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生命根部的阅读
2018-11-15刘恩波
□刘恩波
一
这个早晨我一起来就顺手拿起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读到一个有一点悬念的段落,就是那个驼背人不期而至到了小镇,女主人公爱密利亚小姐是否会接纳他。麦卡勒斯只在世间停留了50年,一生备受病痛折磨,15岁患风湿热,经历三次中风,29岁瘫痪。那么说起来,她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自己的拯救和治疗。“心是孤独的猎手”,单单看她如此直抵灵魂深处的异样的触摸和探测,我就为之感动莫名。于是读《心是孤独的猎手》,读《伤心咖啡馆之歌》,在错位诡谲而碎裂的爱情故事之间,怦然遇到人的荒诞与美好,人的卑微和希望。
是的,真正的阅读从来就是为了给你的内心寻找缝补的机会,让四分五裂的内心重新变得完整和自由,让它经历一次次颤抖、欢跳甚至窒息般的缺氧,然后绝地苏醒重获新生。
一句话,阅读是要抵达生命根部的,或者反之,用一种大吸力将我们封闭荒芜的世界连根拔起。这是属于心灵的纯粹的滋润、提升和修行。
我曾经写过这样的话:“书中没有颜如玉没有黄金屋,书是我们情感的驿站、心灵的港湾,是摆渡人到精神彼岸去的桥梁。读书是莫须有的旅行,终点可能是炼狱也可能是希望。读一本好书,仿佛把你带到一个陌生的星系,当你离开时你会感叹、回味和惊奇。”
是的,《红楼梦》是这陌生的星系,《小王子》是这陌生的星系,博尔赫斯的小说里的迷宫,卡夫卡笔下的流放地和城堡,同样也是这陌生的星系。
就说《小王子》吧,翻译成汉语就一百多页的书,可我啃了许多年,还是没有啃完。不是没有时间,或者精力不够用,是我舍不得把它读完。
“所有的大人起先都是孩子”,可是他们中间不大有人记得这一点。我也差不多忘了。还好,有一天我幸运地跟随圣埃克苏佩里开启了回归童心的旅程。跟别的星球有关的故事,仿佛把我们每个人都带往一个陌生而神奇的世界,在那里,没有功利,没有计算,没有阴谋,没有恶毒的伤害……
我知道纯净地活着,在地球上几乎像一桩奇迹。像佛经上说的,如莲花在水,那是一个剔透晶莹而沉入幻想的梦境。
然而,文学本身不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谜语、趣味和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的梦境吗?
只因为有梦的存在,人的心海里才会有不灭的星光。
就如同《小王子》作者会心地察觉,“让沙漠显得可爱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
水井,是向往,也是盼头。
如果哲学一点地看,水井就是人类心灵赖以获得慰藉和幸福的源泉。
可以说几乎每一个人在他们生命的过程里都会碰到自己的沙漠,当然也会碰到自己的水井。
我不禁想起从前在书里看到的一则故事,它真实地发生在梅纽因和擦鞋童之间。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小提琴演奏大师梅纽因去日本演出,一次听说现场最后一排来了一位特殊的观众,年龄不大的擦鞋童,用了多少日子的辛苦工作才换来最低价位的门票。梅纽因很感动。等到演出结束后,他径直绕过前几排的达官贵人而来到那个擦鞋童跟前,问他有什么要求,他都能给予满足。没想到擦鞋童只是很热切诚恳地说,“我只想听听您的琴声!”
