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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土沟的容颜

2018-11-15曹建川

青海湖 2018年11期
关键词:柴达木油田石油

■曹建川

2018年9月,沙漠里一个铺满阳光和清风的季节。

青海省作协“深入生活、扎根人民”采风团一行不远千里来到青海油田的外挂基地——甘肃敦煌七里镇。

他们,受组织的重托,要对柴达木石油“立档存照”。这是柴达木石油的幸事。多少年来,柴达木石油没少被省文艺家关注,因为,柴达木石油不仅仅是青海省的“钱袋子”,还因为她是青海省工业文明的“摇篮”,是“青海精神的石油高地”!

偏西天一隅,柴达木自有高度和重量。

作为“深扎采风团”一员,又身为柴达木石油人,我自觉肩负书写的责任和使命。当然,我肯定会跟远道而来的“他们”对石油情感的投放和精神意志的表达都有所不同。

花土沟的容颜。

得要说说花土沟。

花土沟是当下的柴达木石油的代名词。

我曾在《三城记》里这样定性花土沟:

你想疯狂吗,那么你去花土沟;你想绝望吗,那么你去花土沟。但当你将生命锁定在花土沟时,当疯狂和绝望都消解之后,你的生命意识和生命形态,都将回归到一个词:孤独。

这就是花土沟。这就是柴达木石油的状态。

上个世纪70年代,柴达木石油重心移向花土沟。这是一次无奈的抉择。好比草原上牧人的转场。因为冷湖的激情太有限,大场面没有指望上。幸好花土沟做了备用战场,不然,谁也不可预料柴达木石油的未来。

搞石油是门科学,但也看运气。

科学也需要运气作支撑。比如,油沙的油沙露头,50年代早在阿吉老人给地质队员当向导时就发现了的,那就是上天给石油人最大的暗示。但老一辈石油人还是绕了一个大圈子,绕了二十多年,才再次回到这里,找到了油沙油田。

之后,他们发现了油沙油田、狮子沟油田、尕斯油田、跃进油田。现在,还发现了昆北油田、英东油田。

其实,这些后发现的油田都有前人走过的足迹、抛洒过的汗水。经过几代人、几十年的做工作,才最终拍板定论,石油才喷薄而出。

石油大军风云聚会花土沟,是在上世纪70年代早中期。

那时花土沟只是一个地名,其余什么都没有。解决人的问题,首先是衣食住行。虽然口号是先生产再生活。盖房子,连块砖也没有,掘地为屋,造地窝子。人住在地下,爬上爬下,像一群鼹鼠。地窝子没有房顶,房顶就是地平线,惟一能证明是房屋的就是平地支棱起的一根根铁皮烟囱。每当生火做饭时,满花土沟的烟囱就冒出浓黑的烟雾,缠绕,缠绕,再缠绕。那就是早期花土沟石油人的生活。

在花土沟没有住过地窝子的人,不算真正的花土沟人。

住地窝子也有很多乐趣,虽然被逼无奈。比如,孩子们在房顶游戏,动不动就踩塌了谁家的屋顶。一群羊走过,屋顶就会下起沙雨,婆婆娑娑。要是一头牛走过,说不定牛腿就陷进了谁家的卧室,还得找人把牛腿给拔出去,再用泥巴补上多灾多难的天窗。这样的事很多花土沟人家都遭遇过,不足为奇。

一个朋友说,童年的花土沟很是无聊,他家住在钻井的寡妇村。寡妇村不是真正的寡妇,男人们都上井了,剩下的只有女人和孩子。没有男人的村落自然就叫寡妇村。(写寡妇村故事最多的是油田作家李玉真,因为她是女性,更有母性)

孩子们的玩耍地就是垃圾堆。

在垃圾堆里模拟打仗,藏猫猫。垃圾堆里不仅有孩子,还有不知谁家养的猪。猪在垃圾堆不仅游玩,还顺便可以找点吃的。孩子们就追着猪玩,把猪当成了马,骑在猪背上,扯着猪耳朵。但猪毕竟不是马,它没有马的灵性。所以,满垃圾场都是猪很不配合的抗议声。

朋友说,他三岁随母亲从四川来到花土沟,等再回四川时已经是七八年之后了。没的办法,穷。四川多遥远啊,去来路上就要半个月时间,坐完火车坐汽车,坐完汽车还要走山路,才能回到自己的老家。

