙山上的我也为之震撼。我想起诗人青海湖的句子:“河水流走了,他们的梦还在,叹息还在,生老病死还在。这永远不能使我停歇,我为何而来,千里迢迢奔着向你?为生死之证悟还是聚散之离愁?”

我为何而来?在绚烂的花土,在油砂的山下,在冷寂的湖畔,在诸神荒芜的额头,在宇宙的清寂之地……倘若风能够捎去我的声音,我将对他们说些什么?

我知道我就要离去,我知道我还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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