这句话让大师充满了深深的敬意,索性当场把自己手里价值昂贵的小提琴送给了他的小知音。又过去若干年。梅纽因再次来到那座城市,又在演出终场后碰到了当年的擦鞋童,如今他已经是成年的清扫工了。他特意带来梅纽因送给他的那把琴,并且深情地说起,曾经有许许多多有钱人愿意出高价收藏那把琴,他都没有出让。当小提琴家再次问道,他还有什么愿望,他依旧是那句朴实而温情的话,“我只想听听你的琴声!”于是,大师拿起从前的老伙计再次为“擦鞋童”,也为现场观众演绎出精彩的音乐,而当年曾经历过此情此景的老观众无不潸然落泪。
你看,阅读,原来就是这么不经意地走进了我们的内心深处而获得了精神上的洗礼和生命如春风化雨般的启迪。
也许,每一次美妙的阅读,都是为了让我们亲近一下那口水井,吸纳它的清凉和滋润,获取它的凉意和无尽的秘密的涌流。
二
当然,说到阅读,有时候肯定是一种生活的态度,职业的态度,在此就要关乎功利,分析一下,有人读书,是为了讲课、炒股、治病或者评职称,也有人是为了让阅读激活写作,再换取稿酬和名利。功利阅读和职业阅读,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方式,没有必要诋毁和轻蔑它们。与此同时,当人的阅读在某一时刻,一旦超越了外在的羁绊和目的性要求,那么纯粹的阅读就注定会像一位不速之客那样不失时机地降临。
我固执地以为,超越性的阅读像是某种仪式,某种邀请,会很快地让你臣服其中。书是君王,你是臣民。就是这样。
是的,当有一天我翻开布鲁诺·舒尔茨的《肉桂色铺子》,就如同向日葵奔往热烈的阳光一样,拥有了根深蒂固的朝圣感。
这是“为生命而读”的见证式阅读。
也许在布鲁诺的小说里,埋藏着人类的激情,困惑,盲目,执拗,毁灭,然后又给我们带来第二次的新生。他用小男孩的视角重复而顽固地讲述父亲的故事,是为了挽留生命的存在和记忆。他的父亲似乎是一个活够了的形象,不安于现实的安排,憧憬着像鸟类或者灰尘一样从人类集体的宿命里隐遁消失。直到某一次他奇怪地变成了一只蟑螂。
让人回到原始的伊甸园,在20世纪的经典小说里,这是不可忽略和僭越的精神确证。于是,卡夫卡让他的主人公一夜之间变成甲虫,舒尔茨让他的主人公不断蜕变为蟑螂,似乎都像是梦魇,又如同破茧成蝶的解脱和逃逸的仪式和愿力。既然,人活着,无法用人的价值来给自己找寻出路,那么就索性在动物王国里建构想象的安身立命之所,这是20世纪文学的无奈,也是祈愿。
我读布鲁诺·舒尔茨,发现无论人的生命遭遇到怎样的打击、挤压和重创,只要还有一缕呼吸和记忆存活在心心相印的阅读和写作的空隙与间隔中,人就拥有复活的希望。写作者复活了笔下人物的心灵自由的线条,阅读者复活了重建精神虚构和想象的存在乐园。
舒尔茨作品中的父亲形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一个被击败的男人,一位失去了王位和王国的流离失所的国王。”这个父亲是形而上的精神胜者,却是以肉身的溃败为前提,他无法进入鸟类王国,即使他在意念里将自己蜕变成了蟑螂,而事实上他还残存着人的宿命的秘密。人毕竟不是神。人无论在想象里将自己的精神勾勒得如何完美辉煌,其实还是微不足道的泥巴。但是,这泥巴实在是带着自由的心性去憧憬的,去驰骋梦想的,因而是汗珠和泪水的最终确证。舒尔茨的父亲就这样让我看到了人类之梦的远大、浑厚和沉实。
其实,海明威名著《老人与海》里的桑提亚哥,那个高傲地与大海和鲸鱼搏斗的老人,和自家客厅里翻腾着身躯想入非非的舒尔茨笔下的父亲,应该说都是存在主义式的英雄,尽管背景不同,身世命运迥异,但是,骨子里不服输,天性里自由挥洒的性情,好奇,执拗,耍酷,向往着生的神奇和死的不同凡响。如果说有什么差别,海明威更崇尚实在和大自然,舒尔茨则以玄幻般的魔力朝拜和趋附虚无深处的光。
三
每个人的阅读,如果权衡评估一下,都有各自的趣味和倾向,神往抑或逃避,强求不得。上大学那会儿,我无比崇尚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对托尔斯泰就不怎么在意。我从大学图书馆借阅了《白痴》《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还有《罪与罚》《死屋手记》等等作品,为陀氏笔下人物的晦暗而撕扯的内心分裂与搏斗,弄得神魂颠倒,欲罢不能。而托翁厚厚几大卷《战争与和平》从书店买回来,就一直放在那里,只字未读,就如同蒙受了岁月的尘埃的洗礼,于是很惭愧对不起托翁。还好,去年为了弥补对这位大师的歉疚,我翻阅了他的另一部长篇巨制《安娜·卡列尼娜》,享受了俄罗斯文学的经典时代的经典。