干脆,父亲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算了。

于是,母亲一狠心,七八年没有回去。等再回去时,母亲又多了一个孩子,也七八岁了。很多花土沟人都是这样的。那年代穷,都一样穷,谁也不脸红、不害臊。

花土沟的孩子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后来,有了学校,有了医院,有了电影院,有了楼房,有了商场,有了地方政府,有了菜市场,有了饭馆,还有了舞厅。再到后来,该有的都有了,或者外边没有的这里也有。

于是,花土沟就从地窝子的村落演变成了一个城市:花土沟城。

花土沟城是石油的城,它的性别和气质都是石油的,它的个性和表情也是石油的。石油,是它的内核和本质。

花土沟也是在90年代中后期进行了格局大调整。

花土沟不论家属孩子、学校后勤,一应俱全。

领导者具有长远的眼光,那眼光叫战略。那些石油的辅助产品或附属品都搬到了低海拔的甘肃敦煌七里镇。七里镇做了柴达木石油的大后方和指挥枢纽,花土沟只剩下赤裸裸的石油,以及和跟石油紧密关联的家伙。家,撤出了高原,老婆孩子可以呼吸到高质量的氧气,吃到当地新鲜瓜果和蔬菜,受到良好的学校教育。

从此,花土沟就更加孤独了。

孤独的花土沟因石油而孤独。

花土沟孤独在季节里。七里镇距离花土沟500多公里,是柴达木石油人一个前方一个后方的概念,但差距颇大。

河西走廊的七里镇本就晚了内地一个季节,但花土沟还比七里镇迟到一个季节。从敦煌到花土沟,不仅仅要倒时差,还要倒季节。,5月份的敦煌该绿的都绿了,春天勃勃生机,人也生机勃勃。可一到花土沟,人们还要立马套上厚重的毛衣,把心情置换成与花土沟匹配的心态。因为,花土沟仅有的几棵树告诉你,这里的春天还潜伏在冬季。

红柳没有醒过来,骆驼刺没有醒过来,尕斯湖边的芦苇也还没有醒过来。要保持足够的耐心等到6月中旬,仅有的几棵树才艰难地吐出吝啬的绿芽,告诉花土沟,春天我来到了。

花土沟人对季节的迟到已经习惯,习惯久了就麻木,或者也从来没有在乎过。季节之交替只停留在心里。心里有了,就什么都有了。

假若命运把你扔在花土沟,心态也就只能如此。

花土沟不仅仅被孤立在季节之外。

花土沟的形态也很孤立,要不是有石油,鬼也想不起要到那里去吓人。只要人们走出高原、走出石油,花土沟就成了一个模糊的镜像,一个被风沙打磨成毛玻璃一样的记忆。或者,又仅仅还原成一个地名而已。

抑或,连地名也不存在。

从进新疆的315国道经过,就看见花土沟城斜缓地慵懒地躺在戈壁滩上。她的后边是一圈山,那是阿尔金山。山像奔腾的黄河巨浪一下被神灵定格了一样,波浪依然是波浪,谷峰依然是谷峰,势而不动,蓄势待发。这些山叫北山南山,叫狮子沟,叫油沙,叫英雄岭,叫南翼山,叫尖顶山。这些山都跟石油有关,山里储藏的都是石油。

花土沟对面是昆仑山,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气势逼迫得花土沟都有些喘息困难。但因为这一截昆仑山,花土沟也雄性了一些,花土沟的人们也就更加荷尔蒙状态。这是人的借势。这也叫风水。

有风必有水,才能叫风水。

水就在昆仑山脚下,就是那个油气缭绕叫尕斯的湖。

湖里装着昆仑山的倒影,像一个妩媚的女子怀里抱着叱咤风云后疲惫的男人。男人一旦躺进女人的怀里,再大的男人就都成了小孩。所以,尕斯湖柔化了昆仑山的刚硬和威猛,使昆仑山具备了人文情感。

尕斯湖里不长鱼,只长盐。

湖边滋生出并不茂盛的芦苇,还有一些耐盐的植物,和同样耐盐的水鸟、牛羊。牧放牛羊的是蒙古人,听说是成吉思汗西征遗留下的后裔。他们还在固执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在一些有草有水的地方,默读着他们祖先驰骋在马背上的日记。

那么,花土沟的石油人是谁遗留在这里的种子呢。

没有人去设问过这个问题。我也不想解释。通俗一点的话,就是命运遗留在戈壁滩上的种子。这些种子一代又一代艰难而又坚强地生长着,踩着石油的脚印,义无反顾,又别无选择。所以,柴达木就有一句响亮但不动听的语录:

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子子孙孙,前赴后继,悲切而又悲壮。

悲壮的柴达木石油,这是花土沟城孤独的特质。因为除了石油,花土沟就一无所有,就只剩下一沟的黄沙和卵石。鸟不会来,连乌鸦也不会来。所以,在花土沟,必须说石油,也只能说石油。

我常常在想,石油真是很赚钱的家伙,你看,油砂山就那么一点点,跃进区块也就那么一点点,钻机零零落落,采油树稀稀落落,年产200万吨并不是一个大数字,可她却养活了几代人几万万人。

还有因石油附属的庞大人群,开饭馆的、开卡厅的、开商场的、卖菜补胎的、偷油扒渣的。

还有职工们赡养的父亲母亲、救济的兄弟姐妹。

还有给花土沟、敦煌交的地税,给青海省纳的国税。

还是青海省连续二十多年的第一利税大户。

细一想,这都是那些不起眼的油井养活的,就会疑问,也会豪迈。

花土沟的孤独还是气质型的。气质型的孤独很可怕,几乎无法被外在所改变。外在的东西人们已经习惯了,都是在沙窝子里奔逐的人,久了,就习惯了。也就是说没法改变条件,就只有适应,不然是跟自己过意不去,抑郁的只能是自己,憋闷的也只能是自己。

人的个性很强,弹性也很足。

因为有弹性,人就有了适应性的张力。

没有张力,在花土沟你找到的惟一伙伴就是死亡。

记得很多年前,我在花土沟的夜晚里认识一个石油女工,虽然早已忘记姓氏,或者当时就没有索要姓氏。姓氏不重要。

那是一位个性很张扬的石油女工。

她的衣着跟内地年轻人一样前卫,该染的都染了,该露的都露了,实在没办法露的也在仅有的布料里蠢蠢欲动、欲欲跃试。

她抽着烟,喝着酒,狂放而又目空一切。

她说,她逃跑过,恨死了花土沟。

她说,在深圳打拼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不能进入内地人的圈子,丢枪卸甲回来了。

她说,可是回来了,依然还是融入不了花土沟。

她说,心还是在外边的世界流浪。

她说,我为什么投胎在了花土沟呢?

青春的绝望终极模式,就是结婚。

丈夫在井下,油田里最苦逼的依然要使用重体力的一个单位。

她说,结了跟没有结一个样,因为她在婚姻里没有投放爱情的虾苗,所以也没有奢望收获婚姻里的大鱼大虾。

我真的想抚摸她的孤独。我能说些什么呢。

我很礼貌地说,喝吧,今夜啤酒我买单。

我敬她一杯啤酒。啤酒杯硕大,翻卷着泡沫。她硬挺挺地一气灌进喉咙。喉咙里咕嘟咕嘟冒出一串回响,嘴角挂着一溜白沫。她目光迷离,说,大哥,跟我走吧,过了今夜,便忘记。

我紧了紧喉咙,朝服务生打了一个响指。

我逃出了花土沟,和花土沟里那个神经错位的石油女工。

但花土沟依然是花土沟。花土沟沉默地包容了一切。

花土沟的主题叫石油。没有石油,也就没有花土沟。没有石油,如今的花土沟不会有地名,只有野驴和黄羊,还有漫天遍野的风沙。

说起花土沟的石油,是悲壮的。

对,悲壮,只能用悲壮这个词汇。

解构石油本身,它就是一种生命的死亡置换出另一种生命的新生。生与死,构成轮回,这叫生死相依。生就依着死亡的肩膀。无论生抑或死,都是生命的悲壮。

距离花土沟二三十公里的地方有个叫七个泉的油田。

油田低产,人们还在艰难地挤弄着地底下几滴石油。七个泉早在50年代就被发现。那时的花土沟真是地老天荒,石油老前辈们骑着骆驼走到这里,发现了它。他们曾经掘地为屋的窑洞还在,远远看去,像一排饥饿的洞开的无牙大嘴。