按照卡尔维诺的说法,“经典是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经典是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重温的书”。
《安娜·卡列尼娜》大概属于后者,初读就如同重温,吉提、列文、奥布朗斯基、渥伦斯基,个个写得生动无比,精彩传神,至于安娜,确乎是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经典人物,托翁走进了她的内心世界,让我们看到她灵魂深处每一缕纹路的颤抖、起伏与不安。然而,即便如此,对我而言,这部经典读完一次也就够了,不打算重看。
换而言之,专业阅读和爱好阅读根本不是一回事。研究经典和喜欢经典也不可同日而语。前者是必须,或者带有强制性,等于还债。后者则是天性上的需求,是自得其乐,是沉醉和迷失间充盈的人生难得之妙。
而硬着头皮读经典,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折磨和体罚。
四
阅读当然是个体的生命的激活,心灵的洗礼和情感的安顿。阅读延伸开来,就构成了一个人的私人的阅读史。如果从1987年上大学读书算起到现在,也是30年了。倘若盘点自己的个人阅读历程,这30年的阅读,会像是一次盛景如云的壮游,不敢说那是美学的散步,但至少是艺术上的享有和灵魂上的历险与漫游。
在一次读书交流会上,我曾经带着感情的色彩说过,自己读书是在“书中结识和拜访各个层次和境界上的朋友”。读书是“自我的再深造再启蒙”,是对信仰的顶礼膜拜,是对身心的脱胎换骨,是历练激发生命的多姿多彩的内涵而得以觉醒、萃取和升华。
这应了女作家三毛的一句话:“读书,这使得我们多活几度生命。”
也就是说,读不同的书,会发现不同的自我,会让你的生命变得更加充实、丰富、包容和美妙。
人之有限的生涯,阅读等于拉长了人生的容量,在宽度、广度和厚度上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拘束与阻隔,让内在的心性获得无以伦比的激情、洞察和体悟。
正是在这种越界的交往过程中,阅读才最终完成了个体对他者的拜访、亲近、濡染和神交。
对于我而言,30年的阅读,是内心的冲浪、思索、争辩、寻觅、触碰和击打。我跟书几乎形影不离,像患难的兄弟,也如默契的知己。
叶赛宁说,“人在大地上只活一生一世。”我觉得此生此世,遇到书,人也不虚度了,有了寄托,有了盼望,也有了回味与发现。
当然,这书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记得韩少功曾经把书区分为可备之书、可扔之书、可读之书几种。可备之书,一般来说就是通常说的工具书,如字典、教材之类。可扔的,则属精神垃圾一类。最后剩下可读的,好比星辰、日月、空气和水,为我们每一天的心灵生活提供照耀、清洁和滋养。
现在请让我带着感激之情说说我的必读书。它们发光,发热,点亮了我的内心一角,有时候却也会给自己浮躁的内在送去难得的优雅和清凉。它们是可读之书里的战利品,是胜者和功臣。是的,要发现好书,你就得去战斗,去跟劣质的书搏斗。然后,淘汰掉垃圾,剩下真正的精品和精华。
我的必读书应该说是长长的一个大系列,如果缩小范围,就在文史哲里面选,依旧是浩瀚的星河。然而即便蹲在故乡的泥土路边,用渴望的眼睛寻找夜空里闪烁的繁星,就如同我小时候那样,去发现每一颗星的明亮和璀璨,这辈子好像也看不完这些必读书了。
那么什么是我的必读书呢?帮助我成长的,是;提升了我眼界和胸襟的,是;让我发现了生命的神奇和奥妙的,是;让我分享了秘密的喜悦,博大的悲悯,和深沉的凝思的,也是……
记得有一年,跟张中行先生通信,讨教必读书问题。张先生回信说,“开卷有益,还是多读为上。”
这是把阅读当成了人生修为的一种提示和延伸。
无论开卷有益,还是多读为上,都警示我,作为读书人,书就是你的万里长城,就是你的江河湖泊,就是你的一草一木,你得珍惜,你得敬畏,你得礼遇。
是的,没有开卷有益的不断积累、壮大和丰富,我们又何以沙里淘金,从糟粕和一般中,发现精华和卓越!