当我踩着浮土走进去,冰凉的、陈腐的气息席卷而来。

窑洞里有1957年的《人民日报》。

有干瘪的翻毛大头皮鞋。

有动物的或者人类的骨头。

有煤灯熏黑的墙壁。

有一排生锈的铁钉。

还有一张张泥台土炕。

这里,曾经活跃着老一辈石油人的青春,还有他们的热血理想。

为祖国找石油,承担着国家的责任,磅礴而又艰巨。他们因此义无反顾,哪怕抛头颅洒热血。有些人,就将生命埋葬在戈壁。有些人,将子孙后代繁衍在沙漠。风沙殷勤地湮没了人类的足迹。但是这几口窑洞穿越半个多世纪,就张弛在我的眼前,具体而又明确,让人感受到生存的气息和人类生活过的体温。

那些气息尖锐地蹿进我的身体,不寒而栗。

当然,如今的奉献也是一个与时俱进的词汇。

奉献不再简单地锁定艰苦的生活和艰难困苦的环境。

发展和幸福二字紧密捆绑。发展的目的就是要让人民过得更加幸福。这是国家的本意。生活环境得到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就连偏远的小站,也绝对三星级模样和三星级待遇。

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阿尔金山顶上,有一个南翼山气田。

偏远的南翼山气田小站,是个连鸟儿也不会光临的地方,但互联网已经通达,美国校园发生的枪击案他们也能第一时间知晓,北京城的水灾他们也知道市民自发救助的人性温暖。

在昆仑山下的昆北油田,联合站的蔬菜大棚是星级构建,里边黄瓜茄子辣椒西红柿时时刻刻能享受到滴灌和春天般的温暖。

以脏苦累闻名的井下压裂工人,晚上回到基地也能享受到热水淋浴。花土沟基地的几个硕大的职工食堂,每个都有四五百人就餐,餐餐都有几十道菜品,刺激着你跳跃的味蕾。

还有那能聚居上千人的集体公寓,温暖而又温馨。

石油工人,正在或者已经改变了生存和生活的模样。

他们跟石油一样,具有了强烈的温度。

虽然,这些都还是难以改变其孤独的特性。但,毕竟正在改变。

改变,会让人充满希望。

比如说很多年轻的石油人,他们不再对自己的职业东张西望。

他们从祖辈父辈的基因里得知,稳定压倒一切。这是一份稳定的工作,也享受着一份稳定的待遇。不高,但也不低。以至于很多年轻的石油孩子,在外边世界里东折西腾后最终还是回到花土沟,也许不乏父母们强加的意志。但不出三五年,他们就跟父辈们一样被自然修正成花土沟石油的模样,沉默而又孤傲。

还有那些上过大学的石油子弟们,也热衷在就业中心站队排列等待着招工,也不愿意在外边开疆拓土,寻求新的生命价值。

在石油宾馆、餐厅拖地端盘子,还有在石油小站上巡井的年轻小伙姑娘,本来这样的工作跟知识专业毫不沾边,但他们还是乐此不疲,任劳任怨。

别无选择。就业的残酷性已经让这一代父母们提前熬白了头发,苦却了心智。也许,有这么一个差强人意的就业选择已属不易。

花土沟的石油因孤独而繁盛。是一朵开在戈壁滩上自我微笑、自我陶醉的花。这种微笑是强大的生命的微笑。

无论在花土沟基地,还是在边远的采油小站,无论是年过半百的石油汉子,还是刚参加工作的小伙姑娘,他们都是戈壁旷野里生长的最灿烂的花朵,为石油而生长的生命之花。

依然会认为,天际线之上的柴达木,连鸟儿也不会自愿光顾。但扎根在云朵之上的青海石油人,他们已然服从了别无选择的选择,服从了命运的偶然和必然。他们身上更多的是一种基因的传承,责任的承揽,使命的担当;虽然,面对生活、家庭、爱情、亲情,谁都有一肚子苦水和祈求,但他们只能坦然面对,且毫无怨言。

像戈壁上的砂砾一样沉默。沉默,本身就是高调的姿态。

柴达木的石油,是石油人在天际线之上用生命酿成的琼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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