书,就像一滴水里的海,虽浩瀚无边,却依旧可以触摸、凝视和捧起。
写到这里,我承认在逐渐的积累打磨与整合的过程里,我开始以“精华主义”的态度来阅读,来提升和审视内在的自己。
1996年,在我38岁那年,我有幸购得《理想藏书》,在此,发现了怎样最快地将一本本好书收入囊中。“从这里出发,一个丰富的世界,就在眼前。”我相信这本读书指南的魅力,它让我懂得如何在书籍的汪洋大海中遨游觅食。
法国人的眼光很别致,甄别很精准,选择很挑剔,鉴赏很有说服力……只要随便翻开哪一页,你的心就会像打开一道亮闪闪的门,随时被接引到一种美妙的书缘和书趣之中。
正是在这本书的某一页,我很意外地捕捉到了布鲁诺·舒尔茨的“绝密”讯息,那会儿,大概他还没有引起中国作家和翻译家的注意。“人们常常把布鲁诺·舒尔茨与卡夫卡相比,正是前者把后者的《审判》翻译成波兰文。《殡葬工疗养院》和《月桂商店》中的短篇所展示的是别具特点的世界。布鲁诺·舒尔茨‘将现实神话化’,他善于在日常生活中捕捉神奇,在平凡琐事中把我们带入‘梦幻共和国’。”
就是这么精彩的指南和索引,会把爱书者带往一处可以称之为心灵后花园的地方,让他们与那些即将消失的旷野同在,和舒爽的微风共舞,跟星空、泥土、花朵还有源泉亲近。
而我把靠近它们触碰它们,称之为精华主义的阅读。换而言之,这是抵达生命根部的阅读。
五
人与书的联系,说到底,是人和岁月、人和自己的成长建立了纽带,是人和心境的默契交流、关注及其敞开。
张潮在《幽梦影》中写道,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由此可见,读书的收获,与个人的经历、年龄和心绪密切相关,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是蒋捷的反省和感悟,也是一个词人经历了雨雪风霜和世道沧桑后的喟叹与迷茫。
我总觉得人和书的感情牵系,与此中的意味不谋而合款款相接。少年时看书一路兴冲冲,攻城拔寨,携手新欢,不亦乐乎。中年时看书,有了挑选,有了甄别,也有了离弃和遗落,不堪和无奈。起码要在功利性阅读和爱好性阅读之间盘旋取舍,再说,世间书之精华汗牛充栋,每每会有望洋兴叹之慨。老来,可能是曲终人散,是散落的时光。我曾憧憬自己的晚年,把所有的藏书都处理掉,让小屋空落落的,家徒四壁,只剩得朝阳夕晖,清风朗月,以及三五小虫,唧唧唱鸣,足矣。
哦,只是内心深处毕竟还埋藏挽留系念着一段属于书的时日,属于书的流年。